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妖靈稿件大募集

水巷

穿越百年相思樹林,如茵的草坪,和尚佇立著,托著頭,遙望灰暗的蒼穹,那宇宙,是無際的浩瀚。深住在九重天之上,是他們所尊奉的神佛。

神佛,他早晚頌經,恭敬而又虔誠的供奉著,天天掛在嘴上,念在心裡的。他是如此尊奉他的神佛,這是毫無疑問,沒有任何裡由的;因他是個和尚,只是一個和尚,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和尚。

他和許許多多的僧侶一樣,都因神佛的恩惠而活著,因神佛的召喚而死去……他們將因此而到西方極樂世界,那是無比的榮耀,因他們成佛。

成佛,在佛經上所云,將眾生視為如來,及成佛。

和尚想成佛,因他是個和尚,法號無塵。

無塵,是師父取的,源自於慧能法師的五言偈:「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所以無塵。

無塵,不飄泊於紅塵之中,收斂心性,也不曾纏上那剪不斷的恩怨情仇,所以無塵。

無塵,是個和尚名,是他的名兒,他原本的俗家名早已忘了。在很小很小的時候他便進了寺院,在他還只是個小小沙彌時,那僅五、六歲的懵懂年紀,師父就為他取了這高深的法號。那時他並不了解「無塵」的意義,可卻常在師父的口中聽到那五言偈。

漸漸的,他是明白了,在好幾年看著倦鳥歸巢後的黃昏裡,他開始對著天上神佛發呆……這時,他也二十好幾了。

時間,在靜止的一端劃下不該有的寂寥,在人們的喘息和嘆息聲中,融鑄了一條條深刻的烙痕……他的師父老了,在涅槃之時,無塵看著老師父眼中的兩叢火燄逐漸熄滅,只為追尋至高無上的佛法,如李鐵拐的奇遇,再也無法待在這塵世,令人直覺不可思議,也是難以忘懷的。

師父該是看到他所崇敬的神佛,那心滿意足的笑容,他真的是到了西方極樂世界。神佛派了使者來接他,在後山的山崖旁屈著數百匹的美麗白鹿,它們就是佛神的使者,來帶領師父前去的。

師父既已成佛,他會居住在九重天的深處,那西方極樂……這輩子他再也見不著他,也不會有人為他解釋五言偈,儘管他已過了那無知的年齡。

他僵著臉,難過地看完寺院的一場鬥爭,在師父百日之後,他又回復往常平靜的生活。對於他的生活而言,是填塞了幾萬卷的佛經,不管是過去、現在或未來,這都是不會改變的;唯一,只有一項會改變的,可能是前方那位新任的住持師兄。

和尚托著臉,望著灰濛濛的天。天,已黑,而且黑的比往常還快些。星子蜇伏隱隱,藏不住大地所籠罩的妖媚詭異。入夜的寒山寺,更是淒涼,是寂寥,是幽暗交錯的三度空間。

月,彎彎的傾斜著,斜在東塔的上方,如鉤一般的鉗在塔頂。乳白與深暗,極端,交溶著,透出不尋常的月牙光輝。光輝,映著寒山寺,那擁有百年歲月的古剎更顯得撲朔迷離。

靜謐的四周,雄偉的鐘聲聲傳來陣陣佛的訊息,平靜的、詳和的守護著休息的人們。

這鐘聲,是親切的,也是無塵聽慣的,他以前也曾當這差的,在他還只是個小沙彌的時候。

不過,這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不願再想起過往的種種,畢竟他的日子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都是這樣過的,在他的腦海中,永遠就只有神佛。

他是個和尚,是待在神佛面前最親的凡人。

而神佛,就在他的心中。

寒山寺的傳說。

過去,在好幾百年前……

狂風吹亂一段無理頭的情緒,男子雙眼一眨,馥郁馨香在他的鼻中如曇花一現,令他錯愕。回神,項頸中多了一把匕首,是個女子。

女子,背著月光,看清楚「他」的臉孔……他,是他嗎?那個令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他又回到自己的身邊。

輕輕的,顫抖著,那持匕首的手因她激動的情緒而迷惘,遲疑的將落於地面。但是……

她的臉立即沉了下來,也許他是不該回來找她的,因為這是一個錯誤,一個相當嚴重的錯誤。

男子深情的凝視她許久,非常的久,當寒山寺的鐘聲幽然迴盪在耳邊,那不切實際的聲響,悄然帶走不該有的沉默。女子低下頭,手中匕首緩緩落下,她已無法握緊這把利刃。

「我們不該是這樣的。」她無奈的低訴,將所以的情緒壓了下來,只有令人聽不出的啜泣聲,哽咽的。

夜鶯咆哮飛翔。

男子拾起匕首,交給了她,仍是帶著那抹笑……那笑容,是如此的放蕩不羈,那樣的無所謂、毫不在意!

她是憤怒,非常憤怒,卻也無可奈何。

「報仇吧!一切都是我做的,而妳只要將這刀子劃下……」他闔上了眼,等待,是殺機,也是她的原諒。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

或許,不會再有遺憾,他該知足的。

女子咬牙,掙扎著,想起了爹爹臨終前囑咐的話,想那娘親和兄長沾了血的身軀……血光灩灩,映著他殺紅的眼,是那樣恐怖駭人,是惡魔。

「妳要報仇!」爹爹將話和著血一塊吐出的……

這場景,她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不可能忘記。

刻骨銘心,但,永遠也不好受。

是時候了,只要將這匕首刺入他的心窩,他必死無疑。

只要刺下……

瞬間——

風起,亮晃晃的刀光一閃,吹不動陣陣腥風血雨。

刀落,卻怎樣也斬不斷那磨人的恩怨情仇。

激烈的痛楚,男子瞧見了心口上她所植入的匕首,他知道這是他該有的宿命,更是報應。他嘆了口氣,等待死神的降臨,只需這溫熱的血液汩汩流盡,他便永遠冰冷,永永遠遠離開塵世,去地獄償還他該有的惡果。

可他,也是有不捨的……

女子似乎不相信她所做的一切,她呆愣在一旁,直到下一刻男人擁吻她的同時,她才由他逐漸冰冷的唇中了解自己到底做了什麼樣的事。

男子,倒下,倒在她的懷中,如沉睡般;她還可以瞧見那優美弧度下的笑容,那攝人的笑容。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的時間,她周圍的空氣是凍僵的。重新,將他安置一個舒適的位子,在他最熟悉的溫暖懷中。緊緊的,摟抱著他的頸子;深深的,凝視那如同槁木般的臉龐。

或許,他只是睡著,沉沉的睡去。以往他不也常這樣待在她的房中,伴在她左右,而她一直也是習慣他的。

在深夜,夕月是他們倆常看的,當時她倚在他的身邊,聽著他常說得那句話:「我這輩子最光榮的事,便是愛上妳。」

她俏臉微紅,嬌嗔的打了他一記,在心口上的,卻被他緊緊的擁在懷中。

回想起來,那真的是一段挺美的日子。她從未懷疑過他的話,深信他是寵她,是愛她的,願意和她百首到老。

唉,百首到老,對現在而言是多麼遙不可及的夢想。

曾經,她是他的結髮妻子,懷抱著未來的幸福美滿。

等待著他,穿著大紅的新娘喜服,那是她成親的好日子……

他,終於回來了,帶著一群人,卻毀了她的家!

「不!」又是那雙眼,在她的腦中逐漸的清楚起來,那殺紅的雙眼,是他的眼呀!出手兇殘,毫不留情。當他的劍鋒頂在她的胸口前,她才認清他的真面目。

以往,那溫柔的神情不再,那深情款款的眸子不再……他顯出他的真面目,原來他只是個山賊,為了她家的財富而矇混進入她的家。而她,竟從未認清他的真面目,還準備將自己的一生交給他。

耳邊,響起他冰冷的眼言。

「我無法下手殺妳!」他收回他的劍,愛惜的看著她忿恨難抑的,那紅顏,叫他難忘。他知道,她是不會原諒他的,所以,他不曾對她解釋什麼,因為怎樣解釋也是枉然。

他知道她想殺他,所以他更處處留機會讓她下手。

深信能死在她的手下,是他唯一的決擇,也是唯一的歸宿。

「唯一」,真的是用太多了,打自遇到她後。而這唯一的歸宿,對於殺人如麻的他而言,莫如上天給他的最大恩寵。

他,死之無憾……也許,還是有那麼點後悔吧!

對她,他是後悔的。

月如鉤,斜傾在地平線的一端,終究是隱沒,那便是夕月。夕月,夕月西沉,只是迎接一道曙光的儀式,沒人會特別注意的。

血已乾涸,他的身軀已完成冰冷。

她將匕首抽出,直入心頂兒。

這或許是一個最完美的結局。

她緊摟著他,難分難捨。

她深信,當寒山寺的僧侶發現他們倆時,便會將他們倆葬在一起,在孤魂上立下一塊石碑,在上寫著——

無名氏夫妻之墓。

無名氏夫妻之墓。無塵在墓前佇立許久。

這塊墓碑是他往生的師父生前所立,之前的那塊因承受不住百年風月,硬生生的給倒了。

可這墓碑,倒也是有幾分突兀。

在寒山寺東方的山頭,那亂葬崗中,堆滿了無數無名的骸骨,大都是無力埋葬親人的窮苦人家,他們便將屍骨葬在此處。也因是過於窮苦,所以大都沒有立下墓碑;唯一有的,也只有這「無名氏夫妻之墓」。

無名氏夫妻之墓,也許只是窮苦人家的夫妻,親人沒有錢可安葬,將他們硬送來這的。長久以來,他一直是這樣想的,但師父卻不認為如此,還告訴過他,這該是一段淒美的愛情。

他為師父的話而疑惑。

愛情,是什麼呢?當師父說起這個字眼時,他的眼是半瞇的,雪白的鬍髯隨風飄揚,晌久都不曾再說出一句話來。師父或許是知道愛情的,所以當他瞇起雙眼時,那眼神,是落在好遠、好遠的一端山頭,在雲舞飛繞的縹緲處。

在佛經中,他才深刻的體會到,那是成佛之人該屏棄的一種慾望。當年釋迦牟尼佛意然絕然的離開他的妻、他的家,在菩提樹下修行,而後成佛。他成佛,就正因為他可以不要愛情,不要他的妻,不要他的子,而選擇眾生。就正因為一個大徹大悟的人是博愛的,將眾生視為如來,而非自己,所以成佛。

就正如同釋迦牟尼佛。

世人皆是崇尚佛法的,為佛的一生而感動。可他記得,這世上或許也只有那為女施主,敢在聽他說完佛的同時,那樣大膽的放聲大笑。他疑惑的問她,為何對神如此不敬,只聽她回答:「拋妻離子,遠離了家園,而後修成正果,拯救蒼生於苦難之中?」是尖銳的疑問。

「是的,的確如此,佛是如此崇高偉大。」他恭敬的答道。

「真是這樣嗎?那他可曾想過,當他離家時,他的妻和子該是如何傷心,他的父母該是如何痛苦。為了眾生,他卻成了不肖子孫,而這樣也能成佛,如此一個不肖之人!」女子如此訕笑,嘲諷,直瞧著和尚的窘態。

可看著她的無禮,和尚卻呆住了!

雖說是嘲弄的笑,可卻是如此邪媚。無塵渴望著她那秋水般的盈盈雙眸,清靈的足以撼動人心。

心,他動了心嗎?

那日,只是一個偶然,一個平凡的不能在平凡的偶然,他遇上了她,在那小小的巷子中。藍天,恰如一線幽幽的山泉,夾在兩側高聳的建築中。

水巷。

只能由底下向天上望去的。

卻也是一種束縛。

和尚是要化緣的,而女子則是剛好要回來的。

女子,知道自己的無禮,也請了他一頓豐盛的齋飯。

這女子,是城中著名的青樓女子,雅韻迷人的柔,娥娥紅粉的媚,都是男人所瘋狂的。目前,她跟上一名朝中的大官,是她的恩客。恩客,意指是得供養她一切才能得到她的。這名恩客一心想娶她為妾,但她不許,因她只想成為他的妻。

女子說了許多她的事,對和尚說的。雖然和尚不曾表示什麼,但她卻看的出,他那專注的眼,有幾許對她的愛戀。這愛戀,如種子,在春雨的滋潤下,便會成長茁壯;而那春雨,即是往後無窮盡的相思。

女子嫵媚一笑,令人奉上香茗,還有那株她心愛的牡丹。

牡丹,是同她的名,喚為瓔珞。

無塵又呆愣許久,是對著牡丹,也是對著她的,他心裡不知將牡丹的名兒反覆念了多少次。佛經上云,那瓔珞是神佛身上所戴的聖物,是聖潔莊嚴的象徵。和尚是明白的,這女子對他而言,便如同神佛般的地位。

「瞧你!」女子摀袖竊笑,她太滿意和尚的反應,因為她可以百分之百肯定他是個男人。

瓔珞,是現在城中最嬌貴的花兒。

紅豔豔的花朵,口徑約碗般大,比胡紅還多了幾分韻味。可這牡丹也是非常難伺候,得用晨間的露水餵養,這才活得成,也真叫人頭疼了。

女子向和尚埋怨這株牡丹害得她無法好好入眠,就連作夢時也是惦著它的。她實在不放心將它托給女眷們下去照顧,真怕哪一個粗心,害死了它。

和尚仔細聆聽她的話,雖然他是不懂花的,但他看得出瓔珞對牡丹的鐘愛。牡丹開出了美麗的花朵,是回應她的照顧。瓔珞是知道的,所以她才會這樣愛護它。

女子倘率的個性令他羞赧,更因那從未有過的情愫而驚恐。

情愫,是不該有的,想這或許是神給他的考驗,如同釋迦牟尼佛一般。

釋迦牟尼佛不曾為那妖豔的美人而動搖心性。當那些女子赤裸著身體,緊貼在他的身邊極盡挑逗,他能視若無物,真的是令人佩服的。只是,那些女子也許是死的,她們是神佛變的,轉眼間可能又立即消失,並沒有任何的感情因子可言。

但面前這名女子,卻是個活生生的人,會哭、也是會笑的,也同他聊過天、說過話的。佛並為對那些女子動心,是因為她們是死的,是沒有感情和思考的。可她,是不同的,她擁有存在的事實,這是無雍置疑的。

女子含笑,纖手拂箏而唱,撩撥著,輕盈如海水的韻律。她的聲音極是悅耳,唱的是讚揚佛法高妙的曲子,是她向庵裡的尼姑學來,自己譜曲的。

她還說,這曲子終於是上的了檯面,好在她遇上了和尚,也算是緣份。

緣份,這真是多奇妙的一種東西!

和尚為她的箏聲頌起經來,同她唱的,是觀音神咒普門品,為她消災祈福。

不知不覺的,和尚只道自己是遇上神佛,聽的竟是神佛的仙樂,不再是一名青樓女子所彈的普通箏曲。

這便是愛情。

和尚是會懂的,慢慢的,他將能體會一種前所未有的心境;那相思,足以令他肝膽俱裂,傷得體無完膚,這便是愛情。

師父曾念過的那首五言詩,對無名氏夫妻之墓所念的,他是那樣鮮明的記在腦海中: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如果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塊兒,不管是在那裡,都會是令人愉快的。當那至死不渝的誓言許下時,那期限,將會是永生永世。

寒山寺的傳說。

過去,在數十年前……

一名窮酸秀才救了隻野鹿。那鹿,有著七彩斑斕的毛皮,若將它賣於賈人,必有好價錢。

可秀才並沒有這樣做,反而將它放回山林中。這鹿,因感念於他的恩德,便幻化成一名美人兒,委身嫁給他,就如同那些報恩的故事一樣。秀才興喜若狂,如此貌美的女子,竟不嫌他窮,還願意成為他的妻,這是他作夢也不曾想過的事。

後來,窮秀才中了舉人,正準備去接任官職時,卻接到相國府的請束。

他原是以為相國是看上他的才德,願意招納他為弟子的;可誰知,這相國原是看上他貌美的妻。相國於是對他如此說道:「將你的妻給我,我將給你更高的權位;否則,我便撤了你的官職!」

相國為了美色,不擇手段。

可他為了這事,卻日日愁眉不展。

他的妻在一旁看著,看著他做如何決定。

相國擁有極高的權勢,他是有權這麼做的,只要為他加上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他必死無疑。

思索許久後,他決定犧牲他的妻。可他的妻一知道他的決定後,怒不可遏,立即當著眾人的面,幻化為鹿身,離開了他的家園。不久後,這名性好漁色的相國便突如其來的爆斃死去。

而後,跟著云云眾生之口,一傳十、十傳百……竟成為一段難解的神話故事。

據說,這隻鹿是寒山寺外後方那座大山的山神。當她憤怒的跑回山中,立刻囑託那些山精野怪去相國府大鬧,相國於是受不了刺激,這才死亡的。

後來,那個背恩忘義的男人病了,快死了,便拖著殘弱的身軀到山中見她,想請她原諒,他才能安心死去。可他,進入山後,再也沒有下山,就那樣神秘的失蹤。

許多人猜測著,有人料他是死了,或是同他的妻一起生活,過著幸福的日子……事情成了羅生門,各種版本的傳言皆有。只是眾生卻怎樣也猜不出,這男人因山神的教化而大徹大悟,隱遁寒山寺,成為一代佛陀宗師。

故事的結局真是始料未及。

曾經,無塵聽過師父對「無名氏夫妻之墓」說了那樣的獨白:

「夫妻同墓而葬,料想那是多幸福的事……我本是出家人,吃齋念佛,廣積陰德,希望能減少此生罪惡……也是希望,她能原諒我,來送我……」

他是知道的,那樣說,也許她聽的見的。

師父的話,若有所指,可那時他年紀太小,是聽不出的。眾人皆說師父是神佛托生,在他涅槃那日,神佛派使者來帶領他。

那使者,指的是那隻鹿,曾是他的結髮妻子。那日,眾人皆有看到,那一隻美麗的鹿,率領鹿群,站在後山的山崖上,屈膝而跪。

陽光下,它們是如此的耀眼,引人注目。

人們深信,它們是神佛的使者,接師父前往西方極樂世界去的。可並沒有人知道,在這位偉大師父的背後,竟是隱藏了這樣的一個故事。

他汲汲於名利,甚至是可以賣去妻子的小人。

可他的妻,終究是原諒他。

黃昏下,無塵瞧見師父對著大片的墳墓發愣,小小軟軟的身子衝了過去,跳進他的懷抱中。

師父喃念著他從未聽懂的話。

「情,是一個出家人不該有的。」

「為什麼?」那個天真的小沙彌頑皮的攀在老師父身上,把玩著他雪白的鬍髯。

「不為什麼,只因為情是痛苦的。孩子,為師不願你去受這種苦,一但陷入之後,那是神佛也難救的。可你也無法自救,只會越陷越深,無可自拔。你一定要清楚的明白,你的心中永遠只能有佛的存在。」

「唉……」

師父是如此地嘆氣。

無奈……

就這樣邂逅了許可次,在這小小的水巷之中,是刻意也是偶然。

不在乎旁人的指指點點,兩顆狂野的心是那樣渴求著對方的愛。

只是,他不願承認。

而她,卻是擁有恩客的青樓女子,也不能承認。

他不願承認,只因他是個和尚,是個出家人;他該是六根清淨,而不是慾念纏身。可自己就是管不住自己,午夜夢迴之際,瓔珞的一切便會浮現在他的腦海中,那樣的清晰,好似只要一伸出便可觸及。

那日清晨,是早課時間,住持師兄講道,而他卻對著窗外發愣。

住持師兄便喚了他。

無塵呀!

他注意了,正襟端坐,雙眼對上住持似看透人心的眼。

你認為,佛在那裡?

住持師兄於是問道。

他默然,並未回答住持的問題。

他惶恐,因為他已看不清楚佛的樣子。

他心虛,因他身為佛門中人,卻渴望俗世的一切。

唉,你的心中已無佛!那就去尋屬於你自己的地方!

住持師兄如此嘆息的說著。

他不否認他的話。

他似乎已沒有掙扎的理由,當一個和尚在念經時,竟錯把經文念成她的名,那真是罪無可赦。一個和尚的心中倘若沒有神佛,那已不能再稱為一名和尚了。

或許,是該清醒了,別再昏昏沈沈的自以為是,得勇敢的面對了。

他是心不在焉的,腦中想著許多事的,亂烘烘的一片,也無心聽她拂箏了。

一曲方畢,她瞧上無塵那張心事重重的臉兒,打趣的說道:

「怎麼了,寒山寺快倒了嗎?這樣愁眉苦臉的!你也不怕沒人要你,到我著,還是有口飯吃的。」

她本是無意,原是想逗他的,怎知……

「我倒是還養得起妳……」他專注的看了她一眼,「或許日子會苦了些……」

瓔珞愕然。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許久,她才開口尋問。原以為他是絕計不可能還俗的,所以她也不曾期待什麼;也因此當無塵說出這些話後,她會如此震驚。

她是知道的,身為女人,最渴望的不就是男人真正的愛。那愛,曾幾何時,是離她如此的遙遠……在她入了青樓,遇上她第一個男人,她就明白了。

男人,是虛情假意,所以不能信任的。可他……

如果可以形容,該是「深情款款」。

他會是一樣的嗎?

對她?

她想證實。

輕輕的,白淨纖手拂上他的臉,細膩如玉的觸感隱藏著極度不安的律動,和著雜亂的呼吸聲,由指間到血管傳至四肢百骸,挑逗最原始的情感慾望。

「我不知什麼讓你改變主意。」瓔珞朝他一笑,深吸了口氣:「或者該說,我能相信你嗎?」

「我……」

「你真能放下一切?」

她如火的眸子試著引燃一切的不可能,在他說出答案的瞬間,她願意和他一起沉淪,為了她不曾擁有過的真愛,她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是的。」他的答案是如此的肯定。

那就……

她勾向他的後頸,傾倒在他的身上。

她激烈的渴求她所要的,那被愛的感覺,曾被她那樣遺棄許久的。

狂野的氣燄燃燒著,激情,在他動蕩不安的心中,終於獲得了解放。

他們的結合不再是一種束縛。

儘管,還是走不出這小小的水巷。

可他們的心卻是自由的。

她環顧四周許久,那些精緻的傢俱和華美的擺設不難說出主人的用心。她嘆息的撫摸著那花邊牙子,就如同她剛進這地方一樣,是有些感動的。可這地方,曾幾何時對她而言卻成了一座美麗的鳥籠,將她束縛著,只讓屬於她的男人擁有她的美。

她是不能怨天尤人的,這就是她的命,一個青樓女子的命運。

可有一天,她是想改變這命的,就在她遇上無塵的同時,她為她的愛而動容。

她想離開這水巷,永遠的離去,他們倆的愛是不該困在這裡的。

不經意的,她對上他貪婪的眼,小心翼翼的將她心愛的牡丹還給了他。他,原是他的恩客,是朝中的大官,這牡丹原是他送她的,現在物歸原主了。

因為她想離開這水巷。

緩緩的伸出手,那自由的天似乎不遠了……

山雨欲來風滿樓,空氣中有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啪」的一聲,牡丹被狠狠的摜下地面,碎了一地的心血與情意……

默默的,看著那朵曾伴她朝夕的牡丹被毀在地下,就算是萬分不捨,她也不能再說什麼了。曾經,她將牡丹視為她的命,他也是知道的,可現在……

她似乎看到他正將她的心放在腳底下踐踏。

考慮許久,那話是該說的。

「我想我是該走了。」瓔珞緩緩的說道,那一字一句,就如同由百骸中將積押許久的痛苦情感一併吐出,是非常痛快的。

是的,她要離開了。

可面對著他的臉,卻也是有幾分無奈。

「不!我不許!」男人幾乎是用吼的,那張本已陰沉的臉變得更加恐怖。「為何要走?只因我不願讓妳成為我的妻,所以妳要離開我?」他試著將話語放柔,可卻變成更尖銳的疑問。

「不盡然。」她看著他憤怒的臉,嫣然一笑:「只是我找到一個真正愛我的人。」

「誰?難道是那和尚!」他在不久前是曾聽人說過的,可卻覺得無稽透頂。他是知道的,擁有絕色容姿的瓔珞是怎樣也不可能看上一個和尚的;可誰也沒想到,他一向嗤之以鼻的笑話竟成真!

沒想到他竟不如一個和尚,這叫他以後這張臉往哪擱呀!料誰聽到他的女人竟和一個和尚跑了,都會笑破大牙的!

這面子可真掛不住!也難怪方才她會把牡丹還他,原來是想同和尚走。可想走,也沒那麼容易的,他可不願被世人恥笑。

瓔珞輕輕一笑,一聽到他已知道無塵的事,她更是沒理由留下了。也好,反正連繫他倆情感的牡丹已毀,他們將會是沒有任何交集,倒也是落得沒牽沒掛的。

「你說,你當我是你的什麼人?」瓔珞輕聲的問道。

他的答案,她是相當明白的;既不是他的妻,便沒有任何理由留住她。他想讓他認清一切,讓他知道它她離開的理由,於是問道。

「妳……」他為她不願承認和尚的事而氣憤,卻還是回答:

「妳雖不是我妻,可是我的女人。只要跟著我,你是不會吃苦的。」

「我相當清楚跟著你,我是絕計不會過從前那種日子。」她專注的凝視他的眼,有些改慨的說道:「可我要你知道,我只是一個女人,一個可憐的女人……對我而言,這些錦衣玉食的日子或許一開始是很吸引我,可當在紅塵中打滾許久後,我卻渴望擁有一個男人真誠無悔的愛。那愛,原本我以為這只是個奢侈的想法,可沒想到會遇到他……」

「夠了!妳這話是衝著我說的?」他暴跳如雷,隨即又冷酷的說道:「別再作春秋大夢了!這世界,是沒有什麼真誠無悔的愛!妳要認清,在這世界,也只有權勢和地位才代表一切。也不想想,像妳這樣人盡可夫的妓女,怎麼可能擁有那狗屁的愛?他只是在哄妳,想騙得妳的身體!」

「不可能的。」她堅決地答道。

是的,已不管他說的話將會是如何的惡毒,她就是相信他。所以,她願意賭一賭,用她的未來幸福和自由作賭注。

「他已為我放許多,那心、那情,都是真的,不容置疑。」她慧黠的雙眼慢慢的垂了下。

男子無言。

原本是還想再說什麼的,可當他看見瓔珞的模樣,卻讓他不得以的信了。這世上,能讓一個女人變得如此光彩、如此動人,除了愛情之外還有什麼?

在好久之前,他也是看過的,曾經有一個女人也是為他如此耀眼過,他是最清楚不過的。

雖然事實擺在眼前,可他卻不願放棄她。他自認為自己為她付出甚多,豈有讓她離開自己身邊的道理。

其實,說來說去,他是在嫉妒。他恨自己不曾擁有的,卻讓一個樣樣不如他的和尚輕易得到。

他就是不甘心!

「放了我吧!我真正要的,你給不起的。」她於是說道。

「不……」他不願再看她一眼,那神情雖是令人動容的,可他得無情,否則將會失去他的一切。

他不會改變他的決心。

「我不會讓妳走的!」他只說了這句話,並囑咐一旁的家丁將她押進房裡。在他還未親手毀滅一切之前,他是不會讓她走的。

他要讓她嘗到痛心疾首的滋味,為她的決擇付出代價。

唉,終究是離不開的……那小小的水巷。她越掙扎,越是出不去的。

不久——

導火線即將引燃。

寒山寺……

將面臨一場空前的浩劫。

浩劫。

寒山寺,浴火如鳳凰,在烈火中翻騰著,像往空中飛去,怎樣也攔不住了。百年古剎終付祝融,真是紅了蒼天的眼!

毀滅……

是未來。

一切將化為灰燼。

無塵,已趕到火場。

原本他是已還俗,可半夜三更卻想起住持師兄的話,叫他心驚。才一個恍惚,便打破了個杯子,正覺得不對勁時,遠方的寒山寺便已如火似荼的燒了起來。

難道住持師兄說的沒錯,真的有人因他而對付寒山寺?先是糧餉的問題,而後是寺中的水井被下毒……真是弄得人心惶惶的。

住持師兄像是知道一切,卻怎樣也不肯說。

只記得他將自己喚到身邊,然後告訴自己:

你的存在對寒山寺將是個浩劫!

既然你的心中已無神佛,那便走吧!

去那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地方!

  住持師兄是不知他為了瓔珞早已想還俗,只是苦無機會說。而那日,他喜悅的直想告訴瓔珞這個好消息,可瓔珞卻私下差人傳口喻來,要他待在寒山寺數日,並說她現在沒法子見他,要他等她。

他一直是信她的,也是想留在寺中等她數日的。可住持師兄待他整理完行李後,便悄悄的瞞過眾人的耳目,帶他下山。那行動之快,任他怎樣解釋都來不及。

可沒想到,事情竟發生的此突然!他走後沒多久,寒山寺便一把火的燒了起來。

或許,如果當時住持師兄沒催促他下山,那麼在這片火海裡頭的將是……

不,他不敢想,更不願去想這一切的主謀都是瓔珞!

只為了那要他留在寺中的口喻,他差點喪命。

他不明白,瓔珞為何要害他,她不也那樣深愛他!難道她是騙他的?

可被仇恨沖昏頭的他,卻怎樣也不曾想過這一切的主謀是她的恩客,那位朝中的大官。他只因那口喻,便否定她對他的所有情意。

看著寺中的僧侶落荒而逃,他真是心如刀割。

寒山寺!是他的家呀!當他為了愛情而放棄它時,他也是那樣掙扎與不捨的!可現在……

快去救他呀!

是逃出僧侶的叫喊。

主持還在裡面呀!

那更是晴天霹靂!

火太大了,是沒人進得去的!

不!

他仰天長嘯,悲訴著不該有的結局!

那是對上天嚴厲的控訴。

為什麼像住持師兄這樣大慈大悲的人,卻會這樣平白的命喪火窟?

為什麼他只想當一個平凡的和尚,卻六根不淨,受了一個妖女的蠱惑?

為什麼他會愚昧的去相信愛情這害人不淺的東西?他真的好恨,好恨……

然而這一切,誰也無可挽回了。

無塵再也說不出、動不了了……

淚水在眶中打滾,仇恨似淹沒四肢百骸。

火光,在靜止中吞噬一切,和成一團的絕望。

他該有所行動了,是該償還真理的時刻。

他必須殺人!

殺誰?

殺他最心愛的那個女人!

又是靜止……

只是瞬間。

瞬間,著火的古剎在他的眼中卻宛如一朵紅蓮。

逃命的僧侶不曾注意的,可卻不容他忽視。

佛經上云:

火焰將化為紅蓮!

是神佛的像。

他於是喃喃的念著。

於是……

他忘記了絕望與憤怒。

忘記了罪孽。

忘記了仇恨。

忘記一切……

忘記他已不再是他。

這時,他才了解,原來神佛不僅存在於心中,也是永存在這世界上的每一處;當每日一睜開眼時,便無時不刻感受到神的賜予。祂們,不再是一種儀式,而是至高無上的真理!

他深深的感動!

這是神的奇蹟!他終於看見了!終於看見了!

無塵第一次那樣清楚的看見,那神,就在寒山寺裡,在叢叢的火光中,是激烈,卻又是那樣明顯。

是的,看見了,他將追隨神祇而去。

他恭敬的闔手一拜,幽幽的頌經聲響起。

這世間,不再有仇恨,只有佛神的慈愛。

他縱身便想往火中奔去,可那身後,卻傳來一陣瘋狂的尖叫。

他轉身一看……

是一個女人。

一個令他再熟悉不過的女人。

她便是瓔珞。

                                                        The       End……

                                                        2001/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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