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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好兄弟

        邊伯賢忍不住偷眼看寶座上的帝後。雲意殿大而空闊,殿中牆壁棟梁與柱子皆飾以雲彩花紋,意態多姿,斑斕絢麗,全無龍鳳等宮中常用的花飾。赤金九龍金寶璀璨的寶座上方坐著的正是我大엑소朝第四代君主朴燦烈。那人頭戴通天冠,白玉珠十二旒,垂在面前,遮住龍顏,無法看清他神情樣貌。只是體態微斜,微微露疲憊之色,想是已經看了一天的秀女已經眼花,聽他們請安也只點頭示意,沒問什麼話便揮了揮手讓他們退下。可憐這些秀女緊張了一天,為了顧惜花容月貌連午飯也不敢吃,戰戰兢兢來參選,就這樣被輕易「撂」了牌子。太后坐在皇帝寶座右側,珠冠鳳裳,甚是寶相莊嚴。長得也是端莊秀麗,眉目和善,雖勞碌了一日已顯疲態,猶自強坐著,氣勢絲毫不減。

「濟州都督沈自山之子吳亦凡,年十六。」吳亦凡脫列而出,身姿輕盈,低頭福了一福,聲如鶯囀︰「吳亦凡參見皇上太后,願皇上萬歲萬福,太后千歲吉祥。」

皇帝坐直身子,語氣頗有興趣︰「可曾念過什麼書?」殿堂空闊,皇帝的聲音夾著縹緲而空曠的回音,遠遠聽來不太真實,嗡嗡地如在幻境。

吳亦凡依言溫文有禮地答道︰「亦凡愚鈍,甚少讀書,只看過《女則》與《女訓》,略識得幾個字。」

皇帝「唔」一聲道︰「這兩本書講究女子的賢德,不錯。」

太后和顏悅色地附和︰「女兒家多以針線女紅為要,你能識幾個字已是很好。」

吳亦凡聞言並不敢過于露出喜色,微微一笑答︰「多謝皇上太后贊賞。」

太后語帶笑音,吩咐司禮太監︰「還不快把名字記下留用。」

吳亦凡退下,轉身站到我身旁,舒出一口氣與我相視一笑。吳亦凡大方得體,容貌出眾,他入選是意料中事,邊伯賢從不擔心。

正想著,司禮太監已經唱到邊伯賢的名字,「吏部侍郎邊遠道之子邊伯賢,年十五。」

「吏部侍郎邊遠道之子邊伯賢,年十五。」

太監見邊伯賢沒反應,再唱了一次。

邊伯賢上前兩步,盈盈拜倒,垂首說︰「邊伯賢參見皇上太后,願皇上萬歲萬福,太后千歲吉祥。」

皇帝輕輕「哦」一聲,問道︰「邊伯賢?是哪個‘賢’?」

我低著頭脫口而出︰「從古求賢貴拔茅,素門平進有英豪。勳名可惜黃丞相,一紙殷勤薦史高。正是伯賢閨名。」話一出口邊伯賢就後悔了。實在糟糕,一時口快太露鋒芒,把書上的話說了出來,恐怕已經引起皇帝注意,實在是有違初衷。悔之悔之!

果然,皇帝撫掌笑道︰「詩書倒是很通,邊遠道很會教子。只是不知你是否當得起這個名字。抬起頭來!」

我情知避不過,後悔剛才鋒芒太露,現在也只能抬頭,希望皇帝看過這麼多南北佳麗,見我這麼規規矩矩地打扮會不感興趣。

「走上前來。」

太后道,說著微微側目,旁邊的太監立即會意,拿起一杯茶水潑在邊伯賢面前。邊伯賢不解其意,只得裝作視若無睹,穩穩當當地踏著茶水走上前兩步。

「很是端莊。」

太后含笑說

        只見皇帝抬手略微掀起垂在面前的十二旒白玉珠,愣了一愣,贊道︰「你果然當得起這個名字。」

        太后隨聲說︰「打扮得也很是清麗,與剛才的吳氏正像是桃紅柳綠,很是得襯。」

        邊伯賢低低垂首,面上滾燙,想來已是紅若流霞,只好默不作聲。只覺得眼前盡是流金般的燭光隱隱搖曳,香氣陶陶然,綿綿不絕地在鼻尖蕩漾。

        皇帝含笑點點頭,吩咐命司禮太監︰「記下他名字留用。」

        太后轉過頭對皇帝笑道「今日選的幾位宮嬪都是絕色,既有精通詩書的,又有賢德溫順的,真是增添宮中祥和之氣。」皇帝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邊伯賢心中一沉,上面高高端坐的那個男子就是我日後所倚仗終身的夫君了?!邊伯賢躬身施了一禮,默默歸列。見吳亦凡朝我燦然一笑,只好也報以一笑。心中迷亂,不知該如何應對這突如其來的中選,無心再去理會別的。等這班秀女見駕完畢,按照預先引導太監教的,無論是否中選,都叩頭謝了恩然後隨班魚貫而出。

****

    才出殿,聽得身後「砰」地一聲,轉身去看,是剛才同列的秀女江蘇鹽道之子鄴芳春,只見他面色慘白,額頭上滿是冷汗,已然暈厥過去。想必是沒能「留用」以致傷心過度痰氣上涌。

        「想留的沒能留,不想留的卻偏偏留下了。」邊伯賢嘆了一口氣說,說話間鄴芳春已被殿門前服侍的太監宮女扶了開去。

        吳亦凡扶一扶邊伯賢髮髻上將要滑落的芙蓉,輕聲說︰「弟弟何必嘆息,能進宮是福氣,多少人巴不得的事。況且你我二人一同進宮,彼此也能多加照應。宣旨的太監已經去了,邊伯父必定歡喜。」

        邊伯賢手指絞著裙上墜著的攢心梅花絡子,只默默不語。半晌才低低的說︰「凡哥哥,我當真不是故意的。」

「我明白。我早說過,以你的才貌憑一己之力是避不過的。」吳亦凡扯住邊伯賢衣袖,柔緩地說。他頓了一頓,收斂笑容凝聲說︰「何況以你我的資質,難道真要委身于那些碌碌之徒?」

        吳亦凡正勸慰邊伯賢,有年長的宮女提著風燈上來引二人出宮。宮女面上堆滿笑容,向二人福了一福說︰「恭喜兩位小主得選宮嬪之喜。」兩人矜持一笑,拿了銀子賞她,攙著手慢慢往毓祥門外走。

毓祥門外等候的馬車只剩下零星幾輛,馬車前懸掛的琉璃風燈在風里一搖一晃,像是身不由主一般。等候在車上的是邊伯賢的近身侍婢流朱和浣碧,遠遠見我們來了,趕緊攜了披風跳下馬車過來迎接。浣碧扶住邊伯賢手臂,柔聲說︰「小姐勞累了。」流朱把錦緞披風搭在邊伯賢身上系好。

「教引姑姑不幾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導宮中禮儀。等聖旨下來正式進宮以前你我兄弟暫時不能見面了,弟弟好好保重。」吳亦凡被自家的婢女采月扶上車,駛到邊伯賢的車旁,掀起簾子關切說。

邊伯賢點了點頭,流朱與浣碧一同扶上車。車下的宮女畢恭畢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謹地說︰「恭送兩位小主。」

        邊伯賢掀開簾子回頭深深看了一眼,暮色四合的天空半是如滴了墨汁一般透出黑意,半是幻紫流金的晚霞,如鋪開了長長一條七彩彈花織錦。在這樣幻彩迷蒙下殿宇深廣金碧輝煌的紫奧城有一種說不出的懾人氣勢,使邊伯賢印象深刻。

      車還沒到侍郎府門前,已經遙遙地听見鼓樂聲和鞭炮    里啪啦作響的聲音。流朱掀開車簾,紅色的燈籠映得一條街煌煌如在夢中。遠遠地看見闔家大小全立在大門前等候,眼中一熱,眼眶中直要落下淚來,但在人前只能死命忍住。

見馬車駛過來,家中的僕從婢女早早迎了過來伸手攙扶。爹爹和娘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面上笑若春風,眼中含著淚。邊伯賢剛想撲進娘懷里,只見所有人齊齊地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喊︰「臣邊遠道連同家眷參見小主。」

邊伯賢立時愣在當地,這才想起自己已是皇上欽選的宮嬪,只等這兩日頒下聖旨確定名分品級。一日之間邊伯賢的世界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邊伯賢心中悲苦,忍不住落淚,伸手去攙扶爹娘。

爹爹連忙擺手「小主不可。這可不合規矩。」浣碧連忙遞過一條絲帕,拭去淚痕,極力保持語氣平和說:「起來吧。」

        眾人方才起來眾星拱月般的把邊伯賢迎了進去。當下只剩一家人開了一桌家宴。爹爹才要把邊伯賢讓到上座,邊伯賢立刻跪了下來。

爹娘連忙過來扶邊伯賢,邊伯賢跪著不動繼續說︰「請爹娘聽伯賢說完。伯賢雖已是皇家的人,但孝禮不可廢。請爹娘準許伯賢在進宮前仍以禮侍奉,要不然伯賢寧願長跪不起。」

娘已經淚如雨下,爹爹點點頭,含淚說︰「好,好!我邊遠道果然沒白生這個孝順兒子。」這才示意一個弟弟玉嬈將邊伯賢扶起,依次坐下吃飯。

心煩意亂,加上勞碌了一天,終究沒什麼胃口。便早早向爹娘道了安回房中休息。流朱與浣碧一早收拾好了床鋪。雖然疲累,卻是睡意全無。正換了寢衣想胡亂睡下,爹親自端了一碗冰糖燕窩羹來看邊伯賢。

爹喚一句「賢兒」眼中已有老淚。邊伯賢坐在爹身邊,終于枕著爹的手臂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爹喚著︰「我兒,爹這麼晚來有幾句話要囑咐你。你雖說才十五歲,可自小主意大。七歲的時候就嫌自己的名字‘玉賢’不好,嫌那‘玉’字尋常女兒家都有,俗氣,硬生生不要了。長大後,爹爹也是事事由著你。如今要進宮侍駕,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來了。凡事必須瞻前顧後,小心謹慎,和亦凡一般沉穩。」爹爹撈叨了許久。

****

        「爹爹,伯賢有件事和你商量。伯賢昨日認識一個秀女,曾經出手相助于他。如今他已入選為小主,只是出身卑微,家景窘困,現下還寄居在客棧,實在太過淒涼。伯賢想接他過來同住。不知爹爹意下如何?」

爹爹捋了捋鬍鬚,沉思片刻說︰「既然你喜歡,那沒有什麼不妥的,我命你哥哥去接他就是。」

        傍晚時分,一抬小轎接了金鐘大和他姨娘過來。娘早讓下人打掃好隔壁春及軒,準備好衣物首飾,又分派幾個丫頭過去服侍他們。

用了晚飯,哥哥滿面春風的陪同金鐘大到邊伯賢居住的快雪軒。金鐘大一見邊伯賢,滿面是淚,盈盈然就要拜倒。邊伯賢連忙起身去扶,笑著說「你我兄弟是一樣的人,何故對我行這樣的大禮呢?」

「鐘大多承邊哥哥憐惜,才在京城有安身之地,來日進宮不會被他人輕視,此恩陵容實在無以為報。」金鐘大見哥哥在側,勉強舉袖拭淚說,他姨娘也是感激不盡。

「剛才去客棧,那老板還以為鐘大小主奇貨可居,硬是不放他們走。結果被我三拳兩腳給打發了。」哥哥在一旁笑說

「鐘大小主面前,怎麼說這樣打打殺殺的事,拿拳腳功夫來嚇人!」邊伯賢玩笑道。

「不妨事。多虧金少俠相助!」鐘大破涕為笑,半是嬌羞道。

「還‘少俠’呢?少嚇唬我們也就罷了。」邊伯賢笑著說,大家撐不住一起笑了起來。

        夜色漸深,邊伯賢獨自送金鐘大回房,月色如水傾注在抄手游廊上。邊伯賢誠意對金鐘大說「鐘大,住在我家就如在自己家,千萬不要拘束。缺什麼要告訴我,丫頭老媽子不馴服也要告訴我,不要委屈了自己任由他們翻天。」金鐘大心中感動,執住邊伯賢的手說︰「鐘大卑微,不知從哪里修得的福氣,得到哥哥顧惜,才能安心入宮。鐘大只有以真心為報,一生一世與哥哥扶持,相伴宮中歲月。」

「好兄弟。」邊伯賢心中一暖,緊緊握住他的手,誠懇地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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