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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離凡

二、離凡  

      孟徹立身於祝官府邸之前,這是他睽違數年而來。

      這不同的兩次,他皆是執禮求見,不因府中人是誰而有改變。

      彼時,住在府中的仍是老祝官,也是歷經定國數位國君的老臣,可謂德高望重。

      那是替他送行的日子,而後一位年輕人接任了這個位置,那是早在更久之前便能預料到的事,所以並不讓人意外。

      哪怕那位年輕人是他的女婿,對方仍是身在定國五官之列,與他平等的同僚。

      最多是,祝官的身份使他身為定國公子之餘又顯得頗為超然罷了。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只是定國乃是王室四鎮之一,兵戎必出於王命,是故掌握武事的衛官反倒於政事上有些疏遠,是故於定國中分外惹人目光的,是祝官與儀官。

      前者卜筮鬼神,問事吉凶,作為國君垂詢的對象,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更別說祝官有權在大事發生時越過國君,向王畿發訊了。

      可除此之外祝官並無實權,甚至在慣例上不會主動發言,只得等待。

      相對而言,儀官作為平日典禮與接待往來使節的任務,雖顯得繁瑣,但定國居王畿之西,為西側或西南諸侯朝覲必經之處,這就顯得分外不同。

      事實上,儀官多半掌握了定國內外的消息往來,就算不是親自經手,多半也能從各種管道聽到風聲,並且彙報國君,請其定奪。

      較於衛官或戶官而言,是少了點實權,卻絕對是不可或缺的人物。

      是以如此,在旁人眼中孟徹能得到如此位置,靠的並不僅僅是身分與能力,就是旁人諱莫如深,不至於在當事人面前說三道四。

      換言之,倘若孟徹還想在未來維持孟家的地位,那麼就必須再接下來的事情中謹慎行事了。

      或許這也是此刻國中許多人共同的心思,但這一切還只能在檯面下進行。

     

      祝官府上,外宅廳中,負責迎接孟徹入內宅的不是旁人,正是孟容。

      就是孟徹掌家數十年,積威已久,雙方一見面便是讓孟容失了分寸。

      「啊,家主。」

      聽聞此言,孟徹不自覺皺了眉頭,而對方看到這個表情顯得更為畏懼。

      孟徹自接管大任以來,鑑於儀官職掌典章禮儀,不苟言笑也屬平常之事,久而久之便成了自然而然,有一份不怒而威的氣度在。

      更別說眼前人早在更久之前便受到影響,不期然從口中冒出以往的稱呼,也算得上是無可厚非了吧,只是作為儀官的習慣,以及對自家人的嚴謹,讓他非得出言指正不可。

      「妳已非居於孟家之下,便不該這麼稱呼。」

      對方稍一吸氣,才端正了儀態,重新施禮。

      「儀府閣下,這邊請。」

      若是一般的場合,讓侍女接待五官之列的孟徹是有些不合禮儀,但孟徹到訪的原因並不完全是公事,當中也有以私人身份到訪的一部分。

      不管是那門那家,內宅都不是外人輕易可入的,縱是作為祝官夫人的親生父親也還是需要講究規矩,這才有了出身孟家的內宅侍女孟容出錯的狀況。

      當然,孟徹不曾踏入祝官府邸內宅,不過也不會因此多做關注。

      說到底,定邑城內五官府的格局大致相同,除了規模佔地外,只有少許佈置會因主人的喜好而有所改變,更別說祝官府邸的佔地規模實為五者之末,就是怎麼匠心獨具也難以顯現出什麼絕妙之處。

      即便有如此的先入之見,孟徹還是踏入內宅時心中起了些許波瀾,不為其他,就只為了庭中的那一棵常青樹。

      縱是對樹木不太了解,但一棵常青樹能長到這般繁茂,幾乎遮去了一半內宅庭院,也著實是不得了,想來是更久之前就被栽種於此了吧。

      在那片樹蔭的另一端,則是孟徹此來的目的地,亦即此間主人的居處。

      「那麼,請儀官大人與夫人先行小敘,待公子準備完成後再行知會。」

      見著曾經的晚輩消失在迴廊的另一端後,孟徹才邁步前行,來到門外。

      「媛兒。」

      「……父親請進。」

      跨越門檻的那一刻,孟徹不自覺停步。

      那是種奇特的感覺,在戶外天光輝耀暑意正盛的此刻,這門戶半掩唯正門敞開的室內獨有一份涼意,又有一種若非有人應答否則不會覺得室內有人的沈滯氣氛。

      踏入室內的感受便像是進了另外一個境地,以及那若有似無的草藥氣味,更似脫了城中塵囂而入鄉野一般,只可惜此身染塵,便只得壞了這般出塵脫俗了。

      踏入了室內,繞過了屏風,孟徹便見到了身著素服端坐榻上的女兒。

      「女兒身有不便,未能出迎父親,還請父親見諒。」

      語畢,孟媛雙手按榻,長袖平整在榻上展開,低下頭來,一眼看過去便是個端正標準足以為人示範的致歉姿態。

      孟徹見此也只得上前,伸手輕輕托起了執禮過度的孟媛,並在桌案對面坐下。

      案上僅有一壺,而根據孟媛的身體狀況而言,這壺不可能是酒。

      果不其然,倒入杯中的僅是清水,甚至讓人覺得沾上了這房中的藥味。

      孟徹望著杯中清水,一時之間倒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場面頓入一陣沈滯。

      說到底,孟徹本就不是為了訪親而來,而他試圖確認的事情也在見到女兒的那一刻便已明瞭,剩下說什麼都是多餘。

      他想,桌案對面的那個身影也應該是明白的,只因為她是孟家的女兒。

      作為孟家的嫡出長女,對於此間種種大事都有一定的理解,而孟徹自認對這個女兒的教養毫無保留,所以才會陷入此刻的沉默中。

      不言自明,那又何須言語呢?

      更別說孟媛自從出嫁後,連歲首節慶都鮮少回孟家探訪,一如未嫁之前始終待在居所,縱有往來問候也都是透過侍女傳達。

      真要說起來,父女之間獨自會面談話的機會……已經不知是睽違數年的事情了,甚至孟徹最有印象的,反而是在國君賜婚後,那些他親自轉達並確認再三的事情。

      這實在不像是一般父女之間的互動,可兩人所在的家族並不需要那種普通的父女之情,畢竟孟家……

      「父親。」

      孟媛開口中斷了孟徹的思緒,使他再次看向那略顯瘦弱而使得輪廓尖削,肌膚黯淡失色,唯獨目光堅定不移,瞳仁如深嵌的珠玉一般的女兒的臉龐。

      「夫君待女兒很好,女兒認為這世間不可能有比他更好的良配,所以還請父親放下一切不必要的憂慮,無須透過女兒中介,而是直接與夫君一晤,去談論真正重要的大事吧。」

      乍聽之下,這段話不過是尋常得很的父女對話,可箇中意含卻是明顯不過──父親您的所有擔憂都是不必要的,倘若真的有什麼要事的話,那也絕對不應在我身上耗費時間。

      聽入耳中直如諷刺,可這才是最適合彼此的溝通方式吧。

      孟徹靜下心,仰頭飲下那在房中更顯得冰涼徹骨的清水。

      此時,房外傳來了孟容的聲音。

     

      祝官是讓國君諮詢探問的對象,但這並不代表不接受國君之外的問事。

      當然,尋常人等是無法沒有這個資格的,不過一般人也沒有必要去煩惱如此重大,非得要向祝官求助否則無法排解的事情。

      名為求助,但祝官是否會給出建言,那就不好說了。

      除了國君之外,祝官沒有非得應答的義務,有時甚至只是負責傾聽,煮出一服茶隨意指點過後,便算是結束問事的例子也不是沒有。

      不能說是全仰賴祝官的心情,但祝卜之事往往由少數人掌握,王畿可能會有眾多從事此道的家族傳承,但一般國內只會有一家相承,父傳子、子傳孫的傳承下去。

      由此也可以看出公子師從祝官是多麼不尋常的事情,更別說是刻意跳過了既有的傳承來讓這位公子接手祝官之位了。

      孟徹明瞭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可這都是不能訴諸於口的重大之事……至少在狀況未明的此刻是如此,而未來如何還得看這位公子的怎樣決斷。

      在孟容的帶領下,孟徹進入了位於外宅的一處僻室中。

      說是僻室並不為過,只因為此處位於外宅的邊緣,若不穿過諸多房舍還抵達不了,可謂是偏僻得不能再偏僻了。

      即使不踏入房間,孟徹也能體會到這間僻室的獨特,因其獨立而不與其他房舍相連,外圍是足有十步寬度的間隔,而這不算寬敞的斗室只有與來時路相反方向的入口,還得繞過這房舍的周圍半圈才能進入。

      此一並無門戶,只有如同洞口的開口,穿入其中又是另一番景況了。

      在這以兩人對座而言還算寬敞,哪怕再多一人都會覺得擁擠的斗室中,孟徹觸目所及是煙。

      不似早晨偶而能見的水霧,這陣煙明顯是從角落的爐中冒出,若一條長得足以將斗室環繞的綢緞,時而搖曳,時而盤旋,讓孟徹有幾分被這緞子層層纏繞的錯覺。

      正因有這陣煙,在此室內能嗅得的是那濃郁的草木之氣,雖有幾分燒灼氣味,卻不算是那麼逼人,放緩吐息反倒只覺得是種異香。

      孟徹踏入室內,在榻上坐下。

      這斗室被一張簾幕隔開為二,簾幕由細枝編串而成,並不算特別細密,只得稍稍遮掩,然而搭上這盤旋室內的煙幕,便顯得有些雲裡霧中,縱是對方便在伸手可及之處也不見五官,唯見些許的輪廓而已。

      至此,孟徹才明白了今日祝官要如何回應自己的探問。

      那是棋盤,縱橫十九路能合周天之數,入陰陽相衍,是故又能為卜筮之具。

      以言語相應是為言談,而以手執子在這方寸宇宙中相應,是為手談。

      孟徹不好此道,但對一些官卿貴族而言卻是不錯的樂趣,更別說是不以之為樂而是將其作為探問吉凶之道的祝官了。

      簾幕那端,一隻手攤平伸出,似是要請孟徹先手。

      孟徹定睛,仍是不能看清對座的祝官、公子、自己的女婿的神情,只得從盒中揀了一枚白子置於正中,是為起手之例。

      一陽為始,陰在其後,如天光明滅,旬來季去,黑白之勢到頭,又是一歲終末。

      雖說孟徹不好此道,但執棋功力也不算弱,畢竟棋藝一道在貴冑之間也算是盛行,作為儀官除卻典禮行事外,仍有不少交陪往來,免不得有下棋的機會。

      起初,起手布局並必須要太多思考,他也就按著往常的定勢為之,而對方落子亦是亦步亦趨,算不得高明,也無甚庸手。

      待到局面開展,九方縱橫串連之時,孟徹才發現箇中有異。

      對弈時落子不假思索的人不是沒有,有的人心思靈動,一子一落往往吐息之間便作下決定,而走出的棋路也並非胡亂為之,看得出當中的章法與趨勢,此為大家風範。

      可眼前人似乎與那些快手有些不同,真要說不同之處為何,孟徹經過一番試探後便是肯定了。

      不管自己盤算並排出了怎樣刁鑽困苦的路數,對手不受攻勢所困,不為優勢所迷,應手總是在吐息之間到來,讓孟徹反倒有些猶豫,不知該如何下手。

      這是孟徹的習慣,若對局者汲汲營營,對那一子一地之失斤斤計較,那自己也不妨走出幾次錯手,讓對方高高興興一番;若對方每每長考,明顯是對此頗為熱衷,那自己便得認真應對,以免失禮。

      可眼前人又是怎麼回事呢?在自己落子之後迅速落子,箇中不乏進退得宜的路數,卻也讓人無從判斷其目標,旨在求勝還是力求不敗?

      這並非是對方身為祝官而不爭的問題,棋弈之事源於爭先,如同樓台始於地基一般,否定源頭只會顯得莫名其妙。

      孟徹自此排除了許多可能,得到了最有可能的一個結果──試探。

      想到這裡,孟徹執棋的手頓了一下,接著便沒有再過多停頓了,只因此局的重點不在勝敗,而在彼此能從盤面上刺探出對方多少的東西。

      口舌以對,是為言談;執棋相對,則為手談。

      這般不慍不火的應對便可能是源自於此,而當中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這才是孟徹之所以連番進逼的原因。

      不乏巧思,卻無差著,只代表著對方如同自己所思所想,試著判斷對方的意圖為何,且在比對方更勝一籌的狀況下有所保留,這才進退得宜,使諸般應手看來毫無意圖。

      倘若打算在棋盤上求得更多,那就只得更加進逼,連思索停頓的時間都不給對方,以最為純粹的以快打快來扼殺任何一寸的餘地。

      這大概是孟徹執棋以來下得最快的一次,而這絞盡腦汁且如疾風電閃般的速度,使得他覺得胸口有一團火,起初只是星星火苗,卻在一陣又一陣的風吹過後逐漸旺盛,燒灼得周身滾熱,汗流不息。

      在此當頭,孟徹忘了自己是來做什麼的,僅是一心一意的在盤上進取,只為了讓那幕後身影有一分停頓,哪怕是一個吐息的猶豫都好。

      不過孟徹最終還是先於對手停了下來,不在於無路可走,也不在於氣息紊亂,而在於──對方執黑,卻在至為緊要的關鍵之上,按下了一粒白子,從而截斷了仍有生機的兩路黑棋。

      倘若那是一粒黑子,那便是回天一手,無論孟徹如何攻擊都突破不了的關鍵。

      面對如此景況,孟徹捏著的白子落回盒中,發出了微細的響聲。

      這,又是什麼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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