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試閱2

      第二章

      1

      追查玉的下落。這便是追命的工作。

      無情知道追命的能耐,因此分派了銅劍僮子跟隨。

      銅劍僮子受到無情的薰陶,在說話技巧方面相當有心得,因此配給追命再好不過。

      追命豪邁不拘小節,一站出來不像個捕快,倒像個地痞漢子。

      有情有義、歷盡滄桑的漢子。

      銅劍心細如髮,跟銀劍有著一樣的敏銳,但是他與鐵劍是超級好兄弟,一樣愛玩、愛鬧、愛新奇、愛逞口舌之快。

      無情甚是擔心,因此將他與追命湊一對。

      若是銅劍好強地想先發制人,追命也可以憑著機智化干戈為玉帛。

      而追命決定先往一個地方展開調查。

      兩人在數個時辰之後,來到離神侯府有一段距離的小鎮前方。

      銅劍好奇地在小鎮入口的牌子前方晃了兩下,細細唸著上頭的字。

      餘蓮鎮。

      這是一座和平溫馨的小鎮,在這樣的亂世當中實屬難得。村子當中多半是老弱婦孺,孩子的嘻鬧聲變成一天開始與結束的提示,婦人的嚶嚶笑語比起任何一種鳥兒都要動人悅耳,地上一個馬蹄印也無。

      追命很喜歡這個鎮,這個鎮讓他想起生命當中一個很重要的人。

      一個女人。

      一段過去曾刻骨銘心、現在也銘心刻骨的初戀。

      銅劍呼了兩聲,追著一隻小狗呼嘯而過,狗兒汪汪地朝後頭叫囂。

      追命憶起了那個午後。

      院子裡好多人赤裸著上身在搭建棚子,廚房裡好多人在吆喝著,院子裡幾隻精力充沛的狗兒在角落汪汪叫,湖心上片片荷葉、朵朵蓮花綻放,像極了小透的笑臉,溫柔且帶著點點憂鬱、聲聲嘆息。

      想起這名字,追命已經不會感到痛。

      因為這名字已刻入他的心中、命中,成為他的一部分,所以再多痛,都早已習慣。

      「小透」。

      「小透」。

      「小透」……

      有這名字的女孩是他的初戀。

      他的初戀來得好快、也消失得好快,但追命從不後悔自己所做的每個決定。

      如果後悔了,就是對這段感情的質疑。

      小透不能這樣被質疑。

      而莫名其妙地,追命突然想起了四師弟的臉。

      冷血的臉。

      冷血那張一笑也不笑、一點表情也無的臉龐。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追命知道自己的感情有人入駐了。

      追命從來不知道,會有人這麼理所當然的佔據他的心思,他有過許多段感情,都來得快、去得急。追命跟他的師父一樣,這一生與兩樣東西分不開,就像雙生一樣的缺一不可、少一不全。

      一個是酒,這跟他的師父有著極大的關係。

      一個是情,這也跟他的師父有關,他活脫脫是師父的翻版,天生與情字脫離不了干係,他是那種很容易陷入熱戀漩渦中,卻也失戀極快的樣板,這絲毫不誇張。

      無情總擔心著這個三師弟,縱使無情的年紀較輕。

      2

      追命會特地挑選這個小鎮,是有原因的。如同銅劍分配給追命、鐵劍分配給冷血、銀劍分配給鐵手一樣,都是有原因的。

      追命知道自己的理由,如同無情知道他的理由一樣。

      這鎮被起名為「餘蓮鎮」是有原因的。

      這座小鎮以前沒有名字,這就只是一個小鎮,小得沒有人知道它該叫做什麼名字才好,畢竟沒有名字也不會妨礙人們對它的位置認知有所偏差。

      這小小的鎮,似乎從遠古時代以來就只有女人進駐,小鎮裡幾乎沒有男人,兩三個,便已經是讓人驚訝的數量,而孩子也以女孩子為多,是一個很純樸很讓人安心的小鎮。

      但表面越和平的地方,往往藏有越多讓人斃命的凶器在,這個小鎮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這件事很少人知道。

      但很少人知道的事,追命通常會知道,不但知道,還很了解。

      否則追命不會千里迢迢跑到這個鳥不生蛋的小鎮來,他大可由那些有名望的門派開始查起,但這麼一來太過打草驚蛇,會在無形當中失去很多重要的線索。這樣便跟無情對他的期待相差甚遠。

      他的職責是與各門派周旋,暗中探查相關消息。

      為了達成這個任務,追命揀選了這個小鎮,銅劍也知道原因,所以他乖巧地跟隨。

      追命在村子口處張望了兩下,而後迅速拎著銅劍,站到一只大酒缸前。

      那酒缸一點也不稀奇,瓶身上貼了一張大大的「福」字,字跡相當好看,甚至跟鐵手的書法字有幾許相似之處,那狠勁、力道、起筆的俐落、收勢的簡潔,在在都告訴著大家:寫這字的人是個高手。

      深藏不漏的高手!

      無論是哪一筆,都有著深厚的內力,這一點追命再了解不過,因為鐵手所寫出來的字,跟這個字是相差無幾,或者說是一模一樣可能更為恰當。

      銅劍動了動被綁的手,有些難過地嗚咽兩聲。

      ──銅劍竟會被綁了起來?

      追命瞪了他一眼,啐了一聲,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腳。

      ──追命為什麼要踢銅劍?

      他伸出一隻手,輕輕在酒缸上敲了兩下,極短;又敲了三下,極長。

      三長兩短的敲擊聲。

      就這三長兩短的敲擊聲,酒缸突然往下沉去!

      追命一點也不意外地挑眉。

      酒缸沉下去的地方,黑黑的一個洞,深得看不見底。

      那酒缸去哪裡了呢?

      「三撇六劃,無點無字任意勾。」

      突然,從黑暗當中,傳來這樣的問話,來得又急又迅,讓人幾乎要往後一跳!

      追命不慌不忙答道:「四魂八魄,一魂一魄憑空現。」

      話剛畢,那洞裡突然飛出一樣東西,直逼追命門面!

      追命俐落的接下,放在手心上細看。

      那是一面牌子。

      一面寫著字的牌子。

      南面,雞鴨狗貓雜鼠一窩。

      ──這又代表著什麼?

      只見追命冷冷一笑,拎起銅劍就走,一點也不留情。

      那酒缸,在追命轉身的瞬間又回到地面上,依然是那張福字。

      3

      銀劍僮子猛然停下腳步,鐵手也跟著停下腳步。

      兩人前方,是一片寬廣的地,岩石山丘形成一幅天然的山水畫,風激起一陣滾滾黃沙,山丘上的草枝花朵隨風飄盪,沙沙沙沙地作響,聽在鐵手的耳裡顯得異常刺耳,因為那陣聲音好明顯。

      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範圍,與忍受極限。

      比如酒。喝得少了,不乾不脆,不如別喝;喝得多了,藉酒施暴,那便不是喝酒。

      又好比助人。助人不是一味保護,那只是一種對弱者的同情,未免可笑;但若幫得不到關鍵,那又是另外一種更深刻的傷害,不如收手不管。

      眼前這些自然物的響聲,也有一定的規則與極限。

      太響了、太清脆了。所以不像真的。

      鐵手皺起眉來,有些茫然地望著這一片黃沙大地,莫名其妙得感到手足無措。

      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陣過於響亮的自然之音,實在詭異。

      何來詭異之有?

      鐵手說不出個理由來。

      但銀劍說得出。

      銀劍露出嚴肅的表情,伸出食指抵在雙唇上吸吮,這習慣自小養成,到現在也改不掉,相反得看起來還相當可愛,所以無情也由著他去。他一向不糾正這些。

      孩子本就該有孩子本性。

      吸吮手指所發出來的水聲,聽在鐵手耳裡格外明顯。

      刺耳。

      因為銀劍有那麼幾分,像無情。

      所以這動作竟也像是無情做出來的。

      這讓鐵手無法可施,只能勉強自己瞪著前方。

      這時候,銀劍停止了吸吮手指的動作。

      劍,出鞘!

      他向鐵手道:「師叔,前方有陣。」

      鐵手淡然道:「原來有陣,那麼這些全部都是幻象?」

      銀劍點頭,接著道:「幾乎都是。這陣被喚『鎖魂陣』,是相當困難的陣法,可以擺出這種陣法的人並不多,修習的人也相當稀少,因為實在太過野蠻殘忍,所以幾乎在江湖上絕跡了。」

      鐵手就這樣聽著。

      就連講解陣法的銀劍,竟也像極了無情!

      鐵手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回事,以前並非沒有一個人或是跟其他師弟一起偵破案件的經驗,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神不寧。

      這是捕快們的大敵,也是禁忌!

      在追捕犯人的過程中,最禁忌的就是心神不寧、情緒大起大落,不管你的能耐有多高,心無旁鶩才是做事的準則,那些無法控制自己情緒穩定與心緒專一的人,不是不夠本領、難成大事;便是自恃其能,無所畏懼。

      前者,永遠難成大事;後者,最後終會跌跤。

      諸葛先生有兩個義子,便是在這上頭摔了跤。

      一個,摔在自恃其能、無所畏懼,諸葛先生不同情他,只感惋惜。

      另一個,死於衝擊,突如其來的背叛,一旦心緒不寧,心神慌張,就成了致命傷。

      這一摔,諸葛先生再也沒有機會瞧見那雙清靈的雙眼,與那張俊秀的臉龐。

      他痛心疾首,痛得流出眼淚、痛得差點倒下,卻再也沒能瞧見這義子的一抹微笑。

      他對著諸葛先生笑的樣子,他拉著諸葛先生直撒嬌的樣子,跌倒了喊痛要人哄的模樣,吃了糕點幸福滿足的樣子,洗澡時潑了諸葛先生一身是水的調皮模樣,睡覺時緊抓著諸葛先生不放的小手,帶著滿滿的勝利歸來的驕傲表情……

      這些種種,再多再多的表情、回憶,都沒辦法讓諸葛先生有所釋懷。

      因此,諸葛先生再三叮囑:務必心無旁鶩!一旦分神,便會要命!

      但鐵手此時的舉動,無疑是違背了諸葛先生的耳提面命。

      鐵手有些懊惱地嘖了一聲。

      這一聲,讓銀劍的注意力回到鐵手身上。

      原先他正為了破陣法而低頭沉思著。

      因為鐵手的這一聲,他抬起頭來、瞪著鐵手直瞧:「怎麼了,師叔?」

      鐵手微愣,隨後發現了銀劍僮子的目光。

      他道:「不,沒事……這陣,你會解?」

      銀劍笑道:「會,這不成問題,三兩下就可以解開了,但是……」銀劍露出為難的表情望著鐵手。

      鐵手跟四劍僮的感情相當好,僅次於無情。就如同無情了解四劍僮每個舉動所代表的涵義一樣,鐵手自然也知曉七成八。

      銀劍的表情,十成十就是有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於是,鐵手先開了口:「不用擔心我,銀劍,這樣的陣該注意些什麼,你先告訴我。」

      鐵手的話讓銀劍愣了半秒。

      ──為什麼鐵手會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難道自己的想法都被看穿了?

      銀劍不禁這麼想。

      但現在的情況時在不允許他想這麼多,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破陣。

      他要破陣。

      在破陣前,他有件事必須讓鐵手知道。

      於是,銀劍道:「師叔,在銀劍進去破陣時,這個陣會引發幻覺,讓陣內陣外的人一起受到影響,尤其是陣外的人,影響會更明顯,所以師叔的情況會比較危險,希望師叔不要被幻覺所迷惑了。」

      鐵手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不禁有些愣住:「陣外的人……影響會更明顯?」

      銀劍道:「是的,『鎖魂陣』本身就是以克制魂魄活動為主要目的,所以務必要讓破陣與陣外之人失去活動力,最好的方式就是使用幻覺迷惑,意志力不堅定的人尤其容易受影響,這一點請師叔務必記住。」

      鐵手點點頭,表示知道:「所以,你入陣之後,我必須絲毫不動。」

      銀劍嚴肅的搖頭道:「不是必須,是一定得這麼做!師叔,一旦被幻覺所迷惑,會立刻失去性命的,這一點請您務必記在心裡!」

      銀劍的表情跟語氣,十足是指派任務時認真至極的無情,這讓鐵手再度傻了。

      他傻了。

      一秒。

      僅止一秒。

      這種時候,一秒都嫌太多!

      鐵手道:「我知道了,破陣吧!」

      銀劍點點頭,只說了一聲:「是,銀劍去了!」之後一個縱身飛奔,便消失在這片黃沙中,留下鐵手一個人,佇立在原先的位置上,警戒著。

      他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麼樣的幻覺前來迷惑自己。

      但是鐵手提起精神,準備來的是神,便殺神;來的是魔,便斬魔!

      這時候,鐵手還可以如此設想。

      若是他知道接下來出陣來的,是怎麼樣的妖魔,他大概一生也不願意來這一趟。

      但是,他現在還不知道。

      於是他什麼也不怕,因為他早已在江湖上縱橫多年。

      鐵手卻忘了一句話。

      一句千古名言。

      情關難過。

      鐵手忘了,所以他將會深刻體會到這句話究竟有多真。

      情關,果真難過!

      4

      銀劍僮子投身入陣,已然過了一刻鐘。

      這一刻鐘,對鐵手來說是極為漫長的一刻鐘。

      眼前的黃沙一點也沒有變,依然囂張地飛揚。

      沙沙沙沙的自然之音,依然是清脆響亮得過頭。

      鐵手一直警戒著,渾身毛髮都像是豎起來一般,但臉色瞧上去是一片沉靜。

      在他眼前的這片黃沙,一點動靜也無。

      但鐵手覺得全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了。

      鐵手的腳邊,突然浮現一個痕跡。

      是水跡。

      這地方哪來的水?

      鐵手沒有抹去額上冒出的汗水,即使他的頸間已經滿是汗水。

      他不能動。

      一動也不能動。

      他一動,便是違背了銀劍的叮囑,便是把自己的性命白白交給了那個即將衝出的幻象!

      但,究竟會衝出什麼樣的東西來?

      能夠真正動搖鐵手這個鐵漢的,究竟是什麼樣的東西?莫非是極為兇猛的獸?或是讓成群男人臣服其下的石榴裙?

      或者,是超乎兩者的存在?

      鐵手並不知道。

      所以他的雙眸在瞬間瞪大!

      他眼前的這片黃沙,突然一股腦地捲了起來,像一陣狂暴的風,瘋狂咆嘯著!

      鐵手哼了一聲,雙眸緊緊得瞪著那團黃沙風暴,他的預感成真了,有東西即將從這團黃沙裡飛奔而出!

      果然,在黃沙當中,隱隱浮現了一個黑影。

      那黑影慢慢變得明顯,越來越大,他向鐵手靠近了許多,身影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越來越大。

      最後,越來越明顯。

      終於,越來越明顯。

      而後,鐵手看見了。

      他看見了,那個正朝他過來的東西。

      早已蓄滿力、好隨時出擊的掌,卻怎麼樣也打不出去。

      他的鐵手,動彈不得!

      鐵手頭一次感到無助、感到不知所措,也是頭一次,他感到心口一陣痛、一陣緊,卻又克制不住地叫好、跳舞。

      在黃沙滾滾當中,鐵手看見了。

      他看見了一抹白色,那是一襲白衣;他看見了一抹黑色,那是一頭黑髮;他看見了一抹木色,那是一座輪椅;他看見了一點銀白,那是放在手指之間、蓄勢待發的暗器。

      他脫口喊道:「大……師……哥……」

      ──那東西,竟是無情?

      5

      鐵手不願意相信,但是出現在那裡的,的確就是無情。

      就算全部的人都誤認了無情,就只有鐵手不會誤認。

      在理,他不能誤認;在情,他不會誤認!

      跟無情相處最久的,除了諸葛先生之外,就是鐵手,所以鐵手對於無情的了解究竟有多深,可想而知。

      鐵手所不能理解的是,為什麼無情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銀劍不是去破陣了嗎?不是說破陣之後會有幻覺出來襲擊陣內陣外的人嗎?

      那麼,為什麼出來的是無情?

      鐵手心裡有好多疑問,但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一句話也問不出,所以的話都梗在喉嚨頂,一陣疼痛。

      無情朝著鐵手的方向而來,速度極快。

      才一眨眼的時間,無情已經到鐵手的面前了。

      那一頭烏黑的髮隨風飄逸。

      平時,無情總會把頭髮綁起來,唯二不綁的時刻就是就寢前與起床後的短短一刻。

      鐵手從來沒有機會看到那樣的無情。

      因此,此刻的鐵手除了屏住呼吸之外,再無其他動作。

      他從來沒細瞧過。

      原來無情,可以美到如斯境界……

      無情的眸子疲倦似的半闔起,但鐵手可以感覺到無情的視線究竟有多灼熱、多讓人心慌。

      鐵手喚道:「大師哥……」

      ──為什麼您會在這裡?

      ──為什麼您要用這樣的眼神瞧著我?

      這兩句話,鐵手問不出口。

      因為無情的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抓住了鐵手的手。

      抓住了那隻動彈不得的手。

      抓住了那隻江湖無敵的手。

      無情的手,冷得像冰;鐵手的手,卻熱得像火。

      無情抬起頭來,瞧著鐵手,這次他的眼神筆直且一點疲倦也無,像極了平常認真嚴謹、一絲不苟的無情。

      鐵手回望他。

      這次,鐵手沒有再逃避。

      兩人就這樣對望著、對望著、對望著、對望著……

      在一片黃沙滾滾當中,無情開口道:「二師弟……」

      這,到底是不是無情?

      鐵手已然分不清楚。

      6

      但無情分得清楚。

      真正的無情,此刻正在「冰霜白虎」何蘿顏的住所裡。

      他的身旁跟著金劍僮子。

      在追命還沒有進入「餘蓮鎮」之前、鐵手還沒有到「鎖魂陣」範圍之前,無情已經和金劍僮子來到了何蘿顏的住所之外,拜訪這位依然風韻猶存的婦人。

      這位婦人一知道是四大名捕之一到來,急忙將無情迎進屋裡。

      兩人進屋後,無情立刻詢問何蘿顏當夜的狀況:「何夫人,請問您當夜到底是怎麼遭受攻擊的?」

      何蘿顏道:「盛大捕頭,這件事說起來其實很離奇……」

      無情道:「何夫人,您慢慢來、一件一件說,先從您當夜做了些什麼事開始吧。」

      無情朝金劍一點頭,後者立刻掏出紙跟筆,俐落的準備開始書寫。

      何夫人瞧見這個舉動,不禁有些不悅地皺了皺眉。

      無情看出何夫人心裡的不滿。

      一般人對於捕快,並沒有太大好感;對於捕快們記錄下言語的舉動,自然是更沒好感,甚至有的人可以用厭惡兩個字來表明心裡的不悅。

      無情知道的。所以他露出了微笑,這個笑容會讓人多一些許安心感。

      他道:「何夫人,請不用在意,這並非正式,只是我必須將整件事歸納整理,因此必須記錄下您所給我的說詞,這份資料並不會外流,我以四大名捕及諸葛先生的名義向您保證,這份資料只有我會知道。」

      何蘿顏這才放心下來。

      無情又問:「何夫人,在您被追之前,您做了什麼事?」

      何蘿顏想了想後道:「那一天,我感覺疲累極了,大約在戌時準備就寢,但那時我突然聽見外頭有人正在呼救……盛大捕頭,這座山一向人煙稀少,就連迷路之人都少見,有人呼救是一件相當稀奇的事。」

      無情點點頭,鼓勵她繼續。

      何蘿顏感受到無情的鼓勵,於是又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出去,我已經不管江湖事許久,冒然衝出去的話,會給許多同門師兄弟姐妹帶來麻煩,所以我並沒有馬上出去,但是那陣呼救聲越來越微弱,隱隱約約還夾帶著刀劍的聲音,我想我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在我的四周,而我卻袖手旁觀……」

      無情點點頭,道:「於是您出手了。那麼,那個呼救的人是誰?」

      何蘿顏道:「是個富家的公子,身上穿的衣服相當華貴……我剛出去的時候便朝那個兇徒射了一針,逼走了他,對方應該查覺到是我了,希望這件事不要給他們帶來麻煩才好……」

      她所指的「他們」,自然是同門的師兄弟姐妹們,與她的師父。

      無情道:「請放心,何夫人,這件事江湖上已經委託我們四大名捕,我保證不會讓他們有任何麻煩。」

      無情的保證一向是一諾千金,這次也不例外。

      無情問道:「那個富家公子,身上有什麼明顯的特徵嗎?您識得他麼?」

      何蘿顏道:「不,我不認識他。」

      無情的表情變得嚴肅了些。他示意金劍僮子停下書寫的動作,自己則向何蘿顏的方向更靠近了一些。

      她在說謊。

      ──她為什麼要說謊?

      ──她意圖隱瞞什麼?

      無情不動聲色,又問道:「原來如此。那麼,那富家公子身上,真的沒有任何特徵嗎?像是衣服的顏色?使用的香料?總有些線索可循。何夫人,這案件牽扯到太多人,如果可以,諸葛先生希望可以盡快破案,還給那些死不瞑目的人一個公道。」

      以情動人。這是無情使用的方法。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個女人雖然是被稱為「冰霜白虎」,骨子裡卻還是溫柔善良的女人。

      而無情的預料,一向很準。

      何蘿顏吸了兩下鼻子。

      ──她自然知道這案件牽扯到多少門派、多少無辜的人。

      ──但是,她不願意、也不忍心啊……

      無情眼見機不可失,立刻追問:「何夫人,請把您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好嗎?」

      何夫人茫然地望著無情。

      她到底在隱瞞些什麼?她到底在替什麼人掩蓋真相?

      無情自然不會知道,因為他是名捕,他的職責就是從一團迷霧當中抽絲剝繭,把真相抽出來。

      因此,無情不做任何臆測。

      他知道何夫人會告訴他的,這個善良的女人一定會的。

      只是,她說的有幾成是真?又有幾成是假?

      7

      這世界上,人可以分成許多種,但絕不脫離兩種。

      會說謊的人。

      不說謊的人。

      恰似交錯在一起的兩個圓,絕大多數的人都在兩個圈圈的交叉當中徘徊,無法成白也無法變黑,隨波逐流、一點痕跡也無。

      鮮少有人能在第一眼就看出,對方到底屬於哪一邊多一些。

      無情是個人,自然也沒辦法第一眼看出來。

      但無情不是普通人,所以他在交談五句內後,推測出對方屬於哪裡多一些。

      無情與何夫人交談了不只五句。

      所以無情不只看出了她是哪一種人,連她身後急欲保護的事物都一併看了個清楚。

      男人。

      一個男人。

      一個她所深愛的男人。

      那男人是誰?

      無情並不知道,於是他轉頭朝向一旁的金劍僮子問道:「金兒,你認為呢?」

      金劍道:「金兒猜測,與『冰霜白虎』有過的一段轟轟烈烈的感情有關。」

      無情笑了,道:「嗯,與我想的相同,你也認為她想保護的是那個男人?」

      金劍思考了一下,那低頭沉思的樣子不像無情,倒像鐵手多一些,無情看在眼裡是一陣不知所措。

      為什麼會像鐵手呢?哪裡像?

      因為低頭而垂落在眉旁的幾縷髮絲,像鐵手;輕輕咬住下唇發出聲音的唇瓣,像鐵手;習慣性放在後頸輕抓的手,像鐵手;因為思考而放空、沒有交集的雙眸,也像鐵手;那隻放在輪椅上的手,更是像極了……

      那小小的身軀,也許是唯一不像鐵手的地方。

      無情的表情一點沒變,雖然就外人而言,他思考的表情跟憤怒的表情其實差不了多少,然此刻,他卻任由目光在金劍的身上停留了一段時間。

      一直到金劍的沉思告一段落前,無情才不動聲色的別開視線。

      金劍眨眨眼後道:「我認為,可能必須從『冰霜白虎』的情史開始查起,雖然可能幫助不大,但是至少可以多一條線索,目前我們還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要追殺她、此事跟那塊玉又有什麼關係,但金兒認為全盤掌握現況是好的。」

      無情點點頭:「很好。金兒,東方家的第一事業,是什麼?」

      金劍一點思考也沒有的脫口而出:「妓院。」

      有妓院,就有姑娘們。

      有姑娘,就有需求。

      要從哪裡滿足這些需求?

      東方家一向以自給自足驕傲,底下的事業一向獨立,從不跟其他商家有長期性的合作,因此一些不必要的開銷都省了下來,幾年下來也相當可觀。東方家歷任的當家都是以節儉勤樸出名,到了上一任,家產已經到了相當可觀的地步了。

      上一任的當家遂拿出部分資產,開始了妓院的營運。除了砸下重金所營造出來的華美環境之外,從各地而來的姑娘家更是才色兼備,調教姑娘們的任務由上任當家的妻子親自出馬,那些姑娘們更是一躍成為京師最出名的佳人。

      妓院出了名,就代表更需要投資。

      於是東方家的紅粉產業一躍成為龍頭,除了妓院,相關事業也沾了光。

      姑娘家愛用的胭脂水粉、花瓣香料、衣裳妝飾,隨之崛起。

      男人們總是要討好那些姑娘家,銀子自然不能省,而姑娘家也是需要送禮給自己心儀的男人,於是一些風雅的文人玩意兒也緊跟在後,受到城裡許多文人雅士的歡迎。

      一言以蔽之,東方家是靠女人產業而興盛的。

      縱使這句話並非相當貼切,卻有七八成的可信度。

      因此,無情已經有了偵查的方向。

      妓院,女人多。

      女人多,需求就多。

      女人總是喜歡配飾的。

      玉,便是配飾的一種。

      8

      銀劍所學過的陣法裡,並不缺少以動物當成陣心的陣法,而以活物當陣心的,通常都狠毒異常。

      一隻有靈性甚至可能有道行的生物,被無緣無故抓起來,甚至被當作陣心,不可能不怨。

      一旦陣法被破,陣心當中的東西便會狂衝而出,帶著極端的怨恨怒吼而出!

      有兩種情況,一種就是破陣的人首當其衝,沒有防禦好的話下場會相當悽慘。

      第二種狀況比較糟,從陣心衝出來的東西並不會攻擊破陣者,而是會攻擊陣外的人。

      這種陣通常毒辣異常。

      而銀劍第一眼看到這個陣,便暗喊不妙:這陣是所有陣當中,數一數二毒辣的陣法!

      銀劍記得無情的話:「『這陣法,除了會傷害陣外的人,也會傷害陣內的人,陣外的人尤其危險,因為他會化成那個人最重視的對象去迷惑他,無論是多堅強多無動於衷的人,都無法真正對自己重視的人下手,因此……』」

      因此,這陣法才被稱為「鎖魂陣」!

      當「它」幻化的瞬間,就是鎖魂的瞬間。

      魂一旦被鎖住了,還有逃脫的機會嗎?

      即使知道那個並不是真實的,你能對自己最重視的人出手嗎?

      當銀劍提出這樣的疑問時,無情僅是斂下了眼眸,並沒有回答銀劍。

      也許無情,是最沒辦法下手的那一個。

      銀劍只敢偷偷這樣想,其實連他也沒有把握自己能不能下得了手,因此他在破陣的那一刻,除了力求盡快出陣之外,沒有其他選擇。

      當「它」衝出陣心的瞬間,銀劍看出那是一隻狐狸,一隻幼小而兇猛的狐狸!

      牠「孜──」地嘶吼著,迅速往銀劍頸間啃咬下去,銀劍幾乎可以看見那隻小狐狸口中的尖銳利牙!

      銀劍立馬後退,把劍橫亙在頸間,硬生生擋住了那口牙!

      「噹!」

      當這陣聲音出現的同時,銀劍也已經換了位置、佔了上風!

      狐狸不甘示弱,又衝!

      銀劍嘶吼一聲,劍已往前筆直刺去。

      狐狸敏捷地閃過。

      銀劍臉上浮現一抹笑,劍的去勢越發越猛烈!

      為什麼他不收勢?

      答案太簡單。

      下一秒,狐狸出現在銀劍的劍尖上頭,痛苦地泣血。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

      原來銀劍的劍法得了冷血的傳授教導,看上去是筆直而行,事實上卻彎曲難測。

      那劍,像是往前直刺,撲了空。

      事實上,卻是往旁橫劈、入了心。

      入了心,鮮血從口中而出。

      心的傷,一直都是由口表達其痛。

      那狐狸不甘願地扭了扭身體,卻無法克制口中的血液噴濺。

      銀劍沒能替這小動物默哀多久,因為他更擔心在陣外的鐵手。那一向心軟溫柔的二師叔,不知道能否度過這關?

      隱隱約約,銀劍知道那個出現的人會是誰。

      或者更正確的說,他知道「它」會變成什麼樣子在鐵手面前出現。

      銀劍迅速奔了出去!

      四周的黃沙像是為了阻擋他的去路一般,紛紛捲起。

      銀劍什麼也不管地往前直衝,黃沙有些進了他的眼中,引起陣陣刺痛,但銀劍僅是眨了好幾下眼睛,用眼淚將沙子逼出來。

      這陣其實不大,當黃沙消散之時,銀劍已經到了陣外。

      他急著尋找鐵手的蹤影,卻在找到的瞬間露出猙獰的表情。

      他看見了鐵手,自然也看見了鐵手面前的人。

      銀劍立刻知道,「它」已經變成鐵手最重視的人,前來迷惑鐵手。

      因為,銀劍也看見了一個人。

      他看見的,是金劍。

      他看見金劍僮子,被鐵手的一掌給打飛了出去!

      銀劍知道那個人只是個幻覺,也知道那個人並不是真的。

      但是在那瞬間,他叫了出來。

      「金哥哥!」

      9

      鐵手為什麼要出掌?

      很簡單,因為他看出了破綻。

      於鐵手而言,什麼是破綻?

      「他是無情」這一點,便已是破綻。

      無情悠然地道:「自何蘿顏那兒離開後,我在前頭發現你的影子,二師弟。」

      鐵手道:「不愧是大師哥,何蘿顏已經說出當天的事情經過了嗎?」

      無情點頭,露出一抹笑來:「當日的經過她全說了,只是一樁尋仇案件,再加上那塊玉的傳說越傳越盛,她與東方家么子的感情又是轟轟烈烈,自然讓人有所聯想,以為那塊玉在她手上,才派人去追殺她。」

      鐵手思量後問:「東方……莫非是那以妓院為主要營運的東方家?」

      無情道:「正是。」

      鐵手又問:「大師哥,下一步您打算如何?」

      無情道:「我派金兒先到東方家去探查了,應該很快就會有消息,不用擔心,倒是銀兒呢?」無情向鐵手的身旁一覷,露出不解的神情問。

      鐵手回應道:「銀劍他破陣去了,他只道這陣難難破,希望他不要有事才好。」

      無情別過頭道:「不必替銀劍擔心,他很可靠。」

      鐵手點頭沒有發表意見,他知道銀劍的可靠。

      無情突然低下頭來,手緊緊抓住胸口不放,口中發出難受的低吟聲。

      鐵手喚道:「大師哥?」他蹲下身來,發現無情的表情已經扭曲,顯然胸口的疼痛非凡!

      莫非是胸痛?

      「大師哥!」

      無情艱難地睜開眼睛望了鐵手一眼,道:「二師弟,胸……」

      鐵手抓住他那隻放在胸前的手:「大師哥,胸口疼嗎?」

      無情虛弱的道:「不,痛的是……」你的胸!

      但這三個字還沒出口、暗器也尚未出手,鐵手的掌已經來到無情的胸前。

      鐵手一用勁!

      這一掌便結結實實地擊了出去!

      這一掌來得突然又讓人迷惑,甚至連無情都沒辦法做出反應。

      他愣愣地看著自己胸前的手掌,胸口上傳來的劇痛讓他猛然咳出一灘血來,全部落在他雪白的下襬上,點點血紅。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抬起頭來:「為……什麼……」

      鐵手的臉映入他的眼簾,卻是冷漠至極,讓人從心底發寒!

      鐵手收回手,冷道:「……你不是無情。」

      無情愣了。

      鐵手無視於他的表情,又道:「大師哥他不會把這麼重要的任務扔給金劍一個人,更何況東方家的勢力太大,要是金劍出了事,誰也救不了他。大師哥絕對會親自跑一趟,而不是交給金劍。」

      「無情」的眼睛逐漸模糊。

      鐵手再道,語氣中已不再存疑:「並且,你露出破綻的還有一個地方。」

      「無情」抬起頭來,雙眼泛紅。

      鐵手的嗓音,甚至聽不出一絲顫動:「大師哥,從不喚我二師弟。」

      而後,一掌又至!

      「無情」飛了出去。

      帶著不解、疑惑、痛苦、無辜、怨恨……

      10

      鐵手知道,眼前這個人不是無情。

      這個人,不是他所重視的大師哥。

      他的大師哥,是永遠自信、高傲、溫柔、責任心強,並且比任何人都保護他們、比任何人都疼愛四劍僮。

      這,才是無情,才是他的大師哥。

      鐵手收了掌,露出一抹苦笑。

      就在第二次出掌那一瞬間,他知道了自己的心。

      原來,他一直把無情放在一個好特別的位子上,特別到讓他可以明確辨認任何不屬於無情的一切。

      鐵手閉上眼,他想到無情怎麼喚他的。

      他總是看著鐵手的雙眼,冷淡,卻讓鐵手可以感覺到專屬於無情的溫柔。

      他總是這樣叫的:

      「鐵手。」

      「鐵手!」

      「鐵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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