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一】邂逅

我討厭當小孩。

當小孩意味著,生活中大部份的事情,都無法自己決定。

即使有自己的想法,大人們也會打著「我都是為你好啊!」的旗幟強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有時候,他們講得確實有道理,但還是會希望他們能夠考慮一下我們小孩子的感受。至少,他們也當過小孩吧?

「爸爸剛打電話來,說東西都已經搬上車囉。快點出來,準備下樓了!」媽的聲音從客廳傳來。我盤腿坐在地上,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深深地嘆了口氣。

「知道了!」我對著門外大喊,背起背包起身往門口走去。

乘著電梯到公寓的地下室,爸爸已發好引擎坐在車裏等著我們。我爬進後座,與其他行李擠在一起。還沒調整好姿勢,門已經被碰||的一聲關起。

出了地下室,可以看見萬里無雲的天空。這樣的好天氣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個星期,照射在皮膚上的陽光,卻感覺比前幾天都還要毒辣。

過了上班上學車潮的路上行人稀疏,車子靜靜駛離我住了十四年的城市。我趴在窗上,貪婪地看著以前從沒細看的街景,想把一切烙印在腦海裡。

「又不是以後都不回來,」媽媽從前座回頭看我「別板著一張臉嘛。」

我把頭往旁邊轉,顯示我的怒氣還沒消。看我沒回應,她只好轉回去繼續和爸爸聊天。

今年初春,爸爸被調職了。

那是在一個很普通的晚上,一如往昔吃著晚飯時,爸爸忽然開口宣布,因為調職,我們必須搬回他在鄉下的老家。一開始還以為只是說說,直到發現爸爸和媽認真商量搬家的事情,我才感覺大事不妙。我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抗爭,但不論是哭鬧、冷戰、發脾氣都沒有用。我央求爸媽讓我借住在阿姨家,不要離開的提案也被駁回。就在我萬般不情願之中,連轉學手續都辦好了。當班導拍著我的肩膀告訴我「轉學後也要加油喔!」的時候,我知道我只能徹底死心了。

大人跟小孩之間就是這麼的不公平。

下了高速公路,進入郊區。車子越往前開,越看不到店家。想到之後要住在這麼荒涼的地方,忍不住想哭泣。又開了一陣子後,我們終於到達目的地。

爸爸的老家是棟兩層樓的木造房子。爺爺奶奶在我出生後沒多久就過世了,所以長到這麼大我都沒機會來過。在鄉下的房子,比都市中的都還要大。雖然大,看起來卻很破舊。

「這地方一點都沒變呢。」爸爸邊說著邊開了門進去。

我跟在爸爸的身後,向屋裡張望。暗暗的長廊,久沒人住,踏步過去還能看見灰塵的痕跡。樓梯在上樓時被踩得發出嘎嘎聲響,簡直就像老人的關節在伸展筋骨時發出哀嚎聲一般。廚房和客廳位於一樓,二樓有主臥房,小臥房,和書房。主臥房是爺爺奶奶在世時使用的房間,小臥房則是爸爸的舊房間。美其名是書房,其實就是堆了書的倉庫。位在二樓走廊盡頭的是我接下來要使用的小臥房,我走近,推開半掩著的門,窗外的光刺眼地照過來。

「如果搬家之前先過來打掃就好了。」媽媽邊抱怨著邊四處確認房子的屋況。

「只派你爸過來看房子果然是錯的。」

媽很快地開始打掃起來,並用太礙事又幫不上忙這個理由把我從房裡趕了出來。  

房子周圍什麼都沒有,只有田和樹林。仔細看的話,可以看見再過去一些還有其他房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是鄉下地方,明明是一樣的夏天,卻比城市還要涼爽。除了住宅,其他盡是自然風景,我轉了三圈就膩了。

「媽||,我好無聊。」我在門口喊道。

「不是叫妳去附近晃晃嗎?」

「這附近什麼都沒有嘛!又沒什麼好晃的。」我沒好氣答道。

「不然去寫生吧?」爸爸抱著從搬家公司卡車上拿下來的紙箱,繞過我走進屋裡。

「妳看,沿著那邊那條小路走,可以走到一座小小的湖,妳不是很愛畫畫嗎?哪,剛好這箱是你的東西,畫具拿一拿去那邊坐一下吧?」

只能說爸媽真的很任性。

我走在前往湖的小徑上氣呼呼地想著,畫畫也不是隨時都想畫啊!重點是氣氛!搬到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我怎麼可能有心情悠悠哉哉畫畫?

坐在湖邊,手上拿著寫生本,卻完全沒有想動筆的念頭。

好想回去啊…想去平常去的漫畫店,點一杯漂浮可樂,坐在店裡的沙發上吹冷氣度過一個悠哉的下午。再不然,去看場電影也好。這裏大概什麼都沒有吧,我絕望地想著。

自從下了高速公路後,手機訊號就一直只有一格。網路訊號差,連滑個網頁都頻頻斷線。在玩膩手機內建的遊戲後,我打開收信匣,半封簡訊也沒有。難道我轉學都沒人在乎嗎?

打掃也應該告個段落了,我意興闌珊地收拾畫具準備回去。

涼風將湖面吹起一陣漣漪,夏日的烈陽照的湖閃閃發亮。湖邊有塊區域長滿著紫色花朵,被風吹的微微擺動。我凝神一看,才發現那是鳶尾花。

我的名字裡有個鳶字。爸爸說,是取鳶尾花的字,所以英文名字叫做Iris。我喜歡自己的地方並不多,最喜歡的就是自己的名字。鳶尾花的顏色很多,有彩虹的意思。小學時在圖書館翻閱希臘神話童話書時,才知道Iris是希臘神話中彩虹女神的名字。從那之後就更對自己的名字著迷,但旁人來看,大概會覺得自滿名字希臘神話中的女神同名的自己很不要臉吧。

「原來這裡長滿了鳶尾花啊…。」爸爸應該不是因為老家附近這片湖旁的鳶尾花,才把我命名為鳶吧?這樣一想,看著這些花,忽然感到自己的名字來得很隨便,覺得有些洩氣。

轉身想離開時,我發現離湖有一段距離的山壁上,長著白黃色的花朵。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踩著沙沙作響的草過去。

白色中,帶有一絲絲黃的鳶尾花,居然在山壁的縫中扎根,向外延伸了出來。

「你也跟我一樣是異類嗎?」我摸著花自言自語。

所以才沒有跟其他的花長在一起,而是一個人躲到這地方,默默綻放。

再凝神一看,發現花下方的樹叢後面有一個洞。我將樹叢撥開,探身往洞裡面看去,似乎有個不小的洞穴。

「喂ーーー」我朝著洞裡喊,側耳傾聽,可以聽見回音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回來。我好奇的鑽進洞裡,發現以蹲著的方式往前個一公尺後,洞的高度漸漸變高,可以讓我勉強彎腰站在裡面。

我回頭看了看洞口,照近洞裡的光微弱的像被稀釋過一般。

「哈囉ーー」我轉身又對了洞深處喊了一次。聽回音的感覺是個很長的隧道。隧道的盡頭會有什麼呢?想要去一探究竟,但看著眼前的黑暗我心裡有些恐懼了起來。

最後我爬出洞口,拿了畫具回家。

在這裡沒什麼事情可做。為了不讓自己無聊,很快的我開始佈置我的新房間,讓自己保持忙碌。即使小臥房裡原本的東西都已經清出來,看起來乾淨許多,被太陽日曬褪色的木頭牆壁還是遮掩不了老舊房子散發出來的破舊感。我把喜歡的風景照跟海報貼上,收藏的漫畫也擺上架子,床也重新鋪上當初搬家時帶過來的碎花床單。看著熟悉的床單花色,覺得稍稍安慰些。

學校離家走路需要二十分鐘。以鄉下地區來說,這個距離似乎算近了。因為是第一天,媽媽提早了點時間開車載我去學校。

這邊的學校大小和我之前的學校相差不遠,外貌也差不多,但不知為何就是給人一種窮酸的感覺。校門口前的路不是柏油道路,而是沙子鋪成的,一路延伸到校內。灰灰暗暗的水泥建築物,遠遠一看就可以看見霧霧髒髒的玻璃,連天空的顏色都反射不出來。我難以克制心中的厭惡和嫌棄,踏入了校園。

接待我們的是校長。校長是個瘦瘦高高,滿頭灰髮,戴著銀色的眼鏡的爺爺。他和藹的笑著向我們簡單介紹學校。

「雖然看起來很大,但其實敝校班級並不多。加上人數少,應該很快就可以跟同學打成一片。」

「這樣我就放心了。那就有勞老師您了。」媽媽鬆了口氣,跟校長客套幾句後就走了。

這個學校人數少,老師也少。不像我之前的學校,校長只待在辦公室處理事情,這邊的校長也會親自教課。聽說他是教歷史的,這一切都是媽媽嘮嘮叨叨跟校長聊天時聽來的。一走進教室裡,裡頭的學生就不停對我打量。那種毫不在乎又直接的眼神讓我覺得被冒犯。

「這位是今天轉來的轉學生,大家要跟她好好相處喔。」校長說,接著把我交給班導交代幾句後,就離開教室了。年輕的女班導看起來很和善,在簡單做完自我介紹後,她拍拍我的肩膀。

「剛搬來新的地方,一定很不安吧?很快就會習慣的。」我點點頭。

「啊,要給妳的課本,老師忘在辦公室了!你先坐下,我去拿一下,你們可要乖乖待著。」

「啊,要給妳的課本,老師忘在辦公室了。」她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妳先去妳的位置坐下,我去拿一下,你們可要乖乖的待著啊。」

班導笑笑的對著班上同學叮嚀,並快步走出教室去拿我的課本。

「欸,妳是那個對吧?」一坐下,隔壁的男同學就忽然轉頭對我說道,我斜眼瞄了他。學校沒有制服,所以大家都是穿便服。他穿著短袖的白色上衣和卡其色短褲,上衣腰側部分可以看見黃色的污漬,給人一種邋遢的氣息。

「什麼?」我冷漠的回應。

「就是那個啊,混血兒?」他失禮的口吻讓我很惱怒。

果然還是被問了這個問題。

「剛剛從辦公室出去的女人是妳媽媽嗎?她看起來不像外國人啊?」另一個坐在附近的男孩子也加入湊熱鬧。

「應該爸爸是外國人吧?欸欸,妳爸爸是哪國人啊?」

我的雙手在書桌下握成拳頭,指甲因為用力而嵌進肉裡,腦袋裡思考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就當我努力控制不要發怒時,有人開口了。

「你們男生很煩欸,不要煩轉學生好不好?」是個穿著連身洋裝的女孩。她坐在我斜前方,長長的頭髮束成雙馬尾綁起,感覺是個個性強勢的女孩。

「老師等等就過來了!還不安靜些!」男孩子們正嬉笑著想回話時,老師剛好走進教室裡,他們才稍微安靜下來。

看來暫時是不用回答這個問題了。眼角餘光可以看見其他人還是不停的偷偷瞄我,剛剛隔壁男孩子問的問題,大概是大家都想問的問題吧?

其實我的臉並沒有長得很像外國人,但是我有一頭暗褐,偏紅色的頭髮。加上特別的姓氏,很容易就暴露出混血兒的身份。我的爺爺是外國人,因為機緣認識了奶奶,生下了爸爸,然後又生下了我。

人總是會畏懼跟自己不同的東西。

因為這個身份,每次去到新的班級,剛開始都很難交到朋友。也許我自己也有問題吧,即使知道有些好奇的眼光並沒有惡意,但是被上下打量的瞬間還是會下意識對對方冷漠,甚至排斥。好不容易在上國中後,能夠比較平凡的融入大家,但才剛習慣國中生活,就被迫轉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

我真的受夠了。

「要一起回家嗎?」放學時,白天維護我的雙馬尾女孩開口邀了我。

「我知道妳家在哪,我帶妳走捷徑吧?」

我心中沒有想和這邊的人深交的慾望,只是雖然早上媽媽和我說明過走回家的路線,我心裡還是害怕會不小心迷了路。想到這點,讓當地人帶路似乎也不是太壞的點子。我點點頭。

除了強勢女孩以外,還有兩個像是小跟班的女同學和我們一起走。一路上他們簡直在做身家調查似的,不停問我關於之前住的城市的問題,還有爸媽血統是哪等等。我盡量壓抑不耐煩的情緒,簡單說明是外國人的是我外公,我只有四分之一外國血統,所以其實自己就跟一個平常人一樣並沒有不同。所有刻板印象中混血兒該有的優勢,深邃美麗的五官、流利的外文能力等等我都沒有,只遺傳了一頭四不像的紅髮和滑稽的外國名字。

「哇,妳有手機耶!」在我拿出手機查看訊息時,雙馬尾女孩大呼了一聲。

「妳沒有嗎?」

「沒有啊!才國中生而已,怎麼會有手機?」

我詫異了一下,在之前的學校,幾乎是人手一隻手機呢。

「好羨慕喔!」小跟班A和B紛紛發出讚嘆的聲音。

「這沒什麼啦…」覺得突兀的自己,飛快將手機默默收近口袋裡。

由於話題沒有交集,行徑的方式漸漸變成他們三個走在前頭,我落單在後面。

「這邊就是捷徑了,妳走這條斜坡一直走上去,就會到妳家囉。」

我道過謝,和他們分道揚鑣。

媽媽用輕快的語氣問我學校好不好玩,我連敷衍的力氣都沒有就回了房間。

除了上學和窩在家裡之外,我沒有任何其他的休閒娛樂。有幾個女孩子約我出去看電影,但我去了一次就不想再去了。老舊的椅子,不夠冷的冷氣,黑暗的空間有一種霉味,挑得還不是我有興趣的電影。後來他們再約我,都是約室外活動,不想曬太陽的我當然還是一律拒絕,漸漸的他們也都不再約我了。

週末,我躺在床上看著海報發呆時,想起剛來到這裡時看到的鳶尾花,還有那個神秘的洞穴。

那個洞穴裡面有什麼呢?記得那時的回音聽起來很深邃,看來那個洞穴應該不小吧?要不要去探險看看呢?

一動了這個念頭,我整個人醒了過來,覺得雀躍。

我跳下床,思考著應該要帶些什麼。

天還很亮,今天的風還算涼爽。我把手電筒、水瓶,還有手電筒的備用電池丟進一個小包包,揹著它朝著湖的方向跑去。

風吹著搖曳的鳶尾花,我找到了之前發現的那個洞穴。

我鑽進去後,彎腰勉強維持站姿。

將手電筒打開,洞穴忽然亮了起來,但也只有眼前一兩公尺的範圍而已。剩下的光被吞噬在一片黑暗中,我可以感覺到心臟因為緊張快速跳動著,除了些許的害怕,還夾雜著一絲興奮。

我慢慢地向前走,無法真的挺直身體的姿勢,讓我走了一小段路後就感到疲倦起來。我的腳步聲迴盪在隧道裡面,呼吸聲也變得很清晰。

如果遇到岔路的話,就馬上回頭,我對自己這樣說。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很有可能會在回來的時候迷路,那樣可就不好玩了。

走了一陣子,隧道的高度漸漸高了起來,讓我終於可以完全地挺直身體。若維持著彎腰的姿勢,我可能走不了多久就要準備打道回府了。

隧道的另外一端會有什麼?如果忽然出現蛇或是其他動物,我該怎麼辦?早知道應該帶一些防身的東西。在黑暗中,思緒會變得格外鮮明。比起平常自己一個人思考的時候,還要更加的明確。就像當一個人過份注意自己的呼吸時,呼吸的節奏會變得奇怪起來一樣,我開始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像鬼怪,想像恐怖的變種生物。越往裡面走,我就越害怕緊張,也許我不該進來的,往回看,當初進來的洞口已經變成一個小小的光點。

該回去嗎?我開始動搖起來。

太過安靜的洞穴,只剩我的腳步聲跟呼吸聲,我感受到耳朵開始有耳鳴的感覺。就在我幾乎想哭出來準備回去的時候,我忽然聽見一陣像風的聲音。

前方出現了小小的光點!

從近來走到現在,隧道一直都是平坦的,偶爾有些許起伏,我邊注意著腳下,邊奮力地跑了起來。

到底會有什麼?這個隧道通去哪裡?

我用盡全身力氣,想要趕快跑出這片黑暗,耳邊的風聲越來越大,像是海浪聲一樣。 當我跑出洞口,幾乎被亮光刺傷了眼。

我瞬間閉上雙眼,再緩緩地睜開,努力適應那片光。

眼前出現的,是一道長長向下延伸的階梯。

階梯右側,是片山壁。而它的左側,以及它所通往的,是一整片像是睡著般的城市。

用青磚和深紅磚交錯蓋成的小屋一棟接一棟的交錯著排開出去。一點人聲也沒有,只有風呼呼的吹著。我呆愣著從上俯瞰這片小鎮,震懾在它那份靜謐的氣氛跟顏色。

當我還沈醉在這片氣氛裡的時候,階梯的尾巴忽然有黑影出現。

我可以感覺到那個黑影在看我,然後逐漸地往階梯的上方移動。

我屏住呼吸,應該逃跑嗎?是誰?但我還不想離開。

那個黑影越來越清晰,最後走到可以清楚看到彼此的距離。

「妳是誰?」她開口。

「我…」也許是心情過度激動,我有些結巴。

「妳是從鳶尾花旁的洞口鑽進來的?」她微微偏著頭問道。

不知道該說什麼,我點頭回應。

「真有妳的,居然找得到那個洞穴,還走過那段隧道。」她笑了出來。

「妳叫什麼?」

「我叫   Iris。」

她微微瞪大雙眼,接著又笑了。

「那你呢?你叫什麼?」我反問。

她止住了笑,明亮的雙眼回望著我。

「我叫   Alice。」她聲音裡帶有掩不住的笑意。

「請多多指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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