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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女臨世

雨水狂暴下著,如噬人虎狼,肆無忌憚衝撞在巷弄,沿著櫛比鱗次的屋瓦間一躍而下,粉身碎骨後流淌在街市巷弄間。

暴雨已持續半個多月,如此暴虐雨勢即使城中七十多歲的耆老也未曾親見,惡水淹沒街巷,平日常安最繁華、熙熙攘攘的東、西市數萬商家店鋪為此關閉歇業,而環繞城外,庶民賴以維生的千畝良田更是大水淹澇,居住在地勢較低漥的人民因而鎮日與魚蝦為伍,生活苦不堪言。

然而,近日長安街上更是充蕩著詭譎不已的情勢,偶而行走在街市上,不時可見宮中禁軍神情肅殺、手執鉤戟長鎩個個嚴陣以待,市井間充滿風聲鶴唳的殺氣。

申時,長安大明宮內。

數百名神策軍披盔戴甲,手擒火炬,火光反照在明晃晃的金甲上猶自反照血的悽豔,一旁的玉板牡丹開的正紅豔媚人,定睛一瞧,哪裡是花的色澤,竟是一簇簇鮮血所澆淋其上,放眼四望,平日衣香鬢影的小橋流水、舞榭歌臺早已不可復見,只賸血泊中的屍首橫陳倒臥,此時這些屍身再也沒了男女大防、尊卑貴賤……不論是簪纓貴冑或是奴僕婢妾,滿腹詩書抑或口蜜腹劍,最終都化為屍水,融入春泥,成為明春牡丹的養料。

只見一人被團團包圍其中,他身受刀傷多處、面目猙獰,猶做困獸之鬥,此時,軍中一人緩緩走出道:「劉克明,你束手就擒吧!膽敢弒君奪位,就算株你九族、車裂戮屍都贖不了你的罪過。」

劉克明仰天長嘯,笑聲顛狂且淒厲道:「王守澄,同樣都是宮裡的太監,你敢說你就沒有取而代之的心嗎?更何況這幾年你收受賄賂、賣官鬻爵的黑心事也幹了不知多少,此次老子不過是先下手為強而已,成王敗寇,今天不過就豁出一條命罷了,我就不信你會有好下場,黃泉路上我先等你。」

「來人,殺。」聞言,士兵立即揮出白刃衝殺,劉克明奮力抵擋幾下後渾身浴血衝向後方,發出淒厲的哀嚎,如同墜入無間地獄般,投入深黑不見底的井。

「來人,將屍首給我撈起來,戮屍城頭。」王守澄神色兀自冷肅道:

此時,身後侍衛道:「大人,宰相裴度大人求見。」

微微點頭,轉身正要前進,此時,原本濃重陰沉的天空突然閃爍一點光芒,所有人不禁抬頭驚望,碎金般閃爍的光芒如樂音般層遞擴散,轉瞬驅走黑暗。

     

傍晚時分,城郊法門寺。

        深廣佛殿之內,一名白眉老僧正端坐於圃團之上,他年約五旬,一雙慈眉低垂著,右手擒著一串紫檀念珠,正喃喃低誦著法華經,身後坐著數十名年輕的弟子,亦低首於佛前虔誠誦經、跪拜。

      就在此時,一名年輕的比丘從外奔入佛堂,也不管打擾了僧眾晚課的行進,逕自大喊道:「師父,鑑光師父快來看,雨,雨停了,天空出現了異象。」

      此聲一出,眾僧伽紛紛抬首,好奇的凝視著這年輕的比丘,而寺中的住持—鑑光緩緩回首道:「法廣,不必驚慌,慢慢說,你看到了什麼?」

      「我也不知該怎麼說?總之,就像經典所說的祥瑞之兆一般,天空突然放大光明了。」

      聞言鑑光起身,以凝練的步伐往門外移動,身後弟子亦紛紛跟上,只見原本濃郁的烏雲已銷融殆盡,殘留的雨水自菩提葉間緩緩低落,天空中,幾朵五色雲彩自四方湧來如綺羅錦緞,在漆黑的烏雲中渲染出鎏金光彩,如千萬點閃爍鳥羽四散而出,此時白鶴、孔雀、畫眉、黃鶯……數以千計禽的鳥兒亦朝天空紛飛而至,以朝王之姿,在四周旋繞鳴唱。

        那是琉璃般的碎金聲響,如同各種不同仙樂在天空齊奏,此時雲朵緩慢飄移、散開,在眾人的注視下,依稀可見天空中浮現出一名天女的形象。

        天女長髮飄逸、身態婀娜,纖指微微的觸動,一尾金翅鳥召喚而來。

        也就那麼一瞬,聲音停止、音樂停止、所有的鳥兒在一陣亂舞後亦紛飛而去,天女的形象在空中靜靜的擴散、消逝,如同雲朵融化在水波一般,而天空仍沐浴著一抹神秘金光,靜靜的將雲彩浸染成五色。        

      「啊!莫非,這便是天女臨世之兆。」看著天空良久,這法門寺的老僧緩緩道:

長安城的郊外。

一名僧人端坐在菩提樹下,頂上,稀疏的枝葉似乎難以承受濕凍的雨水,路旁激起的泥水,點點噴濺在他那灰色的僧衣,他頭戴斗笠,身邊放著一只簡單的行囊、與手杖。

從斗笠之下,微微可見那因長期日曬,顯得黝黑的臉頰,他靜靜的跏趺,靜默如一尊石像,微斜的斗笠遮住他的臉,卻也止不住雨水的下落,那是一個疲憊的旅人、一個周遊四方的行腳僧,正輕輕的假寐著。

        此時,他彷彿感應到某種訊息似的,猛然睜開眼,朝往長安城的方向凝視,看著天空的變化。

        他喃喃自語道:「珈靈,你也來了嗎?」

        寶曆二年,唐敬宗李湛被宦官劉克明所殺,自即位以來李湛沈迷玩樂,不理朝政,竟日在宮中與太監打馬球、打夜狐為戲,稍有不順意便毆打宦官出氣,使劉克明與一干親近的太監懷恨在心,利用夜晚李湛更衣時吹滅蠟燭將其殺害,並企圖隱瞞消息另立新皇,當時宦官最高統領—王守澄聞訊立刻率神策軍衝入宮中,不論老小見人便殺,直到血洗皇宮後,才與宰相裴度合作,立江王-李昂為皇帝,改年號太和。也就是在這一天,發生了天女臨世的異象,長安城內外上至帝王將相、下至平民百姓,無不被這奇異的景象所震懾,眼前如此絢爛、卻短暫的情景,雖然僅是短短一刻,但是,人們卻清清楚楚瞧見天女的身影,天女半透明的影像高倨天空,帶著慈悲的眼眸,俯視著人間的渺渺紅塵,在這衰敗與死亡叢聚的時代,經歷宦官干政、黨爭、內憂外患導致殺伐滿地、屍骨遍野,彷彿一道溫暖至極的光流注入人心,喚起人們生存下去的寄託與信仰。

        在異象出現的第二天大雨完全止歇,長安的東西市重現原本摩肩擦踵的人群,而此時傳言亦如瘟疫般迅速傳遍大街小巷,所有寺廟高僧皆預言此為佛經『天女臨世』之兆,長安各大寺廟紛紛湧入信眾捐獻香火,不少住持亦藉此宣稱唯有趁此時捐獻金錢並超渡冤親債主,方能消業,因此不論皇親國戚、黔首黎庶紛紛慷慨解囊,望著皇家寺廟—慈恩寺香火冉冉不斷上升,一名初入京城的年輕白衣士子緩緩道:「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腳步越過幾個瑟縮在牆角的身影,那是幾個殘廢的流民、乞兒,衣著襤褸的凍餒於道旁。

        清晨大明宮外,已聚滿了大臣。

        今天正是江王—李昂的登基大典,正可謂朝廷不可一日無主,因此,在宰相裴度、以及太監王守澄的擁立下,將李昂迎至長安登上大寶之位。一早經過漫長的登基儀式後,接著便是百官的朝賀時間,京城內所有文武百官皆聚集在此,他們身著整齊朝服、手執朝笏,順著官階大小井然有序排列,當大殿宣召的那一刻,魚貫往前移動。

        雲朵帶點灰濛的色調,隨著內侍的傳令,厚重的城門緩慢打開,天空微微篩落一點金黃的色澤,天將破曉,雲朵中渾圓的朝日緩緩透出。穿透玄武門,隨著階梯踏上宣政殿,依照官階大小臣子紛紛左右就定位、排列,恭謹朝前,連聲齊呼萬歲。

        高大的龍椅顯得金碧輝煌,細緻的龍紋雕刻其上,而在那高高龍座之上正是大唐的新天子—李昂。

        他穿著龍服,從殿階之上俯視群臣,底下群臣唯唯諾諾,如同木雕泥塑般的整齊兩排行列,所有人低垂著頭,皆不敢直視皇帝陛下的龍顏。

      然而,雖然僅是透過微斜的視線,也可以清楚看到站皇帝身後的那人,帶著豺狼一般嗜血的目光,正是歷經四朝,掌握宮中大權的神策軍中尉—宦官王守澄。

      眼前的李昂年方弱冠,還帶點勃發英氣,然而,群臣卻清楚的知道在朝堂之上真正擁有權勢、呼風喚雨的,正是身後那名為太監之人。

        雖然高據於龍椅之上,李昂也希望能夠乾綱獨斷,積極擁有一番作為,大唐天子曾經是叱吒風雲、被稱為的天可汗的人物,大唐帝國遠揚的國威使長安成為舉世經濟、文化的重心,人口高達上百萬,東西市的店鋪林林總總便高達數十萬家,除了漢人外,胡人、胡姬的商號亦林立其中,為了學習大量且高深的唐法,每年由日本、新羅、琉球都派遣數萬的遣唐使,這些人深深忻慕大唐文化,因此埋首苦讀,透過科舉考試取得正式官職、長留中土者亦不在少數。

   然而,何時滄海桑田,在國際政局的交替中,大唐的國威除了與大食的爭奪中因失利而一蹶不振外,國內爆發的安史之亂更是將整個帝國帶入了混亂、衰落的局面,雖然經歷數年終於在汾陽王郭子儀的帶領下,平定安史的餘黨,然而,戰爭的破壞卻深深動搖了帝國的基業,加之亂平後地方大權的旁落,造成內部藩鎮的割裂,曾經絢爛一時的美好帝國,正如同夢幻泡影般只能留存在詩歌緬懷之中。

        作為一名天子,李昂也想恢復祖先的基業,將整個帝國的國勢,再度帶往興盛、一統的時代。然而,遺憾的是,連自己居住的皇城之內,在小小的宮廷中,他都喪失了權力。

      自德宗皇帝以來宦官亂政的問題日益嚴重,對外結交藩鎮,擴大勢力,對內與結黨文臣,使各黨之間的矛盾更加嚴重激化,除了掌管軍事外更進一步掌握人事行政命令,也因此朝政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真是極大的諷刺,本來,不過是身份低賤、肢體殘缺的人,用來服侍宮內的皇帝與嬪妃,做些卑微的工作,怎麼想到,卻因為接近權力核心,當掌握宮中軍權後,卻進一步由奴才搖身一變,轉而控制主人呢!        

   彷彿被豢養的狗給咬住喉嚨,不過是些低三下四的奴才,然而,他們的羽翼和爪牙卻逐漸的豐滿,自從掌握宮廷的神策軍之後,進一步控制宮廷所有人的行動,不但皇帝的登基需要太監的擁立與支持外,甚至進一步賣官鬻爵,朝政風氣敗壞不已。

        諷刺的是,即使是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帝,宦官們還是需要一個表面的魁儡,為他們坐在龍椅之上。

        彷彿是皮影戲一般,表面上由看似白淨的絹帛形成政治舞台,然而,隱身在舞台之後那朦朧的皇帝身影,其一舉一動,卻由之後的宦官所操縱。

      想到此,李昂也是一陣寒心,憲宗、敬宗皇帝不正是死於宦官之手嗎?想到身後那一雙如芒刺在背的雙眼,身為九五之尊卻時時刻刻必須提心吊膽,過著這樣朝不保夕的生活,這樣做皇帝還有什麼意思呢!無論如何,一定得想個方法翦除宦官勢力,否則遲早會步上兩位先帝的後塵。李昂在內心暗自思索,一定會找到機會的。

        待皇帝坐定位之後,接著,便是百官的朝奏時間了。

        此時,朝中左側,一名大臣出列道:「臣啟奏皇上,臣恭喜皇上、賀喜皇上,正當聖上登基前夕,長安昨日發生天女臨世異象,此必是上天為了慶祝吾皇登基,正如佛陀臨世統領萬姓,因而降下祥瑞以為感應,這正代表皇上的福德無量,因此,臣乞請皇上下令讓各大佛寺塑畫天女像,並找出臨世的天女,紀念皇帝陛下福澤綿延。」那是尚書左相李宗閔,有著獵犬般的目光,高聳的鼻梁,在深黑的眉毛之下可以看出那一雙炯炯的雙眼,發著精光。

   李宗閔一段話令李昂內心一陣飄飄然,他對佛法護持多年,這幾年更是勤修佛寺、齋僧布施以期能得善果,眼下方登基便有祥瑞之兆出現,不禁令他心想果然自己是秉持著天命而來,中興大唐勢必有望。

        帶著一點輕微的不屑,在右側的一名大臣輕輕的哼了一聲,那是中書侍郎李德裕,他微簇著眉,臉上的皺紋與花白的頭髮,加上微駝的背,約莫已經五十多歲了,從側面看,可以看到一雙因年老而下垂的眼睛,然而,若是仔細一瞧,便會感受到那鷹隼一般的目光,犀利、且銳利的射來。

        那是極為熟悉政治場域、並在政治圈裡翻滾多時,才會有的目光。

        一邊聽著李宗閔的諛言,一面暗自嗔怒著,他出身關隴集團,從小就在極為濃厚的儒學氛圍下成長,對他而言,孔孟之道已了然於胸壑之中,而對於那些神跡、祥瑞之事,向來是不屑一顧的。

        李宗閔,難道你想藉由天女,來得到皇帝的寵信嗎?真是可笑。他心中暗自想道:

        李宗閔繼續道:「皇上,微臣已經打探清楚,根據長安城內的高僧大德所說,此天女並非一般的天女,而是天界中最殊盛的善音天女,此番下降人間,乃是以妙音歌頌聖上功德,因此,臣以為宜儘速找出天女,供養於陛下眼前,以她的佛法妙音來為皇帝陛下、以及我大唐祈福,必能使朝廷昌盛、皇上福祚綿延,永享太平。」

        龍椅上,李昂尚在沈吟著,而一旁的李德裕已經走出行列,躬身道:「啟奏皇上,臣以為此事不可。」

        「李愛卿,請說。」

        眼睛斜睨著李宗閔,李德裕道:「祥瑞一事,臣認為此屬無跡,眼下國家財政已經入不敷出,各地飢荒、瘟疫頻傳,若在此時又大興土木,這可是十分勞民傷財。」

        「那麼李大人,是不相信天女臨世了。」

        「南朝梁武帝崇信佛法,並多次捨身剃度以求增加福慧功德,然而耗費在大量浮圖的修建上導致民窮財盡,乃至侯景之亂一起,大軍壓境、生靈塗炭,上天並未因為梁武帝一心向佛而保佑國家,反而因為國君一味迷信而導致國祚衰亡,因此,臣以為天女之說實不可信。」

        「李大人言重了,我大唐新君即位,正是武功興盛,你卻將當今聖上比擬成亡國的梁武帝,不免居心叵測。」

   「你說什麼,微臣乃一片赤膽忠心,為的是避免大唐重蹈前朝覆轍,天地可鑑,而你李大人卻不辨是非,意圖蒙蔽皇帝陛下的眼睛,你才是何用意?」

        眼見底下兩位臣子正要爭執,早在繼位之前李昂便已知道朝中大臣主要分為兩大派。以李宗閔為主的牛黨、與李德裕為主的李黨,在朝中可說是見解互異,時常傾軋不休,眼下這兩位重臣正要起爭執,李昂初當即位,政權尚未穩固,自然不希望得罪任何一方,因此緩頰道;「兩位愛卿不必爭執,關於天女臨世一事,昨日朕算三生有幸得以目睹祥瑞,當時朕與皇后、皇子同沐於佛力慈悲之下,那莊嚴的景象真令朕永生難忘,因此,如何感念佛法恩典,朕自會好好思索,兩位愛卿若有見解不妨寫於奏章之中,待朕看過再做定奪。」

        「微臣遵旨。」聞言,兩人立刻退回朝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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