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時姊。」那天我剛結束一個病患，坐在工作檯旁邊休息，看診位子在我後方的蘇樂突然來找我，神情詭異。「那個，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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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我環顧四週，已經接近下班時間，大部分的鬼醫都閒著，病患人數不像白天那麼多人了，於是我隨著她回到她的診療檯。那是一個中年女子，頭髮已經半白。我看了下她的元神，發現只有幾條裂縫，數量不多但道道見骨，直達核心。「她是……何氏，是害死姐姐的人。就是她給姐姐嫁的人下毒，又賄賂知縣，如果不是她，我們兩姊妹如今可能還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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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也在冥界住了若干年，蘇樂的心性已經不似當初那麼衝動，即便是看見當年事件最大的兇手，她也不至於失控，只有那不斷顫抖的手和聲音，出賣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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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想怎麼做?」多數鬼醫太溫柔，不懂恨、不懂生氣，但我想，也不懂愛吧。沒有好惡的人，怎能說自己有愛呢?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鬼醫選擇拒絕會怎麼樣，如果鬼醫選擇真正的慈悲─拒絕替惡人看診，會怎麼樣。那些枉死的或是被陷害的靈魂，是否會得到真正的安息?「清時姐，如果我連累了妳，妳會不會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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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笑著搖搖頭，轉身回到我的診療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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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可能會忘記，閻王說過如果蘇樂再犯，連著我一起罰。但是我就是想要反抗，想要反抗冥府，反抗鬼醫的本性。就跟那時候隨著師父掙扎求生，就跟那時候選擇付出我一生換清藍的一抹笑，我想要再一次和命運作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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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那從窗外傳來的尖叫，我勾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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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補元神，然後徹底破壞?妳們倆倒是有意思。」比上一次更嚴重，沒有等到隔天，而是當下就被押走的蘇樂和我，再一次雙雙跪在冥府。「我從來沒有看過經過鬼醫之手的靈魂能殘破成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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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們可曾把冥府放在眼裡？」冷哼一聲，壓迫感鋪天蓋地而來，甚至讓我沒辦法直視他。「鬼醫根本不是真的慈悲，為什麼我們要救那種人，如果不是她，蘇樂的姐姐不會死，如果不是她，蘇樂倆姊妹還好好的活在陽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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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夠了，的確我們學醫是該救人，但有些人罪大惡極，為什麼還是得救?你們說的之後命運自會給她教訓，誰知道是真是假?」明知道是歪理，還是想要辯駁，我不想要成為一昧拯救別人的人，我想要成為能選擇救誰的人。「真正的慈悲心是要給那些真的值得同情的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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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妳就去找吧，妳所謂的慈悲。」擺在前方，從我來到冥界就一直跟著我、上頭還刻著我名字的那個木盒，在我面前被一股力量往上帶，烈成了兩半。我忽然感受到來自靈魂最深處，那椎心刺骨的痛，痛得我無法出聲，甚至連呼吸都沒有辦法。我的心中忽然想起，領這盒子時候閻王的一句話。「人在盒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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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的，盒亡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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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罰妳帶著記憶回人間吧，給妳一甲子的時間，看妳能否悟出何為真正的慈悲。」眼前的光景慢慢的變黑，我漸漸沒有知覺。剩下的，只有閻王那近乎嘲弄的言語。「還有，宋清藍的記憶，我得解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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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涼涼的吹，感受到身後有人走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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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放假啊?」不用想，光是聽腳步聲和氣息，我就知道是他。「昨天天傲跟天玄才來看過我呢，這麼受歡迎真是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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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妳翹課啊?」那人爬上河堤的欄杆，和我並肩而坐，宋清藍看著我身上的國中制服，一臉狐疑。「今天期中考，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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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為人，我才知道，過了奈何橋以後有將近百年的停滯期。待我清醒，待清藍找到我的時候，已經離那時候超過百年。謝憬承和范氏兄弟陸續長大，現在已經是個獨當一面的鬼差，只要放假就會跑到陽世來找我。而謝范將軍還是一樣，每天在吵吵鬧鬧中管理鬼差部，每個月固定來看我一次，還會帶上將軍夫人親手做的點心還有婆婆的鐵觀音。而蘇樂，聽說也被打進了輪迴，和我不同的是她失去了記憶，在也和冥府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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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恢復記憶的時候，我很驚訝。」語調很輕，那時候清藍這樣對我說。「原來我在冥府時候所以為的，都不是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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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卻是我的一部份。我開始思考為什麼妳要為了隱藏我的記憶而當鬼醫，才知道原來我一直無法跟自己的傷痕相處，讓妳很擔心。」當我看見他勾起笑的時候，我是那麼開心那麼欣慰，心上的石頭總算放下。「於是我開始學習去原諒，就像我們那時候原諒戰爭原諒時代，然後重生那樣。我發現唯有接受傷痕，原諒過去的自己、和自己相處，才能釋懷過去，然後繼續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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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過去，都是組成自己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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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師娘的死，才能讓清藍發憤學醫；因為我的受罰，才能讓清藍徹底清醒。一路看似顛頗，卻是組成現在的宋清藍，每一個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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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我收了一個新的徒弟喔。」看見清藍挑眉，我從口袋裡拿出鬼醫才能用的銀針。「是我姐的男朋友，就是上次告訴你差點死掉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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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收他做了鬼醫，讓他在陽世實習，死後直接上工。范氏兄弟帶著他來找我，說要請我幫忙教，所以就有這個徒弟了。」抬起頭看著天空，晴朗無雲，就跟那天一樣呢。「看到我姐那時候已經夠驚訝了，沒想到竟然還能看見他，不只是我姐的男朋友，還成了我的徒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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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不盡人願的，是緣。但是無法否認，有時候緣分令人驚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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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他們已經不記得我們，即便他們不再是那時的他們，但我們卻真的真的，在這個時代再次遇見，相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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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他還好吧。」果然是我弟弟，我一說他就知道了。「很好，和師娘感情很好，即使到了這一世，還是學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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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就來了嗎?」聽見那倉促的腳步聲，我就知道是他了。看了看手錶，比說好的時間晚了十分鐘。「小…師父，抱歉晚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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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給你介紹。他是我在冥界的熟人，首席冥醫，宋清藍。」我轉過身去看他，後頭的耀眼藍天卻讓我瞇了眼，他的笑還是一樣的爽朗，讓我有種回到那天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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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首，藍天。師父，那晴空下若是少了你，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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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我叫陳君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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