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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

        五岁之前的杨焕,大体便是这个模样了。

        漂亮,大眼睛。睫毛长的逆天,然而不知是天天哭,眼泪太多,还是眼屎没擦干净,那睫毛总是胶水似的粘结成一坨。

        脸上总是红红的两坨高原红,布满了血丝和裂口。高原红以外又是黑乎乎的污垢。他总是穿着他奶奶做给他的花布袄,系个花布围裙,戴个花袖套,手里捧着个不锈钢小碗,握着铁勺子。

        “婆婆哇,婆婆哇。”

        乡下管奶奶叫婆婆,他像个讨饭的小乞丐似的,天天捧着自己的碗,到处追着他奶奶要:“婆婆哇,婆婆哇。”

        他奶奶嫌他烦,骂道:“屎盆子!一天就知道吃!早上吃的都还没拉完又要要要!要、要去你妈胯底下要!”

        奶奶对杨焕妈的怨恨全撒在小孩子身上,反正小孩子也听不懂,老太太有一万种辱骂在杨焕身上使。

        “张起你妈个批就在那生,生了又不养,现在的女人都是啥东西,都是妈的野婆娘。都兴成这样了,国家也不管一管。”

        “要是六几年,哪个婆娘敢这样瞎跑,公社早就给她抓起来关牛圈,送去劳改。这种不要脸的婆娘,斗都给她斗死。哪像现在,国家管都不管。社会主义全都是被这些人搞坏了,以前毛主席还在的时候,都是老老实实的,哪个敢乱来,抓起来批斗。”

        要是杨焕的爸爸在,肯定要说他妈了:“你这就是老封建,现在的人多自由了,想种田就种田,想经商就经商,想打工就打工,哪像你们以前。穷的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起,有什么好。”

        杨焕他奶奶必定怒气冲冲:“现在吃的饱饭了,你老婆都跟人跑了。我们以前哪有见过离婚的,现在你看看,今天这个媳妇跑了,明天那个离婚,社会都成什么样子了。乱七八糟,都是邓小平搞的。”

       

        杨焕他奶奶,这农村老太太,很有她的底层哲学。吃不起饭,她怪公社的人太坏,儿媳妇跑了,她怪邓小平。因为邓小平搞改革开放,于是大家也都跟着“开放”起来了。反正,怪天怪地,只不能怪毛主席。毛主席,那是天上的红太阳,是穷苦人的大救星,是老太太心里的神。

        但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爱听她说这些,年轻人都信了资本主义了。唯独能跟她聊到一块的,只有邻居老太太熊碧云。

        熊碧云就是杨友生他妈。

        熊碧云这人,真是全村公认的一个命比黄连的苦命女人。

        你就说旁家的男人,再不肖,出去偷,出去赌,出去鬼混,夜不归宿,再怎么混账,也没有坏成熊碧云她男人那样,天天对婆娘拳打脚踢的。

        偶尔打一下也就算了,熊碧云她男人是成天阴沉着个脸,成天看婆娘不顺眼,小则言语呵斥,大则动手打骂。

        熊碧云这人的确是有些缺点,没读过书,是个文盲。农村老一辈人多是文盲,但也都没盲成她那样,连一二三四都不认识的。熊碧云性子又是个老实木讷,最窝囊没本事的。村里都晓得,她男人看不起她罢了。

        她男人杨中正,乃是本村乃至本乡都很有名的一个人物。文化人,说能耐是真的能耐。整个石坪乡,能拿国家工资的,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熊碧云她男人就是其中之一。杨中正是个初中生,那年头,这么穷的山村,初中生都难得了。在农村人都一贫如洗,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杨中正在公社做干部,在供销社做会计,杀过猪,做过大厨,现在在县里学校做教师。反正全乡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人见了都尊称一句杨老师。

       

        杨中正其人,是个出了名的刚硬倔强,心高气傲。小时候受多了穷,吃多了苦,性子格外的刚硬要强。他是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为人也格外看重知识文化。当年结婚时,他就跟说媒的人放话,长相不介意,家里条件不介意,但是一定是要读过书的。就算没上过初中,至少也要上过小学。但是他家穷,媒人觉得你这么穷,你挑什么挑,给他介绍了一个南部姑娘。南部地方远,走路半个月都到不了,还不通公路汽车,结婚前没机会见面,媒人只给他看了姑娘相片。

        杨中正听说姑娘是初中毕业,十分高兴,看相片又挺中意,也不介意对方家穷就娶了。结果娶了熊碧云,恨了一辈子。

        本来他估计媒人说熊碧云初中毕业可能是吹的。初中毕业,这么好的条件,哪能嫁给他,然而他心存侥幸。没有念过初中,至少也该读过小学吧,也过得去了。

        然而结婚后才知道,熊碧云连小学都没念过,真正扁担放倒不知道念一的文盲。

       

        文盲是其一,熊碧云人也无能,连饭都做不好。杨中正是个上山能打虎下水能擒龙的,文能写毛笔书法,武能种得好庄稼。除此之外,他会编筐,会打灶,会做木工,会做泥水匠。他还能做的好饭菜,一个人能掌勺做出一大桌酒席来,乡上红白喜事,常请他做厨。熊碧云么,炒个菜,连盐都放不合适。杨中正在家上灶,熊碧云只能给男人烧锅爨火。

        最要命的,她还给杨中正戴过绿帽子。她年轻的时候跟一个和尚混过,尽管她哭哭啼啼说是那和尚强.奸她,但是对杨中正来说,还是十分痛恨,一看到她那窝囊样子就要忍不住痛打她一顿。

        杨中正脾气刚烈,但是为人人品是绝对正直的,做事认真,顾家,从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婆娘鬼混。这样一位人物,能看得起熊碧云才叫见鬼了。

        其实强.奸那件事,当初闹得全村都知道。村里人都帮熊碧云说话。这么老实的女人,断不会跟和尚鬼混的,但杨中正不听这种解释。见过强奸的,有见过天天钻你家里来强奸的?人家是把你嘴封住了还是把你腿打断了?你不知道跑不知道喊人?杨中正那会在外面教书,熊碧云和那个男人陆陆续续睡了一年多,他才发现。原本夫妻关系只是冷淡,之后就演化为拳打脚踢了。

        杨中正口头禅:“我就没见过这种窝囊的人。”

        熊碧云的确窝囊。

        不过一个村的,都还是觉得她太可怜了。她丈夫瞧不起人,性格暴虐,换谁谁都受不了。尤其杨焕奶奶,了解她这个人,这女人本来就性子软弱,被丈夫天天吓,更加软弱胆小。当初被那和尚占便宜,藏了一年多不敢告诉人,不就是怕男人离婚,怕挨他的打吗?这男人自己不反省,天天还打女人。

        念一肚子书,真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杨焕她奶奶,除了干活,就是和熊碧云凑一块纳鞋底,聊闲天,讲各家的家事。

        杨焕奶奶六十多,熊碧云五十多,两个老女人,年将古稀,一辈子过的差不多了。没有动荡的人生,却经历了动荡的时代。生在黑暗的民国,见证了新中国的成立,挺过了反右斗地主的时代大潮,干过人民公社,搞过大.跃.进,熬过大.饥.荒,见证过文.革打砸抢,而今包产到户改革开放。这一生受过的苦流过的眼泪比黄河的水还多啊,一回忆起来许多的话儿就说不完。

        “以前毛主席在的时候,没有贫富分别,没人敢贪污受贿。那会国家管得严,贪污一桶菜油都要被公社枪毙。偷东西抓住了挨批斗,看看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自从邓小平上台,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出来了。听说现在有种病叫艾滋病啊,以前哪里听说过,都是国外流传进来的。”

       

        国家主席已经换了好几届了,然而两个老太太只知毛与邓。不过她们再讲毛好,讲邓不好,也要承认集体公社不行,包产到户是好。大集体的时候都吃不饱饭,大.饥.荒啃树皮吃观音土,卖儿卖女,饿死多少人啊,包产到户以后农民才有饭吃,日子好过多了。以前谁敢议论一句毛主西不好,狗右.派,把你揪出来腿打断,现在随便议论也没人搭理你。老太太喜欢毛主西,但是要她们回到大集体时代,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年头虽然没妓.女,没贪污,女人也不乱跑,但还是有点太残酷了。

       

        杨焕奶奶说:“六一年大.饥.荒,公社食堂天天吃红萝卜,红萝卜米米,红萝卜缨缨,吃了半年,吃的人肚子里倒酸水。”

        熊碧云说:“你们还有红萝卜。我们那地方都去山上吃树叶,吃草根,饿的人走不动道。你们这乡比我们那好过多了。我刚嫁到你们这那会哟,欢喜的不行呢,你们这吃得好。”

        杨焕奶奶感叹说:“你们那的人是太穷了。男的都结不到婚,女的都想往外嫁。我见过好几个你们南部的,都是跟你一样,只要嫁出来就再也不想回去的。”

       

        熊碧云一脸苦相,头发半白,一边做针线一边跟杨焕奶奶说:“大姐啊,你说这个,我最近真想回一趟娘家。”

        杨焕奶奶紧张说:“你回去干什么呀?是不是他又打你了?”

        熊碧云自从出嫁,就再也没回过娘家。四十多年,一次也没回去过。她家在南部县,那地方穷山恶水,非常的偏远。这四十年里,熊碧云天天被男人打骂,几次悲痛欲绝上吊自杀,都没有想过回娘家。杨焕奶奶对她是很了解的。

        熊碧云说:“没有,他这些年已经没怎么打我了,老了打不动嘞。”

        杨焕奶奶提起熊碧云的丈夫就没好语气:“天天打老婆,还好意思说是读过书的人呢。没读过书的人也不能这么残暴。你呀,你别怕他,你看你身体这么硬实,一点病都没有,他一会高血压一会心脏病,肯定早死的。等他死了你的日子就好过了,咱们还能天天作伴聊天呢。”

        熊碧云抹泪说:“大姐,这是哪里的话哟。他这些年已经不打我了,能好好过就好好过吧。他要是死了,我那两个儿子可怎么办哟。老头子再坏,好歹也是个伴,我那两个没良心的儿子,以后不会养我的。老头子在,他们还能对我好一点,老头子要死了,我天天吃他们的白饭,他们能用耗子药把我药死。”

        杨焕奶奶说:“你还帮他说话呢!你就是性子太老实了,他打你你还帮他说话,所以他才越发的凶横!你成天这么懦弱,我告诉你,儿子都是跟他老子学的!”

        熊碧云说:“他就是脾气坏,其实对我也还好了,没有亏过我吃穿,好吃的没落了我,逢年过节也给我扯布做新衣裳,去年刚给我做了件呢子大衣呢。”

        杨焕奶奶说:“你啊你,真是没药可救了,你都几十岁的人了啊,还惦记他一件呢子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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