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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回全

1.   芒果外婆和一種回歸

前兩個星期和你相伴十年的伴侶離開了你。

失去了更遠的方位,你沒有座標可以說服他一起共行,你們只能在原地下探,向那片黑暗裡,挖得更深一點,把所有可能性的姿態全部掩埋,然後開始理解,你再也不會擁有的自由。

其他時間你就開始沉默了,就像閉上眼睛祈禱時那樣。無意義的維持沉默,就像在雨中撐開一把都是破損的傘,或在沒有屋簷的地方假裝躲雨。

你想起第一次意識到這隻獸的存在時你無法凝視鏡中忠實成像的自己,一副沒有任何例外的男性軀體,精準的詮釋每個屬於雄性具備的細節,沒有多餘的表情,嘴角安然的垂閉,僵緊的右肩微微的往內閉縮,像在保守自己不需要向外展示的重心斜度。

你應該渾然天成的養成追逐與侵略的本性,而不是讓體內的繁花盛開散發出誘捕的香氣,這些你都很清楚,無法讓自己成為能夠被歸類的平均值,靈魂結構的特異把你密封進孤獨裡,成長過程你好像是一個站在遠處的人在窺視著自己,觀察著你重新長出的東西,都還以不能和諧生長的怪異姿態接肢著你。

父親從小就不在身邊讓你缺乏能夠抄襲印模的對象,你無法拷貝他藉以將自己重新複印出來,只能觀察身邊和別人話語裡的期望來模仿,新的骨骼盤根錯節的依循消化的速度生長,苦不堪言症狀繁解,腳骨扭結如同斷裂的語言從縫隙穿刺而出,你將之視為能夠重新站立的徵兆,在四肢逐漸長全之前,沒有一吋生長的疼痛可以略過,但渴望烙燒著你的咽喉讓你劇痛的用四肢跪趴在地面,長成一隻型態怪異的獸。

那麼長的時間了你仍然保有著那隻獸的眼神,承襲著牠的教養和思維,此時你和牠一起選擇沉默,和獸一起走過那麼長程的路途,在每個時刻牠都比你還要警覺,卻從不清醒,也沒有一個時刻覺得自己安全,靜待著你走入無光的最深處和牠焊接起來,四散的微弱火花才照映出你的輪廓,隱隱的你什麼都懂得。

和他結束的那天你只想回家,本來對台北這個故鄉沒有深植什麼深刻感情的你,那天卻只有這個念頭,你在景美捷運站下了車,經過景美女中繞進後山的小巷,這裡前陣子規劃起來,成為通往仙跡岩登山口的觀光步道之一,但對你而言它還是和記憶裡一樣,安靜的隔離一切的小徑,是故鄉的身體,山林時刻隨著風向的變動和光照是它的呼吸。

路兩旁的住家相近的對望彼臨,夏日時獨居在裡面的老住戶會將鐵門敞開一條縫隙,發出電視輕微的噪音,右手旁的小雜貨店販賣的日用品仍然古舊冷清,只有半身高透明櫥窗裡的拼字玩具和習字卡似乎是櫃裡恆久的裝飾,不需要再討好回應誰的需求。

留在這裡的幾乎都是些上了年紀的長者,里長特別加裝在牆邊的緊急求救鈴下面擺放了許多不同顏色的塑膠椅,雜貨店老闆娘的老母親最喜歡坐在那裡,躲在充滿雨漬和破損的波浪塑膠小屋簷下,和她的女兒不抵抗不繼續發展的守著重複的境況,偶爾吵嘴閒聊,但時常是靜默的,牆上彎捲的月曆總是忘了翻過新的一月。

你踏上登山口狹長的樓梯,從小你就一直在這個樓梯間來來去去,你時常想著以後若自己有個家絕對不會選在這樣的地方,若上了年紀對膝關節是嚴重的負擔。

但你現在一階一階的踩穩攀爬,感覺不管之前你曾經動過多少次想遠離這裡的念頭,到最後仍然還是會貢獻所有雙腳的力氣穿越這些顛簸,就為了回家。

步道的兩旁有叉開幾個分支的小路,都是通往被山林包圍的少數幾個住家。經過第一個向上的轉角左右各有僅存的兩戶,右邊橄欖色的木門上貼著泛白的春聯,窗戶用兩層鐵皮封起,信箱都是滿溢而無人收取聞問的信件,收件人是前兩年被大兒子接回花蓮奉養的老奶奶的名字,她時常會在門口餵養的三色母貓已經是第二代,發覺你腳步的聲響躲在都是荒草的屋簷上窺看,到達這裡會聞到木頭還有草莖那種像潮溼的土壤的氣味,左邊有鋁製矮門的那戶,就是你家。

這個時間回到家照慣例母親跟外婆會一起在客廳裡看連戲劇,她們會邊看邊討論劇情,或有時根本一齣都沒細看半個鐘頭其實都在閒聊,你脫了鞋和她們打了招呼就直往房間走,走進房內,週圍都是你身體上獨特的一點不明顯的味道、漂浮的粉塵和瓦數有點微弱的光源,你知道每個抽屜每個家具的縫隙裡擺放的物品和私藏,就像你分泌出的蜂蠟那樣純粹的記憶,可以在這個空間理隨處提煉的感覺讓你安心。

你放鬆了整付緊繃的心神連襪子也沒脫就縮捲在床上,緊緊的抱住自己,過了一陣子在意識模糊間感覺母親打開門,嘴裡唸著你今天是怎麼了連飯都不吃,邊把窗戶關成剩一條縫隙之後替你熄燈。

早晨腦袋裡還有殘留的夢境在流動,在還沒被生活微末的濾網篩過之前,都可以稍微存取一些,但很遺憾在夢裡沒有固定形象的美麗少年,在你把生髮水噴上髮際中間已經稍微露出頭皮的分線中央時,那冰涼的微麻感就讓你徹底的醒了。

昨天又因為混亂彷彿折了一角一般不明確的夢境干擾了幾小時的睡眠,你感覺身體昏沉乏倦口乾舌燥又微微饑餓,你走向客廳,看見外婆已經醒來坐在藤製的搖椅上,她睡的不多,總是天還沒亮就醒了。

本來還習慣去附近的小公園活動筋骨散散步,但兩年前腰間發作的骨刺用疼痛替她的雙腳上了鎖,要出發去醫院時總要在疼痛不停捶打的小腿肚附近貼滿藥布,凌晨時聽得見她早起轉開電視看新聞,還有在廚房煮開水熬清粥的聲響,表示連兩個星期在膝蓋挨的兩針玻尿酸總算有讓她舒適了一些。

外婆原本很多話,微彎的背脊好像壓負著多年認命的重量,嫁給外公四十幾年她總是比較強勢,言語出鞘總要磨的尖銳,和外公完全不同,他寡言、憨直但卻充滿沉默的威嚴,喜歡和人交際親近,也被騙過幾次,外婆就教訓他,他們總是有默契的不會在一個時間裡扮演同一個角色。

外公喜歡清晨上早市,採買自己想吃的菜色,中午他會固定從公司回來吃一碗鹹粥,傍晚準時回家就會看到他早晨採買的菜餚已經熱騰的上桌,如果菜色份量多了點或比較豐盛,外婆就會知道今晚會有客人,他不喜歡一個人吃飯,所以從小的記憶裡飯廳的那副圓桌總是可以坐滿,晚年外公患了阿茲海默症,心智和記憶都逐漸萎化,有一次還嚷著要吃膨糖,雖然嘴巴叨唸但她還是會為此窩在廚房一下午,整個室內都是甜膩的焦香。

發病兩年後外公就過世了,一向硬派作風的她和母親坐在樓梯間崩潰的哭,他好命真好命可以先走,空寂的樓梯間不停迴盪這句話像控訴,從此她的好手藝少了每天清晨的託付,徒留大片空白的時間,她走出了廚房,像就此離開她賴以為生的世界。

靠近鐵捲門的那張籐編搖椅是她的指定席,外公在世的時候也喜歡坐在那裡,椅面已經被壓凹成一個固定的弧度,似乎記憶起他身體的負重,    母親在外公去世之後一直想幫她換掉這張破舊不堪的椅子,她從來都不答應,在上面掛滿了環保袋、雨傘、她從年輕時就習慣手抄的舊食譜,顯示著它還有得利用。

但你想這對她最大的用處就是讓她每天還和外公一樣在早餐後戴起老花眼鏡讀報,中午看一小時新聞,用平坐在這椅子上相同的高度看這個家和外頭從無多大改變的街景,兩點時和送信的郵差打招呼,用同樣斜躺側枕的角度打盹,五點窗邊的夕照會從腰間垂曬到小腿肚,這張椅子只是提供她每日每日,繼續的仿造阿公生前的秩序。

你走到她身後,幫她把用紅色塑膠夾隨意盤起的及肩長髮放下,你用手指梳順聚結的髮尾,前額的髮還帶著梳洗的潮溼,她的頭髮從來不染也不燙,維持著豐潤的質感,白髮也不多,穿過指間的縫隙像把手放浸在涼夏川流的溪水裡,她渾身幹練的氣質跟愛美一直都建立不起關聯,就是單色圍裙、淺色短版上衣、花褲和油亮的臉、頭髮總是或束或盤的綁聚在一起,外公去世之後她開始專注的把頭髮蓄長,細心的養護脫離多年陳垢的油汙恢復原有的光澤。

你想這大概像是一種回歸吧,就像你現在一樣,用全身的觸覺感覺自己正在獨處,純粹的獨處,睜開眼睛就開始細微的感受正在流逝或積累的變化,終日無法攔阻的變形,挖空曾經獨立出來,不需要再依循別人建置在你生活的潮汐和時差,不需要互相消磨,背過身裂出間隙,從其中大面積的增長沉默,在複製的生活裡各自模糊,彼此沒有活在對方的裡或外之分。

但她從年輕時就愛吃芒果,鍾愛果香豐碩甜度紮實的愛文,她總會託朋友從南部帶回幾顆真正的樹上熟,拿到時她會謹慎的安藏在廚房的廚櫃裡,待家人都離開餐桌圍聚在客廳,清洗完所有的碗筷之後她會珍惜的拿出一顆,把圓碩的果肉切上兩刀,兩半的果肉隨意的畫幾刀十字,託住兩端把皮撐開,澄黃的果肉就以容易入口的形狀綻放。

她會安靜的自己一個人吃完,像在房間的角落朗讀一首最喜歡的詩或翻讀舊情人寄來的風景明信片,她也有不想和家人和外公共享的部份,她予許自己在這個時刻留一個甜美的獎賞自私的寵幸自己,此時她是被香甜的果肉包覆的芒果心,平常她把自己展示的香氣四溢、盡責認命容易入口,其實還是保留著純粹白色的堅硬。

你和她一樣,都保有屬於自己需要包覆、藏身的秘密。

你用她最喜歡的棗紅色排梳從髮根順著柔亮的黑瀑順開,用梳尖正中分,對準眉心和鼻尖,把每根越界的髮絲對分成兩半,抓起整束力道適中的旋個幾圈,螺旋到耳垂線要停,再捲盤在頭旋的下方,五公分左右的位置,拿起前兩年你買來送她的手工原木髮簪穿過固定。

這本來是外婆要求母親的工作,每天早晨替她盤髮,夜晚睡前替她解髮梳順,母親前幾年早晨在市場口賣豬肉餡餅,回來忙於家務和照顧外公,外公很長一段時間都維持著每日半夜都要起床換起外出服,去客廳轉一圈又回到房間換上睡衣,反反覆覆一整夜不停發出不安寧噪音的怪異習慣,直到天明光是他解開皮帶扣環碰撞的聲響就不知道要聽幾次,讓她疲備的神經整日到歇睡前都繃緊的像豎起全身警戒的貓,她總是想省略替外婆梳髮的時間,就算那過程不用十分鐘。

等一下妳沒看我在忙,又沒有要出門妳是在急什麼?母親掀開廚房的門廉對著客廳碎念,如對空鳴槍,可以重啟一陣象徵性的安靜,早晨你坐在飯桌吃邊緣都燒焦的荷包蛋。

母親在流理台的背影不管是在翻攪肉餡或剁碎大蔥總是不停的在說話,你和外婆是她唯一說話的對象,話題什麼都有從不濾渣,攪和著像搗碎缽中的食料一樣越碾越碎,配合手中切菜的節奏咚咚咚偶爾會彈飛幾個字你聽不清楚但也不重要。

她一定得說出來啊,她是每日都醞釀燒開的壺而你是她的沸點,燒開時她想傾訴的四處飛濺,直到燒乾,真的都是些細末的小事,報章電視隨意抓取或在市場裡遭遇到的連咬嚼都不需要毫無味道的消息,她雖然時常在市場和人群照面,但其實十分怕生不擅與人交涉和深入緊密連結的關係,她依賴你聆聽她每日見聞的世界。

似乎這樣就好,你能扮演好她生活所需的所有角色,她不須介入現實現實不需要涉入她,你和外婆是她的關注唯一需要抵達之處,她唯一僅剩可以投擲情感線索的地方。

已經好幾年每個月有兩個週末是你固定和伴侶相聚的日子,你找盡了理由不回家,她都沒有多說什麼,但她畢竟配備著強烈的母性直覺,偶爾她會說:

其實很多事,我都知道。

她會將類似的話語只給你個起頭就截斷,因為她試過直接的探問會對你如警訊會啟動你的反抗機制,對她而言你彷彿有一個部分一直反鎖在你從來不讓她踏進一步的房間裡面,她也會焦急偶爾會忍不住說出幾句擦碰到你不讓她觸碰邊緣的話。

有些事男人是做不來的。

試圖提醒你無論如何仿摹貼近另一個角色也無法補齊你天生就設定好的那塊空缺,這些話似乎是邊線銳利的紙不自覺在你手上的割出一道道傷痕,讓你整天都帶著難以察覺的微麻痛感。

你開始上班她以你的作息會比較固定為由把替外婆梳頭的工作交給你,你每天幫她梳完頭之後會再出門前把電視打開,她一整天除了看新聞之外都會把頻道停留在下午會播放日本摔角那一台,你想外公去世後這些事情也不斷的在她身上製造細微卻一直在紅腫發炎的痛覺。

其實她就是一直坐在搖椅上向外望,從來都不看內容,那是外公生前最喜歡看的節目,她只是需要這個聲音的陪伴,今天你不想趕著上班,只是揉著睏倦的眼睛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旁邊和她一起望著山景,什麼話也不說。

2.    珍珠色女孩和謊言的節瘤

你曾經帶過一個女孩回家。她叫愛梨,是你在公司第一個出櫃的同事。

她願意幫助你是因為那陣子她十分缺錢,而你跟伴侶又剛好在另一個城市一起置產,你需要更多合理而不被質疑層層覆蓋的外出理由,你想了很久終於找到需要的時機執行,她外型亮麗,年紀也能搭配,從小就失去雙親跟阿公阿嬤相依為命的她,有種過於圓潤世故的珍珠色氣質,就是她了,你想。

這個雙方都有利潤可圖的交易,你很肯定她不可能不答應,她根本不需另外付償任何風險,況且她也很明白你根本沒有興趣碰她一根手指頭。   

第一次帶她回家母親準備了一桌好菜,你幫她買好拜訪的禮品,把發票順手捐掉,但只處於想像跟排演的關係總是和真實性懸浮了一段騰空的差距,你當時夾了一塊母親拿手的滷肉給她,她馬上面有難色,但還是勉強吃了下去,之後她告訴你,她平常根本是不碰肥肉的,那晚要回去之前在你家的廁所把當晚吃進去的東西都吐個精光。

那段時間你在原本的謊言之上再加蓋了笨重而結構不穩的謊言,隨時會歪斜搖晃的保護著你的祕密,讓你不需要被過度檢視,公開展示你符合正常的實證,對你的質疑不再能精準測量,給你搭建一條便橋,讓你能短暫舒適的在兩個城市完全無關的生活裡自由穿越。

但你越是仰賴它越是需要迎合它漸漸跋扈的難度,你必須花無法記數的時間在演練與記憶,順應各種要求推層出新,就算你已經是編排跟錯誤引導的老手,靠撒謊在賭桌上求生,也還是無法彌補定神細看時就破綻百出,認清那不過就是拿來複製一個臨演真相的道具,一個不停擴大而沒有回音的黑洞。

一直不斷需要閃避的婚期和她根本不可能只靠無止盡的配合憑空重建出一個真實生活,無法真正修復的破口只要被一次不謹慎的紕漏就開始延展成明顯的裂縫,它無法照著你的希望順利的生長,只留下無法造氧讓你窒息的一個個巨大的節瘤。

這不是辦法的。你只是對壓迫採取卑微的屈從,想辦法避開你不願正視的不完全,實在太累了你雖然靠它抵禦了各種的磨難,知道各式耐痛的方法,但這股從內向外的痛楚像變種的病毒,你全然陌生只能毫無抵抗力的承受它準備造成你內在無法評估的破壞。

你害怕某天你一失手被揭穿之後回突然像從一場徹底失去意識的催眠裡醒來,你會恐慌你在過程裡如何順從的與最恐懼的意識合作,說出多少背離自己的真相?

你知道你不喜歡那隻獸在眼前徘徊,猶豫不決,因為牠就代表最深層的混亂,觸發自私的神經質,是和諧的制裁者,黑夜的眼睛,但你偶爾會回頭和牠凝視,牠就知道你想回來擁抱自己,就算如此不合理、如此難以控制、是複雜難解的主觀意識最初始的淵源,掘穿出黑洞一般的謎底,主宰著毀壞的習性,一塊傷痕的棲息地。

你知道牠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難以忍受的疼痛,不被理解的飢餓,骨瘦而難以站立的四肢,不管什麼時刻都無法安穩沉眠的敏銳,承受著沒有解藥的疾病,牠和你一起失眠,一起用最後的體溫窩聚著流淚。

其實你好希望能讓牠解脫,擺脫這樣不被承認的生存方式,牠總是在不被信任的寒霜冷雨裡受困發抖,暗無天日的體會緩慢的腐朽,好希望能把牠帶到陽光底下,依靠在一起感受短暫而真實的寧靜,好好的曬曬太陽。

3.    鋼琴老師與不存在的房子

你是在一間位於林森北路小巷子裡的小酒店裡認識瓊安,雖然說是酒店,但裡面單純的只有老闆娘瓊安和一位年近中年的服務小姐,光線昏紅暗淡,圓點豔紅分佈的壁紙,讓空間感安穩沉寂,像走進微涼的隧道,把你包圍在一種恍惚的氣氛裡。

三個月裡總有一兩次你會用盡理由,無法推拖公司男性同事要帶你去見識他們爭奇鬥艷的夜生活,好像暗地裡藏了一手好牌忍不住要攤出來,他們忠實配置在本性裡縱歡的癮頭,嗑藥似的,跟著公司高層招待客戶到真槍實彈的酒店那一次是最驚險的擦邊球,他們替你叫了一個最活潑嗆辣的小姐,在你身上款擺扭腰磨蹭,在她最後終於下身淨空跨坐在你身上時,你只鎮定的撥開她的金髮。

「妳什麼也不用做,就這樣躺在我肩上休息一下吧,時間到了我會叫妳。」

你注意到四周已經玩瘋了,沒有人會關注你在角落私設的這場騙局,你總是必須這樣,跟所有的人一起開了水龍頭卻不沾濕雙手,成為不完全絕緣的金屬讓這些粗暴探刺的電流通過但不停留,自願進入雄性的柵欄裡和他們反鎖在一起。

你們看起來一致的不會讓人懷疑也許你的心臟在右邊,你和他們看的不是同一處,你的鬃毛梳理的和他們一樣蓬鬆、充滿威嚇,模仿他們的習性就能完全免除和他們形成對比的機率。

老闆娘瓊安和吵著要帶你來的朋友L是十幾年舊識,一看到彼此就熱絡的閒聊,讓小姐不吝嗇的端出所有的下酒菜,拉開罐裝啤酒的聲音此起彼落,你本來就不熱衷酒精,她們也貼心的幫你上了一壺金線蓮,小姐偶爾會來幫你收拾桌面和倒酒陪喝,酒杯俐落碰響,似乎可以撞散憂慮之後再豪氣的乾盡,客人純粹的唱歌、喝酒、無意義的喧嘩,不過問彼此的境遇來歷。

你意識到環境氣氛的整淨單純,之後你也不抗拒的時常前來,尋找同是黑夜的眼睛,沒有任何聚光會投射在你身上,你只是夜晚繚花的燈光下出沒尋覓麻痺酒芳的糢糊疊影。

你喜歡和她說話,話題總是交換對流無礙,也許是你在話語之中絕不會藉機移植任何意圖,能簡化刻意的矯持維持恆溫的關係,她比你年長十四歲,離過一次婚,身材纖長勻稱,不會過於越界的短裙跟緊身上衣,維持充滿熟度的芳香品質,能在任何養土的環境裡接枝蔓生的蘭花,讓自己擺放在哪裡都適宜、耐看、衡靜。

有一天你提早下班,在她還沒開門營業前就來訪,室內難得燈光通明,幫忙的小姐還要一個小時後才來上班,她招呼你坐之後繼續開門前的打掃工作,用除塵紙仔細的撢去櫃檯和桌面的細灰塵,掃地、洗杯、放音樂、設定伴唱帶,動作裡滲入一種徒勞為了轉移某種無能為力的焦慮,她用力搓洗高腳杯匡噹的掛回櫃台的杯架上,有什麼碰撞了平衡,發出了衝突的雜音。

「我今天下午去以前任職的音樂教室找朋友,碰到我前夫,他帶小孩去上鋼琴課。」她說,微微的喘,把因為剛剛動作過猛而散落的兩戳頭髮用力的塞回耳後。

「今年就要上國小二年級了,有那麼久了嗎?竟然已經那麼大了。」

她嘶聲的似乎是在回應過去被招喚出來而隱約聚形的幽魂,抓起另一個杯子再放進水槽裡,奮力的像要把自己也刷洗乾淨,那些透過光照就無以遁形的細微裂痕。

你明白她在說什麼,雖然她在和你描述上一段婚姻時清淡的似乎在轉述別人的事,在任教的鋼琴教室成人班結識了在大陸經商的前夫,被他第一次來坐定鋼琴前認真的用一隻手指按著琴鍵彈出制式單音那副憨直的的孩子氣吸引。

熱戀了一年半後結婚,婚後卻一直因為無法順利懷孕而苦惱,前夫是獨子,肩負著傳宗的厚望,一起去醫院檢查之後證實自己是無法受孕的體質,長輩們雖然嘴上不明說,卻一再的要她嚐試各種偏方,不具名來路的補藥、只是聽說來的飲食療法,突然出現在床頭的符咒,她採用完全的歸順一針一線的想把這個裂口縫補起來,但怎樣都無法懷孕的實情是剪不斷的線頭讓嫌隙越扯越開。

但她還是想努力,逼著自己肯定一切想否定的,期望被理智鑄融,她知道還是該保持從相同的模具裡脫模,願意成為情勢裡安排的各種角色,爭取為了平靜為了不要窒息,她對婚姻其實一直也並沒有抱持太多鋪張的想像,只需要一種和睦的共同生活。

直到婆婆聽到老鄰居做童裝批發的長子才迎娶回來一年多的越南新娘,已經替家裡添了男丁,就對她冷淡了整整兩個星期,她終於支撐不住明顯的失落頹喪,公公是盡職的旁觀者只會告誡她做人媳婦就要多忍耐,丈夫一個月內又有半數的時間都待在大陸,供她託付所有的家叢生了毫無憐憫的野蠻疏離,原本預想完善的婚姻開始蒙塵,用粗糙的婚契儀式綁約的關係一輕壓就斷裂,只因為這個被他們視為絕症一樣的缺損,是他們替她設立永遠不可能抵達只差那麼一點就能和幸福接合的距離。

她的丈夫最後讓大陸廠房一個從鄉下來的女孩懷了孕,最讓她無法接受的是丈夫在和她坦承時說公婆也已經接受她了,他們一起策動對她施以如此殘酷的處刑,貼上瑕疵的標籤加以排除,她在丈夫的手機裡儲存的同事聚會照片裡看過那個女孩,並不特別出色,但卻具備就算她把僅有的部份全都瓜分出去也無法求得的條件,單純、溫巧─

而且會生。

無法再吞忍這種難堪她很快就簽字離婚,什麼也不拿,花光積蓄頂下朋友的音樂酒吧改裝成那條路上隨處可見的小酒店,全力的投入像交換來的一樣截然不同的生活,假裝沒有被這一役的反擊力道拿走一根骨頭,但她其實重心歪斜,被無力抵禦的暗算狠狠鑿穿,你想她和你一樣擁有從最無理的對待裡誕生的產物,像腐爛仍然向下竄生的根,不能否認的存在,猶如自體分裂出的同卵雙生。   

你正在思索如何控制力道的回應她,在她洗完杯子回過頭彎下身把疊了兩箱空酒瓶的箱子抱起來時身體因為不穩而有些搖晃,你立刻站起身走去她身邊將箱子接過,她輕聲跟你說了聲謝謝,替你推開在廁所旁邊小倉儲的門,你跨步走進這個只有兩坪左右的倉儲彎身把箱子放下,一起身她就突然將身體貼躺在你胸口,不是豁出去的只是想要觸及你會如何回應的試探。

你們剛好躲藏進倉庫提供藏匿跟存放的陰影裡,有些不透氣又充滿了清潔劑和各式物品的複雜味道,但你還是能辨別得出她充滿濃烈氣息的意圖,像她特別的在你的杯裡放了一匙不攪拌的糖,讓你嚐到杯底的瞬間清楚的觸及這股無法融化的暗示。

你深吸了一口氣,讓身體維持毫不越界的原狀,當她把指腹從你平穩的胸口用漲滿情欲的挑弄挪移到頸後時,你開口:

「我是同志。」

你的坦誠把她定格在進退兩難的停頓,熱度一下被沖散分解,呼吸鈍重還放置在你肩上的雙手微微握緊了力道:「是我把你嚇到需要編這種理由來拒絕嗎?」

「那我看起來應該非常驚慌,但是我沒有,我只是必須老實告訴妳我會讓妳失望。」

她立刻從你身上退開,撫平剛才尷尬的皺摺似的整理頭髮,好一段時間她才抬頭看你,那一時刻你們才第一次從彼此的裂縫裡互相凝視,她看著你覺得任何形式的痛覺和反抗都像複寫一般熟悉,各自背離、撫摸或撕咬新的傷口,下沉到最深的地方也不能向誰呼救,反覆排演著關鍵的遇難時刻衍生再也無法回到平穩水面的錯覺,體驗過一樣的恐懼。

從此你們的關係發展如同是能夠和諧共處的雙重人格,互相嗅聞和摸索,只是氣味或一點細瑣的真似,仿佛一起從同一個戰場裡倖存,從只是相互的單點接觸到全面的貼合,一種任何人都無法參與共謀一般的親密與默契。

所以當你想趁你的前伴侶跟新室友還在環島途中,回到那個已經不知從何稱呼的房子收拾東西時,她毫不猶豫的排了空擋自願與你同行。

你明白舉步維艱還是得走完全程,你才慢慢看清用視覺目測的高度,一直都和實際測量的不同,你也錯估了腳程,其實,你走不了那麼遠。

用熟悉的方式抵達這裡的路上你不清楚自己的感覺,    四周很安靜,安靜的發出許多沒有意義的聲音,混淆你真正想聽的,原本與你同行的人消失了,你驚慌又錯愕,想著是你太久沒有回身與他確認方向,你們只是一直維持著相同的步伐,不交換各自那些盤根錯節的想法,反覆的承受乾了又濕的慣性疲憊,一種形同累贅的安定,不再守護彼此眼裡的火炬,不確定你們究竟是不是還憧憬相同的遠方,也許你們早就不是一同前行而是互相看守,監視著對方不要在自己預定的路程上走失。

巨大的悲傷襲來你看著自己從最高的浪頭上墜落,被浪托的多高你就準備墜入多深的海底,像你已經到達最嚮往的地方卻發現唯一通往目的的橋墩已經毀損斷裂,你和那美好的展望已經失去了唯一的連結。

轉開鑰匙孔的瞬間,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你使用開啟這裡的權利,之後他就會以刮除跟拒絕的方式拉起封條,你無法再預支三年五年之後你在這裡安居的模樣,進入室內一切彷彿都在原位一切安好,但對你而言卻已經是個燒的面目全非的房間,原本明亮的事物被燻黑扭曲成奇異的模樣,你從來沒看過的暗影削磨出來的生物,你認得所有能發揮生活感的物品和記憶,你許久以來完成的秩序,都無法再保持原本的代表和意義。

瓊安是第一次來這裡,之前常常聽你提及,在你們剛搬入時送了一台烘碗機當作賀禮,也總是說找一天一定要來參觀一下,她隨意的繞了一圈,裡面有些悶熱你們不停的在說話,總要說點什麼來支撐,找個起始點來著手執行無法修復的破壞。

「你把這裡打理的很好,真漂亮。」

她說完便跟你一起將掛在沙發上方牆面上框著你們四處旅行微笑的相框一個一個的拆下,你就是來收拾這些的,塗銷跟抹滅自己本來在這個空間裡被配置的氣味與分量,拆下其中一個時有一塊橄欖色的牆壁漆面跟著被拔下,僅剩灰色原貌的破損,像被拔除的牙洞,整個房間似乎以這個洞口為中心整齊的切裂成一半,僅存的一半物品和呈列完好如初,懸掛在房間中心的長鏡也被切裂,繼續照印著另一半你已經看不見的景況。

這對你而言已經是個不存在地方。

雖然你依舊認得早上陽光斜切進室內的角度,每一個物品和每一塊髒汙形成的來由,冰箱上貼滿屬於外婆字跡的手寫食譜,彼此習慣積累的生活感製造出的獨特氣味,幽微而漫長的日常生活,一天一天一點也不特別的日子堆疊共享,會逐漸在你的記憶裡被過度曝照,蒸發似的,想起一次就消磨一點。

你坐在那張你們親自去工廠挑選的皮沙發上,把相框裡的照片拆解、揉皺,靜置成不需要再被反覆拋光的過往,你抬頭,看向廚房,想起總是為你熱心下廚的他站在廚房的身影,彷彿還聽見早晨他讓你延長睡眠的模糊意識裡菜刀有節奏的碰撞覘板的聲音,你用雙手掩面開始抽聲哭泣,瓊安從背後抱住你,你感覺她和你一起安靜的哭。

曾經有過這麼一刻,她問過你,你母親知情嗎?

隱隱約約吧,只是不點破不明說,這對她而言還是很難接受吧。你回答。

她當時也像這樣用充滿溫度的掌心觸碰你,彷彿你們從很遙遠的時刻就一直並肩共行,彷彿她會在你穿越漆黑無光的隧道時,在有光的另一端出口等著你。

「如果我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她說,臉上展露著那天晚上她和你在倉庫互相凝視時那種你無法忘記的笑容。

「就算有天你跟我說其實你晚上會變成怪物,我也無所謂。」

4.    醬油與鹽、還有花椒

擔任保護者大概就像母親,必須近乎無私。

在關係裡成為盾的人,需要看著對方握有出擊的勇氣,而你為他保留受難時能夠抵禦一切的堅強,我們無法在同樣的時間同時成為一樣的角色。

你們需要傾斜成太多的角度,保護者與被保護者像一個循環,無法用同一個步伐行走,也無法避開被任命的責任。

瓊安幫你把收拾回來的東西一起搬到門口時,母親和外婆一起坐在客廳看電視,看到有客人母親只是問候招呼,對你們手上拿回來的大紙箱也沒有多問。

你們一起在房間裡把這些東西打包整理,用報紙包好放進大塑膠袋裡塞進你已經清空的床底下,其實你還有些恍惚,無法言說的疲憊,但有她和你一起整理,讓你不需要獨自經歷一一清點這些東西本來應該繼續的用途和意義的這個苦不堪言的過程。

時間正入初夏,你房間沒有冷氣,整理完你們一起躺在床上,把電風扇按停直吹散涼,彷彿這是個尋常等待翻頁的一天,在此刻你不需要著急的思考明天該如何下筆,也許明天晨起還是必須感受胸口那股難以驅散的悶痛,送她回家前你帶她去前面的咖啡店買了兩塊蛋糕坐著吃,那是你不必對她說出口的感謝。

第二天你和公司請了假,一大清早就站在廚房幫忙母親處理明天要出貨給里長在公園舉辦長青卡拉OK大會下訂的八十個豬肉餡餅用料,近幾年她的膝蓋也漸漸承受不住每天必須在廚房將這些幾斤的配料搬上搬下,在你的勸說下已經不再去市場擺攤,只偶爾接接這種老客戶的訂單,你幫她把材料切丁剁末,放入鋼盆中讓她調味。

抓起一把手粉隨意的勻灑在桌面,用米酒瓶充當的桿麵棍把已經秤好一份的麵糰擀成薄皮,薄度全用手感的經驗來憑藉,從小你就站在椅子上反覆這個作業,她每次拿起你的麵皮用手量秤就知道能不能用,熟悉麵皮的潤軟厚度彷彿她就是這個步驟,深知需要用多少力氣,用什麼方式把自己反覆壓平,把這個家揉勻的一切維持飽滿形狀將攪勻的餡料完整的包覆在裡面。

「你明天還會晚回來?」她問,沒有停下手邊的動作。

「嗯,出差。」你和他還有產權過戶的事要處理,你慣性的回答。

「要吃飯啦,不吃飯哪有力氣。」

她都看得出來,你的一舉一動就像她現在正在替餡料調味一樣熟知比例,一個味道的失準她只要淺嚐一口就知道充滿異狀的失衡,她在餡料裡放入控制鹹味層次最重要的鹽和醬油,是他和外婆,一樣都是鹹,但卻微妙的互補統整了整個家滋味,最後是你,提味的花椒。

「我有多做一點,給你明天出差當午餐吃。」

她還是相信你。

一直以來她都在調整對待你的方式,她給你的信任是液態流動的,滲入你每個謊言裂開不同程度的縫隙裡,讓你能在選擇的生活面增建的謊言之上安然的行走,早在很久以前,她都一直與你平行對視,看見你眼裡投射出刻意和她保持的距離,而她就歸順著你待在這個範圍裡保守著你。

這時你似乎才真的聽見,也終於才真正聽懂了,她的聲音。

5.    手寫食譜與最好的一天

你一邊收拾一邊前行,希望最後一扇門能發現你自己原來就在這裡,你可以重組自己在僅存一半的鏡面裡完整的被照印。

你再度扭開門鎖,彷彿,彷彿,你就是一個鑰匙孔。

晚上你慣例的敲了門進外婆房裡,發現她雖然依舊坐在鏡前等你,但已經解散了一頭長髮,自己梳頭,她每天都要梳一百次頭髮,聽說這樣頭髮才可以保持滑順健康,這本來也是你的工作,你走近她身後她只是微笑著說今晚不需要她自己來就好要你早點去睡。

「你最近看起來很累,你媽媽說你都不吃飯,也睡不好。」

「最近工作多,壓力比較大。」你還是接過她手中的梳子,繼續幫她梳完固定的次數。

「你媽媽以前最討厭幫我梳頭,我知道他都在你面前唸啦,說我都不體諒她都忙了一天很累還不讓她早點休息。」

「她那時真的很累,妳應該讓她睡覺。」

「那你呢?我該讓你去睡嗎?」

「不會啊,我無所謂,因為這是我每天唯一能跟妳好好說話的時間啊。」

你看見她在鏡中的笑容,你真喜歡啊在你躲藏在櫃子裡被陰影捧在手心的漫長歲月裡,這些時間是仁慈的光照,每經歷一次都可以讓你看清楚她們,而她們也一定也可以找到重新通往你的路。

「對了,我今天終於想起來了要趕快跟你說,你上次跟我要的漢堡排食譜,你們要做的時候絞肉的分量要減半,我寫的是四人分你們才兩個人嘛。」

你一直都不知道你要走去哪裡,但唯一如此能真切確認的是,你有個棲身之所。

知道你一直都是靠著她們把自己能為你做的收集起來燃起一把火炬為你照亮前路,你也不知道所謂最好的一天會在你哪一次回望時突然發現,但你知道你會記得─

此時拿著梳子穿過她的頭髮時手的顫抖,和滴落在你手腕上那滴淚水的形狀。

圖片:塔可夫斯基《鄉愁》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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