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五章:夢覺之隙

      「不知其名號,且以先生稱之。兩度相逢,已知乃一尋常靈人也。母地與長衡裂絕已久,民情、風俗乃至藥工百術自當迥異,若有可師法之處,亦能救黎民於水火中也。」

      盛亞澄癱坐在街角,一身衣物滿是泥砂與皺摺,身後飄來嘔吐物的酸臭味。他沒在意太多,只是緊閉右眼,單靠左眼觀望這燈火通明的城市──他又回到香港了。

      這麼說似乎不太準確,畢竟他人一直都在香港,根據方才聽到的說詞,是有個亂七八糟的世界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拉動,而與他所身處的世界──這個有槍械、毒品,還有幫派火拼的世界逐漸疊合。

      乍想起「平行時空」之類的說法,盛亞澄發出虛弱的笑聲。

      他用手指刮過水泥鋪成的路面,勁力大到指縫滲血,痛楚卻帶來一絲快意。這是他確切活著、確實存在的證明,不似那一身古裝的少女,更不像那她提到的那些古怪事物。

      甚麼長衡?甚麼顓頊……?盛亞澄盯著夜空上同樣圓滿的月亮。

      信嗎?不信嗎?街頭熙來攘往的人們匆匆從他面前穿過,連送來一眼的心神也沒有,盛亞澄心頭漾起了眼前一切才是虛無縹緲、鏡花水月的錯覺。

      然而滿掌泥砂卻再再提醒他確實身處此地,身處這個不再有夥伴、離了家卻又失了歸屬的世界。心念至此,他的右眼益發灼熱,繃著眼窩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

      「那男的……很久了……」

      對街的路燈下,盛亞澄瞥見一名男子朝他指指點點。

      正與這位男子談話的,是一位警察。

      香港警察的實力乃全球聞名,更遑論在數小時之前,黑槍幫受港警大舉攻堅,其裝備之先進、紀律之嚴謹皆歷歷在目,連盛亞澄都難以篤信郎海雲真可能存活下來。

      一想起港警風馳電掣的威力,盛亞澄隱隱冒出一身冷汗。

      眼看警察正要前來盤查,盛亞澄蹦起身子,趁著對方過街的空檔拔腿狂奔。

      「喂!他要跑了!」

      對街的男子大呼,警察立即從車潮中穿梭而過。

      盛亞澄深知逃命的要訣,只顧揀岔路多的街口,連拐數個彎,於暗處迅速反穿身上的薄外套。這外套乍看甚無特色,內裡卻是條紋色彩清晰,套頭上還有一對滑稽的牛角。

      這一反穿,登時搖身一變,成了風格顯著的流行青年。

      短短三秒換裝完畢,盛亞澄從暗處跨出,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當那名警察與他擦肩的剎那,盛亞澄猶能聽見對方有條不紊的呼吸聲。

      不出所料,對方並沒預期目標有迅速易裝的本領,盛亞澄踱出幾個街口,不見身後有人追來,索性將外套反穿回來,用搶來的短刀割下袖子綁住右眼,一面規劃去處。

      他想起了那間心理諮商的小樓房、那張老舊沙發,還有那位血濺五步的老醫生。

      那老人與他素昧平生,卻至死守著他的眼罩。

      加溫的怒意引領腎上腺素湧入體循環,盛亞澄心意一決,立即動身。

      他先是尋得機場的位址,再依循記憶中的畫面鑽入小巷子。

      不到一個鐘頭的功夫,小樓房已出現在眼前。

      出乎意料的是,該處沒有任何警力介入,也不見幫派人馬盤據。

      盛亞澄小心翼翼地檢查,始終不見有人監守,這才潛身至門口。

      門是關著的,盛亞澄稍稍轉動門把,不覺任何阻力。

      他將門把扭轉到底,使勁推開大門,再閃身到一旁。

      裡頭沒有傳出槍響或驚呼,只有大門撞上牆頭的聲音在巷弄裡迴盪,附近的樓房傳來居民的抱怨。盛亞澄疑竇不減,但從門內衝出的腥味說明了此處閒置已久的事實。

      室內缺乏燈光,盛亞澄只能藉由從門口照入的些許光亮打量四周,凌亂的擺設呼應著離去時的印象。

      他無聲步入室內,腳步貼地移動,當鞋面觸及摩擦力較大的區塊時,他明白那是鮮血乾涸後的痕跡。還有地毯、瓷片和木屑,甚至是被打落的牙齒……

      角落處,老醫生的屍體已被搬走。

      盛亞澄從氣味的濃淡察覺屍體還在不遠處,很可能就在那扇鏤空木屏風後頭。

      那裡是老醫生打瞌睡的地方,或許,他如今也在那繼續打著瞌睡,永遠打著瞌睡。

      盛亞澄嘆了口氣,鼻子逐漸被血腥味和屍臭味淤得麻木。

      他明白再來的氣味只會更濃,濃到鄰居登門抗議,然後報警處理。

      屆時,即使上午來襲的人馬放棄回頭勘查,警方和蜂擁而來的記者也會將這堵得水洩不通,使他無法尋覓線索。

      雖然盛亞澄不曉得到底要找甚麼線索,但他依舊點亮小燈,將局面重新打理一番。

      這些事打從他還在臺灣時便做習慣了,無論是收拾被癲癇發作的父親砸壞的碗盤、被縫眼的小妹意外撞倒的椅子,或是揹著半身萎縮的堂弟上下樓梯。

      當盛亞澄果真在屏風後頭見著老醫生的屍首,並將其曳到牛皮沙發上時,他突然有種時空錯置的感覺,他彷彿回到了臺灣,如十幾年前一般整頓那狼狽不堪的家。

      打從離家之後,他便與家人斷絕連絡。小妹是否因為縫起雙眼而變得較不神經質?嚷著要去地獄找妻子的父親可曾注意到兒子離家了?還有母親……母親回家了嗎?

      過往的陰霾在他擦拭地板時回到心頭。

      他反覆擰乾抹布,待抹布髒到再也不堪使用,便從老醫生的衣櫃裡抽出幾件衣服權充抹布,順勢給自己換上一套乾淨的衣物。

      待他將廳堂勉強恢復原樣時,鄰近的樓房已盡數熄燈。

      盛亞澄站在門口,貪婪嗅著清新的空氣。

      被冷水沖得發白、起皺的手上,空無一物。

      適才這一番檢查沒有讓他找著任何證明來襲者身分的物件,有的不過是憑他的身分無法去檢索DNA的血塊、髮絲、牙齒、指甲破片,甚至是半截舌頭。

      然而盛亞澄並不失望。

      或者說,他對眼前事物一點感覺也沒有,唯有身子倦得乏力。

      即使他再怎麼強悍,終究只是血肉之軀。隨著倦意愈來愈重,腦中的畫面卻更加清晰──渾沌的前半生、哀號不斷的家族、惡夢反覆的夜……

      盛亞澄噗哧一笑,心想:若把那女子所說的一切告知家人,他們會信這一套嗎?被遺忘的古老人種、狗屁倒灶的眼睛,還有那糊塗立下的約定──川國?黄魚村?

      他回望那張牛皮沙發,彷彿那是個入口,一切皆從那裡開始,而引領他開啟一切老醫生正在該處長眠。

      想起自己差點在這送命,盛亞澄搖頭嘆氣,實在沒那閒情逸致去插手別人的事,何況還是一些荒誕不羈的事。他揉了下鼻子,回到室內。

      茶几上擱著方才搜出的幾碇普拿疼、安眠藥、鎮定劑、打火機、一包香菸,以及一瓶波本威士忌。一切荒唐始自於此,也在此做個了結。

      盛亞澄拿走藥片,香菸塞進老醫生的口袋,再將僅存的酒液淋在老醫生身上。

      他沒朝老醫生的遺容多瞧上一眼,只顧確認指紋是否清理完畢,然後用老醫生的打火機為這段緣份、這棟小樓房,以及這趟奇幻旅程劃上赤焰騰騰的休止符。

      那一夜,消防車的鳴笛劃破了九龍城區的寂靜。

      盛亞澄從逃生梯攀上對面樓頂違建的閣樓,坐在水塔下目睹烈焰將證據燒毀。

      在火光漸滅之後,曙光並不如盛亞澄所期待的從東方乍現,反而是灰濛濛的雲霧自天際線湧入。隨著雨腥味在城市裡瀰漫起來,他心頭的迷惘也愈來愈濃厚。

      燒之不盡的記憶糾結在內心深處,無數觸鬚東纏西繞,卻摸索不得一絲頭緒,反而搔得心頭蟻走蛇竄,一切看來橫豎皆不對勁。

      茫茫人海、偌大香港,他該怎麼做?能怎麼做?

      盛亞澄縮在水塔旁,睏倦地盯著正在甦醒的街道。

      上班族、學生、司機、小販等市井小民正要展開他們嶄新的一天,他們的步履是如此自然,神情是如此坦蕩,不必繃緊身子左右張望,不時提防暗算或追殺。

      盛亞澄好生羨慕,卻無法想像自己可能過著那樣的生活。

      他掏出幾碇藥片,依著習慣的藥量胡亂嚼碎,和著口水嚥下。

      不自覺地,他的嘴角扭岀一絲慘然笑意。

      連自然入眠都難以達成,哪能奢望甚麼尋常人的生活?

      他靜躺了一會,一面等待藥效發作,一面將藥盒子揉成球狀拋到一旁。

      在視線瞥向藥盒子劃岀拋物線的剎那,他赫然發覺自己隨手掏出的並不是安眠藥。

      是鎮定劑。

      想起方才食用的藥量,一滴冷汗滑過盛亞澄的額頭,滿腦倦意瞬間掃得無影無蹤。

      可惜清醒的時間實在太短,他來不急催吐,便覺頭殼內彷彿被硬生生塞入一塊磚、兩塊磚、三塊磚……

      腦袋變得愈來愈沉,沉得他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視線裡的手指從十支變成十幾、二十支。

      在神智即將失控的幾秒內,盛亞澄顧及生命安全,瞬間做出決定。

      他豁盡最後一絲氣力,摘掉綁在右眼上的布條,苦笑一聲。

      「臭老頭,這下你滿意了嗎?」

      他甚至來不及感覺觸電般的酥麻,意識便墜入無垠迷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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