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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杰洛的髮色與其他

這幾天好多國民來問祭典的內容,我都把隨身「美夢成真」的傳單恭敬地呈給他們。杰洛總是告誡我千萬不可得罪國民,因為在書之國,人民才是正主。

然而當看見有些國民粗暴的進食動作,我常常會忘記這個囑咐,就像是此時在生活品味區的這個國民──用鉛墨在書上調味。

我走過去想阻止他,要這個中年男人輕柔對待這本可憐的書,豈料他看見我也不害羞,只是一手拿筆一手拿書,兩眼直瞪過來,彷彿我要搶他的食物。

我搖搖手,指著他手上那本月排榜冠軍的兩性叢書,示意他把筆放下。在書之國中拿筆畫頁的傢伙,就跟在街頭對公共電話性騷擾一般齷齪!有這般需要的國民自會把書抱回家,到時要塗要撕、鋪來暖床都沒人會管,可他今天就在書田裡耶。想到這裡我已經臉紅了。

腰際被捏了一把,不知何時乾姊就站在我身旁,纖瘦的手臂橫向對方翩翩起舞。「這位幸運的先生跟我來結賬吧,那本書是你的嘍。」

目送那國民乖乖跟著乾姊走了,我鬆了一口氣,轉而有些難過。

杰洛、乾姊儘管不嗜書,卻恰如其分地扮演各自的角色。

而我無論待多久,都無法真正融入其中。

「呀,小弟在這裡呀!」文學區的小霞招手喚我,塞來兩張書單。「櫃位臨時補書,十分鐘內要把書補出來知道嗎?你知道這些書都放在哪吧?」我搖搖頭,她拉著我一齊走。「先補文學、藝術,其次勵志、其次參考書、再來是雜誌跟暢銷書,這樣推車擺放順序才會對,知道嗎?」

我頷首便和她進入森林開始採擷。小霞叨念著書單一面俐落地採收,我則接過她揀選的書堆列車上。不是我自誇,我最拿手的便是讓推車擺下最多的書,且穩穩地送達書田。乾姊常讚我是書之國最厲害的快遞,「推車在手、使命必達」。

「......真不曉得為何上頭堅持要辦這麼大的慶典,除了開放國民同樂,甚至還請鄰國來觀禮。以往不都辦個餐會就了事嗎!再說,那些紙是可以讓誰圓夢?難道國家會給我加薪?」我聞聲抬頭,正對小霞微撅的臀部。嗯......雖然乾姊說她現在榨得只剩葡萄乾,可我覺得還是很豐滿......

「賴總管還說國王會出席,這國家還真另有國王呀?從來也沒見過那掛名的人,要是他現身能多發獎金就好了。」她輕嗤地遞給我一本書,我轉身放好。「小弟呀,你期待慶典嗎?」

我回想乾姊的描述,輕輕點頭。小霞輕拍手,「對嘛!沒道理不期待,反正到時伺候外賓的可不是我們,就算沒加班費可拿,說不定可以認識名人呢!阿南太悲觀了些。」她揚起嬌憨的笑容。「希望能要到簽名!」

我想到昨夜杰洛就扶著鏡框在燈下核對邀請名單。賴大人叮囑過慶典不可出任何差錯,因此這幾個禮拜他尤晚就寢、忙東忙西,闔不上眼皮時我便數著那被照得慘淡的銀絲入睡,分辨不出究竟是銀是白。

以前我常幻想杰洛是否曾如傳說中的將軍一夜白頭,乾姊聽過噗哧一笑,她笑問我可見過一夜灰頭之人?

「當然有,去染就是了。」問完她扮了個鬼臉,自問自答。「你自去問他為何這樣做,他可不告訴我。」

如果連乾姊都不知道,我又從何問起?我摸摸鼻子,自認無能。不過後來在那幢綠色屋子,杰洛卻透露出完全不同的答案。

「你指這個?」他用握著鋁罐的手指勾了勾自己的頭髮。「天生的呀,不信你自己看我的髮根,同一個色調。」他一手把我扯過去看他的頭,幸好我即時扶住書桌,不然就撞到椅腳的空罐了。只是搖搖頭不信,因為乾姊不會騙我。

「你聽那女人說過對吧?」杰洛見狀笑了起來,微彎的唇形像無力翻身的殘月,倚靠周邊如雲的肌理閃耀青白的燈光。「她總不相信,說是染的、染的,還問我哪家可以染這麼好,她也要一頭陪我。」仰頭喝了一口,轉瞬卻用力挽一張弓扔到腳邊,發出「鏗鏘」的碰撞。

「我這是天生的!天生的!就像我永遠無法成為這個國家的人民!我不愛它!不愛!」咚!額骨疼痛起來,我呆呆地看著擊落桌面的酒罐滾呀滾地渲染鐵面。是琥珀色的,我最討厭的琥珀色液體!我駭得立刻退回自己的床邊跌坐,雙手往後抓抓抓,終於捻住被角,擦了又擦。

「——他們說每個人都是一本書。」杰洛冷冷地說。「雖然不愛看書,我卻覺得說得對極了,人跟書最大的共通點在於讀者一旦看了百遍,自以為能了解書中的精魂,其實不過就是解釋了字裡行間的句讀、拼湊斷章取義的結果,然後讀者就認為能明白它、掌握它、拋棄它了!」

咬牙切齒的字句在鐵皮屋頂上叮咚數聲,終於鑽入縫隙,銷聲匿跡。我把臉埋入套著棉被的雙手蜷縮在床上,逐漸忘記杰洛的頭髮是怎麼來的。

那墨綠色的泡沫太可怕,足以捏造謊言與假象,連一向謫仙般的杰洛都沾染了人類暴躁、怨怒的脾性,竟誣賴乾姊說謊。

回過神來,小霞已經幫我一起推著書來到田埂邊,一畦一畦插秧,動作利索,我想幫她,伸出手去立刻被她駁開。

「你不用忙這個。」她扔來一把用紅唇勾起的齒刀。「反正你也不擅長。」我怔然點點頭,乾姊說過一旦有人丟來聽不懂的話,只要接受就對了,千萬別問對方什麼意思、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他們怎麼想都於我無關,我怎樣也不是他們說了算。我當時問乾姊無意義是什麼意思,她瞟向一旁發派平面廣告的路人,伸手抽張給我。

「就像這種書之國不生產的廢紙喔。」她揪緊我下意識要放開的手指,讓我持續捏著它。「就算討厭它也不能隨手丟掉,造成髒亂就麻煩了」——她這麼說,我追問有什麼麻煩,她反問追究這些不麻煩嗎?我想也是,就不問了。

補完書田,小霞叫我去辦公室等著。等什麼她沒解釋,只是揮了揮手。我仍是點頭,心中卻記掛乾姊,從早上就不見她,是跟杰洛去森林玩耍了吧,可賴大人罵過了,他們還去嗎?

杰洛在櫃台回答國民問題,一手把我招過去。

「你姊上哪去了?早上還見過她呀!」他奇怪地問我。我搖搖頭,他擰起灰色的眉,口中碎念:「才說要好好工作又跑去偷懶,又不是那皇宮裡坐享其成的幸運傢伙。」

乾姊很幸運呀。我不以為然,目送杰洛帶一名漂亮的國民找書去。雖然跟我一樣不是國民,她總說自己是這個國家最最幸運的人,我問為什麼,她指著那些埋頭啃書的國民反問:聽過那個故事沒有?一個國家產了有毒的井水,人民都喝得發癲,國王為了陪大家一起瘋、自願服毒的故事?

重重點頭,我聽乾姊說過那個故事,她說那井水是最烈的酒,所有人都醉得不省人事。

「可是我想醉也醉不了,看了就想逃。」她這樣嘆氣,我為她叫好,因為她不像那國王沒喝水就發癲——沒喝毒水卻自願發癲,這不正是瘋子嗎?

「偏偏就是有人發癲!熱愛這種角色扮演遊戲,自以為是英雄好漢救世主……真噁心!只好眼不見為淨、溜之大吉……」她嘲諷著,眼角瞄了瞄我。「欸,別一不高興就把繩子勒得太緊,我可沒編排你吊著的那棵樹。」

我重重地點頭,從來不敢敷衍乾姊,她是唯一不會瞇眼看我的人,也不曾說謊,我永遠都相信她,永遠。杰洛說乾姊不幸運,是不了解她呢!難怪乾姊想開溜也不跟他說。

「你在傻笑什麼?」一會杰洛回頭審問我,我不敢回答,因為他高興時才懶得這樣問我,而他不高興時回答什麼都錯。

「說呀,我知道你會說的,在這全體動員的慶典前夕、所有人都期待美夢成真的當口,你姊上哪去了?」他逼近我的臉,字字機巧。「你這不合群的傢伙,我隨時可以把你開除!」

阿南就沒有很期待呀!我想這麼抗議,可近距離盯著杰洛詭譎的墨綠眼珠,舌根就一片痠麻,腦筋空白。綠光被銀框包裝得更白,把臉頰後的露台柵欄都擋住了──

那不是普通的柵欄,是燦金色的黃花梨獸腳,上鑲飄揚的雲朵,開出宮殿的天壇。據說國王有時身體好了點就會站在天壇上祈雨。祈雨?可是田裡的書苗根本不需要灌溉呀!為什麼要祈雨?

因為他是瘋子!所有人都是瘋子!不只是國王、賴總管還是阿南小霞,個個假正經……

「快說她上哪去了!不要回答我不知道,她最依賴的不是你麼?肯定跟你說過……」

乾姊才不依賴我呢!是我,是我一直依賴乾姊,她是那樣幸運,即使是中毒的瘋子也不敢對她發癲,乾姊一不在,每個人都這樣醉醺醺的。

「杰洛,你也喝了那口井」?

我正要脫口,一隻白皙的手就倏然挽出杰洛的臂膀。

「──我爬進皇宮偷懶了呀!」乾姊笑吟吟地插話,彷彿她從未離開過,一直看顧我們,她的白襯衫燙得平整,線條銳得發光,刺痛了我的眼。

那束光不只落在身上、擴散到我的頸側,也瞬間點著杰洛的顏色,眉心皺出的陰影一抖,便粉飾太平。

「就愛開玩笑。」他揚起嘴角這麼說,不再理我,轉眼就被乾姊勾走,一絲銀白的髮尾搔過我的鼻頭,旋即遠去,那鳶尾的臊味卻讓我打響好幾個噴嚏。

乾姊才不騙人呢!我朝他的背影扮鬼臉,不忘屏息。就算開玩笑也是真的!不像他,明明頂著一頭染壞的頭髮,卻強辯是天生的,活該惱得白頭。

直到夜幕低垂、國民都走光以後,乾姊才來森林裡幫我種樹,以厚紙板保護書苗,堆了一疊又一疊,偌大的森林由此不見盡頭。

「杰洛氣壞了,跟啄木鳥一樣愛叮人。」她口中埋怨著,臉上卻風采飛揚。「我才不管他呢!誰跟他一樣裝瘋賣傻,什麼普天同慶呀,正主一來,誰都不高興!」

什麼正主?我困惑地看著乾姊,她卻只拍拍我的頭續道:「杰洛自己其實也不高興呀!畢竟賴大人只是總管,忙了半天也是為人作嫁,究竟在幹什麼呢?」

倏地她貼著我的身側,在我耳邊呵道:你說杰洛討不討厭國王?他肯定是討厭的,一個成天只想偷懶的傢伙,和我一樣根本不關心這個國家,一想到要在國慶日看見他坐在王位,誰期待呢?

杰洛那謫仙般的人物,會想這麼多嗎?我無法想像,故保持沈默。乾姊又說:你不要不信,我問過杰洛想要什麼禮物,他乾了幾杯才肯叫那可有可無的國王去吃屎!

我悚然一驚,就算是乾姊這麼說我也難以置信,那個對書之國忠心耿耿的杰洛居然想造反?乾姊吃吃地笑:不,不是造反,他是紙老虎,只敢借酒裝瘋、嘴巴說說,比小白兔還不如。

就算是那樣也不好!我冷哼,國王是怎樣的人我不知道,可賴大人說過:只有愛書、惜書的人才會在這個國家,他必是其中之一。我也愛它,不許任何人撼動它的存在,包括那可有可無的國王。

「……杰洛也是一樣呀,你看他整天忙進忙出,果真期待。」乾姊斂起高昂的情緒,垂下濃密的眼睫。「他說的沒錯,我無法融入這個國慶,與大家一同榨乾自己,就為了迎接完美的祭典……真是不幸。」她輕輕地說。

「其實可有可無的,是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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