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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腐肉安能棄子逃(一)

這天早朝,驛站以火速八百里的急報上奏朝廷道:河朔三鎮又反叛了。此一消息傳來,不啻為初登基李昂政權丟下一道驚天動地的巨雷。

      自從安史之亂後,為了平息戰火因而招降了不少安史舊部,並將其分封於河朔一代,是為盧龍、魏博、成德三大節度使,又稱河朔三鎮,朝廷給予其軍事、財政大權,本用意是作為國家的北方的藩籬,但自從穆宗時期盧龍節度使反叛以來,河朔三鎮便一直處於反覆無常的狀態,朝廷雖曾派遣大軍征討,但朝中對於主戰主和一直持莫衷一是的態度,只要河朔三鎮能做為北方大敵回鶻的屏障便可,加上自安史之亂以來武力廢弛,軍備不修,朝廷積弱不振,是打不得、又降不得,因此最終往往以雙方的罷兵言和草草收場。

   更何況不少將領懷有私心,為了個人軍功封賞,在征討藩鎮時刻意放手,給予喘息機會,如無戰亂豈有封侯之機,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些將領多半殘忍暴虐,為了自身利益動輒發動戰爭,若眼見局是不利才以罷兵求和收場,在這樣且戰且和的局勢之中,受苦牽連的自是老百姓了,軍隊所經之處十室九空,壯丁不是被捉去當兵、甚至連老人、婦女也不放過,成群的難民逃亡他鄉,田野無人耕種,處在北方往往經過三四個村落,也找不到一戶倖存的人家,舉目四望,盡是無盡的屍首與餓殍。

        清晨宣政殿外,所有大臣正呶呶不休如鴨塘般,喋喋議論河朔復反一事,此時只見一名老者走來,只見他年約六旬,雖髮鬚盡白、但目光钁鑠,眉宇之間微見風霜卻又帶著一股浩然正氣,那正是扶危四朝的名相—裴度。

所有的官員紛紛上前道:「裴相爺,河朔三鎮又反了,你說,這下朝廷該如何處置是好?」

聞言,裴度亦是一陣眉頭深鎖道:「各位大人,此事我已知曉,眼下便是為這件事來與諸公商議,請三省六部大臣迅速隨我入宮,直接奏明聖上。」

引領著一班大臣進入大明宮中,廟堂之上,李昂已是一臉的急如星火,方朝拜坐定後李昂急道:「裴相國,關於河朔三鎮的反叛,你可有什麼對策沒有?」

「皇上,臣便是為此事而來,河朔三鎮的節度使反覆已久,自憲宗皇帝元和中興,以武力取得和平以來,雖維持表面和平,實際上卻伺機蠢蠢欲動,如今反叛也在預料之內,陛下不必驚慌,臣特召宰相六部大臣同來商議,必為陛下分憂解勞。」

此時李德裕出列道:「關於河朔三鎮反叛一事,臣認為河朔三鎮雖看似聲勢浩大,但三鎮之間指揮不統一、且各懷心結,朝廷需盡快調集兵備糧草,前往河朔必能平定叛亂。」

    聞言,李宗閔立即反對道:「李大人,目前國家已是民窮財盡,若再用兵恐怕國家財庫無法順利支付糧餉,更何況河朔三鎮的將領之間彼此各懷私心,臣以為應當利用招降的方式,利用彼此之間的矛盾,令其互相掣肘,為朝廷所用,既能不耗損國力,又可削弱其力量,這樣才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呀!」

   「李宗閔大人,朝廷不正是因為一直對藩鎮採取姑息的狀態,才會使各方節度使坐大,不聽中央號令嗎?若是每次為了避戰都採取姑息的策略,那哪有我憲宗皇帝時裴相爺親自督師爭討河朔,又哪還有元和中興數十年的和平呢!」聽見此言,李德裕不甘示弱反唇相譏道:

      「兵者天下之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眼下我統領六部,戶部目前全國的收支是確實不足以支付龐大的戰爭費用,發動戰爭只會耗盡國力罷了,更何況敢問此時若要用兵,李德裕大人您要舉薦誰為統帥呢?」

        正當兩派大臣爭論的沸沸揚揚之際,此時,一陣尖細的嗓音傳來道:「啟奏皇上,臣有一計望陛下採納。」

        聞言,所有的大臣紛紛瘖啞不語,只見此人年約四十卻皮膚白晰、臉上並無鬚髭,雖然身分僅是內臣,但卻握有極大的權力,正是神策軍中尉王守澄。

        「請說。」李昂道:

   站在朝堂上,以一種冷然的姿態緩緩掃視著台下群臣,方躬身道:「河朔三鎮反覆已久,每每縱容,也非長久之計,之前既然有賴裴相爺親自出兵征討,方能平叛,唯今之計,只有再請裴相爺披掛上陣,督師河朔,相信節度使們震於裴相爺的威名,必定能降伏三鎮,旗開得勝。」

     裴度慨然向前道:「王公公所言,也是臣內心想說的話,臣雖已風老殘燭之年,但若能為國家盡一份心,縱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也因此臣懇請陛下以討賊興復之效託臣,臣自當竭盡所能,以報陛下厚恩。」

        李昂趕緊道:「相爺此事萬萬不可,若是相爺離開了朕的身邊,那日後國家大事,朕又該向誰諮詢呢?」

     「目前臣知朝中有王涯、牛僧孺二人,為人賢良方正,陛下可親之信之,朝中大事盡可委任此二人。」

        「皇上,裴相爺此去河朔,臣推薦仇士良為監軍,負責協助軍務大事,此人在我手下已久,向來是我的得力助手,相信此去一定能提供裴相爺眾多幫助,另外在朝政方面臣心目中有一理想人選,此人名李訓,他原任職於我府內,此人博學多聞、精於醫學、詩賦、經學、天文、曆算,若能進入朝廷中樞,相信能為陛下分憂解勞。」王守澄道:

        「是嗎?既然如此,便准了兩位愛卿的奏吧!」雖心知此事必有王守澄陰謀在其中,但仍帶點無奈的望著眼下眾臣,李昂道:

        夜晚,紫宸殿內燭火昏暗,映照著兩人的容顏陰影不定,那正是皇帝李昂與宰相裴度,白日的尊卑嚴謹的君臣,此時在黑夜的帷幕中卸下了層層武裝,此時,不過是一個神情疲憊的中年男子、與一名垂垂老矣的長者的對話。

「裴卿,這周圍的人都是朕自王爺府上帶來的,他們都跟在朕的身邊已有許久,都是朕信任不過的人,你儘管放心,不用擔心我們君臣的對話會傳到王守澄耳裡,眼下你就要離開朕的身邊前往河朔了,今晚就讓咱們不拘禮節,秉燭夜談吧!今天在朝堂之上,說實話,真不願意你離開朕的身邊前往河朔,這王守澄不過是一介內臣罷了,平日自認輔佐朕登基有功,時時藉機干涉政務,王守澄表面推舉你,實際上不過只是想要拔除他在朝廷的心腹之患罷了,若是朕能掌握宮中大權,何需受制於人呢!可恨的是朕卻也無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裴卿離開朕的身邊。」

「皇上對臣的一片厚愛,令臣感動不已,臣真的萬死也無法報答皇帝陛下的恩情,請皇上放心,這次征戰河朔,也是臣自己意願,河朔向來反反覆覆,此次造反,一則是欺我大唐新君即位、另一則也是藉此試探朝廷對河朔的態度,若是一味畏戰示弱,只怕戰爭會愈演愈烈,尤其這些將領驕橫不法已久,朝廷更應當採取嚴厲的措施,方能收阻嚇之效,只是此去河朔,臣只擔心……」

「裴卿有事不妨明言。」

「仇士良乃是王守澄的手下,此次擔任監軍,對臣的決策影響頗大,萬一暗中勾結藩鎮,假借監軍之名干涉軍政,恐怕會延誤軍機,導致臣無法順利討賊、興復大唐,此乃臣憂慮之一,另外王守澄所推薦的李訓,此人實為其爪牙,目的是要將他的勢力滲透在朝堂之中,用來箝制陛下,此乃臣憂慮之二,陛下亦不可輕信此人。」

「裴卿所言朕心中也知曉,朕自會小心此人,只是這仇士良暗中受命於王守澄,如今宮中軍權盡屬內臣,朕初登基許多政事上實在使不上力,裴卿又該如何防範呢?」

說到此,君臣兩人不深深一嘆,這一嘆可有千鈞般的重量,冰凍三尺自非一日之寒,宦官專權之事由來以久,尤其眼下宮中軍權盡掌握在太監手中,更是令李昂如鯁在喉。兩人又談話了一陣,不知不覺漏鼓移,晨鐘報曉,李昂道:「也希望裴卿務必保重身體,平安歸來,朕的身邊真的少不了裴卿這樣忠心耿耿的大臣。」

      旬日之後,待各地軍隊集調完畢,備好數十萬的軍備輜重後,裴度便在宣政殿前誓師出征了,回想十多年前自己方是強仕之年,當年在長安街道上經歷藩鎮刺殺,身受重傷跌落水溝間九死一生,卻仍是力主對藩鎮用兵,主動請纓,出發之際還流淚發誓,若討賊不成,誓不回京,經歷大小數十戰終於討平河朔,使藩鎮入朝請和,他一身可說是以己身為長城,守衛了大唐的安危,如今已是白髮皤皤,兩鬢更是增添幾縷風霜,望著這曾經守護、扶危過的偌大長安城,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行過筆直的朱雀大道,眼見旌旗如雲蔽空,軍容壯盛,此去,又要踏上漫漫的征途了,在這些士兵之中,有多少倚門而望的妻子、兩鬢繁霜的父母、嗷嗷待哺的稚子,在等候著他們回去呢?而他們之中又有多少人會戰死沙場?而他,又是否能再見到這重巒疊嶂的朱紅屋瓦,一想至此,眼前不禁迷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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