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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之戀03

算了!急不得啦!他甩甩頭將複雜的思緒暫放到一旁,坐進車座。

當阿深拉上車門後,瑞吉快速倒檔,熟練得連回頭都不用,就讓廂型車倒出了竹林,只是輪胎一直都在路邊緣的排水溝邊磨擦出聲音,讓阿深從頭到尾都緊繃著神經。

還好一會兒就回到岔路了,車子方向一轉,改往另一條斜坡開進去。過沒多久,車頭轉過一個熟悉的彎道,眼前豁然開朗。

車子像是忽然地跌進一片平坦的空間,四周沒有其他建築物,只有濃密的森林包圍住一層樓的獨棟木屋。

雅薩的家是個用各種木頭與竹子搭成的小屋,跟小時候在圖畫書裡頭看到的木房子一點也不像。每種建材之間似乎維持著絕妙的平衡,纖細伸展著,在斷裂的臨界點穩住了,然後拼成一間屋子的形狀。好像一接近,它就會幻化成碎片,消失不見。

瑞吉把車停在木屋前的空地上,阿深的機車就倚靠在欄杆旁,在阿深下車前,瑞吉拋了個東西過來。

「吶,我叫人修好了。」

阿深接住,落在手中的是他自己的摩托車鑰匙:「謝謝,費用是……」

「不用,我從雅薩的帳戶提了。」

「這怎麼可以!」

「當然可以,說起來,阿深你油資也沒有跟雅薩算對不對,下次發票記得要打我們家統編。」

「油資不需要……」

「當然需要,平地人做生意很講究這些細節,阿深你實在不太像平地人,這樣不好,會吃虧的。」

阿深走向雅薩的木屋,試圖轉動門把。

但它鎖住了。

雅薩一向沒有鎖門的習慣,可是他前兩次上山來都像這樣遇到了閉門羹,而且怎麼敲門都沒人應門。他沮喪地轉身搖頭。

瑞吉搖下廂型車的車窗,伸出手比劃:「右邊中間的橫木板底下應該有門的鑰匙。」

阿深用手機照亮牆面,一下子就找到了。

他看著手中輕薄的銀色鑰匙,心情更複雜了。

「可以這樣直接開鎖進去嗎?」

瑞吉說:「是你的話,當然可以。」

「喂,」當阿深用鑰匙轉開鎖,正把車調頭的瑞吉對他喊著:「你跟雅薩也應該公私分明比較好,我就是這樣做的。」

車子在逐漸暗下的天色之中駛離而去,阿深看著車尾燈消失在小徑,喃喃自語。

「我才不想跟她公私分明……」

他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進木屋裡。

屋內很黑,好像鑽進一個樹洞裡,明明山上很潮濕,但屋子裡頭被粗硬的木頭吸了乾,充滿了顏料與陳舊的氣味。阿深吸進一口乾燥的空氣,馬上被灰塵搔得直打噴嚏。

雅薩家只有兩個隔間,充當客廳和廚房的大空間裡沒有開燈,微光從窗戶透進來,眼睛適應之後,可看見光在餐桌椅上打出窗框的影子,隱約照亮家具的輪廓。

除了外頭的光源之外,就只有屋子最深處的小房間泛著燈光。

往燈亮處望去,暖光在幽暗的空間裡暈開。那扇門沒有門板,取而代之的是門楣垂下一片米白色的簾幕,透著燈光緩緩晃動,那片白色深深映在阿深的視網膜上,連閉上眼都看得見那殘影。

阿深小心地避開家具,緩緩走向深處。木板在腳下嘎嘎叫,心臟在胸腔碰碰跳。

「雅薩?」他叫著她的名字,手伸向光亮,簾幕的布紋在手上留下粗糙但柔軟的觸感。

各種色彩隨著簾幕掀起的強光,迎面而來。

雅薩的畫室繽紛得令人迷眩,像是用畫筆將一整座森林與山川濃縮在紙張上,而且不只有它們表面的顏色,連它們作夢的顏色都被擠出來,撒在空間裡。

阿深還記得第一眼看到這兒時,那種有如進入愛麗絲夢遊仙境的感覺。那時候,阿深和同學們爬山迷了路,迷迷糊糊闖入雅薩的木屋,心想怎麼會有年輕少女獨居在山裡頭,還以為是遇到了魔神仔呢。

對面牆上,布膠帶高高低低地固定了一幅又一幅的畫,阿深覺得畫好像又比上次來時多了至少一倍的數量。而且不只在牆上,有更多染上顏色的畫紙捲成了長軸,一束束橫躺在左側的長桌上,層層堆疊成山峰。

阿深踏進畫室裡,他得用腳尖移開地上散落的物品,才能找到踏點。各種雜物散亂在地上——畫筆、顏料,甚至有吃剩的零食包裝和碗筷——全都七零八落地沿著房間的輪廓,構成一幅靜止的暴風圈。只剩下房間中央的颱風眼留有一小塊空處,在那兒有個小小的人兒捲曲著身體,熟睡著。

雅薩將頭枕在自己的手腕上,小巧的臉蛋因缺乏陽光照射而過度白皙。她將額頭往膝蓋靠攏,像貓一樣圍成甜甜圈的形狀。

阿深在她身邊蹲下,頭頂上,一顆白熾燈泡從天花板垂吊下來,正隨著空氣流動而擺盪,可以看到在光線底下的她每一根睫毛倒影,密集但清晰地投射在雅薩的眼瞼。

她手中還抓著畫筆,筆桿隨著夢境在空中顫動。

他試圖取下雅薩手中的畫筆,但她抓得死緊,他只得放棄,轉而從一旁的雜物堆中翻找,把厚外套抽出來,小心地蓋在雅薩身上。

轉頭看看立在她身旁畫架,上頭顏料還潮濕著,富有生命力的顏色在紙張表面延展。

在畫架上展開的這張畫紙大小約一尺,以雅薩的身高,需平舉單手才能勾到邊。幽暗底色的畫面上方,嫩葉般亮眼的綠色被筆觸隨意塗抹開,像是在這冬意逐漸褪去的季節裡,用色彩的線條洗滌了一切,暢快地、愉悅地,留下溫暖。

他相信所有人看過雅薩的畫都會有相同的感觸——這個女孩的才華埋沒在山林裡實在太過可惜。

正因為如此,他才從瑞吉那邊攬下了這些事。在這之前,都是瑞吉代為送畫,但瑞吉的事業日漸繁忙,送畫時間變得很不固定。雖然畫廊那端對此很苦惱,雅薩倒是不怎麼在意,因為她只要能畫畫就很開心了。在山裡的日常開銷也少,平穩地、淡淡地過日子,也許才是她的幸福吧。

「說到底,都只是我自己的期望而已。」他喃喃自語。

阿深在女孩身邊頹然坐下,閉上眼,讓時間的概念緩慢下來。

越是來回在兩地奔波,越感覺得到這兩個世界的差異,好像兩條不一樣的時空線,各自以不同的速度在前進。所以每次上山來,他都得重新適應山中的空氣。

他得想像自己與周遭隔著一層膜,深呼吸、吐氣,讓膜逐漸變得透明、融合,然後消失。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窗戶外的黑暗包裹住木屋,讓人覺得好像只有燈光可及之處是真實存在的。

阿深忽然覺得自己的擔心也許是多餘的,雅薩就在這兒,一如既往。所有太過奢侈的想法以及不安,全都跟那些黑暗一起被擋在屋子外頭。

他想起夏季的慶典,那時候廣場中央的被熱鬧的燈火照得通明,夜色也像現在這樣被擋在周圍。

其實他有點後悔那時硬拉了雅薩去參加慶典,美其名是要改善雅薩孤僻的個性,實際上只是想跟她一起出門逛逛。現在想起來,強制將自己的期望合理化,是不是也是種傲慢呢。

而在他當著眾人面前,表達自己對她的感覺時,雅薩也只是在一旁聽著,什麼都沒有回應。

一串清亮的鳥鳴聲岔入阿深的思緒,將他從半夢半醒之間喚醒,他才驚覺自己在不知不覺睡著了。

這幾個月來他已經越來越能分辨山中的聲響了,他一邊心想那應該是黃嘴角鴞的叫聲,一邊揉了揉惺忪的眼皮,然後睜開眼,卻看見一雙碩大的瞳孔,緊貼在眼前。

阿深大叫一聲,毛茸茸的尾巴嘲笑地迴旋打在他額頭上。是鄰居的貓,叫做小紅豆,他很久沒看到牠溜進這兒來了。

那隻橘紅色的貓輕快轉身,他盯著牠,貓臭臉回望他的樣子,好像非常不爽,牠拱起貓身伸展著,一步步搖擺著閃過地上的東西,盤坐到雅薩身上,挑釁地用尾巴打著拍子。

牠的尾巴搔得雅薩打了個噴嚏,她呻吟地坐起身,貓尾從頭上垂掛下來,像一頂毛帽子。雅薩和阿深互望,矇矓的眼中還帶著夢境的尾端。

「阿深?」過了好幾秒,她終於看見背打得挺直的阿深。

第一句話該說什麼?阿深在到這裡之前,反反覆覆想了好幾版草稿,但此時都行不通了。該怎麼解釋他擅自潛到屋子裡頭,還在睡熟的女孩身旁不小心睡著了呢?他覺得自己簡直像變態。

「嘿,喲!」阿深僵硬地說。

喔,對了,他也差點忘了雅薩在躲著他這件事。看見雅薩撇開視線,讓他突然想起來了。原先還希望是自己胡思亂想,這下成了確信。

開口變得更艱難了,他不由得向後仰,手掌胡亂向後撐往地面,卻恰好一掌拍在某個堅硬的物體上,那是視線死角的一只塑膠泡麵碗,隨著清脆的壓裂聲碗凹陷了,顏色古怪的湯汁濺上他的袖子。

阿深看向旁邊的一團混亂,覺得那應該就是自己聞到酸味的來源之一,他趕緊低頭整理,撿拾垃圾的同時,也恰好找到了逃避雅薩的機會。

除了那個泡麵碗,還有乾扁的餅乾袋、發霉的蘋果核、沾滿顏料的衛生紙……他喃喃碎念著,把垃圾分類進垃圾袋,然後拿起待洗餐具走向廚房。

窗外又下起雨來,但室內靜得可以,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之外,還可聽到雅薩從地上起身的聲音窸窸窣窣,然後是另一種熟悉的摩擦聲,阿深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畫筆在畫紙上游移的聲音。

已經聽慣了的聲音,此時卻透漏著一股距離感。

洗碗槽裡堆了更多的髒碗,阿深打開水龍頭,山泉水嘩啦嘩啦蓋住背景聲,冰冷地流瀉在碗盤上。

雅薩只要一開始畫畫,大概又會有好幾個小時陷在自我世界之中,這表示阿深又有更多時間逃避問題,他對自己鬆一口氣的想法感到厭惡。

他以最慢的速度清洗完,心不在焉地拖延著,將碗盤一一放到瀝水架上,但當他一轉身,卻意外地看見雅薩貼在自己面前。

她沒有穿鞋,踮著光溜溜的腳仰起頭,溫潤的氣息吐到他的喉結上。

阿深嚇地深吸一口氣,鼻腔裡都是雅薩身上顏料的味道,他撞到洗碗槽,身後無路可退。

雅薩一向沒什麼表情,她的嘴角現在也是沒有任何幅度,而眼珠子裡頭還是矇矓矓的,好似望著他,又好似沒望著他。

她說:「你為什麼在這裡?」

阿深吞下口水。她的語氣平淡,態度尋常得像是在問天氣一般,但阿深倒是慌張了,抽出鑰匙要還給雅薩,解釋起來還結結巴巴:「瑞吉告訴我放在那兒……」

雅薩靜靜地聽著,聽著聽著歪起頭。

「我不是問這個。」她咕噥說。

她的拇指按壓著嘴唇,亮黃色的顏料在她的指尖結成小球,阿深一直盯著那些色塊看,看得神經發麻。

表達得不清不楚是雅薩的壞習慣,她的繪畫表現能力非凡,相對的口語就完全不行了。

阿深通常都會耐心等她組織言語,但他今天有點按捺不安。他從牙間吐出氣,手在背後扳開繃緊的手指關節。

「妳在想些什麼?妳得說出來,」阿深垂著頭說:「不然我不懂。」

雅薩遲疑的眼睛不時飄往畫室,左看看右看看,她搓著手指頭,像是恨不得在空氣中畫出她想表達的意思來。

「用說的,用文字,拜託。」深怕她真的弄出一幅畫要他解讀,阿深雙手合十,無奈地喊。

雅薩睫毛顫動,表情很是苦惱,嘴巴開闔多次都沒發出聲音,過了好幾秒才說出這句:「你可以不用來這裡。」

「什麼意思?」腦袋嗡嗡作響,天花板好像在轉,阿深的呼吸聲變得沉重。

「畫我也能自己送了,」雅薩吞吞吐吐:「不需要阿深來的。」

阿深想像過這種情況,但實際聽到從雅薩嘴裡說出來,比想像中來得難受。表情難以維持鎮定,他僵硬的聲音脫口而出:「妳想要我走嗎?」

雅薩眼睛睜大,喉嚨發出好像被哽到的聲音,說不出話來。

她氣惱地跺了一下腳,一溜煙溜回畫室,留下阿深在原地,對自己一肚子氣。

阿深靠著洗碗槽,緩緩滑到地上,垂頭對著膝蓋嘆氣。

「我到底在幹什麼……」他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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