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中)

青年說:「所以你趕緊去罷。等我安頓好了,一定去山裡打聽你下落,你可得給我好好活著,買一幅廣闊的地面做你的牧場,這麼著,我只消一出塞,便能打聽到你。」

薩以特哈哈兩聲,卻是苦笑。老牧人的笑聲素來爽邁,很少摻雜別的心情,這次是個例外。他揭開其中一個包袱,珠玉光暈一洩而出,就連銅錢半黑不黃的色澤,密密麻麻聚集在一塊兒,也把油燈的鋒頭搶個十足。薩以特倒抽一口氣:整家飯店上下傢生,連同他這個外國老頭,一股腦兒拿去變賣,再乘十倍,也絕賣不到這個價錢!

他掩上包袱布,失聲叫道:「你,你這……小猴崽,這些錢,你不是……不是作奸犯律、打劫來的罷?」

青年大笑:「正是作奸犯律、殺人放火弄來的,你敢不敢拿去使?」

薩以特聽他一說,便寬了心。他瞅著這孩子長大,儘管鎮日裡衝著他「猴崽」、「漢家小賊」地亂罵,可是老人心如明鏡,青年自幼是個嘴壞心善的彆扭娃娃,義氣大過天,有時想幫他老漢出甚麼力,嘴頭卻十足陰損。這樣的人,若聲稱錢財是幹壞事所得,那必然是反話。這娃娃是在激自己,十來年的交情若不信任,在這危殆難安的都城,還有誰人可信?

於是一拍案檯,假裝給青年激怒了:「去你娘的,誰不敢拿去使?老子三個包袱全要,你送便送出手了,可別反悔。」

青年綻著如同既往的笑容:「好老漢,膽子還剩著這麼一分兩分,我還道你整天烤餅,把脊梁骨當柴火燒了呢。回頭逃難出城,外頭來的鎮兵殺人很兇,可別把剩下的膽子嚇碎了。」

薩以特一口濃沫向他呸過去。

青年左手抬起,食中二指微動,不知做了甚麼。薩以特只覺鼻尖兒猛地一涼,伸手擦下一看,見鬼了,這是自己那口唾沫!

書生冷不防插嘴:「你怎麼又顯功夫了?」

青年笑道:「來到老回回這破飯店,哪有一次不遭他唾吐的?自然須先有備。」

書生賞他一記白眼,說:「又有哪一次不是你先招惹人家?」

青年右手甩甩左手,薩以特瞪著那幾根看似無辜的手指,敢情方才是那副傢伙將自己的唾沫彈回,還不偏不倚地黏中鼻尖?

卻聽青年輕鬆地說:「喂,羊騷老漢,借你的唾沫當作我的禮物,贈了你,教你留個念想。你回去大山草場做了富家翁,可別忘了咱這老兄弟。」

薩以特漢語說得不靈光,那是口音難改,但懂得的漢文字詞不少,聽見「富家翁」,便翻著眼睛回嘴:「有你這三包袱,老頭子『富』是『富』得起來。要成『家』麼,我這又老又乾的一把骨頭,怕是連族裡的寡婦也不肯跟我,那……可難啦。」

青年說:「娶不上寡婦也行,你多買幾頭羊,晚上輪個兒陪你──」

書生喝道:「越說越不像話了!」青年笑嘻嘻地住口。

薩以特任青年滿嘴不乾不淨地取鬧,若在以往,只怕烤肉的火叉早已朝青年戳過去,但這回不同。打從今春詭怪的小小風波之後,終於又再見到書生和青年同來,薩以特不知道他倆是不是當真像看上去那麼好,不知書生對青年最近兩回暗地裡的來訪心裡有沒有數,更不知道,青年臉上那故意惹厭的笑是否由衷。

他最想弄明白的,是最後這件事──小猴崽,我的老兄弟啊,如今的你是真歡喜還是強顏歡笑?你的笑聲可還與從前少年時一般,是心窩子裡飛出來的麼?卻也清楚,青年最不可能老實交待的,便是這一樁。

薩以特忘了弄明白另一件疑案,事實上他根本不覺著那是疑案,便也拋諸腦後:青年這次不是說反話激他,那三個包袱裡的錢帛珍寶,千真萬確是青年十三歲起、一年一年殺人放火掙到的。

──殺了連青年自己也未去數算的許多人,當中自有許多武藝低微的弱者;放了京畿幾幢高官宅第的火,累及無辜奴僕守衛。

而去年的某一回出行,若不是書生巧施心計,從中偷梁換柱,青年在滅門時會把一戶官宦人家剛出生的嬰兒也殺害。

可是,書生也不是甚麼善人。青年下手陷害殺卻的名字從不錯失,是這端穩持重的書生滴水不漏地查察出來,否則也救不了那嬰兒的性命。青年偶爾藉器械車馬之助,教對頭意外而死,一次至多也僅能殺十數人;但書生的計策一次能坑殺幾千軍士。

薩以特的運氣一直很好。這兩個令朝野無數將臣恐懼的法外惡徒,多年來掏心剖肺地和他結交,把一間破陋小飯店當成私房傾談的溫馨所在。也因如此,小飯店在京師的歷次災劫中始終倖免,並不是漢族的土地之神靈驗,而是人間的惡煞在維護,是兩名惡煞動用了上司派給他們的大權,刻意保全一間不起眼的點心飯店,偏偏薩以特這位掌櫃的不知就裡。

薩以特只是滿心地捨不得他們倆,把青年招過來,結結實實地擁抱了一場。那一瞬間,不覺得青年是兄弟,倒有些錯覺是長大的兒子了。

輪到書生時,想了想,覺得他多半忸怩著不願摟抱,便只在他肩上拍了兩拍。

「薩叔叔,」書生說,「我小時候第一日來到京城,在你這兒吃了一頓飯,那一頓……很美。」

書生的口才遲鈍,跟青年一張利嘴恰恰相反。這毛病薩以特很清楚,便咧開嘴對他開朗地笑笑。至於自己其實並不姓薩,「薩以特」是自己的西域名兒硬譯成漢字,這麼多年來,老牧人也懶得糾正。

「你招待的盛情,」書生又說,「我一生記認,永不或忘。我……我是當真的,你不知那一頓飯對我可多要緊,全是叔叔好手藝、真赤忱,賜予我的。我以為京城是人心寒涼之地,那時……可有多害怕。」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甚麼好掛在嘴上謝?」薩以特往書生的心胸輕搥一拳,「再說那一頓怎能算老頭子的情?你別欺我人老記性差,我明明記得是他給你倆付的錢,一文也沒少,老頭子不算請客!」

書生覺得薩以特倒也有理,更加不知說甚麼好。薩以特不想在這等小節上婆媽糾纏,便交待書生:「行啦,替我把這個兄弟照顧好,那我才要記你的恩情一輩子哩。」

書生怔了一下,才說:「他也未必要我照顧。」

就這樣,僅僅留下這一句話的玄機,薩以特疑心這二人後半生就要各走殊途。可是心頭懸著青年私下造訪時吐露的驚心之語,他又問不出口。

二人出門時,書生有些踟躕,在門邊慢吞吞地延挨,掃視著院內傢生,從案檯看到氈毯,又從炭爐望到菜盆,最後落在院角牆根的酒甕上。青年不見書生跟上,打住腳步,一邊轉身,一邊對薩以特說:「行了,你最後招待他一斤葡萄美酒罷!否則他走得不情不願。從今而後,你兩個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啦。」

薩以特彎腰打酒,心裡嘀咕青年背脊上是不是生了一雙眼睛,頭也不回,便能把書生的動靜盡收心底。書生也是一臉坦然,好像早知自己對美酒的熱望能被青年料中。

這二人的默契並不出奇,但心領神會到了這般境地,未免太玄;薩以特有時真疑心漢人的鬼神怪談有點道理,莫非他倆原是一雙拆不開的精怪,只不過起初分開投生,這七八年之中,總算又纏到了一起。

接過一小埕葡萄美酒的書生心滿意足。薩以特跟他握了握手,書生碰到老牧人那雙被炭火燒起無數疤痕的手時,向來喜怒不明的臉上竟流露心跡,眼眶霎時濕潤起來,像是不捨一位親近長輩般,向薩以特深深拜謝辭行。

「薩叔叔,我在這世上,再沒有親人了。恕我冒昧,這……這許多年,叔叔就像我在都城的親人。萬望叔叔保重,此去餘生,我時時為叔叔祝禱安康。」

這道別說得情意深切,如果不是青年上回暗訪時曾說過的一句話,薩以特會以為這只是書生臨別一時激動。他無措地看向青年,青年卻在暗影中側著身體,誰也瞧不見他神情。書生拜畢,提著小酒罈昂首出門,竟不去招呼青年。

青年這才轉過身,最後一次對薩以特微笑。彷彿是那年搬著不知從哪間空屋偷來的案檯,放妥後直起腰,也是這麼一笑,相差七八倍歲數的二人便成了兄弟。薩以特追上去,低聲問:「你上回說的那……那念頭,還作數不作數?」

青年聳了一下肩,不置可否,薩以特甚至不知道他聽懂了沒有。「我知道你這個人下了決心便勸不轉。但你給我記著,老頭子……不,哥哥我聽你言語,一定拚命逃出城、逃離中原,硬是活著,在天山草原等你!你別教我等一場空。」

青年說:「咱走著瞧罷!」語意朦朧難辨。

薩以特聽著很不痛快,暗罵漢人心眼多,便使出絕招:「咱們這算訂了約罷?你跟我訂約,便要守咱們族人的規矩,不可背信。」

青年拗不過他,答道:「我不令你等一場空便是。」忽然湊過來耳語:「我跟你說,我和朋友們看好了一塊漂亮地面,要去那兒墾地隱居,你從天山北面的老家往東南行,翻過天山就到我家啦。到時咱哥倆只隔一座大山,約好了各自騎上駿馬奔馳,還能在天山雪峰相會。」退後一步,笑著說:「這麼樣安排,你放心了罷?」

薩以特這才心中踏實,原來青年打算得這麼完備,又原來他也思量著要離開中原,那實在無須再求甚麼啦,在中原賣點心的漫漫歲月,最放不下的便是這位老友了。

二人背影在坊曲盡頭隱入靜夜,仍舊是併著肩走,像以往七八年裡每一回酒足飯飽的離去;這回又有點特異,不見他倆打鬧,更不見他們傳接酒罈子,兩條背影似都擔著心事。薩以特顧不上打開珠光寶氣的包袱,那兩條似近還遠的背影,瞧得他從脊心到腳底一陣涼。

坐在草坡上牧羊的薩以特,憶及站在店門目送那一刻,後腦又有些發寒。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陽西移,只能怪自己老來髮落,擋不了草原上向晚驟冷的風?不,那一刻定是自己多心了。青年既那般說,便不至於辜負草原重逢的約誓,那件可怕的事,肯定不會成真。

草原的暮色落得總較那座都城緩慢。薩以特自覺已來到人生的黃昏,可是那夜沿著坊曲走去的兩個人啊,他們人生的日頭才剛剛升起……薩以特突然唱起一首家鄉歌謠,當年他和少年老友反來覆去地把這首歌唱到朝陽升起,後來書生加入了,自然被少年拽到薩以特的絃琴邊,一塊兒熟習那陌生的西域語音歌辭:

「流光飛逝兮,且倚青春;紅顏難再兮,攜手同歡。天神聖眷兮,魂靈滌淨;禍福相伴兮,盛年當歌!」

盛年當歌,盛年當歌……少年們在世上悠遊,老人進入暮色,這不是舉世不變的道理麼?老兄弟,小猴崽,你不能就這麼走進黃昏。哪怕如你所說,當真幹下甚麼對不起人家的錯事,哪怕那小書生不要你做朋友,為了老哥哥,你也不許死在我前頭,因為你不能違背天地萬物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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