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02.一種匱乏

我和黎均,是一起讀了三年高中的同學,社團中是正副社長,也曾是相互信任的……朋友。

當時是高一第一次社團活動,那時的場景現在回想起來仍然這麼清晰,學長姐在臺上講述我們未來一年的活動、分組等事宜,我充滿熱心與興奮,然後坐在我身旁的人,是個戴著眼鏡的認真女孩……

黎均,讓我的心產生某種波動。

我們加入的社團是文藝社,於是她告訴我她有寫小說。

「好巧!」我說:「我也有寫喔!小說。」

「那要來比賽嗎?寫小說。」

她露出相當有自信的笑容,馬尾綁得俐落乾淨,垂落在肩頭的位置,黑框的眼鏡後那對靈水的瞳孔怎麼看都有些嫵媚。那樣的表情是個開端,一切美好痛苦,都在那個時間點被展開,世界被一分為二的截點。

***

「你要回家嗎?」身上有點酒氣的壯碩男同學問我,他的腔調帶著模糊,倒不是因為喝醉,是他本來講話就是有點含滷蛋的粗低嗓音。

他手上拿著機車鑰匙跟安全帽,看起來意識清楚但臉相當紅,老章,我都是這樣叫他的,從國中開始認識的拜把兄弟。

「看看吧,你才是,喝了酒就別騎車了吧,老章。」我回答,然後望著這傢伙的樣子眉頭皺起來。

「我再考慮要不要騎車……」他咕噥起來,看來不需要給他猶豫,我率先按下手機幫忙叫了計程車。

「我先載她回家喔。」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是我另一個兄弟的聲音。轉過身來,高高瘦瘦戴著眼鏡的好青年已經戴好安全帽,奎姊就在他的旁邊。

「景仁你也要注意安全啊,別摔到我家大姊喔!」我笑著虧楊景仁,後者用看白目的眼神看我。

景仁跟老章一樣,我們從國中就認識,到了高中我們三個人同班,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變成兄弟。

「放心,我們摔了一定找你這烏鴉嘴。」奎姊在旁邊邊笑邊威脅。那瞬間我在心裡默念無數次拜託老天不要讓他們摔車……

兩人默契一致的笑臉,簡直笑到我心口發寒。奎姊跟景仁的交情很好,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的關係,而公開的秘密是奎姊一直喜歡楊景仁。但在感情上很木頭的景仁自己有沒有發現……就不好說了。

我們這些在旁邊的人只能靜靜的看著不插手。

計程車來了,我們一起推了老章上車。

「喝了酒就別騎車了啦,反正這裡離你家不遠,就搭個車明天再來騎啦你!!」人群把喝了酒的胖子老章推到車上,然後合資給司機目送小黃車開往老章家的方向。

「我們也走囉。」景仁與坐在機車後座的奎姐同樣揚長而去。

我已經滿十八了,意識到這件事時,是當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正大光明買了一打啤酒時,發現我不必再避著和父母很熟的店長。

在聚餐之後,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我打了通電話告知我不會回家,然後獨自在外頭醉倒了一夜。

至於為什麼?

那時只是我的問題發作了而已,習慣就好了,聽她說二十一天能養成習慣,我過了無數的二十一天,卻仍然如此。

以前總覺得一見鍾情很蠢,卻在自己遇到這種狀況後的二十一天內,就讓一見鍾情的驚艷成了綁在心上的鎖。原來愛上一個人就是一種習慣。

而我相信兩年能改變一個人,兩年後我會改變嗎?

會不再難過嗎?還是能夠戒除這樣的習慣?

我不喜歡睡在外面吹冷風,晚上的台北讓人感覺到不安,好像是某些死亡的物件會在這種都市的夜晚甦醒,等待徘徊的幽影或軀殼加以附著。而我還沒有讓死亡附著在身上的勇氣,縱使我就是個上鎖的軀殼、恰若沒有內文的空信封。

***

報到程序比我想得還快,和高中差不多,我倒是沒遇見那個教授,反正有閒,我索性在這個校園裡面亂逛,這裡面除了教學大樓,還有一片林蔭,現在正值五月下旬,頗適合避太陽。

我早就跟學校請過長假,都有學校的我不會被留級畢不了業。

但這也只是一種逃避的手段罷了。

輕輕的風吹過我休息的樹下長椅,透過枝葉間的細縫能看見藍得有點過份的天空,今天的雲好少,就像在說神也沒有雜念,所以沒有雲的意思。

「擁抱缺乏症……」用氣音對自己小聲說著,那是我自己的「症狀」。

這個症狀是一年前,我讓自己的心罹患的,替我診斷的人,恰好是鈴雨。

我那時的感覺嗎?

『其實就是一種匱乏吧。』當時我們做的這樣的結論。

唯有匱乏的人會得到這種病,而也唯有匱乏的人,才會想付出卻傷害重要的人。

「方澄啊方澄……你是懦夫。」閉上雙眼,專心聽著自己的指責。

此時躺在口袋那隻手機很不視時地響了,來電的顯示是:「老章。」

「喂?怎麼了?」

「狗澄啊,你在哪啊?」電話對面傳來的是沒什麼精神的低啞音調。老章聽起來很不好。

「剛剛報到完,怎樣?心情又差了?」我用膝蓋都猜得到。

「要去喝酒嗎?」

「……」真是的,這就是死黨嗎?心情不好的兩個人湊在一起只會更不好吧!

「等等順便找景仁,不然你酒後亂性我一個人擋不了。對,還有奎姊也找一下!」我半玩笑的提議。

「去你的……誰要對你亂性啊!」

***

掛上電話後,我才離開涼爽的樹蔭,要喝酒……才幾點而已?現在去赴約實在太早,我敢說老章那個沉浸在失戀裡的傢伙沒那麼快出門。

懶洋洋的站起後,我感到一陣暈眩,頓時我又跌坐回椅子上。

『只要二十一天就好……』腦中響起的聲音……我再熟悉不過的……

響起時,我覺得胸口好悶、心好像快撕裂,一股寒意迫使我雙手環抱住自己。

「糟糕……這時候竟然會……發作。」我嘗試著大口呼吸,明明確實的把氧氣給吸入了,我好像可以呼吸,可是就是有些飄散在周邊的「什麼」,我想攫取那些我所匱乏的東西,卻無法做到。

我的視線出現紊亂的雜音,一張張雪白的信封就在我的腳邊,我伸手──

我想要伸出手去抓住些什麼,想碰觸有溫度的物體,周遭都是冷冰又毫無生氣的扭曲,好像一是遭到外力抽離一樣……

倏地,一朵雲突如其來地覆蓋住了視線。

「怎麼了嗎?」

一個女生的聲音,弱弱的,但也不是小聲;有點糊糊的感覺、卻又很清楚。這個聲音穿過身體感知上的所有雜訊,明明那麼細小,卻是如此鮮明。

往說話者的方向一看,的確是個蠻嬌小的女孩子,就站在我坐的長椅後面,剛剛有人來嗎?話說這女孩是不是站很久了?

「身體不舒服嗎?需不需要找人幫忙?」擔心的聲音持續關注著,我愣了愣,才想起來我平時對人的反應。

剛剛應該沒被看到吧。我往其他方向瞥了幾眼,看來是沒有其他人注意到我。除了這女孩之外。

「呵呵,我沒事,一點點頭暈而已。」熟練的把笑容勾起,沒有必要讓人看到我脆弱的一面,連和我最親的人都沒什麼看過,陌生人也如此。

「真的嗎?那好吧……」女孩雖然皺眉,但似乎在嘴上放心而已。

「我要走了。這個位子……妳要坐?」其實這句問題蠻白癡的,但問出口我才發覺,管他的,我站起身,整理好思緒準備離開。

「嗯,這邊風吹起來很舒服。」

女孩此時從椅子後走過來,我則努力隱藏住驚訝,因為這女孩的右腳似乎有受過傷,雖然穿著長褲看不太出來,但她走路的方式很明顯,左腳好像不太能動的樣子。

「妳是這裡的新生嗎?」我忍不住,脫口而出的問題。

「欸?!看得出來嗎?!」女孩瞬間瞪大眼睛,疑惑地偏頭看我。

「感覺吧。」我淡淡回答。

「是嗎?呵呵,其實很多人都覺得我年紀看起來比實際小呢!你什麼系的?我讀設計系。」對方展開了笑靨,我也自然而然的坐回長椅上。

「我叫方澄,讀……物理系。」在報上自己的系所時我還是頓了一下。

「物理啊……感覺是離我很遙遠的系呢!啊對!我叫夏翩然。」

「其實我也不是很喜歡物理啦……」我不好意思的抓抓頭承認,嘴角默默勾起苦笑。

「咦?!」夏翩然發出驚呼。

「呵呵呵,我下學年會轉系的,這……說來話長。」我苦笑。

「那我們開學後再見囉!我還有約。」我看看時間,也差不多了。

「嗯!掰掰!」女孩貌似開朗的揮揮手。

「掰掰!」我也揮揮手,露出我所謂的招牌笑容,其實和剛才的苦笑只有稍微開朗一點的差別。

我走離長椅,名叫夏翩然的同年女孩仍舊一個人坐在那裡,呆望著樹蔭下的天空,她在想什麼呢?會坐多久?

我壓抑自己這些問題,因為此時我的雙臂又微微的環住自己……這就像牢籠……

一種匱乏的牢籠。我到底匱乏了什麼?真的只是擁抱而已嗎?還是我只是想念著兩年前的那些,抬頭看一眼暖而不熱的陽光,身體的寒意覆蓋住應有的溫度,一些過往,並非有意想起來,它們就是自然浮現了。

***

當時社團的活動辦的是文藝獎,也就是學生能自己投稿小說、新詩等作品,當時我們的比賽,就是比小說的投稿。

事情漸漸發展成我們想合寫一本小說,這讓我感到新鮮。

雖然到最後,我們沒有把作品完成。

高中過於繁忙,以致我們兩個的力氣已經在課業社團間打轉,況且我們都有各自的小說要寫,當然,我們還忙感情。

在合寫小說的那段時間,我對黎均,產生了強烈如盛夏的向日葵那樣的情感。

「感覺你的主角都在繞著我的主角轉欸……」黎均在看完我寫的某個段落後這樣評論。

「嗯?有吧,我刻意的,怕劇情亂掉。」我隨口給了一個理由,或者是說局部的理由而已。

「我的角色又不是太陽……欸你改一下啦!」她眉頭緊蹙的抱怨,我喜歡這個表情,同時又很怕遇到這種表情。

「可是故事要有個核心事件吧,至少我覺得你的事件線可以發展。」我說的頭頭是道。然後我們又開始爭執。

爭執的詳細內容已經跟抹平的沙地表面一樣消失殆盡了,有的只有模糊的抹痕,但是我當時沒有說的話是:

妳自己就是太陽,是我甘願環繞的太陽。

***

「你太晚到了!」

已經喝了兩瓶的景仁白了我一眼,當我打開這間房門時裡面除了冷氣的涼意外還有陣陣酒味。

屋子的牆面是剛粉刷不到一年的純白,房裡是客廳,溫暖的鵝黃燈光,讓人想起泛黃的信紙,如果是這樣,那外層的牆面就是雪白的信封。而這裡面裝了太多東西。

「抱歉啦!我去買了這些。」我提了提手上的滷味,眼前的換帖兄弟才沒有一拳呼向我。

「還好你不是又買一手酒來,裡面那隻已經……」他扶著額指向癱在沙發上的人,比我們都寬大的身形,其實有點鮪魚肚,穿著一條內褲全身通紅的爛在沙發上。這就是老章,讀台大的高級人才,數學物理化學三修,不過他高中三年唯一被當的科目有一科。

愛情。

「真慘,話說他到底怎麼了?」我想我的頭上一定三條黑線了。

「就他傳了一百句話只有已讀……不久後被封鎖。」說明完景仁還嘆口氣。

「唉……傻老章。」

「你最近如何?」景仁拋了個問題給我。

我頓了一下,還是回答:「算好吧。」

「……」隔著眼鏡的銳利眼神瞇起來看我,「不像,」他說,「連說謊都不像,你們都是……唉!」

我沒有回應,景仁當然看得出我不好過,如果老章清醒也會看出來,我只能強裝輕鬆的笑著,然後努力不讓「擁抱缺乏症」發作。

擁抱缺乏症,簡而言之就是我的心病,我當時發現自己的異狀後還找了立志讀心理系的鈴雨諮詢,最後我們得出的結論就是這個:擁抱缺乏症;雖然名字是我取的。

『這病是我發現的,所以我當然有資格取名!』我記得自己是這樣對學妹說的,語氣還相當驕傲呢!

說穿了,這是我的心處於一種「匱乏」的狀態的象徵,匱乏著,一段待修復的回憶。

「對了,景仁,奎姊今天沒來一起喝啊?」我以為景仁會找上她,雖然她本身不太喝酒,不過她來的時候景仁總是會稍微喝多一點,奎姊就會留下來照顧他。

奎姊跟景仁認識的時間最久,是國小就同校的青梅竹馬,已經熟識到比我和老章還要好的程度,還記得以前,時常見到景仁舉著拳頭而奎姐舉著腳兩人一起海扁我的畫面。

「今天是要陪老章,我想了想就沒找她了。」他回答,語氣很平緩。

「跟她吵架?」我半開玩笑調侃道。

「沒有。」很顯然這玩笑不被買帳。

我看了一下擺滿啤酒空罐還有食物的桌子,裝滷味白色紙袋上印有拿著信封的小孩。於是我又撇開頭往金黃的啤酒專心凝視。

我們三個像這樣各自有心事的聚在一起喝酒,說起來是常有的事了。不過今天我的心思特別紊亂了些,當酒精開始流進血液,一些畫面和視線上的干擾好像都被放大了。

我陪他們把酒喝完,雖然同情兄弟,不過我自己沒好到哪裡,老章倒是睡了一天一夜。

微醺的不知不覺間,我發現自己的意識模糊時竟迷濛地想起藍天上的浮雲;想起那個長椅旁的女孩。夏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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