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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黯淡

一個早已經失效的諾言,她卻等了三年。那個人還在原處徘徊嗎。

年華漸漸逝去,他還鍾愛心底最深的那個思念嗎。

矗立在他眼前,她只能隱隱自卑,不甘願,不自覺的低著頭。

胡家寧,伍佳玲。他們的名字念起來很像,相同的職業,不同的性別,不同的信念,在相同的城市,生活。

佳玲,一個平凡的名字,長相平凡,身高一米六四。下面有一個弟弟賴佳城,一個不受管的小鬼。小她七歲。

才十幾歲的佳玲就面臨人生中的許多變故。例如,恍然間才知道母親改嫁後,自己早晚得改姓,只是沒有想到那天來得太急又太早。弟弟承續血脈,不用改姓。「當男生真好。」佳玲心中充滿哀怨,「下輩子投胎我不要忘記帶個茶壺,要當個男的。」。

他的生父姓賴,繼父姓伍,母親改嫁的那一天,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在戶政事務所順手把她的姓氏改為伍,伍佳玲,這道算術很簡單,五加零當然等於五,所以讀小五的佳玲,有了第一個綽號小五妹,這個不雅的綽號讓佳玲好像永遠留在小學五年級,長不大一樣。但她選擇長大,十五歲那年升上高職,毅然決然地離開花蓮老家,到台北開始半工半讀的高職生涯,課餘時間在彰化銀行實習,說穿了就是個跑腿的小妹,甚麼事情都要幹,連掃廁所也是她的本職。那陣子的她忙碌卻了無生氣,外表乾巴巴,晚熟而笨拙地狼狽摸索大都市的生活。

其實佳玲整個青春期都在暗暗的生氣,咬牙切齒的度過這段風暴期,就像長牙的嬰孩,得忍受牙齒衝破牙床的痛楚,那種痛卻是在心底直接劃開一刀。母親沒有經過她的同意就把她的姓給改了,在繼父家裡她是個晚來的,是個外人,鐵定沒地位,一舉一動都要看人臉色;在賴氏親族面前她變成了孬種,裡外不是人,永遠不能心安理得的面對八十多歲的爺爺奶奶。佳玲常常夢到父親一臉灰慘慘的躺在病床上,在夢中佳玲最常講的話就是,「爸爸,我改姓別人的姓,你能原諒我嗎。」佳玲的腦中迴盪著這個疑惑,爸爸會不會死不瞑目,放不下我的背叛呢。反而是母親,好像獲得了解放,長期照顧臥病在床的丈夫,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以好好睡個覺了。

看過許多人老去、死去、愛過、恨過,懵懂的佳玲開始學會接受人生不過是一路的失去,有這麼一說,人間正道是滄桑,很符合佳玲的心境。十幾歲的女孩在想甚麼,佳玲不知道,她忙著長大,心裡再苦只能安靜地回到最初的位置,窩在被子裡偷哭。

佳玲的青春開端是和死亡相連結的。父親一生沒主見,妻管嚴,懼內的重度患者。沒有留下遺囑就走了,身後留下兩個孩子,佳玲十二歲,佳城十歲,喪偶後的母親衝著當時的窘境,殺出一條活路,做了一些不得不的決定,把家再次建立起來。佳玲喜歡生父的姓,「這是我父親的姓,我要延續下去。」她希望父親死後也能地下有知,她可是曾有過一番堅持,只是沒有成功。

十二歲的佳玲,覺得自己名符其實的成了孤兒,在夾縫中求生存,是個陪襯的拖油瓶,難怪國中三年天天擺個臭臉。母親只有活下去這個念頭,她不解,以為佳玲喜歡無病呻吟,沒事找事做,狠狠的咒罵她,「你爸病了幾年,你不是不知道,家裡能賣的都賣了,你的面子就那麼重要嗎?   姓甚麼不是都一樣嗎?孩子阿,人總是要往高處走的。死人一到了陰間,甚麼恩怨都放下了,活著的人就不要在眼前計較了,想想怎麼活下去比較重要吧。」

「生的放一旁,養的功勞大過天。」當家才知柴米貴,母親過日子左支右絀,哀求佳玲往前看,「你爸爸體弱多病,家裡窮了這麼久了。孩子,轉個念吧,你的兩個父親都很善良,你應該慶幸。」

兩個破碎的家庭重組成一個家庭,六個人,最熟悉的陌生人。一下子,佳玲多了兩個哥哥,伍允文、伍正文,各比佳玲長五歲、四歲。所謂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眼前這些多出來的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好歹也得承認他們是你的親人了。

歲月不會等你長大了,才帶著你一起變老,它很狡猾,拖著你一路往前,逼著你長大,接著就過起了一眼望到頭的人生。賴佳玲變成伍佳玲很快,但是面對新的家,佳玲的心從來沒有敞開過。

哀怨的佳玲與強勢的母親互相拉扯著。女人很麻煩,她們很聰明,很會算計,她們不喜歡忘記過去也不選擇原諒。即使過得很辛苦,卻不願意選擇對大家都幸福的方向活著。

家寧,從小家境富裕,父親胡宇安身材高大、嗓門也大,一絲不苟,皮鞋擦得漆亮才肯踏出家門,管教孩子自然相當嚴厲,是個霸氣的大銀行家,早在孩童啟蒙時期就顯露出早慧的光芒,頂著一路的光環長大。偏偏家寧是個聰明卻叛逆的孩子,家族中的長孫,家中的獨子,我行我素、目中無人。父親經營事業的至理名言常掛嘴邊,「與朋友靠近,與敵人更要靠近。」、「不要讓人知道你心中的真正用意與想法。」家寧的父母堅信,世上唯有子女是財寶,能生就盡量生,所以家寧上面還有五個姐姐家安、家澄、家佑、家美、家喜。

家寧是個爆氣的大少爺,從小到大喜歡飆髒話,每天說上幾句,很快就可以編成一本「胡家寧大少爺飆三字經語錄大全」。高中剛進學校染了一頭金髮,就跟教官槓上,老爸氣得到學校,一見面就巴他的頭要他道歉,家寧火爆飆出:「幹,我為什麼要道歉,我操。我可以被毀滅、被踐踏,但是不可以被污辱。」回到家還有戲,父親拿著皮帶見他就抽,連罵十幾聲「臭卒仔。」從後背率直地甩下去,打到街坊鄰居的雞皮疙瘩疼得冒出來了。家寧咬牙忍痛不出聲,他想做的事情,誰都攔不了,逮到機會就去做,不害怕跟別人不一樣,他常說,「做自己是一件很屌很帥氣的事。」這端,母親異常的溫柔,見孩子被打,只能疼得躲到房裡默默掉淚,等到平靜了再拿著膏藥去纏裹安撫孩子。

家寧的血輪中沒有原諒人這成分。不是因為心胸狹小,而是長大過程中,父親嚴厲,從不鼓勵,讓他沒機會體會這個詞的真諦。

家寧的初戀在初中的學校發生,風風火火的,當時只有十多歲。可惜跟小米只相戀了一個學期,後來因為她要去外國讀書,便自然的分開了。家寧不太懂得處理感情,愛一個人會快樂,也會煩躁不安。有時他反而希望,他不是個愛情至上的人,若是能把朋友的地位放多一點的比重,就不會那麼容易焦慮了。

青春期的孩子,血氣方剛,家裡只能消極的一再叮嚀他,「safe   sex   ,no   drugs。」家寧才不鳥這些叮囑,還很會跟爸爸頂嘴,他說出來混,誰沒幾個前女友,誰沒幾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誰沒嗨一下,一聽到這些賭氣的話,家裡的長輩血壓高得差點進醫院了。

從小身上就背負著家人的期望,姥姥的、爺爺的、奶奶的、爸爸的、媽媽的、姊姊們的,大學填志願他選擇到外地,離開家庭的心意很堅定,身上扛著太多的期望,會害死一個人,家寧進大學的第一年選擇放空,索性過著打電動泡妞的糜爛生活,人人說大學玩四年,家寧心想,「媽的,我才玩一年,不算太過分。總之,我終於自由了,離開家真好。」世界上最難的語言,就是親子間的對話,萬般沉重,等到彼此能心平氣和地溝通的那天,一個已經行將就木,一個開始被迫斷奶,兩個都悔不當初。

十年了,佳玲多少次夢到這條回家的路,那些曾經最親近的人,依稀記得那種味道,那種特別的麗仕肥皂香味,母親的味道,家中浴室的味道。舊家的客廳,仍像昔日記憶般的寬大。但是街坊鄰居好像沒有誰認得佳玲了,佳玲也認不得這些人了,她覺得自己是個外地人,寄人籬下,感情疏離,沒有人關心疼愛,眼前來串門子的親人,不知道他們誰是誰。「多吃點,你太單薄了。」親戚的話總能讓佳玲自慚形穢。繼父的家裡甚麼都有,就是沒有她的地位。佳玲像一株蹲在矮牆邊的小草,悄悄的發芽,新鮮初放的翠綠。有喜有憂,有笑有淚,夢想還在,並不廉價。

十五歲流盪到台北,她喜歡這個城市,充滿希望,只要努力就有立足之地。春天的風息是溫馴的,沁涼的喜悅,空氣中飄盪著清沁的草香,安慰煩躁的心。夏天的陽光好亮。秋天來得晚,依稀聽見,萬物蕭條的聲息,卻是寧靜舒適的。

傳道書說,「虛空的虛空。」追求永恆的真實,毫不虛假的存在每個善良的人心中。

父親剛去世的那會兒,佳玲以為母子三人可以把家撐下去。其實並沒有,母親怕自己再拖下去會變成老婦怨婦與棄婦,趁早做打算,心一橫牙一咬,就找個喪妻的湊合。

「這世上還能相信甚麼,」母親總是喜歡用經濟作為擋箭牌,做一切的決定,家人間尖酸刻薄的對話,真叫人傷心。六個人第一次見面約在餃子館,母親一再叮囑,露面得掛著笑。眼前三個陌生人,一個即將成為繼父、兩個是繼兄,他們主動善意的談話,讓同是男孩的佳城願意相信眼前的這兩個哥哥。

母親讀了一段聖經表達對這段婚姻的心境,路得記一章十六與十七節:「不要催我回去不跟隨你。你往哪裡去,我也往那裡去;你在哪裡住宿,我也在那裡住宿;你的國就是我的國,你的神就是我的神。你在哪裡死,我也在那裡死,也葬在那裡。除非死能使你我相離!不然,願耶和華重重地降罰與我。」佳玲看到母親的眼睛閃動著渴望,急著早點改嫁,佳玲想告訴她,我多麼需要你的愛,可是母親的愛得分給其他沒有血緣關係的孩子,繼哥哥一人一份,她的那一份自然就變少變薄了,本來是二分之一,現在只剩下四分之一了,此刻,佳玲覺得自己好像是被賣進來又急著送出去的孩子,眼淚滾落筷子,不想認命、不接受施捨,認為自己很勇敢,有能力可以養活自己。

新組成的家庭,母親希望一家和樂,佳玲對新的兄長能相親相愛,同行同宿同路上學,有了哥哥這件事,好銳利的喜悅,刺痛佳玲的心。那陣子佳玲背得最牢的單字就是homeless,無家可歸,背久了,眼睛還會出水。

三年後早早離家,不再投向母親的懷抱,緊掩心門,最初的冷漠與漂泊是刻意的。佳玲寫了一張紙條擺在鉛筆盒哩,「再辛苦的日子會過去,船到橋頭自然直。」當你習慣一個人處在孤寂中,這世上就沒有其他的人事物可以觸著你,將你打敗、傷害了。佳玲決定到台北,辭別母親那天,她長跪不起、淚流滿面。

Any   better   could   be   sin,   so   sin   no   more.

佳玲不在乎外面的家產房子,她要讓其他人知道,她在台北會有出息的,只是歲月是孤伶伶的,放假沒地方去,為了省錢,一年只能回家兩三次,就這麼十七八的年紀,是很不容易的。要嘛,恨母親,要嘛恨繼父。大家老拿親情開玩笑,隨口說的「你還小,甚麼都不懂」,最能傷佳玲的心,一點疙瘩讓她與家裡溝通的橋樑全斷了。

這是最後一次熱鬧了。五年前,家寧當兵前夕,發表獨身宣言:「沒有一段戀情是真的。」友情愛情都是陷阱,果真不是做男友的料,He   is   not   a   boyfriend   material。因為當兵,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如同泡沫,一戳就破。長不大的孩子,情緒不受控制,家寧談了幾次的戀愛,認識了幾個不錯的女人,見證過彼此呼嘯而過的青春。每次起頭都以為是行的,都認為是最後一次戀情,結果她們都不是,朋友笑他幼稚白癡。

家寧的第一份工作也是家裡安排的,銀行專員,一報到就開始接受四十天的訓練。同期訓練的還有三十四個人,其中不乏身材好、臉蛋佳的女同事。佳玲沒有比這些女人漂亮,但和她在一起的時光,連空氣的味道都變得清新了,白開水也變甜了,日子很有趣,可以串起來戴在手上。擁擠的大教室中,老師眼花叫了一個名字佳寧,佳玲、家寧竟然同時舉手,惹來全班哄堂大笑,後來每堂課佳玲學聰明了,先數三秒再決定要不要舉手。

下了課,家寧主動搭訕,「你的芳名念起來跟我的很像。」

「是喔,甚麼方名圓名。不知道。」有人轉頭就走。

家寧心想,這妞很有個性,追追看。家寧想要追佳玲的消息傳開,佳玲的反應是,「是喔,聽說我比你大七百多天,我要還學貸,可能沒空談戀愛。況且有些人永遠長不大,奇怪的是,長不大還跟年紀無關。」嘴上這樣說,心裡卻不是這樣想,因為有人追,佳玲學會打扮、變得漂亮了。遇上愛情盲目的射手,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佳玲不懂,卻忍不住的想靠近。沒有退路了,佳玲要迎上去,失去了親情就抓住愛情。不知道會得到甚麼,反正現在一無所有,不怕再失去。贏了一點就夠了,也許,愛是可以這樣的,要有耐心,學會等待。下課後,佳玲進到浴室洗戰鬥澡,往自己身上澆了一盆冷水,想把自己打醒,擦乾頭髮時還喃喃自語,「愛情是理性的放縱,有時候愛情也是無奈的。這是誰講的呢?」

在幽冷的冬夜中,一道瘦長的影子,蜷縮的走在台北的街頭,早先違章建築般駐紮臉上的青春痘,隨著脫離青春期,一一拆除,不再佔據滿臉。佳玲並不聰明卻懂得加倍用功,每天很早就到,卻最晚走,勤能補拙。唯一讓佳玲不安的是天天穿高跟鞋,她從來沒有穿過這樣高的鞋子,站都站不穩。

「記得四十天很幸福的時光,也記得所有夥伴共同努力的時刻,下一站,祝福大家幸福,功成名就。」結訓了,銀行總經理用這段話期勉大家各奔美好的前程。

失去天天見到佳玲的日子,天生愛熱鬧的家寧,只能下了班喝點悶酒,自問自答,「暗戀算不算戀愛。」

「那個人不知道被愛了。」

「我很放心,沒有成為對方的負擔。」

家寧擔心他的春天不會輕易的再來。「心誠則靈,能讓石頭也開花,女人的美,是無價之寶。」家寧知道自己不擅表達,好不容易要到佳玲的電子信箱帳號,想藉由文字表達愛意,卻不知道乖巧的佳玲很少上網,她認為接收太多資訊亦是種負擔,不如早睡早起精神好。

在外獨自租屋的佳玲習慣睡前讀中英對照的小說,讀到亨利梭羅的湖濱散記裡頭的一段話,心有戚戚焉,「因為我想要從容地過生活,所以我搬到森林裡,去面對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事情,我不希望過著不是生活的生活。生活是這麼美好。我想要深刻地活著,享受生命的美好,將生活逼到絕境,我來到森林因為我想從容地過活,   我想活出意義擷取生命的精髓,   拋開一切與生命無關的雜務,不要等到行將就木時才發現白活一場。」往事如漩渦翻騰。佳玲很久以後才知道,人生不可能樣樣順利,只能力求事事盡心。

Henry   David   Thoreau“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   to   front   only   the   essential   facts   of   life,   and   see   if   I   could   not   learn   what   it   had   to   teach,   and   not,   when   I   came   to   die,   discover   that   I   had   not   lived.   I   did   not   wish   to   live   what   was   not   life,   living   is   so   dear;   nor   did   I   wish   to   practice   resignation,   unless   it   was   quite   necessary.   I   wanted   to   live   deep   and   suck   out   all   the   marrow   of   life,   to   live   so   sturdily   and   Spartan-like   as   to   put   to   rout   all   that   was   not   life,   to   cut   a   broad   swath   and   shave   close,   to   drive   life   into   a   corner,   and   reduce   it   to   its   lowest   term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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