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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地異人

          六月的風一陣陣由海邊吹打上岸,平戶島這一代的浪濤常有異象,小小的孩童稍能解語,大人們便解釋黃昏天色步滿橘色彩霞時,意謂近日必有颶風來襲,這時遠眺海面不時可見到急速拉起風帆的大船,順著風向駛進灣頭,船上的水夫拋纜、下錨,緊緊綁在岸邊,任何平戶千里濱的三歲小兒都能解,水邊、海上是他們將來的前程。平戶遠離關東富沃之地、天皇宮家,幾番為爭奪天下征夷大將軍之位的名藩們幾乎不曾留戀這方邊陲小嶼,藩裡不少浪人還未得到關白大臣的朱印許可狀出航,早早藉地利之便,自行渡海過窄窄的對馬海峽,有時換上朝鮮男子道袍、盤上髮髻、戴上笠帽就在釜山喬裝朝鮮國人,走入海雲臺,聰明點的混個三、四五個月便能說著不差的敬語對話。平戶是跟海賊平起平坐、銷贓買賣的海上寶物集散中心。  

有時福松站在海岸邊望著各種船艇的甲板上堆著巨大的木箱,男丁裸露著曬紅的上半身汗如雨下,偌大的船身隨著淺灘約略起浮,又隨著卸貨轉輕,吃水逐漸變淺,福松不自主猜測箱囊裡倒底是何色物件。自從三代將軍繼位之後雷厲風行禁教令、逼迫各藩主大名放棄洋教信仰,接連封閉紅毛、其他外國等通商商館,港邊隨著季風前來販貨的僅剩明國商船,平戶人通稱為唐船。

      不知多少回了,福松望著唐船上的水手打赤膊卸下生絲、鹿皮、瓷器直到船艙為之一空,水手們再上岸到鬧市帶上土儀,等空船再度裝滿白銀,順著東北季風南向不知名的島嶼,每年十月至隔年一月港內繁忙,季向轉變才再度恢復舊觀。

      福松望著水手,自顧自地說:「明國。」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那悠悠的聲息絕非六歲兒童常態,一聲長嘆,緩緩地舉步離開港邊,身旁之人年稍長,莫約十五六亦步亦趨跟在身後,兩人全然不理會港邊的起此彼落的勞動吆喝。

港區和街區相距不遠,當地人家比關東地區人氏更瞭解外洋事務,英吉利、紅毛的商館雖受禁令所縛,當地人從小見多識廣,往年趁機囤了不少新巧的小玩意,引得眾家孩童好奇,福松跺步回去,一路許多商家正巧在街上潑水掃淨,古云:「先敬羅衣後敬人」,福松穿著不似當地男童短浴衣罩身、紮綁腰帶,反倒似旗本家的男孩,一身吳服長及地,束帶居中,腳穿木屐,何況平戶無人不知他是明國翁鐵匠的外孫,翁鐵匠替藩主製刀冶鐵,在商言商,皆知其家當甚豐,其母又僅有獨子福松,若無意外,家業怕是由他繼承。一認出他是田川家的長男,紛紛笑道:「福松少爺,又去看船啦!」

      福松也笑答:「是的,先生樣」,福松的隨從佐之助隨著打哈哈,主從二人待人極是謙和,所謂君子之風草偃,打從福松童蒙,母親常細聲細氣對他教導莫驕凌,言語需有份,儘管家境優渥,從不敢對年長者不說敬語,因此街坊也喜與相談。某家正要問他今日有何見聞,這時卻聽見街頭一群男童持著竹棒、邊扔著石子集中扔另一名男孩,口中嚷著:「打天狗囉,打天狗啦。」一陣木屐喀踏聲響由遠至近,兼雜勝利呼聲:「天狗流血了,天狗流血了。」逃在前方的男孩邊揮邊擋,仍寡不敵眾,一個踉蹌,摔倒在石板地面,福松、佐之助不禁順聲望去,其他商家紛紛放下手邊手桶和木杓,有的在短布簾後露臉一探究竟。

      「天狗?」福松不免好奇。七割蕎麥的當家走過去看,孩童兀自對躺在地上的男孩腳踹、拿著木棍戳。

      七割蕎麥的當家拉開一干孩童,大聲叱喝:「做什麼」,話才一出,一目瞭然便有了底。原來那名受傷的,雖滿臉血污,那頭赤髮、鷹勾高鼻,膚上沾染不少塵土,卻是不帶血色的奶酪模樣、體形又較尋孩童高大,介乎少年,黑色瞳仁透露明顯的日本影子,男孩應該是外夷和日本女人生下的孩子。這幾年朱印不出,洋船不得入港,不知哪個作孽的紅毛拋妻棄子,也或者本就是對野鴛鴦的產物。高鼻紅髮說穿了也像極神話中的天狗,可憐之餘,成人們難免心裡譏諷。但嘴裡還是訓斥:

        「沒體統。哪家的孩子。去。」

      福松不甚瞭解前因後果,呆立原地,倒是佐之助立刻以身護著幼主,孩童見狀一哄而散,佐之助方才走近細看,那紅髮男孩也真硬氣,頭上明顯有兩個姆指大的窟窿,血順著長髮黏答答地貼著一邊臉頰滴將下來,束腰的小袖外掛更是短褐穿結,稍能蔽體爾爾。對比福松一身錦衣,福松真乃名門少爺。

      七割蕎麥的當家以日語問道:「還能說話?」

      赤髮男童:「嗯。」舉起手臂,以衣袖拭血,隨即站起來。

      福松斗然往前站一步:「跟我回家去擦藥。」

        佐之助突然驚忽:「少爺!」聲音洪亮得超過主僕之份。

      赤髮男孩胡疑打量他,而一旁的商人們全圍上來,不懂福松少爺要做什麼,有的還出聲勸阻:「少爺,這紅毛來歷不明,帶回府上,恐怕會有困擾。」

        他們話才說著,赤髮男孩挺起腰桿,往原來被追趕的方向大步去。

      福松個小,怕人跑了,立馬追將過去,佐之助免不了得飛奔前去護衛,其他人則喊著:「少爺,別衝動。」可誰也沒移動半步,目送他們三人,兩高一矮遠去。

        當時平戶島不大,昔年松浦島主佔地利之便,控扼九州島南方海峽進入大阪航道,廣攬外國設商館互相貿易,荷蘭   人自產的瓷器品質不一,窯爐時時爆炸,工匠非死即殘,荷蘭瓷成色不一,難以和東方的瓷杯、瓷盤相比擬,日本的有田燒、中國的景德鎮的青花瓷貴不可言,外國商船不辭一年長程往返,為的正是東方工藝文化極盛之作。

兩方一追一逃,木屋越來越少,再走,人煙稀少要走過十來里才會到達川內浦,佐之助見來人往自家去,雖省事,不揭明,與其一路糾纏,不如一次說清,他正值少年力富,步履矯健,一會兒功夫便超前,擋在赤髮男孩前方,忍不住說道:「我知道你聽得懂我的話,你沒聽見我家少爺問話嗎?」

      對方惡狠狠地瞪著佐之助:「聽得懂如何?聽懂不想聽不成嗎?」

      佐之助聽了一股扭脾氣發作:「不是不成,我家少爺好意,你不吭聲,我說你是怎樣,長著天狗鼻,目光像天狗一樣高是嗎?」

      赤髮男孩胡亂挨了一頓打,如今更覺得有氣:「多對一,我輸了無話可說;要是跟你一對一,打破你的頭,你只有哭的份。」

      「紅毛愛說大話,打架我佐之助可是川內浦第一把好手。你替我拎木屐都不配。」

        「你們日本小矮人,只會群毆,贏得不光彩。」

      兩人似鬥嘴,就是不見動手,其實赤髮男孩額上負傷,鮮血迸流,血黏著污穢的髮絲貼緊著腦門和雙頰,一陣陣刺痛,被毆打得上下筋骨發疼,唯望有杓清水能稍微洗淨,不得已被攔下,怒從心中起,卻無可奈何。

這時福松好不容易跟上佐之助,喊了一聲:「謂,長腳的,你一直走,要走到哪去?我不知道港邊還有紅毛舶?」說著轉向佐之助:「既然我們要替人療傷,兇巴巴的,要是我也不喜歡呀。」

      瞬間,紅髮男孩轉過身,盯著福松。

        兩人身高懸殊,而紅髮男孩的銅鈴大眼一直視彷彿要吞掉人一樣,福松一雙瞇瞇眼倒也不怕,兩人四目相對,就像孩童之間鬥氣。

      「你是第一個沒喊我紅毛或天狗的孩子。」赤髮男孩疑道。

        「沒規沒矩的野人,我家少爺,你哪能喊『孩子』。」

      福松聽佐之助說,既未反駁,也不贊同,但說:「叫我孩子,你才多大,喊我孩子。」福松能以禮待人,但無法接受年齡相仿之的小孩小看他。

        「你要我跟你們回家?」好像沒聽到福松問話,他反問一句。

        「原來你會說我們的話。」福松道。

        「天狗可是會搗壞作物,抓走小孩,將『你』『鬼隱』起來。」講到「你」和   「鬼隱」,還加重語氣,揚高聲量,眼角刻意對佐之助一挑。                  

      鬼隱指的是孩童在被天狗在森林中抓走藏起來,又稱之為「神隱」,一般百姓深信不疑。佐之助撩起袖子,敢恫嚇福松少爺。

豈知福松呵呵笑話:「這裡是平戶港,想嚇我?森林?」

這時換佐之助接腔,「少爺真是聰明。從這往下走,短短十幾里山路,就是更大的川內浦港了,這紅毛不知哪聽來嚇唬其他小孩的鬼話連篇,幸好少爺不是尋常人。」

左一句不是尋常人,右一句少爺聰明,赤髮男孩打量這對主僕模樣的日本人,剎時沒心思鬥口睹氣。人單力薄,多見不怪,就當挨了打,自己這副非日本人的臉孔供人開心取樂。於是一拐一拐地,想側身繞過佐之助。福松見狀,收起笑容,急喊著:「別走,你受傷了,佐之助,快幫他。」

佐之助一把拉住,近距離相對,這男孩竟與他一般高。臉龐卻極其稚嫩,原來並沒有遠瞧那般似荷蘭人,眉宇淡淡籠著外夷輪廓,鼻翼兩側點點雀斑,面龐柔和,非外夷狠厲外露之貌。

福松皺著眉,連聲催促:「佐之助。」

佐之助道:「我家夫人不是普通人,你跟我回去,沒人會大驚小怪。何況,你這兩年過著流浪生活,不想有個好好休息的地方?」

      這時換赤髮男孩吃驚了,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

      「跟我們回去,梳洗換身衣服,我就告訴你,不說拉倒。你抱著謎團,繼續飄浪到哪座島不關我們的事。少爺好心腸,佐之助只是奉命行事,但不能強迫你。你自己決定。」

      赤髮男孩睜著黑松石般的雙眸瞪著他。   

        「反正,你打也被打了,若我們跟街童一樣心存歹意,你不差再一頓打。」佐之助語畢,赤髮男孩瞅著主僕二人,實情如此,他點點頭。

        「港邊海水是洗不得傷口的,我們跟七割蕎麥屋的當家借水擦擦洗洗吧。」佐之助提議。

當三人步行倒著原路回去,街人無不側目,福松不以為意,小大人般走在前頭,赤髮男孩居中,佐之助嘴裡叼著一根稻草押後,迂迴走了十幾里山路,居高臨下,一大片蔚藍的海水在大港灣裡上下粼粼浮動。福松的領他到一座中國式建築大門停下來,門前兩尊石獅,門粱上張懸燈籠。

      「寒舍。」福松說。

        「什麼?」

      「我很客氣地介紹家屋簡陋貧寒。」

        這時赤髮男孩上下打量,這間宅邸和平戶港或此地其他木造屋天壤之別。像是來自另一不知名國度的。何況他說的語辭也不像是平戶港人所用語,平戶、種子島、長崎進口西洋諸國商舶貨物,人們雜七雜八學了不少外來語,像這位少爺的「寒舍」恐怕僅一家別無分行了。

      「進去吧。」

一進門,中庭有傭人打掃庭院,一見少爺回來,紛紛側身俯首,有的僕傭對佐之助擠眉弄眼,胡疑他們帶來的外人,福松向他們微微點頭致意,並無顯明上下之分,蹬蹬蹬地走進大廳,三開的敞亮大廳,並非榻榻米,赤髮男童頓時手足無措起來,如入異國,既無處脫下木屐,又不知何處可刷洗。雖說他在眾人眼中也是異國之人,畢竟有自尊,福松彷彿算準這點,略矮的身子,向上望道:「你不介意穿旁人的衣物吧?」不等他回應,逕自轉入內室,大廳空無一人,紫檀木一堂家俱,几上擺著一盆青鬱短松。東張西望一番,這時忽見一名少婦挽著笄髮髻、穿著小袖,緩緩蓮步自內堂出來,福松拉著她的衣擺。

福松鬆開手,穩步站在少婦面前,刻意嚴肅地說道:「母親大人。」,算是正式請安;佐之助見到女主人出來了,立即恭謹請安,彎下腰:「夫人。」少婦頷首後,福松和佐之助一同退到左側,福松扯一扯他的衣袖,佐之助會意躬身退出大廳。

少婦先開口:「街上七割蕎麥屋的當家早早派人傳話來,原來是一位高大的小少爺樣。」

首次被人稱之少爺,而非雜毛、紅毛、天狗,對赤髮男孩來說還真是吃驚。

「請坐。請別拘束。」日本少婦聲音細弱,淨白如海濱珠貝的團臉滿是和氣招呼,他流浪這兩年從不知世間有人能無視他與尋常孩童冏異而不以為意。因此更加不知如何應話。幸好佐之助捧著衣物出來解圍。

「阿娘,這人是我在街路熟識。諾,這身衣服你試試。」福松前一句對母親說,最後一句對赤髮男孩說。

面對少婦溫言好語,整堂家宅氣勢,他頓時自慚形穢,顧不得他們說什麼,忙著撂衣袖擦臉,伸手接衣,但隱約覺得這家子很怪。方才這家少爺說什麼來著:「阿娘,這人是我在街路熟識諾」語句讓人費解,雙手仍接過棉布,抖開來是一件半新不舊但漿洗硬體的長着,約略比一比,略大些,不過不須打摺,他立刻套在已經見不得人的髒汙衣服外,難道這件長著是那個吵嘴流氣的下人之物。

日本少婦見狀,掩嘴一笑:「福松就是調皮,平日家中就只有他,說話老成,要是碰到同年齡,什麼把戲都有。洋人體型高大,連我家李管家的長著你都能穿上,可見洋人自小骨格超群。」

福松皺著眉,頗有小當家氣勢:「我叫佐之助讓我幫他,講了好久,傷口不是我打的,我怎是欺伊來吶。佐之助可以做證。」

少婦不問身旁的佐之助,輕輕搖頭嘆氣:「瞧,這是不是囝仔氣嗎?為娘的又沒說汝這點。你要佐之助做什麼,佐之助必聽從,你領著他陪淘氣,幸好不是歹事,這位少爺跟佐之助爭執不下,說得好聽是幫忙,恐怕這位少爺受了不少閒氣。」少婦氣定神閒,擺手請赤髮男孩就坐,不過這整堂的家具非日式風格,沒榻榻米不能跪坐。

眼見赤髮男童一臉茫然,福松拉著他的手到下首第一張扶手椅,推了他一把,他重心不穩,跌坐其中。日本少婦瞇著笑眼,一一解釋:「我家福松方才說的是明國泉福彰一帶用語,語音混雜,我們既不是旗本、也不是御家人,他父親來自明國,長年在海上經商,這些年在南方的大員、馬尼拉當通事(翻譯),這間宅裡,福松跟外祖勤學家鄉話,偶爾收到家書,也是日、漢兩文並行,平常我不太拘管,讓他好好學習。這回有你這位朋友教荷蘭語,真是太好了。」

「但我只會說日語。」話一出口,他才開始擔心被逐出此地。

「阿娘,別動不動就以為我找人學荷蘭語。再講,伊沒多我幾歲,哪曉得多少。」

少婦似乎十分溫良,又是抿嘴一笑。「汝之阿爹極有語言才情,我替他持家幾年,總盼著兒子不替他見笑。」

原來福松的母親本姓田川,由於福松外婆帶著女兒改嫁定居此地的明國鐵匠翁翊皇,因此福松之母略通明國官話,最嫻熟的當然是夫婿的泉州話和當地的口音的日語,川內浦一帶為明國移民聚居僑地,各地流寓此地者各有鄉音,福松和母親不入町地時在這一帶口操自成一家的閩語和明國話反倒多於日語,而平戶外洋舶船經年累月,四方海員三教九流,一聽到街上群童聚毆,她不消問便曉十之八九,這時遂問:「這位少爺怎稱呼?」

赤髮男孩不知怎回答,張口結舌,一貫地睜大眼。

福松催促追問:「不然就喊你天狗?」

站在旁邊的佐之助失聲大笑,發覺在主人面前失禮,趕緊收斂行止。

「我是…我是……」

「母親,這人說話老吞吞吐吐,不爽快,剛才就是這樣跟佐之助在街路卯上好久,都快打起來了…」語未竟,福松發現自己說錯話。

「佐之助,你們方才打架?以二圍一,恃強凌弱?」田川氏細弱的嗓音夾雜一絲峻厲。

「夫人,沒打架。是講不通呀。」佐之助一時無急智搪塞不來。

「不是如此,夫人,少爺和這位…這位好意帶我來,我們言語不通,手腳比劃。」

田川氏素來柔善,深知街市諸童頑劣鬥毆惡習,心中本佳許福松出手助人,哪知其後枝節,不肯就此縱壞獨子,臉色一如平常,語音卻益發冷冽:「佐之助,少爺怎動手的?好威風,領著你橫行鄉里。」

佐之助頓時俯首懇求:「夫人,我們僅僅言語衝突。」

田川氏長日對著愛子唱日本童謠、說鄉野傳奇或是各代天皇雅興逸事,福松幾曾見母親如此,呆著呆著,瞬息「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哭聲引得廳外的李管家伸長脖子。

太郎知禍由己出,雖然起因不甚愉快,人心好壞尚能辨解,亦急忙幫腔罪己:「夫人,少爺和這位佐之助兄說話太快,我聽不大懂,的確費了時間才能確定意思。」

田川氏七年來獨自操持一個家庭,孤木撐大廈可不是好糊弄的,何況是十來歲小兒,聽了默不發聲。

一室俱寂,福松不斷抽泣,而佐之助請罪且待罪更是無語。

「頭好痛,都是蕎麥屋前的小鬼們害的」赤髮男孩急中生智,狠下心按著已凝成血塊的創口,創口一裂,再次迸血。

佐之助低著頭,不敢擅動,順著話頭:「夫人,小的先替他止血上藥。之後佐之助再請責罰。」

田川氏心頭知教養重不得輕不得,街童玩鬧一時變臉打鬥屢見不鮮,三天兩頭哪家孩子不是成群結黨到港邊鬥口吵架,養得血氣上身、鬥勇逞性,因此她不願福松沾染習氣,讓十五歲的佐之助從旁照料,太過嬌養,不能成才;寬馳過蕩,日後又是橫行鄉里的浪人。故而她一聽到打架,不免反應過度。一時間卻又不願改變口風,怕開了先例不好管教,六歲正是分曉臉色,最會見風轉舵的孩提心性。

福松哭得急,為了解釋,驟然止啼,不住抽慉:「我們想替他擦藥。」看來十分可憐。

赤髮男孩繼續裝腔佯痛,田川氏命佐之助快去上藥,福松自動拉著佐之助的衣擺,她正要喝令兒子留下來,想到自己反應過度,趁此機會輕輕放過,心一軟,任由他們三人自便了。

走過天井院落,赤髮男孩自覺安全,轉過身子:「沒事了吧?」

佐之助鼻子一哼:「嚇破我的膽,連帶害福松少爺遭殃,好心沒好報。怎樣?」

赤髮男孩亦是無奈,原是受害者,情境乍喜乍危的,說什麼都不對。福松鬆開佐之助衣角,「你的傷口好了嗎?」

「一盆水,洗淨擦乾。」

「說得容易,差點害我們被罰。你這隻天狗倒底叫什麼名字?」

「…」

「你不是想知道我怎會猜到你流浪兩年才肯來的,報上名字我就告訴你答案。」

「哪見人同一樣事做二回賭注,」口上倔強,他依舊自然回答道:「我的名字是太郎。」

「你叫太郎?我叫一官,正好,我和你皆是家中長男。」福松小孩心性,哭過便好,有新的事情立刻轉移注意。

閩南習俗,長子小名從男丁序齒,一官也是福松之父的乳名,然而近幾年其父在南方諸島從商、擔任紅毛夷通事,在荷蘭人、西班牙人之間逐漸闖出「尼古拉˙一官」名號,近七年前方新婚燕爾,未幾就隨船出海,留下有孕的少妻,田川氏在懷妊時,於千里濱拾貝為戲,不意竟動了胎氣,在海邊磯石旁誕下一子,落土時便起為福松,喻意「福建之松」以不忘本。日本習俗,大名或藩主嗣子多與其父或祖父乳名相同,以示親近尊貴,直到行過成年禮再重新賜名,可是田川家和翁家言談間不好分辨大小一官,遂當福松已行成年禮。

「太郎,你在我家住下吧。」

佐之助聞言略感吃驚,但一思及川內浦居民各有各的來歷,莫說川內浦鄰人,連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舊事重重纏身,田川氏不計利害而收留他。

「走啦。」福松拉著太郎轉進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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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郎有著和日本百姓常見的名字,其實他的母親是九州一帶的遊女。平戶多浪人,長年多外夷,來來去去,遊女年青愛俏愛風流,怎知幾夜春風,生下的是紅髮嬰孩,不見容於日人,只好一地過一地,尚在襁褓易遮蓋嬰孩身份,一歲多能走能跑時,往往看不住就跑了出去,其母只好將他帶在身邊,可在身邊,度夜費自然少。她每年風起時,等待南方北上交易的紅毛舶進港,希望能找到舊日相好,可不過露水姻緣,她一不曉蘭語、二來彼人面貌隨記憶日漸模糊,三來討海人居無定所,此舉無疑大海撈針。到了太郎四五歲時,其母絕了心意,又帶離平戶,輾轉各地討生活,鄉里固然見母子語多侮辱,然而大阪豐臣和江戶德川大戰方定數十年,大多數人們忙著休養,她們母子就在世人白眼或是不痛不癢間得過且過。不幸太郎之母兩年前初染上時疫,夜半連叫喚都不及便走了,太郎自小見慣人情冷暖,咬著牙將母親草草收殮薄葬,記得母親說過平戶和生父一事,漫無目的之餘,花了兩年游蕩到平戶,途間有的孩子見他落單,模樣又生得古怪,糾眾凌辱,幸好年紀漸長,他生得高、紅髮、隼鼻,動怒起來一聲吼可唬得一些小小孩步步敗退,不意今天在平戶這帶吃不開,寡不敵眾,遂讓福松救一回,可佐之助怎算得出他流浪兩年?

福松的房間和人都帶著一點古怪,並非指有何意圖或鬼祟,而是他的口吻,家中富裕,陳設皆實料上等木製,樣式與一般富家別異。福松不拘小節帶他進自己的寢間,雙手推開房門。佐之助在旁指著面盆水,示意太郎。

太郎才想起剛才怕丟人,草草套上長著,其實身上原本的小袖髒得很,趕緊拎架上巾帕,浸水擦臉。佐之助替福松斟水倒入一式三件的釉青茶碗,器皿不名貴,在平戶島上能找到,卻也是極派頭了。佐之助遞予福松潤喉,方拉出椅子抱他坐下,這時佐之助才就坐。兩人同時注目太郎,福松點頭,佐之助緩緩發話:「我說大將軍不就下令關閉平戶的外館兩年?你渾身上下像透了荷蘭人,偏懂那些小孩罵你,你連天狗神話都曉得,可見住在日本有段時間,若有段時間怎又不離開,我猜你是被留下來,哪知一猜就對了。」

「所以你一開始騙人?」太郎拋下面巾在盆內,黑色污垢遇水慢慢溶散開來,一盆水緩緩轉濁。

「不是騙,是佐之助由經驗常理推斷。」福松昂首回道。

「你倒底幾歲?你家怎麼希奇古怪,你說不是旗本,怎麼家裡金光閃閃的?」

「你說的話太好笑,我母親適才說的你一句都聽不進。」

「我不是沒聽進,是…是…」太郎忙著辯白,方才一瞬間之事可知福松的母親處事寬平,待人和氣,實不願讓她誤會他不理會。

「是…是你笨,聽不懂。」佐之助記掛方才之事,不至成仇,竟不肯讓對方居上風,免不了趁機悉落。

福松頗有當家之風,乃一般六歲孩童所不能及,畢竟出於教養環境,養移體、居移氣,他僅能推斷生活周遭脈絡,一時誤會太郎聽得懂。這時才恍然大悟。

「喔,既然你要跟我們一起住」福松一付不容打斷,唯我是命的口吻續道:「我慢慢解釋。諾,拉椅子坐。我的外祖、父親都是大海另一端的明國人,這宅的原貌據說是照著以前某個大商人—王直   在日本的產業蓋的,你聽過王直爺爺的大名吧?這屋也是明國圖樣,你見了,是否跟其他屋敷不同?」

「嗯。」其實太郎只知道不一樣。

「我父親目前在明國擔任海防遊擊,平戶以南的船隻全憑他的令旗才能通行海域。很了不起。」

      太郎越聽越覺得害怕,福松身份聽來很尊貴,他心中當然知道全日本最偉大的是天下征夷大將軍,連京都皇居的宮家都有所不及,可是能渡海去另一個國度,想必也很尊貴。太郎的父親聽說是荷蘭東印度公司某個隨船水手,福松的父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完全不能比,福松好比大名,或許說將軍嗣子都比得上,難怪有時說話老氣橫秋、有時又哭嚎如街肆幼童。不過,他這等身份怎會跟紅毛雜種說話,簡直不可思議。難道有其他的事?

      「佐之助和我就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願意來就跟我做個玩伴。雖然我尚未向母親大人稟明,不過母親大人很聽我的話。嗯,言聽計從,就是這句話。家裡人少,鄰人哪個不是比我家多人口。」話一到此,福松直視著他,簡直不容他反對的樣子。

      佐之助咧著嘴,玩著桌上的茶碗,旋著轉著。在外人面前,佐之助恪守尊卑,若四下無旁人,福松和他彷彿異姓兄弟,佐之助多福松九歲,大體不違禮節,小事則從權。   

      「可我不會寫日文。」太郎羞愧坦誠。

        「書寫日文還輪得到你。」佐之助譏嘲。    

        「我身邊多多先生懂得日文、漢文,母親大人曾替我延請水戶那邊的儒學先生,他們教我說流利的明國話,先生的先生,就是我的太老師是江戶的大儒林羅山先生,也很有名。你一定聽過。」

      「江戶是將軍的住所,江戶流行朱子學,」太郎把巷議街談所聽到的全搬出來覆誦一遍,其實根本沒說中要點。

          「好厲害,好小子還知道朱子儒學咧」佐之助冷笑。

福松出於小孩子賣弄,炫耀己事,以為太郎瞭解,沒口子地說:「對,就是水戶流傳的儒學,我已經讀了半部《論語》。我家現在無人說荷蘭語,父親大人據說能說西班牙語、荷蘭語、葡萄牙語、日語、明國語。有朝一日我也要像父親大人一樣揚名四海。」

        福松正沉浸在父親的光榮之中,耳畔隱隱聽聞太郎嚅囁:「我母親的身份…我母親的身份是…」太郎已屆十二歲之齡,想法不比福松一個勁的天真,覺得與其日後被拆穿趕出門,不如自行招認離開。

      佐之助早曉得他要說什麼,晃著腦袋,上翻白眼。「傻得可以,要是嫌惡,別說你是紅毛人,連平戶人都轟了出去。少爺帶你回來,夫人沒呵斥你,倒是要罰我們。你還不懂。」

      太郎仍有所躊躇,佐之助不耐煩:「反正日後你一定派得上用場。」

      「我不是養貓養狗好玩的,真希望你能留。」福松懇切地說,只在太郎耳盼聽來與畜生同比,猶不是滋味,轉念浪跡多年,外觀也確八九不離十,冷冷苦笑。

      「你日後還會揀多少我這樣人回家?」

      「不知道,見了你我很喜歡。見你被打,佐之助也不忍,我身旁一向缺同齡玩伴,佐之助你說呢?」

      「唉,早說少爺嫌佐之助太老。其實我才十五,川內浦響噹噹的少年郎,平戶和果子店的大女兒這半年來不斷想向我示好,捧著漆盒送果子甜糕的。」

        「示好?」福松不解。

        反倒太郎哈的一聲大笑,佐之助瞪著他:「新來的不懂規矩,不知道你佐之助大爺行情俏,和果子鋪要是找我入贅,先從番頭做起,等我繼承本家,到時個個得恭敬。」

      太郎知他胡吹,並不理會。正懸心如何回答,一下好一下說不好,簡直給好心的福松沒面子,不禁支吾:「嗯,我…」      

      「唉,大丈夫。」福松咕噥一句。

        太郎懂這句話是一切沒關係,其實福松用的是其父鄭一官在家書裡諄諄教子「大丈夫者,成大事不拘小節。」至於大事為何,小福松從來沒思索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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