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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無定

四、無定

      定邑城外一座足有五六人高的祭壇拔地而起,若站立其上則能將定邑城週邊一覽無遺,當中也包括了野人群居的河對岸。

      這祭壇自然不是一直都存在於定邑城外,而是在大疫確定止息後,在七天內建立起來的。

      建得如此之高,其實也只有一個目的,祰天。

      天意難測如河水多改,縱使百年前那條改易無定的河流已不再改道,但人們仍難揣測天意,只得祈求,只得期望。

      只是這比定邑城牆來得更高,比往常還靠近天聽的祭壇並不是人人都能攀登,更別說是舉行儀式了。

      定國之中有資格攀上祭壇的唯有二人,一者祝官,二者國君,然而國君多半只是行禮而已,真正會在那祭壇上祰天的唯有祝官。

      若是按照往常的儀式流程來做,便會是國君先登壇禮拜,而後祝官上壇接過祰文。

      待到國君下了祭壇後,祝官才會焚香朗讀祰文,期間國君乃至其他官員都只得在壇下觀禮,最終由祝官將祰文投入火中,展開為期三日三夜的祰天。

      在祰天期間連梯子都會撤走,為的就是徹底隔絕來自塵世的打擾,以求讓祝官在這超脫凡俗的環境中與祈求天意,為往後的國運祝禳。

     

      ……流程大致上就是這樣吧,孟和如此回想著。

      除了祭壇與相關器具,以及具體的儀式進行會由祝官府執行外,其餘的事項多半由儀官府操辦,而外圍的守備則會交由衛官府的人手來維持。

      孟和對這些流程也算是有些瞭解,畢竟他目前也在儀官府中工作,一部分的事務是他親自經手的,想不記得都有些困難。

      唯獨這次的祰天儀式肯定會與過往相當不同,畢竟如今定國內部並不穩定,在這場儀式的過程中也許會發生很多事……或者已經有些事情發生了也說不定。

      懷抱著此種心思,孟和在祭壇附近的營地中走動,穿梭在衛兵與祝官府的人員之間,尋找著某個身影,最終他找到了。

      那身影在一群成年人顯得有些矮小,不過還有幾年的時間成長,想來日後也是個英挺的男兒。

      背著一把長劍在護衛的人群之中,然而那身影站得比較外面,與偶而會交談的其他人相比顯得沉默,腳下時不時踢踢泥土,看來似乎有些無所事事。

      孟和走上前去,而對面那群人一見著他,當中不少人停下了交談,轉而向他行禮,稱呼了聲「少侯」。

      這聲稱呼也讓那身影注意到這頭,而對方微微睜眼,可能是沒想到會在這時候見著自家的大哥。

     

      比起另一位「少侯」孟適,孟和更有資格擔當起「少侯」這個稱呼。

      原因無他,因為他是孟侯的繼承人,比較基於禮貌性的稱呼來得更加名正言順。

      正因如此,孟和從祝官的護衛中叫走一個人──那個人還是他的親弟弟──的要求並沒有受到多少阻攔,更別說祰天儀式尚未開始,也沒有那麼嚴格的要求。

      孟和領著頭,帶著緊跟在後的孟適走出營地,來到了定川畔。

      水聲潺潺,波光粼粼,一時之間竟是將那一片人聲拋在了腦後。

      「大哥,有什麼事要說嗎?」

      孟和轉過身,望著自家么弟,而這位弟弟皺著眉,抬高視線直視著他。

      「沒什麼大事,只是你去祝官府也快兩旬日子,問問狀況而已……說是這麼說,不過早上父親去過祝官府,應該已經探問過你的狀況了吧。」

      「父親來過了嗎?」

      對此孟適倒是有些訝異。

      「怎麼,你沒有遇見他嗎?還是他沒有順道去看看你的狀況?」

      孟適皺眉閉眼思索了片刻,最終仍是搖搖頭。

      「是嗎,那父親去祝官府的目的是……姊姊嗎?」

      只是孟和這句話說得比較輕,孟適似乎沒有聽見,因為遠方的動靜而暫時轉過頭去觀望。

      對此,孟和只是苦笑一聲,對這個弟弟莫可奈何。

      那頭發生的事情確實值得眾人注視,除了來的人不少而看來聲勢偌大之外,就該讓人注目的便是受到前呼後擁的的關鍵人物了。

      也正因為如此,孟和洽若其份的輕輕拉了一下自家的弟弟,免得他看到熟人就趨前而去……不是不行,只是不太恰當而已。

      要說為什麼的話,只能說那約百人的行列中,有幾位都是定國的大人物,觸目所及盡是行禮之姿,孟和當然也不意外,唯獨離得較遠,未必會入得了那些大人們的眼中。

      然而看到那幾人一起行動,讓孟和心中起了些許想法,不過也不好對自家弟弟訴說,只得吐了口氣,再將河畔那略顯潮濕的空氣吸入胸中。

      儀官孟侯、戶官于伯,以及不知為何走在了這兩位大人身後的另外一人,他不具備官職,有的不過是在定邑城左近的一處領地,可那並非實封,是代替國君常駐該處巡視探查的人員,雖有一定權限但隨時能被國君撤換。

      公子其,定國國君第三子。

      孟和與其會面的機會不多,但還是一眼認出了他,畢竟公子其以容貌俊秀出名,風采著實讓人難忘。

      此刻的他挺直了身子,如同那掛在腰間的長劍一般筆直,目光掃視之間無有與之對視者,若非孟和深知接下來的行程,恐怕會誤認這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官員與要人聯袂而來並非是什麼奇事,畢竟定邑城就這麼大,目標還是同一個地點,在路上一起過來也沒什麼……但就是因為這麼理所當然才不對勁。

      在場除了五官之列的人員外,還有其他各地的人員提前到訪定邑,就為了參與這次的祰天儀式,而在這種情況下同進同出,絕不可能不引人有些想法。

      更別說這次大疫造成了無從挽回的變化,而可能左右這個問題的人們同行,這本身是否算是一種表態?

      孟和遠遠望著那群人走過,心中有些煩躁,卻又無法與旁人說。

     

      或許因為要人們已然抵達,祭壇外圍的營地霎時安靜下來,唯有細碎的呼吸聲,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在這般寧靜才顯得格外明顯的陣陣水波衝擊。

      孟適一度想回到祝官的護衛群中,卻再度被孟和挽留下來,一同待在了觀禮人員的外圍處,隔著人牆卻仍能綜觀全局。

      事實上,除了祝官與國君作為主要行禮者外,大概也只有祝官府的人須要操持儀式,其他人只要保持距離觀禮,慣例一般依尊卑站好隊列之外,倒沒有什麼特別的要求。

      遠方,只見得一隊人員徐徐從定邑城南門而來,兩列披甲衛士正步端視,執矛於左右護衛車駕。

      那是一輛由純色黃牛所牽拉的敞篷車,其上一人扶攔而立,一襲玄端罩身如一抹天光下的陰影,章甫下束髮隨風搖曳,飄飄乎不似塵世之人。

      孟和看那遠遠的身影並不是特別清楚,只是現下在定邑城中能著此服裝出席祰天者,不作他想。

      來者正是現任祝官的公子羽,只是在那駕牛車之後再無其他,唯有其餘手執禮器的人員相隨,讓孟和有些訝異。

      雖說目前國君身有微恙,不克出席如此典禮,但按照慣例也會讓樞官出席,讓樞官代為進行儀式,以示對上蒼的崇敬,可如今卻只有祝官獨乘而來?

      當然,公子羽目前暫代國事,有邀集五官召開議事的權力,作為國君的代理也無不可,只是他一人身兼代理與祝官之責,會讓這儀式的過程……分外簡便,因為不需要國君與祝官的互動,他一人足矣。

      這代表著樞官的態度嗎?還是在樞官背後的國君態度?此中玄虛勝似儀戶二官與公子其同來之事,如一方透出煙霧的香爐一般,很難不讓人覺得毫無氣味,反而想在那氤氳中找出其由來為何。

      這幽微之徵可能造就未來的結果,自己不得不慎,可這一切,小弟懂嗎?

      孟和瞥了站在身側的孟適一眼,對他目前待在祝官府的事情感到為難,只因為他太明白自家父親的為人處事,說是穩重不假,說是有城府也不算冤枉他。

      對任何一件可能影響的事情都肯定思量再三,審慎決斷箇中利害後這才行動,盤上對弈如此,決定自家孩子的命運也決計不會遲疑,只要那是必要的。

      自己與身側的么弟如今的景況便是那份果斷的結果,而如今也是。

      就在孟和心思千迴百轉之刻,祝官便在眾人的眼前與祝官府眾人奏響的樂聲中步下牛車,從一旁祝人手中接過禮器與寫在絲絹上的祰文,緩步拾級而上,一步一步踏得緩慢而穩健,哪怕衣袖被風勢拍得陣陣聲響,身形卻是不見搖晃,直至那祭壇的最高處。

      由下仰望而去,那遮掩了天光的身影一振雙袖,似一隻攀在樹梢的黑烏舒展雙翼,隨後身形一縮,在壇上俯下身,壇下眾人亦隨之拱手俯首。

      風中一道低沉卻在沉默中聽得分外明瞭的嗓音傳播開來,以最誠摯的心意朗誦祰文,只為了將此一念想傳遞至上蒼,在這無常天地中祈求國人之幸,在此逆旅中得以安身立命之本。

      誦聲似慢實快,在孟和未能從這莊重肅穆的氣氛中脫身時,樂聲驟止,與那字字句句皆欲上達天聽的話語同時消止。

      隨後壇上昇起了一道直朝天去的黑柱,正是祝官將祰文投火,以示此言將告昭昭天地,自此在光中沒去,與塵同歸。

     

      夜裡,無論午後的祭壇是怎樣要人雲集,此刻都落得了一份清靜。

      孟適作為祝官的隨從自然是要留在祭壇旁的營地護衛,此刻他正坐在營地一隅,而當他將疑惑的目光投向身旁的兄長時,孟和僅是一笑。

      「我代表儀官府在這邊巡視,而此刻城門應該已經關上了,不至於讓我城下等到隔天早上吧。」

      當然,真正原因並不在此,但就藉口來說已經足夠,至少孟適是信了。

      孟和環顧了營地,只見附近架著火把照明,將祭壇的週邊照得一片通明,可這份光輝卻不及更高處的壇頂,縱是抬眼望去也仍是一片漆黑,連個輪廓都見不著。

      「是說祝官……姊夫要在上面多久啊?」

      為什麼要刻意換稱呼呢?孟和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第三次天光點亮之時,便能下壇了。」

      「這麼久啊。」

      孟適抱著長劍,站在營地中朝著祭壇望去一眼。

      「我可待不了那麼久。」

      「所以他是祝官啊。」

      又過了一會兒,孟適再度開口。

      「是得待在上面,那吃東西怎麼辦啊?」

      「詳情我不清楚,但上面應該會有清水跟少許穀黍。」

      「……那解手怎麼辦。」

      哇,這孩子問了不能問的問題啦!孟和一時之間沒有回答,而孟適似乎也察覺到這個問題有些尷尬,撓了撓臉頰轉移話題。

      「對了,姊夫在祭壇上念的是什麼啊,我怎麼都聽不懂。」

      聽到這個問題的孟和又是一愣……看上去是從剛剛開始就沒有動作而已。

      片刻後,他揉了揉眉頭,以一種相當低沉的聲線回問。

      「那是雅音,為兄記得小弟你應該在家裡有學過吧?」

      這回孟適是真的瞪大了眼,接著目光開始游移,讓孟和搖搖頭一陣苦笑。

      「嗯,我知道你除了劍矛外的事情都沒什麼興趣,往後還有機會接觸,這多少還是要學一下……你問祰文的內容,是吧。」

      孟適連忙點頭。

      「祰文是為了向上蒼稟告人間事,不過體裁方面很固定,只有最後的稟告之事會有些差別,前面縱有字句之差,講的都是一樣的事情。」

      孟和回想了片刻,再度開口。

      「『天地肇,日月行。炎翼逐,羿君射,碎星塵掩,百年夜。諸君去,命作化民,疆伏德被,宗代傳,粦侯入殷,無定改,封定』……開頭大概就是這樣吧,畢竟寫在帛書上所以字句不會太長,這段你應該還知道的吧?」

      「傳說中日輪被長著翅膀的惡翼燒灼得遍地旱災,而後羿君射碎了日輪,使其碎裂成了天上諸星,其後過了很長一段暗無天日的歲月,是吧?」

      孟和點頭表示贊同,同時心裡一陣嘀咕──怎麼就這些故事你記得最清楚。

      「在那之後呢?好像提到了定國?」

      「嚴格來說,並不是提到定國,而是在一連串的事情後,『定國』這個名稱才出現。現在的定國國君一系可以追溯到粦侯,他是當時的王弟,被封於粦地,不過他終其一生皆未就國,而是留在王畿輔佐其兄長,真正就封的是他的子息。」

      「那也該是粦國,不是定國啊?」

      孟和喝了口水潤喉,繼續說下去。

      「是這樣沒錯,然而粦侯封地位於無定河畔,時常受水災所苦,所以後來移封至殷地,所以又稱為殷國,替王畿守衛西疆。」

      講到這裡,孟適轉過頭去看向南方,而孟和知道那裡有著什麼。

      定川,由西方的崇山峻嶺中蜿蜒而來,流經定國,轉入王畿,最終經過一個轉著向南方流去,匯入更加繁複的水系之中。

      「定川是新名字了……說是這麼說,不過也都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在此之前,無定河的流向是在今日的定邑西南城郊分流,其中主流往北而去,支流便是今日定邑城畔的定川。無定河一如其名,流向並不固定,時常改道,最短的間隔還不到十年。直到最近的一次改道之後,主流自此斷絕,只留下如今的支流,便再沒生過什麼汎汛災害,因改稱為定川。」

      孟適仍舊望著遠處,不過孟和見著他微微頷首,便繼續說了下去。

      「從殷國到定國,改的並不只是國名與封邑,也因為無定河斷絕,使得殷國故地再無河水灌溉,難以作為一國首邑,在當時西征之役結束後,徵詢王命後南遷至此,是為定國,而孟家……」

      ──也是在百年前遷入定國為臣屬。

      孟和這後半句話被中斷,不得不吞回去,原因在於孟適赫然起身,其目光仍舊筆直望向南方,但神色卻顯得有些凝重。

      「怎麼了嗎?」

      「有人來了,很大一群!」

      孟和跟著起身,卻沒見著什麼人影,甚至耳中聽到的仍是定川的拍岸聲響,頂多這聲響比之前來得更加大了些,不過情勢卻不容孟和多想,只因為營地另一頭有人飛奔而來。

      「喂!你們發什麼呆,還不快……」

      對方才要喝斥,卻在見著孟和後一愣,目光一轉,又是開口。

      「少侯在此正好,還請您盡快趕回定邑,通報消息。」

      「什麼消息?這附近能有什麼人……來?」

      話說到一半,孟和才總算是回過神來,得到了一個理所當然卻又萬分使人為之震撼的答案。

      「有野人趁夜渡河,目前還不清楚有多少,但至少超過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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