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第一章(5)

我就在出版社待了下來。

這一年,蔡韶笙他們又再次順利地出版了阮喬的書。

一開始,我在出版社所做的都是瑣碎的事,慢慢才接觸相關業務,對其他人的職務也漸漸瞭解。除了蔡韶笙負責的比較廣泛,小李是美工,偶爾身兼排版,阿佩負責總體設計,張姐主要是會計,出版社裡的電話通常也是她負責接聽或轉出去。至於老周,他負責和印刷廠交涉,往來看印,每次他去印刷廠,通常要待上一整天。後來他讓我跟著他學。漸漸地,我在印刷廠花費的時間也變多了。

時間很快,一眨眼兩年。兩年以來,日子跟以往好像也沒有不同,又絕不會相同。出版社在這兩年之間接下幾位新進作家的作品,出版後十分成功。阿佩設計的書本得了大獎,連帶出版社也打開了知名度。出版社開始賺錢,蔡韶笙終於還清銀行債務,用度寬裕起來。一方面工作量也重了,人事已不夠用,徵了幾次人後,蔡韶笙就在附近的一棟大樓租了新的辦公室,出版社便搬了過去。

我早早從蔡韶笙的家裡搬了出去。我在蔡韶笙家住了三個月,還是決定另外找個地方住。蔡韶笙雖不高興,還是不阻止了,她倒是堅持要幫我找。租房子的過程不怎麼容易,價錢和空間總不能同時滿意。最後,她打聽到她阿姨的朋友在明德那邊有公寓招租。頂樓加蓋的套房,空間不大,外頭又堆了許多盆栽。看在蔡韶笙阿姨的面子,房東太太算我便宜的房租。當下簽約,過了幾天,我就搬進去了。

公寓裡的住戶有各種各樣的人,外地的學生,普通的情侶,或像是我這樣獨居。偶爾也有年輕的夫妻,通常很快搬走。大家打照面的機會不多,出入的時間彷彿有默契似的錯開。早上我下樓,有個穿套裝的年輕女人正在開信箱,是看過的房客。她瞥了我一眼,匆匆掉開。我低下頭,經過她走了出去。在捷運站上等車時,又見到她。我和她並不認識,聽過房東太太提起來,她在石牌的國泰保險公司上班。像是這樣的早上,我會在樓下或者車站碰見她。大概她也有些注意到了,平日我和她出門的時間差不多,碰到了,她便好像今天這樣有些侷促似的。我也並不打招呼。對誰都一樣。

我出了捷運站,沿著馬路直走,過了路口拐彎,進了一幢辦公大樓。我上了五樓,出版社現在就搬到這裡。有些人已經到了,打著招呼,我點了點頭,到位子上坐下。之前蔡韶笙招進幾個新人,現在和我一塊跑印刷廠的還有個年輕男孩子,叫林為明,大家習慣喊他小林。小林也到了,他拿了昨晚修改的檔案與我討論,便一塊出門,騎著一部機車。

又是一個春天。白天總像是蒙了霧,熱是熱的,陽光隱沒了,馬上涼快,還要下雨。在印刷廠,機器運轉聲轟隆轟隆,外頭也是轟隆不斷,春雷,午後下起很大的雨。裡外都是悶的空氣。印刷廠的師父休息了一會兒,倒著茶喝,也給我和小林倒了一些。我接過了茶,道謝。

師父說:「雨這麼大,不知道要下到什麼時候,你們怎麼走?」

小林道:「應該一會兒就停了吧?」他往外看看。

師父道:「怎樣?要約會啊?」

小林哈哈笑,並沒有否認。師父又問他感情方面的事,他爽快交代。他早有個女友,公司裡的人也都知道。他們聊了一下子,注意力轉到我身上。

「趙先生呢?有沒有對象啊?」

我道:「沒有。」

師父道:「怎麼不找一個?」

小林笑道:「廖哥有沒有認識什麼女孩子呀?不然幫忙介紹一下。」

廖哥笑了:「我有認識的,我還不自己來?」

兩人就閒扯起來。我默默地喝完了茶。再待上一會兒,確定了幾項事情,雨真是停了,我和小林趁機離開。小林坐在機車上,他把安全帽遞給我,突然道:「小趙哥,你平常都去哪裡玩啊?」

我道:「沒有去哪裡。你的安全帽。」

小林拿起另一頂安全帽戴上,一面說:「我看你常常在公司待到很晚。你怎麼不交個女朋友?我認識一些不錯的女生,給你介紹,怎麼樣?對了,小趙哥你幾歲?等等我猜一下,唔,我看,你不到三十?」

我已經三十三歲了。我並沒有回答。況且找對象?造孽罷了。小林看我始終不作聲,大概覺得無趣,閉上了嘴,終於發動機車。

回到出版社,蔡韶笙就打了內線電話過來。我到她的辦公室去,門沒有關。我敲了一下,喊道:「學姐。」

蔡韶笙坐在辦公桌前,思索著什麼,聽見馬上看來。她道:「已經過了兩天了。」

我一時不解:「什麼?」

蔡韶笙道:「截稿日。」

我才記得了。兩年了,又到了阮喬交稿的時間。我道:「他沒有打電話來嗎?」

蔡韶笙搖頭:「沒有,本來我想他難得拖延,也沒關係,誰不拖稿。可是我打電話,打了兩天,他一直沒有接。」

我想了想,有些遲疑地問:「要去看看嗎?」

蔡韶笙道:「我就是這麼想,所以我找你,能不能麻煩你去一趟?」

我點頭:「好。」

隔了兩年,再次去到瑞芳,還是坐火車。火車站內外看上去沒有大改,就連街上的房子與氣氛也還是兩年前的樣子。我照著上次的印象,很快來到阮喬住的公寓。樓下的補習班招牌還在,但是拉下了鐵門,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營業。我繞到過道後面的公寓大門按門鈴,按了很久,一直沒有動靜。我猶豫一會兒,拿出手機打了阮喬家中的電話。鈴響了好幾聲,遲遲沒人接。

突然背後響起聲音:「你是什麼人?」

我嚇一跳,轉過了身,見到一個婦人。她十分防備似的打量著我。我忙道:「不好意思,我要找住五樓的一個老先生,我打過他的電話,一直沒人接起來,剛才我按門鈴,也沒有開門。」

婦人道:「哦,我知道那個人,我就住在他的對面。他沒開門啊?不會有事吧?」她說著,走上前,用她的鑰匙開了大門。

我跟著婦人上了五樓,按了右側門外的電鈴。婦人沒有立刻回到她的家,在我背後探看。她小聲說:「要不要報警?」

我只又按了幾下電鈴。仍然沒有動靜。我乾脆拍了拍門,喊道:「阮先生,阮先生——」

突然,門打開了。我一頓,看見有一隻白皮包骨的手扶住了門板,慢慢露出一張瘦削的蒼老的臉,就是阮喬。他兩眼睜睜地看來。他神色彷彿不快,聲音沙啞:「做什麼?」

在我身後的婦人道:「還好沒事,交給你了。」就匆匆進了她自己的屋子。

我透過鐵門欄杆縫隙朝裡頭探看,聽見阮喬喘息沉重,仔細看看,他的臉色並不好。我怕他聽不清,放大了音量:「您還好嗎?您能不能開一下門?」

阮喬道:「小聲一點。」他馬上掩嘴,連咳了幾下。

我頓時不語。阮喬喘了口氣,又往我看來:「你是誰?」

我道:「我是出版社的人。唔,兩年前我來過,您,您記得嗎?」

阮喬又咳了起來,半天才停下。他道:「你走吧,我叫你來,你再來。」

我看他一副彷彿隨時會昏倒的樣子,並不敢走。我猶豫著道:「您是不是生病了?您開一下門,好嗎?」

阮喬瞇縫著眼看了我一會兒,總算開了門。

我走進去,帶上了門。回頭看他,他身上的衣服皺巴巴的,扣子也沒有扣好。他看起來似乎比兩年前又瘦了,臉色蒼白。他彷彿很吃力地站著。我忐忑地問道:「您沒事吧?」

阮喬沒有回答,他身形隱約一晃。我連忙要拉他。他避開了,我還是碰到他的皮膚,燙得不行。我一怔:「您在發燒?」

阮喬口氣不好:「我知道。」他不理我,自顧自進去裡面的房間。

我站在原地,便看看屋內的情形,不只走道,桌子上沙發上全都堆著東西,報紙、雜誌、大大小小的盆子杯子。屋內充斥一股陳舊的味道。不知道多久沒有清潔了,地板上桌子窗戶全都積了灰塵。我走到裡面,阮喬剛剛進去的房間似乎就是書房,然而簡陋,沒有擺什麼書,桌上一摞稿紙,幾枝筆,喝水的杯子,一串鑰匙。

這裡除了桌椅,還有一張小床。阮喬就躺在那張床上,他拉了被子蓋住身體,縮成一團。

我試探地道:「阮先生?」

阮喬沒有睜開眼睛,他出了聲:「不要吵。」

我看他這樣子,不知道怎麼辦,便回到客廳。我打電話給蔡韶笙,告訴她情形。聽說阮喬生病,她嚇了一跳,但是她一時也不能走開。她拜託我照顧:「你等他好了一些再離開,到時你直接下班。有任何事情,記得馬上打電話給我。」

我答了好。掛下電話,再到書房,阮喬彷彿睡熟了,他的呼吸濃重,夾著奇怪的咻咻聲。我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萬一他死了。我彎下身,輕推他的肩膀,喊他:「阮先生,阮先生,我,我帶您到醫院去看病吧?」

阮喬依然沒有睜眼,他拉高了被子。我看他有反應,忙又道:「阮先生……」

阮喬霎時翻了身,背對著我道:「不去。」

我道:「您在發高燒,這樣不行的。」

阮喬道:「不去!」

我道:「您不能這樣發燒下去。」

阮喬不理會。我沒有辦法了,說:「不然也要吃藥。」

阮喬才道:「藥在桌子上。」

我直起身,到桌子前面看看,水杯旁邊真是有個藥盒。我拿起來,發現裡頭是空的,已經吃完了。我回頭看了床上的阮喬一眼,他動也不動。我掉過頭,想了想,取了桌子上的一串鑰匙。我到門口試了試,確定鑰匙可以用,便出門下樓。問了附近麵店的老闆,在路口一間藥房買了幾種成藥。

再次回到阮喬家裡,阮喬依然躺在書房的小床上。他維持同樣的姿勢,沉重地呼吸著。我倒了杯水,拿了藥片,在他的床邊蹲下來。我開口:「阮先生?」喊了好幾聲,才聽見他回應。

他翻過身,打開眼睛。我道:「先吃藥吧。」

阮喬看了我半天,才慢慢地撐著身體坐起來。他接過水杯,服下了藥,他喝掉半杯的水。他重新躺了回去,拉起被子:「走吧,我沒有寫完,沒有東西給你。」

我道:「您應該回房間躺著,會比較舒服。」

阮喬道:「不想走?那去把水槽的東西洗了吧。」

我無言以對。

去了廚房,同樣亂七八糟。我瞧著水槽滿滿的杯盤,捲起袖子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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