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下令暗殺了你的母親,」少女對他說:「還有你母親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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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六歲的他握著水桶的提把,偏著頭看這個來訪者,少女的眼神凌厲起來,但不一會兒那瞬即的光又迅速黯淡,她瞥了他一眼就掉頭離開了。就連草狗也會吠兩聲,她喃喃地對自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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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幼的男孩把水倒入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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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你好了沒有?」養父在喊他,雖然挺粗魯,但已是這個獨身男人給予的極限,養父說自己蓋房屋時從屋頂跌下,雙腳再也弄不直,撐著拐杖走路還是慢得像蝸牛爬。養父現在改做彩色的瓦片,養父的手很巧,給那些瓦片繪上的七彩蟲魚鳥獸可以在市場上賣得很俏的價,只是養父偶爾還是挺遺憾自己沒辦法親手把那些瓦片貼上屋頂。阿鼓輕鬆地笑了笑:「再好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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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已經結束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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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抱住顫抖的自己,成功壓下一聲哭叫,她看到被砍得破碎的她弟兄的屍體,那罪惡地用鞭子毆打她迫使她勞動的身體已經無法動彈。門外窸窸窣窣的薄雨,在她耳中聽起來那麼淒厲,她以為自己會更恨他們,所以發現自己流的淚有那麼一點是傷痛,她還是非常意外。她握緊了拳,拿起大把的菜刀一下又一下地狠劈著。只有這麼做她才確定自己身在何方,只有這麼做她才不會迷失在逐漸膨脹的情緒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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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砍一下,她就感覺到一陣明顯的胎動,她腹中可愛的孩子正在記取這樣血的連帶、教訓和悲涼,她感覺自己隨著這樣的揮砍逐漸有了力量,她的手臂不再是那樣柔軟地垂落在身側,她的眉眼不再低垂和恭順,她的脖頸不再彎曲著,她的髮飛散在風中,然後她聽見窗外的雷聲││是的,終於,在她這樣深重的罪孽之前,清理一切的雨季終於真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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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鼓的唷!」他喊著:「漂亮的花鼓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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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給我紅色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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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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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你是先叫阿鼓才來賣鼓,還是賣鼓了才叫阿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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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八歲的他挺老實地說,一隻手撫在鼓上,看著養父給花鼓畫上的那些美麗的花鳥曲紋,像是在飛翔又像是在奔馳,像是在萌發又像是在絢爛地勃發,像是含苞待放的春景又像是鬱鬱蒼蒼的夏日,但是沒有任何一種反映了他們日復一日介於生存和生活間的存活。他那雙不像是在窮困和麻木中浸泡了許久的眼睛,即使投射出的是毫無感情流露的空白目光,那雙眼睛仍然自然地優雅,那雙形狀完美的漆黑眼睛,在他垂頭時,閃過一抹淡淡的幽藍,宛若黑夜裡沉默的湖水的漣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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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啊,你父親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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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那樣吧。」他柔聲說,不會再更好,也不會再更差,彷彿凝滯似了的他的養父。他養父曾經給他看火砲,給他看滑翔翼,給他講那場連綿的彷彿永不休止的戰役。但還是結束了,他默默地想。他有幾次問起養父的腿跟戰爭有沒有關係,只換來養父意味極為深長的一瞥,小兔崽子,他最後終於聽到養父這樣說,算是承認了,但承認了也並不能如何,養父揉亂了他的頭髮,淡淡地跟他說起他母親,一個名字裡有夜晚,名字裡有滾滾沙塵的女人。你有你母親的眼睛。末了,養父總會極為懷念地加上這句,他才在養父那雙近乎漠然的眼睛裡看到從未褪去的年少與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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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愛她嗎?」他謹慎地問了一句,養父稍微愣住,然後笑起來摟住他的臂膀:「愛不是那樣簡單的一件事情,阿鼓。」他咬著下唇,思索著怎樣再撈出一些片段,他在意他六歲時聽到的話,他有多麼希望面前的這個男人──即使是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唯一將他留下,唯一沒有遺棄他的人──能夠跟他血脈相連。養父似乎注意到他受傷的目光,稍微把他拉近了一些,這時他有些恍惚的念頭,養父並不像自己宣稱的是個失敗的工匠,一個大老粗,養父讀過很多兵書,也懂很多傳說,養父像承平時代束之高閣的絕世兵器,養父是個軍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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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養父看進他的眼睛,養父的神情非常認真:「我跟你母親相識相處不到一個月,一開始我們甚至彼此提防和誤解,那是我很大的遺憾,臨別的時候,她給了我這個。」他從懷裡取出半塊蝙蝠形狀的玉珮,輕輕撫摸著,沉默了許久,彷彿相當艱難地再次開口:「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再來就是你,我知道你是你母親的兒子,她和她丈夫都死了,在戰爭裡,也許戰爭剛結束那段時間,我實在無法確定。有個女孩抱著你過來找我,你身上的半塊玉珮已經丟失,我不覺得我有辦法相認,但那女孩堅持,我只能待著,然後你睜開了眼,我簡直不能告訴你我多麼驚訝,當我以為這樣一雙眼睛已經從這世間消失的時候。」養父的手指輕觸他的臉,他可以感覺到養父的缺指和老繭:「你也許現在還感覺不到,自己繼承了聆族的血脈,你有一天會聽得比所有人都遠,你可以呼喚人類以外的生靈。你會接觸到一些真正透明乾淨的靈魂,你會懂得一些沒有別人知道的語言,然後也許你還找得到其他能與你對話的人,就像我曾經以為你母親是最後一位一樣,我相信你會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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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母親告訴你的,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你們就談到了這些?」他的嗓音有些嘶啞:「我不覺得她還要去找其他什麼能與她對話的人。」養父將他的提示置若罔聞,只是輕輕摩擦他的手臂,給予一些他過去不需要,現在也不願索求的安慰:「她本來是不需要。她有個妹妹的,雙胞胎。」養父沒再說話,他也沒有去尋求更多解釋,出乎意料地,養父快速地擁抱了他一下,像是窗外急速而過的閃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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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手上還執著刀,紅色的亮麗的血順著刀鋒直往下淌,她的面前躺了另外兩人。為什麼他們不肯答應她呢?她要的並不多啊。她只是要求供她孩子生存下去所必須的,為什麼就這麼困難呢?她的丈夫蹲在那兩人的身邊測他們的脈搏,臉上還帶著畏懼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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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他說,不多做一句解釋,他看著她,用一種混雜著陌生、哀憐和愛意的表情。她深深地看進她丈夫的眼睛:「死透了。」他垂下眼睛,稍停片刻,然後仰起頭,迎接來自他妻子柔軟的親吻。他妻子的吻裡有血腥味,他知道馬上就有更多,這讓他作嘔也讓他著迷,這味道實在太嗆鼻了。他望著妻子的頭偏向一邊,黑色的髮辮垂落,她正在思考,他給了她一點提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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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認為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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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曾經以為聆族絕跡了,我以為嗅族絕跡了,不是嗎?」她的笑容如此明朗,如此柔和,她的手撫上了自己的腹部:「我期待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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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期待。」他伸手握住他妻子涼冷的左手,女人的袖子反摺起來綁著,用半塊玉珮扣好,看起來像一只斷折的翅膀。女人微笑起來:「我們趕快把這邊收拾收拾。」他點點頭,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在那宛似絲繩般柔巧地束縛住他的嗓音底下,他還能回應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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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強烈了。十歲的他摀住自己的耳朵,抵擋四面八方而來的聲音,那些原本聽著挺悅耳的蟲鳴鳥叫,在近日有時會突然變得清晰到刺耳,更別提他聽見多少原本聽不見的聲音,他聽見魚兒宛如雷鳴的吐泡聲,狗吠聽起來更是震耳欲聾,最可怕的是夾雜在那之中隱約的獸類聲響,但那不僅是獸類的叫聲,不可能只是獸類的叫聲,他把手摀得更嚴更實一些,他不可能聽得懂那些低吼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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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養父的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有技巧地施加了一些力道:「聽著我的聲音,聽著我,只要聽我,阿鼓。」養父的眼裡滿是擔憂,一種對未知情況的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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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吵了,父親。」他瑟縮著,沒有放開手,嘴唇微張,他幾乎耳鳴。養父沒有再逼他鬆開手,但還是輕聲對他說話,宛似對待一個嬰孩:「阿鼓,船錨,你知道船錨的啊,你把我的聲音想成錨,把你定在原地,哪邊的聲音都拉你不走。」養父深吸了口氣:「阿鼓,你在放開你的耳朵之前,先放開你的心,你聽到那些聲音沒什麼大不了,一點都沒什麼值得羞恥,這是很棒的能力,你母親的血給予你的保護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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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護能力?」他乾乾地笑笑,沒注意自己的手已經放開了些許:「我簡直要當它是詛咒了,太可怕了,我的父親,為什麼會有人想要這種能力,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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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如果是你擁有這種能力,一點都不可怕,這是祝福,阿鼓。」養父勸誘的聲音說道:「你的母親愛你,把能力留給了你,阿鼓,你可以聽到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必定能完成別人不能完成的事。」養父從來不曾談到愛,他恍然地想,但他實在沒有更多能夠相信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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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保護誰呢?」他溫柔的嗓音說,自己也不禁感到驚訝,他聽著那個彷彿不屬於他自己的聲音,沒有一絲一毫童音的餘韻,那沙啞的,宛如成人的聲音,講著他的思緒中從來不曾存有過的話語,養父怔了怔,手輕輕碰觸他的臉頰:「阿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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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崴。」他喚著一個他自己也從未聽過的名字,養父閉起了眼睛,造孽啊,他聽見養父這樣喃喃地低語,確確實實地,養父的一句話令他幾乎肝膽俱碎,但那不可能是他的感覺,那不可能是他,僅有十歲的一個孩子應該發出的聲音,應該講出的話,他放下掩著耳朵的手,細瘦的手臂抱住了他的養父,周圍噪音的浪潮不再重要,事實上模糊到幾乎聽不到,他只能聽見養父的聲音,那低沉的,受盡磨難的聲音,一點一點,像初昇的太陽,慢慢地明朗起來。養父哭泣著,他從來沒看過養父哭,但透明的淚水毫不猶豫地從那雙滄桑的眼睛裡流出,養父抱緊他,養父沒有放縱自己的情緒,只是極度克制地抱緊他,再緊一些,再緊一些。他聽到養父一遍一遍不停呼喊的名字,一個只在他記憶裡最陰暗的角落存在的名字,養父叫著的,是他母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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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才能回到故鄉,真正的故鄉,月亮啊什麼的,不管怎麼樣,唯一的重點就是人死了才能回去。」女人靠在自己的丈夫身上,他的臂彎裡抱著一個幼小的女孩,輕輕晃著,男人回看他的妻子:「這是聆族的世界觀?真是消極啊,我必須要說。」女人微微一笑,她解衣散髮,她的女兒雖然幼小,但眉眼已經像她的丈夫,她溫柔地說:「很負面,可是很美啊,因為很憂傷。」她補充:「你知道,我親手埋了自己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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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輕微地皺起了眉頭,他實在不瞭解為何女人喜歡在女兒面前講這些話題,但他沒辦法阻止她。他很愛女人,但他不知道女人是否愛他。他的妻子顯然察覺,她扳過她丈夫的臉,他打定主意不看女人,女人淡淡地說:「你不喜歡。」男人敷衍著,算是承認了,女人伸手輕輕撫觸女兒的臉頰:「她沒有能力,連一點點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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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只是還沒有覺醒。」男人抗議著:「而且沒有繼承我們的能力也不代表這孩子就沒有任何能力。」女人有些奇怪地望著男人:「是嗎?我就認為是這樣。而且就算她沒有能力我也能愛她。」男人嘆了口氣,他簡直不知道女人是否真能像她自己說的那樣愛他們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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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會愛她。」女人說:「我要用妹妹的名字給她命名。」男人微笑了一下,但隨後僵住,女人抱住他低聲說:「但是,我還是需要繼承了我們能力的孩子。」他放下女兒,因著他妻子的要求,他又再度投入他並不想要的纏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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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父交給他一把黑柄的刀,他怔愣了會,然後伸手接過。他實在好奇養父打算怎麼樣教他刀法,在養父腿腳這麼不便捷的時候,當然他知道一些故事,關於那些有殘缺的高手。但是他養父顯然不怎麼想朝這方向走,養父只是低聲說:「這兩年來,你已經習慣以我的聲音為指引了,我需要讓你知道如何使用你的能力,我輔助你,在你學習的期間,我只有一條規定: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我不允許你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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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什麼會,想去殺人呢?」十二歲的他揮動刀子,不覺得特別吃力,因為養父的身體狀況,他擔當了大多數時候的必要苦力,雖然身子略微纖瘦,但已經十分結實了。養父像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回答他的問題:「不想當然是好的。」養父小聲地開始指示,其他人看上去可能只是嘴唇微乎其微的翕動,他聽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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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你的西南方,聽從風的風向,確認風速││將你的聽覺降低四分之一度,將刀平舉,聽取自己的脈搏,放輕鬆,直到你的脈搏與往常同速,聽從你身體裡的氣流和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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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並不是太困難的事,對他來說不是。他很自然地感覺到自己幾乎融入周遭的風,這麼輕盈,這麼自在,養父的聲音是他唯一的錨定。他心想,像是引航者,像是船隻的嚮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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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著你必須去聽取風吹在你的對手身上是如何,現在聽著風吹在我身上的聲音,然後做判定,如果你是風,你要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到我身邊,假設你是風,假設你身體裡的氣流和血流是風的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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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動了起來,非常快速,非常無聲地,像是飛掠過水面的水鳥,只在水面留下一道潔白的身影,如同連結著音浪與寂靜的弧線,他的身體伸展著,他的手還握著刀,但他幾乎感覺不到,他所有的感覺只集中在養父身上的氣流和血流。他聽著那比常人微弱許多的聲響,像是潺潺的小溪,水晶似的透明,雖然是如此脆弱的聲音,但卻切切實實反映出他養父的形態,極度乾淨,極度美麗的聲音。他發現他的養父殘缺不全地站立著,望著他,如此平靜地望著他。他收回刀,像收起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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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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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等待他的養父用正常音量說話,但養父只是如一棵樹一般站著,他慢慢地走向養父,輕靠著他那疲憊的養父,他知道這個逐漸蒼老的男人需要更多拐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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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抱著一個男嬰,看著他優雅的妻子。他的妻子撫摸著一個頭骨,仍然是清亮的眼睛盯著他,他安撫懷內的男嬰,稍稍朝他的妻子靠近了一些。女人的頭髮編成雙股辮子,辮稍放得特別長,身上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衣裳,赤著腳,看起來比男人年輕得多,畢竟男人的頭髮已經添上許多灰白。女人溫柔地靠向她的丈夫:「這個孩子繼承了我們兩人的能力。」男人點點頭,他沒有問他的妻子為什麼知道,也許他已經疲累了,也許他已經習慣他的妻子知道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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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真是非常美麗不是嗎?」女人溫柔地說:「擁有可以聽取一切的耳朵,還有可以聞到任何氣味的鼻子。」這是真的,繼承了他們一切夢想、榮耀和罪惡的後代誕生了,那個男孩尚且幼小,但男人靠近他時幾乎屏息,他睜開的眼睛無疑是他母親的,那雙泛著幽藍的黑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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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過來看看你弟弟啊。」女人帶著產後的虛弱,顯得更加纖細,卻也更加危險,那雙眼睛在瘦了的臉龐上更加熠熠生輝。女孩怯弱地靠近母親和她新生的弟弟,輕輕地碰觸了那個嬰兒,她幾乎感覺到力量,她抬起頭來望著母親,女人的聲音略微低啞,但依舊清晰:「請你一定要保護他。」男人驚訝地揚起眉毛,他的妻子從未,將來也肯定不會這樣懇求,但是她做了,對這樣一個年幼的女孩,就好像她已經能預知未來波折起伏,那苦痛的命運。女孩的眼睛閃動了一下,然後她用與她的年紀毫不相符的冷靜語調朗聲說:「自始至終,不離不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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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的他倚著養父的床,養父半心半意地撫著他的頭髮,靜極了,只有窗外的月光流入窗框,漫入室內時水粼粼的波光,彷彿是遠方的海潮聲呼應著,他閉上眼睛,他現在已經習慣那些柔啞的低語,那些是蝙蝠,那些是他的同族,那些小傢伙輕聲對他說,嘿,我們知道你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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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裡,他回答,我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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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你不會跟我們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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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至少現在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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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能理解,你的家族。僅剩一人,但還是家族。不是你身邊的這個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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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他是我的父親,這是我僅擁有的,也是我全擁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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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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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身溫柔地用溼布抹去養父臉上的髒污和汗水,這是他僅擁有的,這是他全擁有的。養父看著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流露出疲憊,他握住養父的手,稍微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他想把自己活躍的血流和氣流灌入養父的胸腔,讓那顆已經開始凋萎的心臟再次充滿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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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教的已經全教給你了。」養父閉著眼睛,輕聲咳嗽。他感到有些惱怒,養父怎能以為他在乎這個多過他唯一的家人?他不是他母親。他稍微靠向養父,抱緊他的養父,他的頭擱在養父的頸窩,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三個擁抱,也是最後一個。在許多日子以後,他仍能清楚回憶起脈搏的跳動,他們的手臂間輕微的摩擦,他們的髮絲彼此纏捲的細微聲響,他希望自己能揉進養父的身體裡,再脫離出來,重新成為另一支血脈,不是擁有這麼多秘密,這麼多殺戮的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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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的父母殺了很多人,他們受了很多苦,在戰爭末期已經不正常。謝謝你總是告訴我那些占據母親生命中最微少的美麗時光。我知道屬於我生父的嗅覺還沒有覺醒,也許明天,也許永遠不會。但我真正的家人一直都是你,只有你。」他聲帶中最後的童音已經褪去,接著就要邁向衰老的開始:「我向你發誓,我只背負一條性命,就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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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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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姊姊過來找過我。」他靠著養父,直到脈動停止。他沒有注意到養父的眼裡微微閃動著的悲哀,這個男人到死都沒有告訴他養子的最後秘密。當他問起那女孩玉珮的事情時,那女孩第一次表現出超齡成熟以外的慌亂,女孩囁嚅著傾訴著,他終於知道了她和她丈夫最後的祈願,於是他拍了拍女孩的背,保證女孩知道,他姜崴也將成為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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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勒住了女人的頸子,用她的衣帶,女人的身體柔軟地曲折著,她這一生從未這麼順從過。她的手上沾滿了血,一朵一朵地鮮紅綻放,像是罌粟花,那半塊玉珮向來無堅不摧,但此時卻像是追隨它主人的命運一樣,跌在地上成了一堆粉末,一點屍骨都不留。她斷氣了很久,她的丈夫才將她放下,也許這是聽得到一切聲音的女人,但她也聞不出他給她下的迷藥,她最後還在微笑。但這很難說,男人想,他的妻子就算知道,也鐵定會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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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看著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沉靜地抱著幼小的弟弟,男人低聲說:「你知道要交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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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過誓。」女孩說,她的眼神平緩,但她稍微將男孩抱緊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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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發過誓。」男人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問她:「海棠,為了我們,你願意說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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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樣子的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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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是皇上殺了我們。總之是他束手無策的標的,你能做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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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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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笑了:「海棠,保重。」他一待海棠轉過身,便執一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抹去,也不管拿這種對兒女的隨性祝福當作遺言是否恰當,反正自從他遇見了這個女人,是生是死他都已經不太在乎,他倒下的最後念頭是:我們倆會相見嗎?啊,當然會的嘛,地獄有幾層,我就往幾層去找,我相信我們都屬於那個地方。所以,他最後也是微笑著,就跟他妻子預料的一樣,他妻子實在太瞭解他了,她知道如果他有那麼一點懂得他們的孩子,他們瘋狂血統的產物,他是斷然不該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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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望著身旁的女人,淡淡地說:「你實在不用跟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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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始至終,不離不棄。」女人只是回了這樣一句,看著已經進入視區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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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鼓輕鬆地笑了笑,拔出腰間那把黑柄的刀,他發誓,只背負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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