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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那個血淚之夜與南部粽

        第六天晚上,當警察血腥鎮暴事件發生時,書生因為堅守著立法院並沒有遭受波及,他暗自慶幸。但隔天早上,他看到青年紅腫著眼睛從睡袋探出頭來,一邊看著一牆之隔的立法院內,主導學生聲嘶力竭地哭喊『沒有權力的人一路被壓著打,這是什麼社會』的轉播,一邊用手指抬起鏡框,擦去流下臉頰的眼淚。

        雖然看慣了血腥場面,甚至自己手中就是滿手髒污,面對凌晨四點發生的事件他仍有些震撼。

        這是個什麼社會?

        這群綿羊一樣的年輕人乖巧有禮,每個看起來都是連垃圾都不敢隨手亂丟的好學生,平時在象牙塔裡嬌生慣養,如今為了理念在毫無遮蔽的大馬路上風吹日曬快一個禮拜,躺或坐得渾身發疼,還只能趁人多的時候回家洗澡,在趕回來守夜。他們犧牲了和朋友玩樂、或躺在床上打電腦的時間來到這裡,只為了心中小小的希望,只為了讓社會更好,而政府到底在做什麼?

        其實一開始,他算是被朋友『烙』過來的,以前在傭兵隊的朋友打來用三言兩語說明這件事,原本就討厭執政黨的他罵了聲『幹』,就加入了輪班巡邏的行列,每天晚上默默維持秩序和守護學生的安全。

        他對服貿條約和法律程序並不太懂,但幾天下來,看到這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堅持坐在建築物的各個入口,頂著寒風烈日,承受著外界毀譽各半的評論和隨時可能被暴力驅離的擔憂,用自己的人身和寶貴的青春,守住裡面的人,守住台灣的未來,心中也不禁充滿佩服和感動。

        而政府卻又用怎樣的態度來面對這群希望台灣更好的年輕人?

        遠遠看著書生獨自哭泣的身影,他心中有股逐漸升高的憤怒。

        他看著書生擦掉眼淚,從背包掏出毛巾,用礦泉水浸濕擦了擦臉,然後爬起來活動身體,其他人也紛紛跟進,只是大家的表情都是肅穆而哀戚,甚至有些驚惶不安。

        天已經亮了,而這場抗爭的黎明在哪裡?

        他的心情很糟,因此後來又出現飆車族闖入鬧事時,就忍不住抓著那群屁孩爆打了一頓。他們這個自組的糾察兼醫療團隊頓時聲名大噪,開始在網路上流傳,甚至有網友暱稱這群穿黑衣的彪形大漢為『暗夜騎士』。

        聽起來挺帥的,好像把他們這群曾經是牛鬼蛇神的雜牌軍,比喻成電影的超級英雄一樣,他有些羞愧,又有些暗自竊喜。

        而他守護的人依然坐在柏油路上,專注於手上的書本,彷彿他不坐在人聲鼎沸的大馬路,而是高遠孤僻的荒山野嶺,外圍的動盪喧囂都與他無關。

        心底有股難以辨明的矛盾,一方面希望青年能永遠這樣沉靜而安詳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一方面又忍不住盼望,他能偶爾抬起頭看到共同努力的自己。

        時間拖得越長,活動的訴求好像越來越偏移,他心中的訴求好像也漸漸變調了。

*。*。*。*

        第十天。

        和一開始只有15度的夜晚不同,雖然才三月底,白天的天氣卻已經十分炎熱,坐在路上的人們戴帽撐傘,有的拿書本或外套蓋住頭抵擋熱辣的陽光。那名書生屈膝坐在地上,肩上靠著一把張開的傘看書,也許是因為天氣炎熱,或小舞台上的歐巴桑喋喋不休,書生不停挪動屁股變換姿勢,似乎不像平常一樣專心讀書。

        接近午餐時間,工作人員開始發便當或乾糧,他知道書生幾乎不拿水以外的物資,總是走到附近超商,或自從抗議開始、就改成24小時營業的『鍾圓餐廳』買飯。今天他也拒絕了義工的好意,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看起來就很難吃的麵包。

        他忍不住拿了肉粽、碗粿(不知道怎麼會有人捐這個)和一個便當走了過去,在他身邊蹲下,「不要吃麵包了,吃便當吧。」

        書生抬頭,一個多禮拜下來他臉色明顯憔悴,眼眶下的青紫連鏡片也遮不住,他對著幾天下來已經十分眼熟的壯漢點點頭,「你好。」

        見他疲憊不堪的模樣,他忍不住壓低語氣,「這個給你,熱食沒人吃會壞掉的。」

        對方反射性吞口口水,卻沒伸手。

        他再度勸道,「你來很多天了吧,不好好吃東西,撐不了多久的。」

        猶豫了一下,對方接過裝著粽子的碗,眼神卻有些迷茫,「……你覺得還會持續很久嗎?」

        見他疲倦又憂鬱的表情,他頓時十分懊悔,恨不得痛打一頓說出那句話的自己,「也沒有啦,當然是越早結束越好。」

        「唉……」他把碗放到一旁,從背包掏出一個小布袋拿出自備的餐具。

        「你從一開始就來了吧,你是什麼學校的?」他也不請自來地在他身邊坐下,打開便當。

        書生沒有馬上回答,眼中卻閃過一絲戒備,見狀,他馬上又在心中後退一步,不想把這小動物般的學生嚇得躲回洞裡。畢竟這陣子媒體報得天花亂墜,參加者的身份動不動就被『起底』,他不願對陌生人回答校名也是可以理解。

        「先吃吧,冷掉就不好吃了。」

        「嗯。」他用叉子鏟起一塊淋著醬油膏和花生粉、帶著甜味的南部粽,慢慢吃起來。

        他暗暗好笑又有些無奈,這書生連校名都不肯說,卻毫無防備地吃了他給的食物,可見學生就是學生,還是太嫩了點。

        「我看你都一個人坐在這裡,怎麼會想要參加這種活動?」

        對方抬頭,眼中浮現一股狂熱的光,「我是學法律的,我很崇拜黃國日老師。」

        ……幹!姓黃的是哪根蔥!拎杯揍死他!

        沒注意到身旁壯漢猙獰的表情,學生一臉陶醉地說道,「我之前就會去經濟系旁聽他的課,黃老師真的是知識份子、為人師表的表率……嗯?」

      他手中的免洗筷喀嚓一聲折成兩段,見書生愣愣地看著他,連忙陪笑道,「哈哈!這什麼爛筷子,一定是大陸的黑心貨,沒事,我再去拿一雙……」

        青年微一猶豫,隨即伸手按住他刺滿花紋的手臂,阻止他站起身的動作,「那個,我這邊還有筷子。我有洗乾淨,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呵呵,不嫌棄、不嫌棄,」他腦中忽然浮現『洗不乾淨更好』的字樣,一邊樂呵呵地接過書生的筷子含入口中,心情大好,就連醬燒豬肉吃起來都像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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