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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放手一搏

      「父皇驟返,命懸一線,或恐受創於魔族,傷鉅矣。於父皇懷中尋得一精魄石、契約木,父皇乍醒,滿目仇紅,竟不復往日之尊容也。又過數日,父皇崩。」

      香港,九龍城區。

      趁著交易前夕的空暇,盛亞澄在郎海雲、胡老頭等人催促之下,終於依著地圖,前去機場附近一條小巷子尋找郎海雲提過的心理醫師。

      石青受令陪他一同前往,美名說是帶路,實是權充盛亞澄的隨扈,難怪他一路上板著一張撲克臉。盛亞澄明瞭石青是十二萬分的不願意,索性不多說,只是自顧找路。

      而今,他們倆站在一棟掛上「心理諮商」四字的小樓房前,相顧無語。

      「眼罩,別浪費我太多時間。」

      打從兩人出發以來,石青第一次開口。

      「你大可以直接回去。」

      「不行,這是命令。」

      「老大怕我迷路不成?」

      「不是老大的命令。」

      盛亞澄眉毛一挑,石青繼續道:「是胡蜂哥要我跟好你的。」

      「干胡蜂哥甚麼事?」

      「別問我。」石青眼中閃過怒意,「大概是怕你半路發瘋,被紅港會的人做掉。」

      「聽起來挺合你胃口的,真不考慮早點回去?」

      「哼,我巴不得如此。」

      石青語氣雖然冷蔑,卻逕自倚牆抽起菸來。

      盛亞澄一笑,做好快去快回的準備,調整好眼罩,自行推門而入。

      小樓房內是個還算寬敞,但擺設略為單調的空間,有一套老舊的牛皮沙發、一張端正的茶几,以及一副簡陋得難以多加描寫的衣架。斑駁的牆壁上沒有電子儀器,但有一份裱框起來的不知名證書、幾張被歲月染黃的全家福。

      櫃臺前,一位滿頭花白的老人推著眼鏡在讀報,身後有一扇鏤空的木屏風。盛亞澄推測,屏風另一側就是診療的地方。而眼前這一切,樸素得難以讓人印象深刻。

      老人抬頭瞄了他一眼,招手示意他過去。

      盛亞澄調了下眼罩,走到櫃檯前。

      「小狼兒有跟我通過電話了。呵呵,聽說是個棘手的小子,呵呵!」

      老人的口音帶著濃濃的廣東腔,笑起來像是狗兒在喘氣。

      小狼兒……?盛亞澄詫異地想著。

      「小子,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甚麼。」

      老人拍了下陳舊的襯衫,拄著柺杖起身,蛛網般的皺紋隨著笑意浮現眉梢。

      「我看著小狼兒從個小蘿蔔頭長到這麼大,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啊。」

      盛亞澄猶豫一會,問道:「您是老大的──?」

      「哎,那不重要,別管我是小狼兒的誰,太多餘了,多了條魚啊!」

      老人面不改色的用起周星馳電影的哏,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走惱人的蒼蠅。他的目光遊走在盛亞澄身上,喃喃自語:「嘖嘖,年輕真好,瞧這身材,哎呦,真好,真好……」

      盛亞澄眼見老人似乎無心回答,索性提出另一個問題。

      「這裡真的是診所嗎?」

      老人一愣,停下動作,「唔,診所……?你說了算吧!」

      「但這裡沒有病床,沒有椅子……嗯,我是說,那種會把病人綁住的椅子。」

      「傻子,我不是精神科醫師,我是心理醫師。」

      「呃?」

      「精神科醫師是開藥給你吃、給你打鎮定劑,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整成瘋子。我是心理醫師,只做諮詢,不動手術、不吃藥、不打針,更不會把你五花大綁!」

      老人呵呵大笑起來,那是能讓人打從心底樂起來的笑聲。

      盛亞澄這才曉得,是自己沒搞清楚所謂的心理醫師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小子,放輕鬆點,瞧你全身都繃緊了!」

      老人朝盛亞澄肩上一拍,盛亞澄一驚,直覺地擒拿手腕。聽得老人疼得哎哎叫,他才驚覺自己反應過度,羞愧得雙頰發燒,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嘖嘖,好功夫,難怪小狼兒這麼倚重你。」

      老人哭笑不得的揉著手腕,示意盛亞澄在沙發上坐下。

      「不進去裡頭嗎?」盛亞澄心虛地瞄了屏風一眼。

      「裡頭?」老人順著盛亞澄的眼光看過去,哈哈大笑,「那是我打瞌睡的地方!我先去給你沏茶,在這等著,放輕鬆,不然我這老骨頭可挨不住你再折上幾回啊!」

      盛亞澄的眉毛一挑,看著老人負手踱步離去。

      似乎,待會就是在這沙發上一面喝茶,一面和這老人聊天就好。

      想到這情境,盛亞澄好不容易吁了口氣,把童年的經驗拋到腦後。

      幾分鐘過後,老人端來茶具,熟練地將第一泡熱茶澆過瓷杯,再替彼此倒杯茶水,在沙發另一端坐下。閒話幾句之後,老人終於切入正題。

      「我們來聊聊吧,關於你看到、聽到的……」

      盛亞澄身子一僵,手中的茶水濺起些許。

      老人擺了擺手,示意他放輕鬆。

      「聊聊,當作我是你的老朋友,很老很老了,老到……嗯,突然出現在你家也不奇怪。我還會打開你的冰箱,把你的啤酒拿來喝,尤其是蜂蜜口味,那味道,哎呀──」

      「我不喝酒。」

      「哦,真難得!」

      盛亞澄沉吟一會,「我也不抽菸、不嗑藥。」

      老人難以置信地搖頭,「不像混幫派的,太乾淨了,比我家的窗戶還乾淨。真該叫小狼兒跟你學學,他白粉抽太兇了……唔,為甚麼呢?」

      盛亞澄無語以對,只是伸手推了下眼罩。

      「你害怕看見甚麼呢?」

      老人指了下盛亞澄的右眼,問道:「它能看見些甚麼嗎?」

      「對,我右眼有點問題。」

      「為甚麼呢?」

      「不知道,我妹妹兩隻眼睛都有問題。」

      老人略顯訝異,問道:「那令妹怎麼處理呢?」

      盛亞澄苦笑一會,「她把眼睛縫了起來。」

      老人愣了好一會,放下茶杯。

      「請節哀順變。」

      「沒甚麼,家裡出事的人可多著,不差她一人。」盛亞澄故作淡然。

      「所以是家族遺傳了?」

      「對,遺傳,躲也躲不掉。」

      老人側頭想了下,問道:「或許……能跟我聊聊你看見了甚麼?」

      「太多,太多了。」盛亞澄盯著水杯裡的倒影,種種荒誕的景象浮上心頭。茶杯開始顫動,震出了幾波的漣漪,水面映出的臉孔扭曲了起來。

      「說說吧,跟我說說看,想像我是你的老朋友,老到我們會一起抽菸……啊,你不抽菸,好吧,一起打撞球、聊女人、抱怨家裡的黃臉婆。」

      老人沒有催促他,而是用輕鬆的口吻。

      「好吧,我想想。」盛亞澄嘆了口氣,「有大蛇,渾身七彩鱗片的大蛇,還有長角的狼、渾身是火的鳥、衣服很有古味的人、八隻腳的野豬、三隻眼睛的貓……」

      一想起在崑崙山見到的漆黑平臺、那三頭六臂的魔物,盛亞澄不禁打了個哆嗦。

      「太多了,真的是太多了。」他特地加重語氣,不願再多說。

      「好吧,讓我想想……」老人沉吟片刻,「這些幻象會對你有反應嗎?我是說,例如看見你、與你說話,或者是跟你接觸之類的。」

      「以前不會。」盛亞澄又調了下眼罩,「但這半年來,它們好像注意到我的存在。」

      此話一岀,連盛亞澄自己都不禁啞然失笑。

      明明是這些景象不實際存在,怎麼會輪到它們來注意他存在與否呢?

      但老人沒有笑,只是推了下眼鏡,他的神情讓盛亞澄感到一絲心安,哪怕它可能是一張名為「敬業」的面具。

      「那這幾個月來,它們發生了甚麼變化?」

      「它們愈來愈清晰,清晰得像……就像你在我眼前一樣。甚至,我只要一睜開右眼,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我的眼前會充滿那些幻覺,我看不到你,完全看不到你……」

      盛亞澄愈說愈出神,表情茫然了起來。

      老人手指劈啪一彈,將盛亞澄喚回神來。

      盛亞澄垂下頭去,低聲道:「抱歉,我不該亂說話。」

      老人拍了下盛亞澄的肩膀,隨即小心翼翼地收手。

      「不如這樣吧,你在我這好好休息一下,然後試試看──放輕鬆,試試看,把眼罩拿掉會怎樣。」

      盛亞澄搖頭,「我知道會怎樣,我會看到幻覺,再也看不見你、聽不見你──」

      「那也無所謂嘛。」老人微微一笑,「我會顧好你,別讓你夢遊到馬路上去的。」

      「不好,這樣不好。」

      「不會的,試試看吧,有我在,放心。」

      「這……」

      「想像那是個世外桃源,那是只屬於你的天地,正等著你去開發、去探索──」

      「是啊,還有怪物會對我噴火呢。」盛亞澄按捺不住,開口嘲諷。

      老人也不動怒,只是雙手一攤,問道:「那又何妨?傷得著你嗎?礙得著你嗎?」

      面對老人的反問,盛亞澄愣住。

      「我聽小狼兒說過,八顆子彈都打不死你,還一個人摸進啥撈子幫的大本營,徒手做掉他們的大老。你明明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狠腳色,現在又猶豫甚麼呢?」

      老人從沙發上起身,將整張沙發讓給盛亞澄。

      「躺著吧,躺著舒服。別看它舊了,當初可花我不少錢,幾十年來一樣好坐。」

      盛亞澄為難地看著老人,不知該躺上去,還是繼續僵坐,看能否耗到老人改變心意。

      「小狼兒要你來我這,應該不是要你來喝茶的吧?」

      老人端走盛亞澄的茶杯。

      盛亞澄看著沙發的另一端,那裡彷彿比暗夜深處的巷口還要兇險,比被綑在下水道任由老鼠囓咬還要駭人。

      「信任我,小子,你要信任我,就像你信任小狼兒一樣。」

      盛亞澄沉默片刻,終於為難地點頭,除去鞋子,整個人躺到沙發上。

      熟牛皮的氣味讓他想起家的模樣。那是他想像中的家、夢想中的家,沒有發瘋的親戚、肢體扭曲的家人,更不會有鄰居拋來的惡毒嘲諷……

      「來吧,我就在這,會好好顧著你。」

      老人的手滯在半空中,等著接過盛亞澄的眼罩。

      盛亞澄枕著沙發的扶手,緩緩解下眼罩,瞇著右眼將眼罩遞給老人。

      待到老人退出他左眼的視線,盛亞澄深吸口氣,終於睜開他的右眼。右眼打開的瞬間,盛亞澄的全身觸電般顫了一下,複雜的訊息衝入腦海中,一股作嘔的衝動湧起。

      緊接著,一陣光芒蓋過他眼前。

      當光芒漸漸退去之後,小樓房的擺設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天空、枝葉、白雲……

      盛亞澄起身,既迷惘又惶恐地打量四周。

      眼前是片蓊綠的林地,鳥啼與蟲鳴交雜響起,一切看來相當和諧。

      更重要的是,一切看來還算正常,這讓盛亞澄放鬆了些。他發覺腳底並沒有踏著地面的感覺。儘管所見所聞徹底改變,身子卻保留著陷在沙發上的觸覺。

      簡直就像神遊一樣,靈魂飛到某處,身體卻還躺在小樓房裡。盛亞澄心想。

      他嘗試動了下腳步,發覺自己確實能移動,但與其說是步行,不如說是做出步行的動作,實際上是浮著身子在移動,速度隨他想像的腳步大小、頻率而改變。

      他太專注於研究如何前行,以至於他當警覺有棵樹橫在前方時,一腳已踏了出去。他趕緊做好被絆倒的心理準備,雙手預備在倒地的瞬間撐地,完成一個標準的前滾翻。

      不料,他的足脛卻直接從樹幹穿過。

      盛亞澄一愣,怔怔地看著穿過樹幹的前腳,以及「切」進樹幹的後腳。

      是的,他碰不到這棵樹,他碰不到這一切──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盛亞澄內心一慌,感覺胃酸跟膽汁湧上。這想必是他留在小樓房之軀體的反應。

      是嗎?我的身體現在真的想吐嗎?真的會吐嗎?盛亞澄深吸幾口氣,壓抑下嘔吐的衝動,飛旋的思緒卻讓他愈來愈混亂。他索性一咬牙,低頭拔足狂奔!

      奔馳的過程中,樹木、巖石、藤蔓等物體直接穿過他的身子,彷彿他只是一股氣體、一陣風、一片影子。他甚麼也不細瞧,只是不停前進,好教翻騰的思緒有個抒發的管道。

      在本能地算上八、九百步之後,他衝出林地,視野驀然開闊了起來。

      一潭水濂橫在他面前,湖面映著灑落的陽光,晶瑩如整片的翡翠,不遠處有淙淙水泉從岩壁上湧下,奔騰的氣勢、噴濺的白沫,猶如千萬匹白馬群奔,鬃毛隨風飛揚。

      進入這廣袤的空間,盛亞澄才擺脫被困在樹林裡的窒息感。他吁了口氣,驚覺衝刺了好長一段距離卻一點也不喘。顯然的,這段移動無關乎肉體,是非物質層面的移動。

      這到底意味著甚麼?盛亞澄的思緒一亂,反而忍不住大笑起來。

      他不停又叫又笑,愈笑愈是控制不住自己,在湖邊狂奔亂舞起來。

      只屬於我的世外桃源是吧?嘿嘿,我去你的小洞天、去你的樂園──

      一聲驚呼猝然響起,像是一把刀,瞬間切斷盛亞澄失序的神經!

      他僵住動作,朝聲源看去,發現有個人正從水裡探出頭來,驚疑地直盯著他。

      兩人距離很近,不過二十來呎。那是一副年輕女子的容貌,雖然只有半張臉浮出水面,但無疑是美絕人間,雪白的瓜子臉蛋不過巴掌大小,烏黑的雲鬢沾著剔透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那刷翠似的柳眉之下,有一雙瞳眸清澈得宛如剪下一泓秋水。

      盛亞澄這才驚覺,自己居然在顛狂錯亂之中跑到湖心,整個人浮在水面上,不沾水的程度更甚蜻蜓點水!

      意識到自己脫軌的行徑,盛亞澄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僵在原處與女子對看。

      女子愣著不動,眼珠子滴溜溜地打量盛亞澄。她的眼神教盛亞澄感到氣悶,同時又熟悉無比──那是每當他看見幻覺、發狂亂嚷時,旁人會自然流露出的眼神。

      然而他已經身陷幻覺之中,難道連幻象都會覺得他很奇怪嗎?

      心念至此,盛亞澄不禁哼笑一聲。

      女子瞪大眼睛,一頭潛了下去。

      盛亞澄趕到女子下潛之處,卻發現她游得不見蹤影,顯然是深諳水性,又或者……她本來就活在水裡?乍想起水怪、人魚之類的生物,盛亞澄打個哆嗦,決定回到岸上。

      此時,他聽見下方傳來湍流湧起的聲音。

      這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近。他定神往水裡瞧去,發現有個物體正急速逼近。

      那應當是隻生物,有著一對精光閃爍的眼珠子,讓盛亞澄不寒而慄。

      他知道自己必須快點躲開,那對瞳眸卻彷彿有股魔力,將他牢牢定住。

      躲開、快躲開、該死的快躲開……盛亞澄催迫自己移動腳步,但為時已晚。

      那生物猛然衝出水面,直直穿過了盛亞澄。

      盛亞澄驚愕地看著騰上半空的生物,藍寶石般的鱗片綻放璀璨光輝,蛇狀的軀體在短暫騰空之後,以彩虹般弧線的姿勢落入水中。

      但在潛回水中之前,牠兇惡地朝盛亞澄瞥去,那眼神像是要生吞了盛亞澄。

      面對這充滿敵意的眼神,盛亞澄本能地衡量起局面。

      打得贏嗎?或許可以側身閃過,再用個迴旋踢──等等,我在想甚麼?瘋子才跟這種怪物單挑!但我不是瘋了嗎?我本來就是瘋子,要打嗎?要打嗎?

      恐懼終究戰勝一切,盛亞澄顧不得讚嘆那生物的絕美,拔足奔向岸邊。

      當湖岸在近在咫尺時,他聽得身後再度湧起急流聲。

      他咬牙一撲,身子撲向陸地。

      就在騰空的剎那,一張佈滿利齒的雙顎從他的身體穿過!

      他可以想像軀幹被撕裂的疼痛,身體裂成兩半,這下子只能靠雙手爬回岸上……

      但盛亞澄沒事,他甚至連撲上岸邊時,手腳都沒有著陸的感覺。

      一聲嘶吼從他身後炸響,那蛇形生物的上身探出水面,不斷朝盛亞澄咆哮。

      盛亞澄目測,牠的長度有十來呎長,或者更甚。

      總之是個怪物,又是個怪物。

      暈眩感衝上盛亞澄的腦門,不愉快的記憶在腦海中湧現,他受夠了,真的是受夠了!

      他頭痛欲裂,發出錯亂的低吼,沒察覺到怪物已停下動作,而先前被嚇跑的女子悄悄游到牠身旁,兩者惴惴不安地看著盛亞澄,不時交換充滿疑慮的目光。

      突然間,女子倒吸口氣,眼睛一亮,一掌拍在怪物背上。

      怪物一受到刺激,立即大吼一聲,身子像箭矢般激射而出,朝盛亞澄發動突襲。

      「靈兒,不要!」

      女子連忙厲聲疾呼,但為時已晚。

      聽見吼聲一響,盛亞澄愣看著衝來的巨蛇,那匕首般的牙齒、足以一口吞下他整顆腦袋的巨顎,還有那賁張的肌肉、鋒利的鱗片……怪物,又是怪物,成千上萬的怪物!

      盛亞澄發出一聲淒厲的吶喊,雙手用力壓向右眼。

      轉瞬間,怪物、女子、湖水皆從他眼前消失。

      盛亞澄猛然從沙發上彈起,摀著右眼跪到地上,低頭狂嘔起來。

      腳步聲自沙發後頭響起。

      盛亞澄揩了下嘴角,「對、對不起……弄髒毯子──」

      話說到一半,盛亞澄發現來者是個陌生男子。此人手持鐵條,瞠目瞪著盛亞澄。

      盛亞澄與對方相視幾秒,一旁驀然爆出另一男子的聲音。

      「看甚麼!快打啊!」

      這話像是觸動對方的開機鍵,鐵條瞬間橫掃而來。

      盛亞澄矮身閃躲,同時下盤扎根,雙掌一推,將整張沙發推了出去。

      這招果然擋住對方的進擊,但他身後隨即響起呼喊跟腳步聲。

      盛亞澄雙手撐地,單腳掃堂踢倒一人。另一人退開幾步,立即舉著球棒衝殺而來。

      盛亞澄一個箭步上前,左腕從球棒的握把處格擋,右掌手刀直劈對方頸部,一掌劈得對方喘不過氣來,再趁對方張大了嘴拼命想吸氣時一拳將其擊倒。

      敵人愈聚愈多,盛亞澄只覺眼前人影不斷攢動,雖沒能搞清楚對頭是誰,但來者不善的局勢他可是一目了然。

      啊,還真的是「一目」了然啊。盛亞澄低頭閃過一節橫揮的雙截棍,一面發揮自我調侃的興致。起初他還有些從容,但擦過鼻樑的一拳讓他從腳趾到頭髮都緊繃起來。

      被老醫師出賣了?在他瞄到老人癱在角落的身影時,這念頭立即被從腦海抹消。

      顯然是有人一路追蹤上來,又或者是石青……

      盛亞澄甩頭,不願多想,精神抖擻地連戰數敵。

      來者皆配備近戰用的冷兵器,從球棒到開山刀、指虎、榔頭一應俱全。

      但盛亞澄愈戰愈勇,掌劈、拳打、腳踢、頭撞、肘擊、肩靠、指戳、膝頂樣樣能使,一身武藝發揮到極致,茶几、茶壺、茶杯在他手上皆成兇器,更遑論奪來的兵器。

      當第十個人的鼻子被盛亞澄打成一灘血泥時,搏鬥劃下休止符。

      盛亞澄擤去一絲鼻血,搓揉發腫的指節,跨過遍地哀嚎的對手,前去探量老醫師的狀況,這才發覺老醫師的頸動脈已被一刀切開,鮮血濡濕整件襯衫。

      老醫師緊握的拳頭吸引了他的注意。

      盛亞澄將老醫師的拳頭扳開,卻見他握在掌心的不是別的,正是他的眼罩。

      看見這一幕,憤怒席捲了盛亞澄全身,拳頭握得格格作響。

      他強抑著顫抖,戴上眼罩,睬也不睬敗將們一眼,狂風般衝出門去。

      小巷子裡沒人把風,石青早已離去。

      逃走了?還是被做掉了?盛亞澄沒想上幾秒,便朝黑槍幫的臨時根據地狂奔回去。

      一路上,他密切注意自己是否有被跟蹤,盡揀無人的小巷子行走。

      當他接近根據地時,卻聽見響亮高亢的警笛聲,以及人潮的喧嘩。

      盛亞澄從一條防火巷擠身而出,眼前被黑槍幫作為根據地的大樓已被警車包圍,黃色的封鎖線朝四方開張,不少民眾聚在一旁張望,大批全副武裝的警力正魚貫而入。

      衝鋒槍、突擊步槍、手槍……各種槍聲在大樓裡不斷響起、響起、再響起。

      盛亞澄愣望著被大舉攻堅的根據地,既找不到法子衝進去救援,也找不到理由說服自己,幫派的同夥們真可能在這波攻堅之中存活下來。

      五樓突然發生一場驚天動地的爆炸,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令無數民眾發出驚駭的尖叫,數道人影撞破窗戶,被爆風吹出大樓,有些摔到馬路上,有些則摔在警車上。但不論他們摔在何處,都必然成了屍體。

      盛亞澄認得他們,那是過去幾年來朝夕相處、生死與共的同儕,裡頭有老有少,有壯有瘦;有的真性情、有的急性子、有的臉皮薄、有的卑鄙猥瑣……

      沖天的烈焰焚燒起盛亞澄的理智,四散的玻璃就像他的記憶,破碎、鋒利而傷人。

      他摀著眼罩、縮著身子不斷後退,也不管自己踩著了誰、被誰瞪了一眼或罵上幾句粗話,只是不停後退。

      直到他再也見不著大樓、火焰、屍體,聽不到槍響與警笛時,他才放聲哀嚎起來。

      他沒有哭,卻比哭還難受,被眼罩蓋住的右眼彷彿燃燒起來,灼得他的吶喊更加淒厲。他緊抓住眼罩,用渾身氣力去瘋狂拉扯。

      當眼罩被徹底撕裂時,他睜大了右眼,瞪著逐漸昏暗的天空。

      下一秒,城市的樓房、馬路、電線杆從他視線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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