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川氏今早收到下人傳報，依照風力和船速，今天唐船就將進港。自從新婚一別，丈夫留下她獨守平戶住所，兩人將近七年未見，誕下福松曾央人帶訊，丈夫很是歡喜，這些年來丈夫主導海上諸多武鬥、勢力火拼，憑著過人膽識，擊潰同業競爭私商貨船，有時聯合大員熱蘭遮城的東印度公司海船攔截葡萄牙從澳門運往北國的貨物，分裝戎克船找外國買家，勢力龐大，他嫌原名一官不夠響亮，和結義的十七名兄弟以芝字輩排行，十八芝名號闖蕩無垠大海，遂改名鄭芝龍。兩年前受明國招撫，上陸岸官拜遊擊，更慶幸的是，大員、呂宋、澎湖等島已收攏在他的勢力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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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事業有成，妻子與有榮焉。然而歲月一年一年過，丈夫一封封家書，一船船的珍寶送回來，報平安爾爾，信末問好，卻隻字不提母子該將如何，福松去海邊看海，大概跟她懷妊時天天盼著丈夫歸航有關，胎教思念以致認父心切的獨子亦不安生，惘惘懸心。她不願扼殺這一點希望，或多或少盼兒子倘若見到父親歸來，早一刻飛奔傳書至川內浦報好音，前些日子家書報瑣事問母子安好，亦提及鄭家家人將隨船入港，這一帶明國海員的家眷似乎在同一時間前後都收到類似的家書，陸續在岸邊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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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來了，主母，來了。」李管家是鄭芝龍的舊屬，口中操持著明國話。田川氏聽得慣了，她擔心的是前後接續的那幾句「來了」，是丈夫歸來了，或是別的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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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請少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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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家知道福松少爺在街上撿了一名紅毛夷返家，還讓他住下，一起讀漢書、學官話、閩話，朝夕相處，福松、太郎、佐之助短短半年內有如親手足，若是佐之助也就罷了。福松三歲時就由佐之助服侍，不日不荷的太郎則令人意外，李管家想來這是福松日常生活中難有的意趣，主母管教張馳不定，一會盼兒肖父，如同當家；一會又管束得得很，若非早年同隨老爺走南北艚，心知海員妻長存朝不保夕之憂，脾性不穩，前刻尚笑吟吟，下一刻寒霜冷面人，田川氏在川內浦已算是好脾性了，厚待家中使喚的老家人。李管家見外夷極有分寸，寄人籬下，野氣尚在，說到規矩一樣不馬虎，佐之助怎做，他從旁學：敬稱「李爺爺。」不過就是身形太高了長得太快，小袖和長著每過一個月便顯得短，得替他再裁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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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事緩不得，李管家匆忙進書齊唱喏，果不其然，福松少爺正在練字，一見李管家進來，福松正寫到松鶴延年，提腕運筆最後一豎，又徐徐落款才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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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四目相交，李管家點點頭。福松立刻站起身子，環顧自身衣衫是否沾上墨，確定無損，才跟著李管家出去，太郎、佐之助在天井閒聊，見李管家領著福松邁開小小步伐去前廳，似有要事。佐之助敦在天井空地，啥也不做，太郎想拜見主人，趕緊跟上，李管家和福松行色匆匆，沒注意到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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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正廳，已有客至，居左座，那男人不甚老，三十開外，一襲明國長衫，束髮，額前僅存幾莖髮，黝黑發亮三角臉，身旁還牽著一個四歲上下的女娃兒，太郎以為那是福松的父親，正要往前打個千拜見，福松小手一把拉著他往後揣，搖搖頭，太郎覺得有異，一瞥見福松的眼神，滿是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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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阿伯海上來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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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一邊打招呼一邊往田川居中座的位子旁邊坐下。按漢俗，正廳正位是男女主人，既然田川旁無人，而男客在下首坐著，應該是家鄉來客。田川見兒子來了，靜靜相望，福松瞭解那安靜的面客待客禮儀中，有許多話無法宣諸於口；母親一泓黑眸中，沉潛多少等待又落空的失望。來的是鄭芝龍的家人，而他在平戶的家人又當做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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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見過你鄭明阿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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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像漢人一樣抱拳行禮。鄭明大讚：「將門無虎子。日本平戶多年，精神氣全是我們福建人的驍勇英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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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父親未歸，福松便暫代主人之職往上首處正位處，但人小腿短抵不到地，索性盤腿在太師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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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大哥一心想迎接妳們母子回安平 。不過近年大哥生意做得大了，海上、陸上眼紅得很，人人想分一杯羹，不斷造謠。藩主擔心一旦讓妳們母子回國，大員的鹿皮、福建的生絲綢緞、琉球國的黑糖將為之中斷，我們十八芝旗下物流可能獨售給澳門的佛朗磯人，所以藩主多次刁難，至今仍未有命令，並非大哥插旗揚帆就可接走妳們母子，屆時撕破臉，怕是連這平戶港都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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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氏知道丈夫事業版圖廣達三江四海，以福建為紓紐調運南方島嶼香料、東方高文化器皿、北國現銀，繁隆昌盛，不可能只作一家佛朗磯人買賣。不過藩主受三代將軍之命，國人不得隨意出海，而藩主可能認為有她們母子在此，鄭芝龍好歹顧及，不至哄抬物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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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郎的明國官話不流利，但聽解已達十之八九。「福松和母親等於是鄭芝龍在日本的人質，莫怪僅藉家書聯絡。那麼縱使富有四海，控制閩粵等同王者，男子漢不能保護妻兒周全又有何用？」唸了幾個月的漢文書，太郎覺得不是男子所為。礙於那人是福松少爺的叔叔，主母主持大局，他非家人，沒有插嘴仗義的餘地，要是書僮更無身份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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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氏一如往常沉靜微笑，眼神轉向鄭明身旁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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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何時生了女兒，怎沒聽你提過？」田川氏起身走到小女孩身旁，拉起兩隻肉肉的小掌，手背軟綿綿，左右手背指節處各膨起五個肉渦，田川不住摩娑著。小女娃身長不滿百，穿著漢人服飾，髮線中分編成兩鬟，鬟上繫紅絲線，一張小臉晶瑩剔透，有如玉石中另嵌了兩小塊淡粉水晶，粉妝玉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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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這女孩是在這出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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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我不滿二十便隨大哥出海，或許是厭倦居無地所的日子了，七年前在大員留住一段時日，異地看上了她母親，妻子答應嫁我，我依在女家當三年贅婿為岳父母耕墾，女人懷上孩子後才另闢自宅，可宅子剛建好，我女人難產驟亡，這四年來帶著這孩子東南西北航。算一算剛好七年，彼時我和大哥幾乎同時娶妻，不過還是大哥先得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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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女兒的眼睛又大又圓，是照弟妹的樣子翻製的吧？是哪人？你瞧，我們說她，她的眼珠不時滴溜地轉，真盼不得有這樣的女兒作伴解悶。今年幾歲啦？」田川家佔地頗廣，奈何人稀屋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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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拉雅人膚黑，男子高大健壯勤快，女子矮小性情溫和，同我們漢人一樣主要農耕治生。我居大員共七年，住了三年才生下她，因年四歲，航行時多，居住不定，很認生，不太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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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福松少兩歲，起了名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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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笑話了，閩人出海多，聰明點的學好幾種語言，堪堪溝通。大哥出類拔萃，諸夷語皆通，販貨、購船、兼併、翻譯樣樣精，像小老弟這類不成材的，別說任通事了，連我國斗大字也不識幾個。鄭家令旗是本家豪武標幟能認，可其他的，折磨我雙眼昏花。這孩子就喊『阿妹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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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在天井待著的佐之助知道來人非老爺，這時已進內堂。鄭明語音一落，福松為首的三名男孩本來稟氣凝神等著，聽聞終於忍俊不住，尤其素以當家自居的福松更是「啊」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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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有著對女兒的愛憐與愧疚，更多的是尷尬之情：「賢姪，阿叔沒讀冊，其實阿妹仔逐年長大，該有正經名字，我們父女飄來蕩去的，認識的人大多同一路貨色。海濤洶湧亦乘風破浪，要是拿起筆，一顆頭抱著燒。聽嫂子說你讀了漢文書，可否請你替阿妹仔取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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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這時恰恰抬著眼望向福松，不肯別開眼神，那雙眼水汪汪的像一泓清池見底，田川氏愛護地彎下腰一把抱起小女孩，將其傾身靠近福松：「這孩子哪像怕生呢，目色直勾勾地看汝。」福松聽慣閩漢夾雜式的文句，聽鄭明一誇，又有意向太郎顯才，更多一層我自為主的豪氣，女孩滴溜的眼神有如質疑，他心裡也想反問一句：「阿妹仔，汝知我們討論啥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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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福松一骨碌雙腳著地，站好之後，頭亦微向前傾，逗弄母親臂彎上的小女娃說：「汝知影嗎？此汝知影嗎？」小女孩卻不住將頭向田川的頸窩揉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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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是如此，喚伊『知影』。」鄭彩見情景融洽，順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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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作知言好不？」福松卻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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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言？」眾人一怔，福松這兩字是官話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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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影，知道之意，稍款轉音，唸成『知言』頗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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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手指蘸著瓷杯裡的安溪鐵觀音，乃鄭彩此回由福建帶來的，草草書寫在桌面，筆力尚嫩，字形外觀尚可，太郎多看了兩眼，不禁相形見拙，出身不同，連童稚啟蒙亦不俗。他豈知福松縱使六歲韶齡，過早父子別離，母親和外公教養，數年外人前仆後繼，胸臆自開，礙難方在童稚，不能放膽遨遊四海，心隨之遠颺，舉手投足處處學旗本長男、藩主嗣子，一貫充大人樣，底蘊則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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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停頓一下，彷彿有其他想法，未幾擊掌大笑：「果然是讀冊人，既然她身上有我們福建人的血，用「知言」好，官話聽來文雅，閩南話讀來親切，就怕喊知影，簡直隨時有人要傳喚她回話，阿妹仔會落得一輩子當下人的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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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氏聞言，多瞧鄭明一眼，不過七年未見，鄭明等人向來殺人無畏、海上喋血，有了婦人孺子，多了一份人父之心。本來男子何處不風流，明國禁海令風掣厲行，多少順民百姓不得自存，方亡命天涯，貿易入貨，自要飛灑揮霍，前半年在這一島這家女，後半年於那一島他家孀婦，人人俱是心頭好，朝秦暮楚的， 男人年年月月做新郎，可是留在海隅的妻子得盼多少年，如今鄭明竟攜女來訪，亡妻故去，身邊沒再添妻妾，真堪稱異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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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今日添了一位妹妹了。如此甚好。」田川氏語調雖輕，妹妹云云，福松瞭解這個小女孩知言要在此長住。忽然間，田川氏派人傳李管家過來，交待他帶著福松、太郎，佐之助與知言到外頭晃一晃。太郎和福松一怔，但福松認為「有事，母親大人定不會瞞我，早知晚知，亦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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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適才交予田川氏一封鄭芝龍託付的家書，管家去叫福松時，田川氏心急火燎挑開。鄭明頗受鄭芝龍重用，況且眾所周知鄭明不識字，便不避他開封，可田川氏識字有限，故而一撕開火漆封印，家書漢、日並用，信中言近來將舉大事，盼母子能在川內浦另覓日式屋敷，重劇之日或將不遠矣。田川氏不明白屋子和相見之事有何關聯，天性馴良，待鄭明回去和再和繼父慢慢打算。而眼下最重要之事仍是探問丈夫近日營生，身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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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其實我國已然變天，也是說北京城裡新天子坐龍廷，正愁北方邊防告急，沒人真當海防遊擊一回事，大哥明為朝廷命官，實乃私商船東，養著眾家兄弟妻兒，天高皇帝遠倒也無妨，我們逍遙得很，想起王直爺的慘劇，哪怕蟲豸般小官，能自由上岸，衣錦還鄉，家人得保，也算不辱祖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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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夫君一切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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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蕃多狡，竟勾結李魁奇想併吞我們，將大哥騙上荷蘭人的特克薩爾號船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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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氏顫聲問：「夫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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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胡疑地打量：「嫂子不是拿到家書了嗎？兄弟我做不來偽書。誰都知鄭明目不識丁，做的是打家劫舍的營生。」說著三角臉上嘴角斜斜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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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方才想起家書上有夫妻臨別約好的特定花押為記，信紙末的日期在兩個月前，因而羞赧道：「聽兄弟說得凶險，一時忘情，夫君從沒跟我提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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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嫂子，恕兄弟放肆，女人家少知為妙。我們殺人飲血拼個前程，餵飽妻兒，要是妻兒心神不寧，我們拼死拼活也沒寄望。」鄭明清一清喉嚨續道：「荷蘭的狗官訥茨對大哥出言不遜，軟硬兼施，還不是看重大哥調度南海海域能耐，迫大家簽署貿易協定。反正貿易早由我們鄭家經手，趁此次視清李魁奇賊心，大哥遊擊之位派上用場，荷蘭紅毛鬼既有求於我方，將計就計。去年二月底，雙方聯手，終於計殺李魁奇 得手，大哥用他來祭旗送我出海。由福州到大員，過長崎到平戶，一路風平浪靜，果然李匪之血不同雞鳴狗盜的小賊。」口中交代二月，鄭明屢次和荷蘭人、葡萄牙人交涉，直接以外夷的格里曆日期計算，田川氏在平戶多年，聽慣了，其實陰曆方過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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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平浪靜航程竟要花上兩個多月，果然海路迢迢。」田川微微長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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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是粗人卻不傻，曉得田川氏迂迴問事。忖度並無出奇事，便隨口交待自己到大員看望妻子族人，以及多年前同為海寇的兄弟，現下許多人已打算長住大員，有的甚至娶妻生子，成為當地的漢人僑長 ，定期向紅毛夷繳納人頭稅，紅毛夷在本在外海沙洲上蓋了一座奧倫治城為碉堡，後來改稱普羅民遮城，設置數尊紅夷大炮，內島人民不用提心吊膽怕哪日海上誰來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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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氏蚊聲虺氣像是說給自個聽似的：「說的倒也是，平戶其實哪輸給大員呢？不，平戶比安平更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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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語畢，鄭明不便接話，訥訥地捧起茶碗啜飲。偶爾田川想到什麼他便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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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爺爺，我們三個帶著知言妹妹在中庭玩耍，不出門，你老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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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母昨日便差下女們一晌午假，讓她們前去港町玩，李總管對這一個四歲女娃不知怎生處款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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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爺爺，放心有我佐之助。」佐之助蹲下身抱起知言。知言骨碌著眼珠子，望望赤髮的太郎，竟不哭鬧，腦杓卻背著佐之助，原來福松抽起懷裡的草結芻偶搬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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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有你，我才煩心。你比太郎年長，怎都該尋些正事，每日隨著少爺，皮里陽秋，知言小姐有個閃失，教夫人怎向老爺交待，老爺又怎跟鄭明大人交待。哪日回了明國，你還能成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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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乖的女娃，喔，蹌-蹌-蹌。」佐之助抱著知言前後搖晃：「怎地，鄭明大人不是老爺的部屬，怕什麼的？哪能比福松少爺金貴，拿少爺去換不成了，或許還倒賺一筆。何況等那天到了，有我容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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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郎不解望著佐之助。佐之助卻好似沒事人，平平淡淡的抱著知言說話。福松一聽到自己的名字，下死眼直瞪著佐之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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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正經的小猴，膽敢在少爺面前胡說，老爺難不成放妻兒在倭國老死。鄭明大人來就是證明。」李管家放低音量，說起倭國，總有點恥笑義涵：「鄭明大人不遠海路而來，不就是著手我們返國之事，你小心點，別在外胡放屁話。」說著，耷垂的眼皮下，精光一閃虎視太郎，太郎知道李管家並不放心他這外人，可話說也說出口，他和福松少爺又走得近，太郎知道李管家固然有其揣渡不信任，自己張嘴解釋，明顯討好，反正舉止守度即可，於是充愣不甚明瞭語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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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爺爺，你老先忙，鄭明大人哪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全憑老天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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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家再次打量四人，佐之助不待訓話，抱著知言去院落裡拔松針，福松、太郎跑過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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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之助膽子真大，撇開福松少爺。益發沒體統。」李管家搖頭，可無暇他顧，即刻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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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管家一走，太郎問道：「怎麼，你們要回去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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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福松少爺當然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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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明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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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明國已經沒有家人了，認識的人全住在川內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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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正跟知言玩，驟聞怒氣橫生，扯著稚兒的尖嗓：「佐之助要跟我走。我們在福建將建宅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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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之助看著太郎和福松，微詫異：「那麼太郎怎麼辦？一塊兒去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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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這裡住得好，我慣了；不過男子漢大丈夫要心懷四海，去明國，父親大人必有更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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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這些年這些話說得很爽利，倒背如流。」佐之助笑著回答，可太郎覺得自從有鄭芝龍老爺的消息後，佐之助陰陽怪氣，僅僅半年多前忠心護主，如今氣氛別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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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之助大概發覺自己話說得衝撞，欲緩和語氣，想先放下知言，可知言拔著松針正在興頭上，院落內的青石磚打得平整光滑，其上灑著七零八落的松針，佐之助手臂方才輕輕卸力，知言察覺到有變，兩隻小腳一著地，皺著臉似是要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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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松竟不捨，急忙作聲哄道：「知言妹妹乖，不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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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之助見狀，略開不提，太郎當自己對明國話尚不流利，便不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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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過了個把月，鄭明到平戶舊時外國商館區走了好幾遭，港邊的荷蘭商駐處無人留守，僅留水泊入津處的連棟日式屋敷證明過去風光，現在反而是川內浦熙擾熱鬧，對比前幾年在荷蘭人在倉庫旁栽種的甘藷園賤生粗長，土地上根葉宛然累累，真謂時世推移。幕府不欲與荷蘭通商，雖有利於鄭家外洋貿易，他人不免也有兔死狐悲之懼，哪日幕府或是藩主再次政令改易，尋釁閉館，所有外國人家產一併沒入官中，鄭明走南闖北，每個國家國情不同，揣膜上心最是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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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明每日依著川內浦到平戶港的山路來回一趟，見人皆招呼，當地日人只當又是唐船船主來販好物。而知言不知怎地本來畏懼生人，少有笑容，福松牽著她往海濱拾貝，往往一身沙土，細軟的童髮髮絲黏著曬乾的海鹽粒，然後歡天喜地的攏著海螺給他，童言童語說給阿爹海上吹號，不知是福松教的還是怎地，太郎和佐之助反而和少爺疏了，兩男近乎半個大人，要他們朝夕照顧小女娃大概也算樁苦差，非有要事傳呼交待，兩人不隨易在跟前露臉，好幾回要找人卻不知跑到哪處去，孩提時代真是無憂，童心自在難可得。自己在海港邊明是悠晃，暗地地眼看一個月時間將到，深恐沒將事辦妥，往返倭國和明國之間曠日費時，將來夜長夢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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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鄭明持鄭芝龍名帖要拜會現任藩主松浦隆信 。前任藩主在關原合戰採取中立立場，大坂冬、夏戰後豐臣一族覆亡 ，天下重整。平戶藩遠離關東地區，在遙遠的九州南方以外樣大名臣服征夷大將軍 ，實則管理藩內經濟，隆信 踞平戶和對馬藩的勢力不分上下，但求海上往來自由貿易順暢，與其稱之為大名，倒不如說是披上幕府外衣的松浦黨海盜幫，利字當頭一切可說，自然對外樣大名區區六萬多石的俸米不掛意。鄭明告知田川氏要同去拜會藩主，田川氏剎時慌了手腳，她是藩主松浦隆信的義妹，不得不去拜訪，何況她的名字松 還是取自前藩主夫人松東院之名，關係益近一層。但田川氏自從義母亡故後，極少踏入城內，鄭彩直到出發前一日才轉告田川氏，事發突然，當夜田川氏不顧夜深露重，心急如焚央請繼父過府商量。李管家在前路點盞紙燈籠，翁老漢顫巔巔地一心求快，偏上了年紀步屢蹣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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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來到繼女家，燈籠一照，家中下女扶著夫人站在門口，田川氏早已引頸鵠立，其實夜深視盲，幾次風吹草動，田川氏便問在門外道上張望的下女，答案屢次失望，田川氏擔心繼父上了年紀，睡得早，叫不起，愁得沒人商量為她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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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倆一見面，急急入屋，屋內的小物件陳設在這個月間早一一撤下，裝進木箱，僅留生活必需品，廳內連說個話都有回音，田川打發下女到後方處所，非經傳喚絕不得出門，等廳內只翁老漢和田川氏時，翁老漢先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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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一個月沒到女兒家，一切變了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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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人，女兒照夫君的意思，整理收拾家園，說是身外之物，定要割捨，才回國有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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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國有望？那麼鄭明可曾告訴妳一官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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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人，女兒正為此事發愁，沒了主意。鄭明認為知道越多對事情越不利，可明日要拜會藩主，哪能說像平日鄰里串門子話家常，女兒好些年沒進城內，光是老中沉著臉，女兒便坐不住，跪不穩，哪還能說上什麼話；再者，沒頭沒尾的，要去做什麼，問鄭明兄弟，他三言兩語就打發我，態度不是不敬，只是讓我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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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老漢在平戶僑居多年，歲近暮年，近年明國紛亂，居住在沿海省份的百姓各自變通悄悄渡海到爪哇、暹邏、三佛齊、緬甸、日本、占城等，他亦不抱重歸故土之心。他的繼女則不同，心繫丈夫，認定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雖然平戶是她生身處，丈夫去哪，哪便是她的故鄉，要不是以夫為天的死心眼以及出嫁從夫的個性，她根本不可能平平實實地守著獨子福松，為丈夫操持海外家業七年。翁老漢哪不知箇中心情，為了女兒，翁老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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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是他嫂子，鄭明能不講。我是一官的丈人，他敢不一五一十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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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人，難就難在，鄭明到這時尚未回府。派下人四處找過了，連李管家也沒頭緒。神佛，拜託派鄭明兄弟快回。」田川氏急得合掌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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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老漢搖搖頭：「如此看來，她存心不讓妳有所準備。他帶來的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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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女替她洗過澡後，已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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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放心將寶貝女兒留在府內。嗯，不是臨陣脫逃。阿松，妳今晚何妨好好休息，明日容光煥發的見見妳的藩主侄兒，就當省親會面，諒來不會為難你們，一切就教給鄭明發落。要是言語有什麼差池，全是鄭明一人發話，便怪罪不到妳和福松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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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心裡根本沒主意，卻也深曉鄭明不現身，一切空談，央請父親大人過府，不過出於心裡安慰，多個人說說話，於是稍微安心。翁老漢便隨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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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東西怎空了？一官沒給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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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氏知道這是父親故意逗她的，於是苦笑：「阿爹。」這句帶有閩南口音的稱呼是田川少女時代撒嬌時才喊的，夤夜燈下，翁老漢注視女兒，這七年女兒脫去嬌憨，雖有笑語，已變得拘謹許多，不知鄭一官的家書寫些什麼，讓自己好好一個女兒，越變溫良恭儉讓，少了昔日活潑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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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聽妳喊我阿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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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小賣乖的，在下人面前不好，我是福松的母親，要給福松立個榜樣，女兒都已二十五六，若是阿爹阿爹的，不教李管家笑話。父親大人是我的父親，阿爹也是我的父親。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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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女乃人倫天性，怕什麼笑話。」翁老漢知不過推託，言為心聲，稱謂之轉，阿松時時憂心忡忡，因此轉口說道：「其實真是一樣。阿松聽阿爹的話，快去歇息，明早還得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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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已吩咐李管家叫兩頂轎子。就是不知鄭明會不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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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情他是什麼話都沒說了。既然這樣，去與不去，操之不在妳，妳全心全意照常，幸好龜崗城離這僅幾十里路，妳去走走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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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大人說的是哪來的話，平民百姓哪能將當日之事較真。」田川氏搖頭：「前任藩主夫人故世後，我們更沒走動，要不是夫君的商船往來南海，轉手生絲、瓷貨，其他商船無法入津市會，明日怕也不會這麼好見藩主。說得粗白些，我不就是一個海賊留在平戶的棄婦罷了，我跟太郎的母親有何不同呢。」說著，語調越來越輕，彷彿說著別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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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松，妳很好的。記住明日千萬別露出低人一等的神情。」翁老漢刻意不理會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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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松失態了，夜深露重，海風冷冽，打擾父親大人。謝謝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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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父女說什麼敬稱、客氣話。妳怎樣都是我的乖女，明早拜會而已，若萬一有事，何況會有什麼事，不管怎樣阿爹一定動用關係保妳和福松周全。阿爹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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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川派李管家小心護送父親回家。自己在門口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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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得屋內，田川氏去福松房內看，孩童早睡，如今夜半，正睡得沉，門推開喀的一聲，福松不受打擾，根本沒翻身。她轉向客房裡去看知言，知言渾不知鄭明未回，玩了一天累壞了，小小的身子像隻煮熟的海老蜷著，被褥卻攤開於旁，知言睡癖不好，不知何時睡著移出棉被之外。田川氏想這兩個小孩子作伴玩倒也不壞，替知言攏好被子，躡手躡腳闔上兩扇門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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