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鼠，你不是說這傢伙是日本鬼子嗎？」手上掛著金手環的不良少年對吊車尾吼道：「他中文這麼溜，一點腔調也沒有。你不會是在耍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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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吊車尾的綽號是老鼠，論長相論聲音都還蠻貼切的。至於金手環提到的語言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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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日本的時候，當然是以日文為主。不過，土生土長的台灣人父親，對於學習中文這方面頗堅持，因此我小時候偶爾也會用簡單的中文語句和父親對話。但是，直到搬來台北待了兩、三年後，我的中文才漸漸擺脫怪腔怪調和詭異語序。想當初國小低年級時，語言不通還是害我遭排擠的問題之一。若不是遇上那位唯一被我稱作恩師的低年級班導師，現在的我恐怕還縮在假名背後，不敢與注音符號及國字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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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除了和蒔瑀說話時會用日文，其餘時間大部分都是使用中文的。練習與運用的時間一長，自然而然就熟練了。順帶一提，我哥是個和我完全不同的天才。他很小就掌握了兩方母語，還有餘力吸收其他語言，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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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釋了這麼多，我只是想表達：金手環，老鼠真的沒騙你啦！雖然我現在也是被劃分在不太愛讀書的問題學生堆裡，但好歹過去也是有過一段苦學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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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老鼠立刻嗆了回去：「我說的是真的啦！那傢伙的老母真的是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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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或是日本鬼子，華人給日本人安上的蔑稱。雖然某些日本人認為這個稱呼很可愛很有喜感，但是混血的我本人可不這麼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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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因為他們的談話內容而開始火大起來的我冷冷地開口：「鬼子鬼子地叫……誰准你們辱罵我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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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不住氣出言挑釁──今晚的錯誤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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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手上刺了荊棘圖樣的男生怪笑，「不愧是國中的小鬼，還沒斷奶哪。」接在這句後，他罵了一句人人都聽得懂的台語粗話──最有名、用來問候人家父母的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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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顯感受到額際的青筋跳動了幾下。如果能在現實裡用漫畫中表示憤怒的「井」字號來表達心情，此刻的我恐怕臉部堆滿一層又一層的井字號，完全看不見五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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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個人呢，基本上是個和平主義者。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從以前到現在，都只有我被找麻煩的份，還沒有發生過我去找別人麻煩這種事。主動挑起事端猶如吃飽撐著沒事做去捋虎鬚，這種吃力不討好還會把自己捲進麻煩漩渦裡的事，我是不做的。不過，不主動出擊，並不代表我沒有反擊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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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人接連用言語侮辱我的母親，在一分鐘內連踩我的地雷兩次，讓我臉上平靜無波的假象開始出現裂痕。我看不到自己的臉，無從得知自己現在的表情。但從刺青男臉上那討人厭的笑容來看，應該有幾分能夠激起他們鬥志的憤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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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青男罵了粗話後，誰也沒開口。詭譎的靜默混著夏日飽含水分的蒸騰熱氣，在這塊治安死角凝滯，有如濕氣黏在皮膚上卻抹不掉時的黏膩感，令人感到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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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這塊黑色寧靜的，是黑騎士的手機鈴聲。意外有格調的鋼琴曲。我還以為會是配合他那身皮衣的重金屬搖滾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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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黑騎士無視一觸即發的街頭鬥爭，從容不迫地從口袋裡拿出時下最流行的新型智慧型手機。講了幾句話後，他將電話掛斷，隨口交代同夥：「這傢伙就交給你們了，想怎麼玩都行。我還有別的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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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上他一直倚著的重型機車，黑騎士油門一催，揚長而去。看他騎重機的姿態，想必有為了不愧對外號而好好練過一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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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扔下的三人組目送頭頭離去後，轉身回來面對我，三人都毫不保留地向我展現他們的高昂興致。我應該要感到害怕的，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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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三人逞兇鬥狠的表情配上機車廢氣在他們臉上留下的灰印子，那滑稽的樣子讓我差點嘴角失守，當著他們的面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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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年頭被找麻煩也真累，還得忍著不嘲笑對手的蠢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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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小弟弟，你剛才很嗆嘛。」刺青男緊盯著我，伸手從背後抽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子把玩著，「本來還想說要對國中小屁孩仁慈一點的，看來是沒這個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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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身在路燈的照耀下反射著刺眼的光。從看起來沒有什麼髒污與刮痕的狀態來看，應該是把新買不久的刀。如果他們為了今晚來找我麻煩還特地去大賣場買了這把水果刀，那也真是難為他們破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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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了眼店內掛在牆壁上的鐘。時間顯示三點，距離下班時間還有兩個小時，解決眼前有礙店面觀瞻的三人組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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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玻璃的反射，我看見金手環趁我轉頭看時間時向我衝來，老鼠和刺青男也往兩旁散開，準備包夾我。正面攻擊我的金手環先是左手做了欲毆打我腹部的假動作，右手再藉機襲向我的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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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錯的作戰策略。可惜，這招時常被使用，可以說是大家最慣用的套路，連國小生都能學得有模有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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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微微側開，閃過那記直拳，我感覺到他的拳頭擦過我的髮梢。右腳順勢抬起，我對準他的腹部用力踢下去。腳底接觸他身體的那一瞬間，感受到的觸感並不是肉體的柔軟，而是某個硬硬的小玩意。看來，他似乎是抬起了左手橫擋在我的鞋底前，導致我一腳踹上他的手環。我這一腳的力道不輕，老天保佑他可憐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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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那個美國時間關心金手環是否有骨折，我收回腳後迅速蹲下身子往斜前方翻滾，避開刺青男從我背後揮下的刀。對於自己的失手，刺青男面露不滿。不過，就我的觀察，他揮空是理所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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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他那連水果刀都握不太穩的樣子！不要說攻擊人，只怕拿刀切水果於他而言也是人生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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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視線越過我、看著我背後的刺青男臉上拉起一抹詭異的笑，配上他那蓋住半張臉的中長髮，頗有幾分女鬼貞子遠房親戚的韻味。在我轉身往後看之前，感覺到危險的身體已經先反射性地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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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住頭部並盡可能地調整角度，我用右肩胛骨接下老鼠的一擊。在他收回拳頭前，我緊緊抓住他的手。而如我所預料的，他在向我揮出下一拳之前便無力地軟倒，伸到半空中的另一隻手頹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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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打架的時候，我才會覺得魔手有點用處。不過，說到底，就是它惹來這堆麻煩，為解決問題出點力也是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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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開抓著老鼠的手，我嘗試性地動動右肩。除了被打的地方有點肌肉痠痛之外，感覺沒有傷到筋骨。當了兩年的同班同學，我知道老鼠雖然行動敏捷，但是力氣不太大，才敢用一個瘀青換取放倒對方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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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打算起身時，正上方傳來夾雜著不悅耳笑聲的話語：「咯咯咯，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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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於輕敵──今晚的錯誤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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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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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反應過來該如何動作，刺青男的背後先出現了一道白色人影。那一身雪白的人準確地擊上刺青男的肩井穴，導致刺青男手一麻，握不住的刀子自半空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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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驗告訴我，如此近距離落下的刀子是絕對無法完全閃開的。即便不傷到頭，肚腹或腿也難逃一劫。咬牙，我以最快的速度抽出口袋裡慣用的扇子，賭上一切，全力往刀子擲去。木製扇子在我頭上數公分處擊上刀子，木頭與金屬擦撞，發出一聲悶響。刀子的掉落軌道被撞歪，和扇子雙雙落在碎石路面上，與小石子摩擦產生尖銳的聲音。明明都是些十分細微的聲響，此時卻在我的耳中無限放大，與快速的心跳聲交織出屬於生者的樂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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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時間地點對象，打架一直都是一項以生命作為籌碼的另類賭博。經驗固然有用，但運氣也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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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躺在不遠處地上的刀子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慢慢起身、看向我今晚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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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發楞的時候，白衣青年已經手腳俐落地把刺青男與金手環處理乾淨，還順道將昏成一團的三人組像疊疊樂一樣堆在路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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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那個……」我出聲，想叫住那位讓我身上免於被開個血洞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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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像是沒聽見我的叫喊，自顧自地穿越馬路離去，連聲道別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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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聲咕噥：「真是個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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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是時間太多，救我救好玩的嗎？街頭什麼時候開始流行見義勇為了？我記得從我國小高年級涉足街頭起，眾人的行事風格一直是「隔岸觀虎鬥」和「坐收漁翁之利」。而且，就我最近的觀察，流行趨勢應該沒有改變才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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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店門口，我無語地目送高挑的青年遠去，直到那抹白淹沒在電玩店與夜店招牌七彩的霓虹燈之中，再也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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