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喬木稿件大募集

【iL maRe】(1)

  

      醫生這行業表面上光鮮亮麗,相對的也必須較一般人花費上多倍的心血去堆砌──至少,黎青常常有種「時間並非自己所能掌控」的感歎。

      此情形隨著考到醫學院、課業逐年繁重,而有增加的趨勢。

      尤其現在又脫離學校課程、進入臨床實習階段,更達巔峰。他整天行程幾乎全被病房事物、作報告、查資料給佔據,忙碌讓他快忘卻了上一次真正擁有的空閒、究竟在何朝何夕,似乎偷個懶都嫌太過奢侈。

      這天下班,隔日巧逢週末,好不容易心情放鬆了一些,難得沒有拖延回家時間的夜晚,黎青此刻最想馬上衝回去洗個澡、睡一頓覺,暫時拋開繁雜的俗務。

     

     

     

      「黎大醫師,要不要一起去狂歡一下?」走在醫院特有的長廊,突然一隻手臂搭上他的肩膀、伴隨興致昂揚的詢問聲。

      「狂歡?去哪?」瞄了同期的同學關繼禹一眼,乍聞他的邀約,黎青第一個反應即是皺眉:「你還真是精力充沛。」別說要出去玩,他覺得自己的骨頭都快散了。

      「那當然,好不容易熬過水深火熱的五天、地獄般的生活,終於等到一個寶貴的周休,總該放鬆放鬆啊。」十分理所當然的語氣,聳聳肩後、關繼禹一副神秘兮兮的模樣,壓低聲音道:「我們要去一個『好地方』,包你大開眼界!如何,賞個臉吧。」

      好詭譎的樣子……「還有誰要去?」隨口問著,他沒發現因為自己的一時不察,已經被拉走了步調。

      「丞非、示揚、向觀。」一台車五個人,不多也不少,全部點到的人名均是他的同學。

      其實他稍微感到疲累、同遊意願不高,但又盛情難卻,不知該如何拒絕。「要現在立刻去嗎?我想先回家洗個澡,」整天待在醫院,渾身上下八成沾染病房特產的藥水味;雖然自己聞到麻痺,不過外人若一靠近,鐵定無所遁形,「藥水味和細菌包圍著我,這樣去『散播歡樂、散播愛』,不太好吧。」黎青敏感地低頭嗅了嗅。

      「沒人會注意這些啦,少杞人憂天了!沒時間等你回去『梳妝打扮』,現在去到那裡差不多要進入夜晚的高潮吶。倒是你的造型……」關繼禹向前走幾步、回過身,上下審視黎青全身的行頭數眼,「算了,簡簡單單也不錯,反正你光那張臉就很賣座。」

      低喃的評論全數聽進黎青耳裡,令他哭笑不得,「還要造型?你們到底要去哪裡啊?」

      難不成非得穿西裝、打領帶,盛裝出席嗎?低頭認真評估自己的穿著──輕便的襯衫搭牛仔褲,外加一雙走遍天下的球鞋,標準的國民打扮,應該不至於不得體吧?

      不過和關繼禹相較之下,他的服裝顯得平凡失色……黎青不禁懷疑,是否答應了一個不明不白的邀約。

      「快走啊,你在發什麼呆?」逕自趕了一小段路後發現他居然沒有跟上來,關繼禹回頭催促。

      「等我一下!」看情形不能讓他猶豫太多,即使仍然心存不解,也只好暫時將疑惑放著。黎青加快速度追上他的腳步。

     

               ☆                ☆                ☆                ☆                ☆

     

      一坐上車、超過半小時的路程,他立刻後悔剛開始沒有推辭掉這個邀請。

      結果僅能任人宰割,被載往跨縣市的高雄。

      到目的地之後他才知道他們口中談論著的「好地方」,根本是一間PUB,據說在南台灣小有名氣。

      駐留在門口,黎青面露為難。他未曾涉足類似的場所,因此這難得的體驗帶給他的感覺並非新鮮、好奇、刺激有趣,而是對陌生環境無法掌控的不安和不知所措。

     

     

     

      一路上穿過四周投注的關切視線,依照關繼禹口頭傳授的方法指引,他繳了入場所需費用、掏出身分證件給入口服務員象徵性檢查一下,順便在手背上蓋了夜光的證明戳印──經過重重關卡,終於得已進入PUB內部。

      放眼望觀四面八方,黎青忍不住抓人來問:「示揚,為什麼都是男生?」室內的喧嘩聲使他們想要交談必須拉開嗓門、湊耳近身,才聽的清楚對方到底在講什麼。一句問話,他至少重複二遍。

      搖滾樂的充斥、刻意放大的音量,震得他腦門亂鬨一陣,足以媲美機關槍掃射過後的餘韻。

      努力適應「熱鬧」的環境,察覺此地頗為怪異的現象,黎青不解地發問──現場清一色性別,唯有屈指可數的少數幾位女性……莫非這兒的女生比較少在過夜生活嗎?

      「噯,你少不解風情了──」韓示揚露出曖昧的笑容,以手肘輕撞他,「剛才是不是有拿到兩張票,你可以到吧檯任點兩種飲料或酒類,大概就這樣,待會兒再會囉、有事手機連絡,玩得愉快些。Bye。」沒繼續搭理他,解釋完門票、取酒的方法,一行人一哄而散。

      「帥哥,玩玩可以,別當真就好。」離去前,關繼禹狀似感歎地拍拍他的肩,好心提醒。

      什麼跟什麼……?真不負責任。黎青垮下臉。

      觀察週遭吵雜的脈絡、舞池裡人們的躍動,以及成雙成對出入、相互搭訕的景象,每一個人都如此理所當然……再怎麼不經人事,也該看出來了。

      「竟然帶我到Gay   Bar……」平常根本不曉得他們有此特殊傾向,還是他未曾深入去瞭解他們呢?

      尷尬地拒絕掉數位前來示好的同性,黎青選個吧檯角落的空位坐下,點了杯調酒,獨自等待同學們甘願歸巢。

      也許他該帶一些小抄來背誦的,如果在這裡趕寫報告,會不會被轟出去……?

     

     

     

      天馬行空地想著,意識神遊間,倏地、一個突兀的聲音闖入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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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為醫生們不會出現在這種場所呢。」從附近拉過一張椅子、在黎青旁邊坐下,來者手持酒瓶、擱在吧檯上輕輕搖晃著,簡單的動作毫不矯作,散發率性的魅力。

      這人……黎青見過他!

      抬起頭、對上一雙飽含笑意的眼眸,記憶在腦中倒帶、搜尋,片刻,調出歷史畫面──

      他是上一站實習單位中、令自己印象極為深刻的一個病人家屬……尤其在那個灰濛的海邊!

      沒錯,就是那名母親過世、卻不曾落淚的男子!黎青忘不掉當時的點滴,特別是他讓人猜不透的心思和冷靜到近乎無情的態度。

      他怎麼會在這裡?

     

     

     

      掩飾住訝異,瞥了他一眼,黎青略微不悅地反駁:「醫生也有同性戀!」沒規定什麼行業的不准入場吧,他最討厭被貼上特定的標籤與「光環」了……而且,男子的語氣又是隱約透露出調侃意味的戲謔。

      「哦!」他的反應逗得男子挑眉一笑,「所以,黎醫師是同性戀囉?」

      對付缺乏禮貌的傢伙,無須客氣。黎青不惶多讓地反問回去:「藺先生是嗎?」豈可輸給他!

      曾經於病房內聽他父母喚過他的姓名,因為挺特殊的,所以他還記得。

      無形中產生的對峙,讓氣氛頓時僵凝。

      沉默了會兒,藺小直突然放聲大笑。黎青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正欲發火的時候、突兀地迎上一張燦爛萬分的容顏──「來,別光坐在這裡,不管你是不是,難得來了,就一起high吧。」

      自然而然地拉起黎青的手腕、不顧他尚未來的及拒絕之實際意願,巧妙避開來往的人群,藺小直將他拖下舞池。

      「跳吧,黎青,在這裡大家都一樣。過了今晚,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他領著生澀的黎青、逐漸舞動起身子,「沒有性別的限制、沒有職業的差別,誰管你……是不是穿得隨便,」他朝黎青眨眨眼,「拋開背負的東西,只要專心想著現在。」

  

  

  

      熟練、流暢,沒有多餘的動作……彷彿天生就是存在於舞台上耀眼的光芒!

      黎青發現自己移不開視線,筆直、堅定地鎖住在一個根本堪稱陌生的男性身上。

      和著音樂,看他大方、流線地擺動身體,每個肢體語言都像在替舞者本身宣洩出過多的自信與魅力。

      和印象中海邊時的他,展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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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太矜持了。」一曲過後,感覺黎青的不自在,藺小直順從他的意願、兩人同時離開舞池。

      「我可沒辦法像你一樣。」黎青翻翻白眼。閃過人群、找到原先的位置坐下來,他決定還是單純當個觀眾較輕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再離開這個唯一清靜的角落半歩。

      「當然,學費可不是白交的。」略過他惡質的挑釁,藺小直依舊笑容以對。

      「你常來?」見識完方才他熟練的模樣,黎青不會懷疑他是生手。只不過……他以為他不是高雄人,畢竟之前他們相遇的地點都不在這縣市的範圍。

      「我沒那麼閒。」藺小直沒給正面的回答。

         人家不願意講,他也不勉強。聳聳肩,黎青拿起稍早前留在吧檯上的酒杯輕輕搖晃,看著杯內的液體因受外力而順依杯子的形狀旋轉。

      無言的靜謐、不熟的兩個人……他以為對方會找藉口閃人,但藺小直似乎暫時沒這樣的打算。

     

     

     

      持續的沉默維持到黎青看見藺小直的某個動作後,方被打斷──「你、就喝下去了?」

      「什麼?」酒瓶尚未完全離開唇緣,然而讓他一喊、藺小直停下繼續飲酒的舉動,「怎樣嗎?」有哪裡不對?

      「那個……」對方一副理所當然,相較之下,顯得自己太大驚小怪了些。瞄向手中的酒杯、再盯著他手持的酒瓶,黎青霎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接話,「算了,沒什麼。」

      欲言又止的模樣,很難叫人忽略;更容易勾發旁人好奇心。

      若有所思地望他一眼,半晌後,藺小直拿起酒瓶至黎青面前、輕晃三兩下,笑道:「你是想說這個嗎?」

      「反正,如果真有個萬一,還有你這位醫生在現場啊,怕什麼。」莫非是職業病?他從來就不擔心沒在視線範圍內的飲品,有被下藥的疑慮。

      「那如果、你──」黎青直接想反駁,一脫口、正對藺小直帶笑的眼神,才驚覺不對!

      根本自始至終都照著他的節奏在走。黎青消了音。

      「我怎麼樣?」無視他的語塞,藺小直故意說著,高揚的嘴角藏不住惡作劇的光芒。

      裝傻!受不了地送他一記白眼──這傢伙明明清楚他要說什麼。

      賭氣拿起剛才不敢放心品嘗的調酒,黎青將它一飲而盡。

      「太糟蹋了吧,這樣子喝酒。」藺小直不茍同地搖搖頭,一臉惋惜,「別擔心會被下藥,這裡的人一有中意的對象,通常是──」語未明,雙手一攤,別有含意的視線掃過四周。

      省略暗示的言詞,他們習慣選擇直接表態。黎青懂了,「好啦,是我想太多,可以了吧!」聽起來根本是心口不一的陳述。

      沒來由負著氣的他,忽略了身旁的人表情上一閃而逝的興味。

      「你下班後直接過來的?」既然他不想下舞池,偶爾陪陪君子也不錯。藺小直率先找話題閒聊起來。

      「你怎麼知道?」不知算不算不打自招,黎青帶著戒備脫口反問。

      「味道。」這次他倒不吝惜給予答案。

      「嘎?」聞言,愣了下,一抹不明顯的紅潮染上他的雙頰,「藥……藥水味?」果然必須先沖個澡再出門的嗎?

      黎青不排斥藥味、實習下來適應不少,可是以前曾經有被不斷探詢與投射異樣眼光的數次經驗,因此變得對類似話題敏感幾分。

      「是……」藺小直頷首,「……又不完全是。」隨即馬上否認。

      模稜兩可的回答,弄糊塗了黎青,「到底是不是?」真討人厭的說話方式,非得弔足人胃口才甘心。

      「簡單來講,」沉吟了會,像欣賞完他的跼促跟在意,藺小直正才緩緩道出結論:「是會使人懷念的氣味。」

      「懷念?」什麼意思?

     

     

     

      「懷念。」藺小直笑著重複。

      藥水味會令人懷念……?黎青茫然地看向他。

      「你還不放棄走那行?」大概……一、二個月了吧,自從上次海邊之後到今天;雖說類似這種情況下的碰面純屬偶然,仍挺有緣的。

      「什麼?」話鋒突然一轉,猶在思考他上一句話的黎青反應不過來。

      「放棄醫生這行啊。我看你…」斜睨著他,唇瓣微勾,「不至於醫死人,卻少了點什麼。」語氣中沒有疑惑,顯然不點明罷了。而他相信當事者自己清楚。

      「你又知道了?」十分不引以為然。

      見狀,藺小直露出不明的笑意,「醫師,你知道現在在場的這些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嗎?」

      「……」黎青深鎖著眉,不發一語,兩眼目不轉睛盯著他瞧。

      「那你知道自己踏入那行的理由嗎?」不期望聽到他的回答,藺小直一逕問著,「如果不曉得,別露出一副清高的表情,又厭惡別人加諸在身上的頭銜啊,黎、青、醫、師。」

      他似乎以見自己生氣為樂。黎青忿恨地想。

      而該死的……不得不承認,被他說中了!一個陌生人、談不上幾句話……硬生看穿他始終說不上來、抓不著的東西!

      他憑什麼?這種感覺,真不是滋味。

      「你說說看,他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就不信他能舉出冠冕堂皇的理由──除了追求快樂、聲光效果、放縱,甚至一夜情的享受、短暫的迷失,還有哪些原因促使他們「夜夜笙歌」,砸錢留連、迷失於PUB裡?

      聽聞他直衝的語氣,藺小直瞥他一眼、笑容未曾離開過他臉上。一段沉默後,才不急不徐地開口:「大家都一樣,在找一個可以『許願』的人。」

     

     

     

      一瞬間,他的模樣和記憶中的重疊了──有那片海當背景,他特殊語調的說話方式……沒有時差地重複相應。

      「許願……?」並非第一次自藺小直口中說出這兩個字,在海邊、灰濛天色的海邊,他亦曾對陌生的黎青提到類似的話題──可是,這跟PUB裡人們墮落的理由有什麼關聯?

      黎青想發問,無奈途中陸陸續續有人靠過來向藺小直打招呼,很熟稔的樣子;他們邀他一同熱舞,雖然他均回絕了,但也讓黎青錯過問問題的時機。

      拿起酒瓶、喝完最後一口內容物,放下、擱在桌子的一旁。

      藺小直從褲子口袋中掏出另外一張兌換券,點了一杯調酒。

      黎青默不作聲地看著。

      他們兩個沒離開座位,然而誰都不曾再主動找彼此攀談──彷彿一度交錯的直線、經過焦點,又回到原先平行的位置。

      黎青十分訝異地驚覺:對於不再有交集的關係,隱約中、他竟感到一絲失落。

     

               ☆                ☆                ☆                ☆                ☆

     

      末的,等時間近乎午夜,他的那群同學終於願意收起玩心、招呼著要回家;離去前,黎青認為終究萍水相逢一場,即使以後不會有偶遇的機會,還是道別一下好了。

      他提出一個疑惑:「為什麼你說藥水味是『懷念』的氣味?」他從未聽過有人如此形容。

      身後傳來其他夥伴催促的聲音、趕他跟上腳步。匆忙裡,他只聽見藺小直的其中一句話,其餘的通通被人樂聲蓋過──

     

      『因為那是最初接觸的味道……』

     

      不一定好聞,卻溢著難以言欲的熟悉和溫暖,替始終包裝在嚴肅形象下的醫院增添了些許人情味與生命延續的氣息。

     

     

     

      出生下來便讓充滿藥味的環境包圍,所以是脫離母體後最先聞到的味道。

      黎青不曉得,原來……換個角度,可以這麼思考。

      慌忙間的匆匆一瞥,彷彿可以看到藺小直似笑非笑的眼神直睇著自己,維持到他出了PUB大門。

      盯人的視線消失,心中一股悵然悄悄滋生……一想到他對自己在意的藥水味所下的評語,簡短的字句、漾發溫熱的暖流,染紅了他的臉龐、襲過窒悶的胸口。

      「那如果沒有在醫院裡出生的人呢?」總有少數的例外吧,黎青下意識反駁。

      喃喃自語時,仍抵不住雙頰溢發燙熱的溫度──不可置否,他有一點點讓藺小直也許無心的話語感動了,原本排斥的藥味、依稀不再厭惡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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