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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 〈Infinity〉(上)

「在十六歲那年,我的母親告訴我和弟弟,死亡與活著並不是極端二元的分類。」

那是靠近海灣的一棟木屋,程詠然記得,每年夏天總會有一群年輕人來到這個地方度假,稱這個地方為別墅。

程紹廷總會去找一個漂亮、看起來和他年紀相仿的女孩子。但是她現在想不起來名字,只是依稀記得他們走在沙灘上的背影,海風輕拂她赤裸的小腿,她在空氣中嚐到淡淡鹹味。

「她說,我們活著時,也會因為心痛、難受而變得行屍走肉般的活著——那大約是死了的模樣。但當我們離開這世上,只要有人仍然記得,無論是愛、是恨,那我們都還活在那個人的心裡。」

程詠然坐直了身子,在白熾燈的照耀下,她的眼珠是深褐色的。

「很有趣的回答,程小姐。如妳所了解的,我們其實已經觀察妳很久了,接下來......」

頭髮灰白的男人收起一絲不苟的表情,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將雙手交握著擺在桌面上。

「我得問妳一些問題。」

她的腦袋嗡嗡作響。

「卓嫣,妳對這個名字相當熟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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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枝握起來沈甸甸的。程詠然如此出神地想著,為什麼眼前的女人仍能夠將它控制得這麼泰若自然呢?

卓嫣戴上黑色皮手套,再將裝彈完的槍枝穩穩地握在右手上,扣下保險。

閉著雙眼的男人,已然看不出情緒。他坐在木板箱的邊緣,底下鋪上了兩層方便捲起的塑膠墊,卓嫣走到了一定的距離後停下來,轉過身看著他。

「詹先生,準備好了?」

她問話,而對方點點頭回應。

卓嫣望了程詠然一眼,她正拿著畫筆飛快地往紙上撇上線條,將這一幕流動的沈靜與悵然留在畫紙上。

「這是最後一次詢問,請問您有什麼遺言嗎?」

她的聲音制式化而不帶起伏,將槍枝舉到定位,瞄準了男人的額頭。

「幫我謝謝我的妻子。」

「我會替您紀錄下來。」

程詠然的耳塞讓那奪走生命的聲音聽起來只像一剎那劃過夜空的煙火,然後回歸安寧。

在卓嫣將黑槍放回盒中、扣上鎖後,她將打好底稿的畫紙標上日期,收回資料夾中,站起身,推了下眼鏡。

「他的家屬在外頭嗎?」

「嗯,在跟葬儀社的人談話,決定不面對這個過程。」

卓嫣脫下黑手套,置於男人的足邊。

她知道程詠然最後看了那臥躺著、不再有生命的軀體一眼,在她們關上鐵門前。但是她沒說些什麼,這女人一直都是這樣,不放過任何觀察素材的機會。

「你們可以進去處理了。」

卓嫣對迎來的兩名年輕人點點頭,然後在他們遞來的文件上簽名。雙眼紅腫的婦人也走過來,她不必多確認也知道這個人的身分。

「詹先生留給妳的遺言是,謝謝妳。」

聽聞她的話語,婦人又一抽一抽地抵著牆哭了起來。程詠然在角落看著卓嫣走向自己,表情一如以往地冷淡,不禁將懷中的資料夾又抱緊了些。

那一身的黑色連身服——卓嫣稱它為工作服,加上總是不以為然的表情,讓她整個人非常符合那「黑玫瑰」的綽號,就連低紮的馬尾也改不了她冷豔的形象。

「餓了嗎?」

「問我嗎?」

卓嫣皺起柳眉,一臉在嫌棄她反問的問題。

「當我沒問。」

「等等——」

程詠然拉住她的手臂,但其實女人根本沒有離開的動作,所以她又馬上識相地收回不安分的手。

「我願意跟妳去吃晚餐。」

女人僵著臉的模樣有點好笑,程詠然相信她內心盡是反駁的話語,但此時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恰當而傷害力強。最後卓嫣的手向上理好程詠然的外套衣領,動作溫柔得不像剛結束一個人的生命——再用力的扯著衣領將她拉前一步,程詠然煞車得剛好,才沒撞上女人好看的臉龐。

卓嫣從她的外套口袋拿出車鑰匙後,自顧自地回頭走向大門。

過分。程詠然在原地白眼了她的背影,然後才快步追上女人。

「妳怎麼能習慣得了這一切?」

程詠然用力關上車門,回頭將資料夾扔在後座,一邊問道。

「那妳又一定得畫這些畫嗎?」

望了一眼副駕駛座的女人,卓嫣將車子駛離停車格,開上車道。

「死亡的模樣也可以是藝術。」

「他們會多一個曾經存在的證明,會有人記得他們。」

透過鏡片,程詠然看向女人的側臉。

「妳的思考模式不在正常水準上。」

「不要以為婉轉的罵我神經病,我就不會生氣。」

路燈一盞一盞地略過,她捕捉到卓嫣的嘴角倒是微微上揚著。

「卓嫣。」

「嗯?」

程詠然抿脣,別過頭望著車窗外早已垂下黑幕的天空。黑夜裡一顆星都沒有,伴著車輛來往轟隆的引擎聲,這一切都不是她老家的樣子,只是沉沉的黑,跟那把槍一樣,跟那雙手套一樣,跟卓嫣一樣。

「一個人死亡之後,會去哪裡?」

女人沉吟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時,聲音溫和了許多:「哪裡都不會去。」

程詠然當初也沒想到,這個冷冰冰的女人真的會答應她的要求。

「那是因為妳威脅我,不讓妳跟的話,就要把我的車鑰匙丟到下水溝。」

那天的卓嫣其實有被跟蹤的警覺,卻還是輕忽陌生女子看起來沒有傷害力的問路。

她沒好氣的看著程詠然,有多少次都想讓那些畫紙歸於灰燼。

「作為受訓過的執行者,妳的說法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卓嫣閉上雙眼,忍住把客戶資料往女人的臉上砸去的衝動。

「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要找上我?」

「就我所知,妳是唯一沒有搭檔的人。」

沒有意外的話,程詠然知道這女人不會把剩下的沙拉吃掉,所以她整個拿到自己的面前。

「也是長得比較對稱、畫起來很賞心悅目的。」

卓嫣顯然對她的話語依舊不以為然。

「這是一個人可以完成的工作,再者,沒有多少人受得了我。」

「我受得了妳。」

「那真不幸。」

「承認吧,妳很孤單。」

她將那幾份客戶的資料散在桌上,突地站起身,穿上皮夾克。

「我沒見過像妳這麼嘮叨的藝術家,小心不要把畫筆也吃下去了。」

「今天有......等等,卓嫣,這種服務妳也做嗎?」

程詠然瞥見了相對特別的需求,驚訝地問道。

「我們尊重每個客戶的需求。他們符合資格、做過心理評估還簽了一大堆的文件,當然有選擇的權利。」

卓嫣的專業官腔又來了,她忍不住在心裡嫌棄。

「即使客戶的需求是坐電椅?」

「即使客戶的需求是坐電椅。」

她的表情沒有一絲動搖,好似只是在談論午餐的三明治。程詠然突然很想了解這女人的成長背景,是如何培養這麼高的心理素質。

「當妳看過那些更特別的需求後,就會發現這還算達成方法比較簡單的了。無論是什麼行業都會有特殊需求的顧客,我們這行也不例外。」

卓嫣下了結論,將杯中的威士忌淋在程詠然面前的沙拉上。

「不客氣,生日快樂。」

今天的案子比較少,除了電椅那件比較麻煩之外,剩下的都是幾秒鐘便能帶走生命的快速死法。卓嫣在最後一個案件結束後,一邊如往常般脫下手套,一邊問向在收拾畫紙的程詠然:「妳有朋友嗎?」

程詠然一時間懷疑她的腦袋是不是跟今天的電椅測試時一樣短路了。

「妳要幹嘛?」

卓嫣一直都是有著古怪的幽默感、可惜偏偏長得很好看的女人。

「妳過生日嗎?」

「平常不過。」

語音方落,見著卓嫣又擺回淡然的神色,她補充:「跟妳的話,我可以過。」

「沒必要勉強。」

卓嫣今天將車子停得較遠一些,離開建築物後,得徒步一段距離。

「教我怎麼過生日啊。」

她停下來回頭,程詠然胡亂地套好圍巾追上她。

「有勇氣的話,就在生日做些不一樣的事——除了搶我的工作。」

程詠然定定地看著她。

「那妳呢,妳覺得妳哪天也會選擇被安樂死嗎?」

天色昏黃,卓嫣的影子被越拉越長,彷彿正蟄伏著隨時要撲上程詠然。

「如果對死亡的需求夠強烈,那沒理由不。」

「妳為什麼會想走這條路,幫別人安樂死?」

程詠然走在她的身邊,忍不住這麼問。卓嫣的工作服仍然讓她看起來很不好相處,不過看了這麼久,程詠然反而在這全然地黑中找到一點美感。

「妳生日想做的事情就是這個嗎?」

卓嫣沒好氣的反問她。

「問我蠢到不行的問題?」

「當然不是。」

她遲疑了一下,將資料夾摟得更緊。卓嫣從來沒看過她的畫,也沒要求過。

「那妳說。」

卓嫣的口氣像在命令,而程詠然明顯猶豫該不該說。但女人停下來盯著她,那眼神彷彿在告訴她,如果她不好好說的話,一枚九釐米的子彈隨時會穿過她的腦袋。

「......我也想加入『自主』機構。」

程詠然說謊,這是作為藝術家的她的第二願望,她還是選擇將第一願望放在心底。

她聽見卓嫣輕嘆一口氣,又繼續向前走,黑色工作服讓她的身形看起來更加消瘦,她沉默了一段時間後才開口。

「就跟妳說,除了搶我的工作之外。」

「我是認真的。」

卓嫣的兩吋高跟鞋在磚紅色的步道上喀啦作響,程詠然加緊腳步趕上她。

「妳不符合資格。何況,如果還被發現我一直讓妳跟在身邊做這種事,我會丟掉我的工作。」

「好吧。」

程詠然安靜下來,手指撫摸著資料夾的活頁孔。這讓卓嫣忍不住回頭看她,好奇藝術家怎麼不多說些什麼反駁她的話。

「妳怎麼了?」

「沒什麼,可能只是剛剛藥物的味道讓我有點頭暈。」

「妳戴了口罩。」

卓嫣戳破她。程詠然有些懊惱地抿起脣,看見女人的車就在不遠的轉角處,她突然意識到自己餓了,還有卓嫣那意外看起來關切的眼神,微微皺起眉。

「妳能抱抱我嗎?」

程詠然在女人身後停下腳步。她知道卓嫣也許不會答應,這比稍早那個問題還蠢。但她不知怎麼著地,突然有了這樣的衝動。

「把眼鏡拿下來。」

沒想到卓嫣只是平淡地這麼回應。

「妳知道我近視將近九百度吧?」

「知道,所以拿下來。」

程詠然只好拿下眼鏡,她突然害怕起來,一動也不敢動,因為眼前的女人變成一團模糊的影子,在昏黃的天色下,這一切都是。

「真的可以嗎?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她聽見卓嫣喃喃了什麼,眼前的黑影開始移動。

「什麼?」

語調微微揚起,程詠然開始慌張了。

「沒什麼,嗯,我是說、可以。」

卓嫣突然的卡詞讓她有想再戴上眼鏡的衝動,想看清楚眼前的女人難得笨拙的模樣。

「過來。」

「不要。」

程詠然聞語,大力的搖搖頭回應。

「我不敢。」

「相信我。」

她頓了一下後,才慢慢地向前移動一步。但突地,卓嫣出力拉過她的手腕,將程詠然拉到一個暖和的懷抱裡。如果卓嫣曾經對她溫柔過,那就是這個擁抱了,沒有別的,除此之外,卓嫣藏得太好,不過就是帶刺的黑玫瑰。

程詠然想起不久前的傍晚,房間裡沒有開燈,整個房內也被染成了一片橘紅色。她的弟弟縮瑟在吉他箱旁的房間角落顫抖,他問了好幾個問題,但程詠然不忍心回答。

「死掉會比較好嗎?」

「沒有什麼比較好的,只有自己去評斷,什麼是適合的。」

她感覺到卓嫣說話時顫動的喉頭。

「如果選擇什麼死法都行,那其實不就是在協助自殺嗎?」

程詠然試探性地收緊手臂,發現卓嫣沒有抗拒,於是她放下心地將身子依傍著女人。

「聽著。」

程詠然想起她第一次跟在卓嫣身邊的樣況。那天的客戶是一名癌末的老人,他選擇注射藥物來結束自己的生命。

卓嫣告訴她,這很快就結束了,勸她不要再愣在那兒,要畫就好好的畫。程詠然記得,那個老人的床頭櫃上有個精緻的夜燈,看起來是西方洛可可的樣式。於是她描繪那夜燈的線條、卓嫣專注的側臉和她的手臂。

「除了自殺,大多數人的死亡都不是自身能控制的吧?」

卓嫣的聲音聽起來很低,慢慢地錘進她的心房。

「痛苦也是。妳的確可以說我們在做的事情是協助客戶完成他的自殺,但除了那些治療與容忍已經到來盡頭、無法再救下去的人,我們是不收的。」

「妳覺得他們選擇活著會更快樂嗎?」

卓嫣的問話帶有些哽咽,這讓程詠然相當意外,她無意勾起女人任何傷心的往事。而她原本也以為卓嫣是沒有弱點的,沒有什麼能讓她放下身段哭泣。

「他們很痛苦,也有自己的原因。絕望並不是什麼妳哪天起床就會消失的想法,最後他們回歸平靜,想擁有對他們生命最後的選擇權。這個社會提倡了許多權利,而我們站的是死亡權。」

「每一個客戶在最後一刻都能反悔。我們給了他們尊嚴與選擇,這就是我們在做的事情。」

然後卓嫣放開她的身子,別過頭往前繼續走。

「我以為安樂死的本意是讓他們無痛的離開。」

「那遺憾呢?」

卓嫣沒有轉過頭來,用平靜下來的語調對程詠然這麼回覆。

「妳怎麼能知道遺憾對他們而言不是一種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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