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引渡書(序章)

      我跪在冰涼的浴室地板上,將新毛巾以陰陽水沾濕,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香爐邊緣。

      外頭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力道之大使得緊閉的浴室門都不停震動著。

      「阿岳!哩喜好啊未?」

      「快好了!再一分鐘!」

      「卡緊吶!時辰咩到啊!」

      揩了揩被汗濡濕的額髮,將毛巾放下,確認香爐已經清潔光亮,我輕柔地將香爐抱進草蓆,仔仔細細地包裹妥當,又左右檢查了下有沒有遺漏的。

      門外又傳來催債似的拍門聲,這次力道更大了。

      「來了!來了!」

      姊姊笑得很開心,笑容比平時燦爛得多,出嫁的日子,自然是開心的,只是她的笑意背後,染了一股幽魂般飄緲的鬱氣,我試著去忽略它,畢竟是大喜的日子啊。

      男方是一個已婚的普通青年,樣子很平凡,卻很愛笑,他是姊姊同學的哥哥,小時候姊姊去拜訪,經常玩在一起,對姊姊疼愛有加,雖然已經好多年跟我們沒有聯絡了,卻答應了這門親事,他的妻子也沒有任何異議。

      畢竟姊姊是個可憐人啊!十年前的那場意外,在我們這種小鄉里,很輕易地傳開來,即使到了鄰里去打聽,也依然有人知曉。

      母親已經在門外候著了,迎娶的隊伍已經來到,我將冥紙塞入米斗內,深怕放置其中的香爐搖晃,為避免萬一,再多塞了幾張,又將神主牌位固定好,母親的大嗓門持續在玄關外催促著。

      我捧著米斗出門,天色暗藍帶紫,月色極好,月光像一層白銀鍍在姊姊的紙像上,那繪有姊姊成年模樣的等身大小像,畫工精湛寫實,就好似畫師親眼見過姊姊,紙人已經穿上作工精細的紙白紗,雙手套著紙手套,戴上了母親珍藏的金戒指。

      紙人姊姊露齒笑著,笑容好美,好似姊夫一直對她的溫柔微笑,我在她手腕綁上她小時候最喜歡的凱蒂貓造型手鍊,被母親念了一頓,不過,她沒有阻止我。

      姊夫笑得很靦腆,穿著白色的新郎禮服,從我手中恭敬小心地接過放著香爐的米斗。

      「出發!」

      冥紙漫天飛舞,我跟著白布條踏出了老舊的祖厝,小鞭炮聲在身後此起彼落響起,隊伍卻靜謐莊嚴,捧著姊姊紙人的我有些渾渾噩噩走著,對於這場婚禮還沒有確切的落實感──我又看到姊姊溫柔的笑著了,那股鬱氣依然未散。

      姊姊為什麼能笑得出來呢?

      我緊緊抱著那紙像,怔怔落下淚來。

      十年前,我家曾經是小巷弄裡一間不起眼的麵包店。

      五顏六色的麵包,形狀大小從沒有一致過,灑上了糖霜與葡萄乾,簡單擺在麵包架上,供客人挑選。

      那時的我八歲,只會偷麵包吃,還有打翻烤盤上的麵包。

      姊姊才九歲,在雙親身邊跟前跟後,就怕沒有忙讓她幫。

      小小的麵包店有三層樓,一樓分作烤製麵包區及店面展示區,二樓則是阿公、阿嬤的住處,三樓是我們一家四口。

      那晚的火來得突然,從烘焙坊往上竄燒,二樓的老人家首當其衝,連呼救都來不及就燒死了,媽媽雖然搖醒了我們,但是卻不知道該往哪裡逃。

      三樓的窗戶緊貼著鄰戶的樓牆,斷絕了生路,門板滾燙,手貼上去就會聞到蛋白質燒焦的味道,我與姊姊一味哭,母親拿來濕布讓我們掩住口鼻,三個人往上逃跑。

      那晚很多東西都燒沒了,包括我們出生至今的相片還有家裡的存摺印章。

      我從沒見過那麼可怕兇猛的火焰,張牙舞爪的就要把我們全都破壞殆盡,母親的身體本就不好,卻拚命地一左一右抱著我們往閣樓逃去。

      熱氣把我們逼得連路都看不清楚,烏黑灼熱的濃煙四處流竄,像是成群的巨獸,迫不及待將我們吞噬。

      整個大地彷彿都在咆哮著,火焰追逐我們爬上滾燙的鐵貨梯,被燒落的天花板像隕石般不停往下砸,嗆鼻的臭氣試圖將我們薰暈,我和姊姊都尿了褲子。

      死命擠上閣樓的母親,已經精疲力盡,閣樓被架得很高,除了一扇狹小的氣窗外沒有任何逃生的出口。

      母親抱起幾乎要暈厥的我躲開火舌的舔舐,而姊姊呢?

      姊姊在哭,而母親似乎在心裡暗暗下定了決心。

      氣窗很小而且又高,只能容一個成年人通過,母親上去都有些吃力,何況我們?

      四周幾乎沒有可以攀爬的器具,母親緊緊抱著我,我感覺到她渾身滾燙。

      她把姊姊推到少有火苗的柱角,說要她躲好,她會先抱我出去,等會再回來接她。

      我常常想,是否當時母親心中已經在我與姊姊之間做了選擇?是否考慮到因為是男丁,才有其留下之價值呢?

      無暇顧及姊姊是答應,抑或不答應,她揹起了我拚命用最後的力氣往氣窗攀去,事後她跟我說,她的手腳指甲全都掀開了。

      而姊姊呢?

      母親在跳下閣樓的時候,用生命護住我的身體,而我在母親的懷裡顫抖著,用盡渾身力氣抱緊母親,我頻頻回頭,那小小的唯一的氣窗,已經有一半被大火吞噬,整棟房子傳來坍塌的恐怖巨響。

      我翻過隔日的報紙,斗大的頭條與文字極其誇張的描述當時的慘況,那晚的火勢相當猛烈,把整座老式建築燒得一蹋糊塗,那樣老舊的建築,防火技術本就不能與現在相比,消防隊員在二樓發現兩具燒得焦黑的屍體,燒塌的閣樓下則發現一具幼小的焦屍,身子卡在三樓的鋼架上,幾乎與金屬燒熔在一處。

      如此狹小的巷弄間,火勢雖延燒到兩旁鄰居,卻只在起火點有人員傷亡,機警的鄰居們第一時間就已經逃離,只剩我們一家連找逃生出口都有問題。

      我與母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跳下時遮雨棚減緩了衝力,才使我們不至於摔死,母親死死護著我,兩條腿斷了,往後都得依靠枴杖走路。

      而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性命危險,皮膚被燻黑,有幾處燒傷,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上台北訪友的父親回來,一夕之間失去年邁的雙親和女兒,說什麼都不肯相信,碰到記者採訪就發怒,逃避真相的他幾乎不到醫院看母親,八歲的我開始學會了怎麼削水果。

      出院後,母親受不了作祟的罪惡及愧疚,向父親說出真相,最是疼愛女兒的他更是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母親選擇了我,也不能接受母親無法一次救下兩個孩子的事實。

      沒有多久,父親就離開了我們,與朋友到大陸去創業,母親成日以淚洗面,仍是相信父親會回來,至於這份期待……就在得知父親另娶大陸妻的時候,完全的被粉碎。

      如果當時母親選擇了姊姊,結局會怎麼樣呢?如果沒有那場大火,我們就不會平白失去這麼多的親人,爸爸就不會離開我們了吧?

      姊姊總是最疼愛我的,即使我偷吃了麵包,她不僅會代替我挨罵,在店裡幫忙的時候還會替我偷偷留下幾個,母親給她的零用錢,也都去買了餅乾糖果給我。

      即使玩具店裡有好多凱蒂貓娃娃,她都忍著不去看,將零用錢存著就為了買我最喜歡的巧克力。

      失去了親人的我彷彿靈魂被抽離,又彷彿毫無影響,除了幾處傷疤,我還是活著,地球還是在轉。

      之後的日子一樣在過,母親也對父親的事絕口不提一字。

      一個身有殘疾的瘦弱女子,在社會上要討生活不容易,何況還要拉扯一個我長大,因此我沒有讀大學,畢業後就開始工作,我瘋狂的工作,在與我同年齡大的孩子歡歡喜喜展開多采多姿的大學生活的時候,兼職好幾份工,有時是送羊奶、端盤子,有時是粗工或調飲料。

      就這麼努力地工作,日復一日,把錢拿回家,讓母親能過上舒服的生活,也常常買點什麼給姊姊。

      這樣的日子很難熬,壓力大的時候,即使累得手都抬不起來,我也睡不著,但是姊姊總是微笑看著輾轉難眠的我,帶給我一絲溫暖,似乎從來沒有恨過我們。

      姊姊啊,妳為什麼不恨呢?

      婚禮的隊伍在深夜裡迤邐而行,再過兩條街,姊姊就要迎回新郎家了,禮樂聲響亮吵耳,整個社區都知曉這場婚禮的舉行,卻沒有人去抗議,甚至大部分的居民都來參與……舊時人們的濃厚人情味,將所有人聯繫在一起。

      母親拄著拐杖走近,忽然說這紙像模擬的姊姊成年模樣好像年輕時候的她,問我是不是把她舊時的照片給畫師看了,我搖搖頭,熱鬧的嗩吶聲很快地把我的聲音蓋過。

      白色的幡旗迎風飛舞,啪啦啪啦的拍打著,就好似那時那人身穿的白大衣。

      那是我高中學長的哥哥,聽說他很擅長畫畫,在準備紙像時,姊姊怎麼樣也不滿意,即使將母親年輕時照片借給畫師參考,他們畫出來的模樣都和姊姊的樣子差多了,雖然姊姊長得像媽媽,但是更加嬌巧些,我書讀得少,形容不出樣子,眼看婚禮在即,姊姊又堅持非得要紙像,四處求助之後,因緣際會認識了學長的哥哥。

      我與那位學長本不熟識,但在幾次偶遇時,姊姊都指著他,好似他會有辦法。

      他告訴我他哥哥能夠看得到姊姊,而且畫畫很厲害,不會收錢的。

      接著,就與我約在他學校的門口,學長的哥哥身穿白大衣,在雨中撐黑傘,神情冷漠。

      他一眼就看到我身後的姊姊,姊姊的靈魂與我一同長大,如今已經不是孩子模樣,他看到時有些訝異,卻沒有多說些什麼。

      很快地他就完成一幅等身大小畫像,樣子維妙維肖,把姊姊的微笑畫得柔美曼妙,好似她是從天上飛下的謫仙,而不是憂鬱淒美的一抹孤魂。

      我很感謝他,替姊姊完成了難得的心願。

      這些我都沒有和媽媽說過,包括姊姊一直都在我身邊的事。

      她已經一輩子活在愧悔裡,提這些只會令她更加難以負荷。

      婚禮完成後,我心滿意足的回到祖厝,累得東倒西歪,一下子就在床上睡著了。

      隔日一早,我便發現姊姊不見蹤影。

      怎會如此呢?姊姊從未離開過我。

      我緊張得四處尋找,把整個社區都翻了遍,甚至唐突的闖到姊夫家裡問,姊夫將姊姊的紙像好好的供著,畫像上的微笑依舊,可是卻怎麼樣也見不到姊姊了。

      過了幾個月,姊姊仍然沒有出現,我承受不了再次失去姊姊的衝擊,又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工作累積的辛苦,病倒了。

      除了母親,病中只有那位學長來看我。

      他很喜歡穿黑大衣,衣襬很長,領子高到脖子以上,我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他的影子特別黑,在我眼前晃來晃去我便知道是他來了,每次來他都是欲言又止。

      我病得已經算不出日子,連從影子都認不出來看我的人是他還是我媽媽,每日恍惚醒來都是喝粥吃藥,偶爾吐出來,又被一口一口重新餵進去。

      偶有清醒,總是見到母親憂心忡忡的面龐……身為兒子真是不孝,讓身體不好的媽媽這麼難過著。

      姊姊究竟去了哪裡呢?

      這樣的疑問,在我病得已無法進食的時候,漸漸地消失了。

      終於,我被送往了醫院,住院治療,我的高中學長不知從何處得知我的病房,也經常來看我。

      意識模糊間,我奇怪的總能清楚聽到那位高中學長的聲音。

      「你姊姊不會回來了,要繼續這樣病下去嗎?」

      我睏倦疲軟,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他卻知道我要表達的意思,繼續說話。

      「你會死的。」

      我下意識想睜大眼睛。我就要死去了嗎?

      死亡並不可怕,但是母親怎麼辦?

      她要一個人揣著無限的懊悔與無奈,再次親手送走她的孩子嗎?

      姊姊本有活下來的希望,是被我們親手抹煞掉的,可是她卻從來不責怪,兀自微笑著,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做我最溫暖的依靠。

      有很多自小以來就渴望的願望,在我心中盤桓著,不過就算活下去,也沒有辦法實現了。

      「我想要姊姊活著……」

      如果我不能做母親的依靠,我希望至少是姊姊留下來,代替我更好的照顧母親。

      「那麼,你想要改寫過去嗎?」

      沒有辦法點頭,在失去意識前,我一度試著張口,卻徒勞。

      不過,我想他懂得。

      從火車站出發,筆直的道路兩旁綴著零星店家,我蹣跚地跟著學長走著,他也不扶我,似乎篤定我能夠走到他說的離合館。

      我的腳步肯定很奇怪,一路引來側目。

      空氣清淨,日光明媚,青天白雲下,走過一座波光粼粼的噴水池,路途中只有一次拐彎。

      裝潢優雅精緻的離合館,英式的建築、雪白的柱式、精美的吊燈,這是複合式的圖書館,一樓供餐飲及租借書,二樓為座位擴充,櫃台似乎都認識學長,禮貌的與他點頭。

      我們一路爬到三樓,樓梯螺旋,木質梯子,扶手有金屬雕花,三樓梯口立著圍繩,被學長給移開。

      三樓很暗,只一盞小小的水晶燈照明,走廊盡頭有扇雙開大門,他徐徐的開了門,自然的彷彿是自家。

      那是一間挑高的房間,水晶吊燈翩然吊著,地上鋪著一塊淺色地毯,兩旁牆上嵌了書櫃,擺得滿滿的書籍令人有些眼花。

      地毯上有一張寬大的書桌,擺了字典和電腦,以及一杯氣泡飲料,房間後方有扇木門,電腦螢幕後似乎有人,卻沒有發現我們。

      我攥緊了手,學長給我吃了一個金色的藥丸,讓我暫時保有體力,卻不知道何時藥效會退。

      木門後走出一個西裝筆挺的男子,一頭長髮俐落的攏起馬尾,額髮有點長,看也不看我們,就把手中紙捲在寬大的桌面上攤開,又自抽屜裡拿出尺寸很大的印台打開放好,隨即退到一旁背手。

      學長發出清痰的聲音,電腦螢幕後探出顆頭,是一個年輕纖瘦的女性,五官端正,氣質優雅,對於我們的來訪未感意外,她看著我的眼神有些哀傷。

      西裝男將一把英式椅搬來,我坐下來,雙手搭在扶手上,忽然覺得全身放鬆,像是躺進了一團海綿裡,繃緊的神經一下子疲軟。

      女子目不轉睛地凝視我,她的雙眼淨明,直勾勾的彷彿要望進我心裡去,我有些不知所措,連母親都窺不破的心防似乎正在一點一滴瓦解。

      場面變得安靜,只有牆上的老式掛鐘滴滴答答,十年前去世的祖父母的臉,浮現在我腦海裡;姊姊的笑容,彷若我一轉身就能看見。

      「如果可以,能不能從未有過那場大火?」我不敢看女子,把臉埋進手心。「我希望我從來沒有失去過家人。」

      我從指縫間看到她輕輕地搖頭,長髮在雙肩舞動。

      「我只能在可修正的範圍內去改寫你的過去。」她的聲音很悅耳,一把溫柔的女中音。「就好像文章骨架已經注定,只能順其修改部分的血肉。」

      「我不用付出什麼嗎?」在社會上打滾了一段時間,我也很明白天下沒有白吃午餐的道理。

      她再次搖搖頭,「我只要你改寫前的故事。」

      我則是點點頭,「好。」接著堅定地望向她。

      「我要姊姊回來。」

      「陰陽界不在我們的業務範圍哦。」學長插口道。

      她警告似的睨了他一眼,說:「齡岳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再次點點頭,鼓起勇氣望進女子的眸子。

      西裝男遞來一張紅紙,我寫上了願望。

      女子拿起一閱,表情很驚訝,看了看我,我第三次朝她點頭。

      「你的故事我收下了。」

      她纖細白皙的手指伸過來,姆指貼上我的額心,溫熱微燙,我感覺好像有什麼被抽走了,沉重的腦袋突然變得輕鬆。

      倏地,女子執起筆,垂手在那面偌大的白紙上振筆疾書起來,書寫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她的手好像一隻輕巧飛舞的蝴蝶,在紙上所過之處綻放一朵朵美麗文字,她的周身彷彿有風吹拂,長髮隨著她的動作翩翩飄起。

      那面如壁紙般大張的白紙,很快地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填滿,整個房間只聽得到她唰唰書寫的聲音,還有西裝男子替她移動紙張的細微聲響。

      「這裡,請簽個名。」

      我被學長拍了一下才回過神,在女子文字的結尾簽了名,西裝男湊過來,把我的左手壓進印泥,使勁地蓋在那些文字上面,一個大大的左手印就這麼被印在上面。

      西裝男子收走紙捲和紅紙,女子靜靜地望著我,若有所思。

      「改寫什麼時候能生效呢?」

      我有些迫切,握緊的拳頭使得全身微微發抖。

      我病得很重,雖然藥物使我暫時猶如迴光返照,但在病中,我已經有了死的覺悟。

      而女子的表情沒有變化,只是溫和地說:「你會知道的。」

      在床上反覆幾日後,我進了加護病房。

      未曾醒來的日子,耳邊只有儀器的嗶啵聲,氧氣罩沉重的壓著臉,好像一隻大手,死死的摀住我。

      姊姊已經不能再對我笑了──正確的來說,姊姊早就已經不能真的對我笑了。

      姊姊,對不起,我們丟下妳了。

      然而妳還是陪在我身邊,像是冬日的暖陽,黑夜裡的明燈,一直在我乾涸龜裂的傷口滋潤著。

      妳再次離開了我們,終於離開了我們,而我也要到妳那裡去了。

      如今躺在床上,身體插滿了管子,並不覺得有多難過。

      我真希望自己痛苦的死去,這樣我就能知道,姊姊為什麼不恨了。

      梁齡岳。男。持續十多日高燒不退,住院後併發細菌性腦膜炎過世。

      得年十八。

      他於七天後託夢給母親,夢中他神采飛揚的穿著他最喜歡的T恤,讓母親以為他是來道別的,誰知他卻不知所云的重複著:「母親,請好好照顧姊姊。」

      他的改寫,於此日正式啟動。

      季節更迭,秋風颯颯。

      離合館的玻璃門開啟,復而關閉,一絲粉色裙尾消失在玻璃材質的刺白反光之後。

      她走過一張張整齊排列的餐桌,忽略詢問她是否訂位的服務生,在喝著下午茶的顧客們疑惑的目光下走上二樓。

      現在並不是尖峰時段,二樓沒有開放,她逕自往上爬,將一路上的圍繩統統移開,直到了三樓,明晃晃的水晶燈下,走廊的末尾,一扇精雕細琢的雙開木門,若不是這燈光,她還沒發現那是扇漆白的門,部分雕飾鍍了金色,十分雅致。

      門內的銀色燈光隨著門的開啟綻放光芒,一名氣質出眾的纖細女子坐在案前,雙手抱胸,眉宇靜謐。

      見她進門,纖細女子與身邊的西服男子緩緩相覷一眼,率先開口。

      「妳是怎麼知道這裡的?」

      粉裙女孩略感詫異,不安爬上眉梢。

      「我自己來的……不行嗎?」女孩咬唇,手指揉皺粉色短裙。

      纖細女子搖搖頭,示意讓她別說了:「先說說妳的來意是什麼?」

      粉裙女孩有些緊張,但這並不能使她的決心動搖。

      「……我希望我的弟弟從未死去。」

      座位上的女子臉色一沉,不發一語。時間在她們之間冰冷地流淌……彷彿滲入心扉。

      粉裙女孩焦急得心臟都快燒起來,耐著性子靜靜等待面前人的答覆,幾次膽怯地想要催促,卻又欲說還休。

      良久,結果像是判決般一槌定案。「妳的故事我不能收。」

      她嗚噎一聲,終於哭出來。「求求妳!我的弟弟,他還小啊!他還不滿十歲……」

      纖細女子很慢的搖搖頭,不捨地看著鼻子紅紅的她,未語淚先流。

      「送客。」

      西裝男子快步打開門,欠身施禮,五指朝外,粉裙女孩掛著淚兩行,滿眼盡是絕望,行屍走肉般順著他的手勢機械地走出門外,途中頻頻回頭,直至男子把門闔上。

      女孩的腳步聲極緩慢地遠去,室內恢復一片靜寂。

      門已緊緊關上,纖細女子則仰頭呢喃,淚水盈滿眼眶。

      「你知道了嗎?你的姊姊為什麼不恨。」

      他的姊姊,即使歷史重寫、時光倒轉,卻也還是會救他。

      「我又怎麼能下得了筆呢?」

      因為她愛他。

      時間之輪,在他的生命被改寫之後,一切如常的轉動著,從沒有停歇。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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