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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音(二)

彌歌的病發使皇宮陷入了愁雲慘霧之中,我和若璃合力也未能把給喚醒,看著彌歌的臉色越漸蒼白,我心中的絶望和無力感也日益增加。

血液腥甜的氣味圍繞在彌歌的身邊,難以消除;鮮血把被單染成了紅色,與他慘白的臉色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父王每天坐在床側,對彌歌訴說著近來的政事,聲音嘶啞無力,眼神空洞迷茫。

月瞳則在旁邊默不作聲,和我每天看守著他直至天色暗下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我每天對彌歌施完了保護咒以後,便會到圖書館中找尋有用的書籍,直到深夜。在書海卻找不到想要的書籍,總是讓我感到沮喪低落,心中堆積著對彌歌的擔憂。每天在沒人空蕩的圖書館中頭痛心焦。如果我可以代彌歌生病痛苦就好了。如果可以。

看見彌歌日漸虛弱,恐怕不能熬日子了,我於是嘗試向若璃提出我們二人聯合施咒治療的可能性。

若璃對這一個做法表示贊同,認為這值得一試。

我向父王提出了這個建議,他也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方去了。

我和若璃一起去找彌歌,在他的床沿,若璃輕聲念出了熟稔的保護咒,而我則用我所懂得最強的治癒咒向彌歌施展。

隨著我們的低吟聲越漸急切,金色的光芒包圍了彌歌,他的臉色開始好轉,皮膚的色澤和彈性回復了,眉頭放鬆,呼吸的起伏變得明顯,嘴唇微微地開合,他好像要恢復意識了。

看他漸有起色,我們都心中暗喜,不敢鬆懈,努力地為他施法。

然而,他的臉色突然變成可怕的青紫,口中吐出了血,把他的襯衫染成了鮮紅,我們心裏都泛起了一陣涼意。

我好怕他會成為臉色灰敗的死人。

當我告知父王治療失敗的時候,父王的臉色不會比彌歌的好多少,他的面容比以前憔悴了不少,陵角分明的臉在領導群臣的時候會顯得氣宇軒昂,在這時卻只顯得纖瘦無力,這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到他的老邁和無助。

他頹然絶望,對我說,你要有成為女王的覺悟。

我麻木地看著父王,他的目光卻穿越了我,望向我身後的若璃。

若璃悽然慘笑。

我瘋了似地把整個皇宮掀了起來,就為了找出有用的方法把彌歌治好;父王召來了全國有名的醫師,但求有藥方可以治療疫症,可是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彌歌的體力快要耗盡了,我們的努力卻仍未有任何成果。

若璃自那天起便沒有再出現,我也沒有太在意,一心要救彌歌,分不了心。

當我再一次在皇宮之中看到她出現的時候,她好像改變了,外表沒變,依然嫵媚、年輕,在尤德西斯的女子之中可算是絶色容顏,但瞳中的光彩變得陌生、危險、難以接近。

雖然如此,我沒有時間多加理會。

宮中開始傳出了若璃的種種可怕的行徑。

婢女間傳著若璃為了救彌歌,去學習了一種邪術,不但要不停地去吸人血,還要用小孩子的血祭祀妖魔。有人說曾在若璃的房間外聽到小孩子的哭聲,而且在收拾房間的時候看到了在地上清理不了的棕色乾血塊。

她們有意無意地讓我聽到,我也只是一笑置之。

我相信若璃絶不會做出任何傷害無辜的事。

她是個温柔可親,善良美麗的魔法師。

這是我一直以來的想法。

父王和我在天星殿中聽著一名醫師對疫症研究的得著時,父王要我去找若璃,好讓她給予建議。

我穿過了庭院,看到了迎面而來一個臉無血色的侍女,我認出她是若璃的侍女。

我把她截住了,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她只是半瘋半癲地呻吟起來,繼而對天狂笑。

笑聲竭然而止,目光呆滯,她死了。

我心感不妙,向若璃住所狂奔而去,我聽到琴聲越來越近,是鎮魂曲。

走到了若璃的住處時,我看到若璃在撫琴,琴聲若有若無,像是亡魂的抽泣。

門沒有鎖上,若璃就恬靜地坐在房間的中央,對四周的混亂視若無睹。

房間中的家具四處散落,有的破爛不堪、有的翻倒傾覆,染滿了鮮血。地上敞著七八個赤裸的小孩,或男或女,一動不動,沒有呼吸。

我看見若璃的面前放置了一個小小的球兒,有著空洞的眼窩,帶著令人膽怯的擰笑,是一個男孩的頭顱。

若璃,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在嘗試著救未來的王的方法啊!

你殺了多少人?

我沒有,只是用一些小孩子作試驗罷了,誰知他們會如此脆弱?

你殺了人。

傳說大量的死人能夠把冥界的入口倒塞,把死亡邊緣的人拉回人間。

所以你用小孩子作犠牲品?

我相信小孩子的靈魂較容易迷失於冥界的入口。

你瘋了。

我駕起了防護的氣場,輕聲地唸起若璃教我的攻擊咒語,能量急速地在我的周圍聚集,皮膚由內而外發出微光,魔法速勢待發,在我體內啪啪作響。

若璃這時也收起了笑容,召喚出她的魔杖,這代表她這次也是對我認真地迎戰了。

她對我作出了攻擊,是她所教的攻擊咒中最強的一個,她真心要把我置於死地。

我腳步一個傖促,站定了,便連忙加強了防護氣場,同時運起了我在學過的死亡魔咒,紅色的幽光擊射而出。

這是若璃教我的,但她自己用不到,因為我比她強大。

就在這一秒鐘,若璃把她的防護氣場徹回,我收勢不及,死亡魔咒落在她的身上。

我的血液和心跳同時地停頓了。

這些事發生在一瞬之間,在我來說卻過了幾千年似的。

若璃臉上重新泛起了微笑,神色慘然,深棕色的眼瞳開始失焦、渙散,慢慢地倒在地上。

她的每一個動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彷彿聽到若璃沈重的落地聲,是如此的深沉可怕。

她的身上失去了魔法的光彩,身體中流瀉出一串金黃色的光暉,飄向我,在我的手上幻化成一粒炫目的白水晶。

我打敗守護者若璃,得到了禁咒書。

在這時,我明白了一切。

我從沒想像過我打敗若璃的一刹,心會是如此的疼痛,又是如此的平靜,這麼的矛盾。

我在往後的日子中,回想起若璃之時,總會看到有一股魔法的流動,聽見她對我的指導和督促,嗅到血液腥甜的味道充斥鼻腔。

她的絶望總會在我的夢中縈繞不去,直至驚醒。

禁咒書是有靈氣的,我能夠透過它看到守護者的一生。

若璃是個孤兒,穿梭於市集之間,以偷竊為生。

她特別喜歡偷走胖子或是老人的錢包,因為即使被發現了,他們跑得不快,自己能夠輕易逃走。

而其中一次偷竊對她是特別的,也改變了她的一生。

她相中了一對在大街上閒逛的父子,父親高而廋削,智慧而沈著,留著山羊胡子,有著清澈的淡金色眼珠子,手臂上刻滿了奇怪的紋身,拖著兒子的小手,向兒子講解小販的生活,兒子總是在用心聆聽後發出提問,父親都會耐心地一一回答。

若璃覺得這一對父子該是城中的大户人家,不會與一個貧窮的小女孩計較,而那個父親也不會拋下兒子不理去追小偷,決定以他們為今天的目標。

她走過去,裝作匆忙的過路客,走近父子,輕輕一摸,錢包到手了。

她高興莫名,正打算與他們擦身而過時,她感到自己的手被人緊緊抓住。

心感不妙,轉身要對父子矢口否認時,她看到抓住她的原來是男孩而不是那個父親,於是更加用力掙脫,猜想男孩的力氣應該不會太大。

誰料男孩扣住了若璃的手,她無論如何掙扎到無濟於事,他的父親只在一旁冷眼旁觀。

若璃急了,對著男孩的父親破口大罵,卻看到了他在臉上露出的驚訝表情,然後突然場景一轉,市集在眼前變成了華麗的宮殿,她被帶離了市集。

父親開口說,我沒見過孩子不懂魔法就能穿過氣場走近我,你是第一個。

你是誰?若璃問。

魔法師火紋,這是本國皇子天城。你呢?

若璃。

你願意成為我的徒弟嗎?

若璃看著天城,天城眼裡滿是善意和期待,黑色的眸子如星光般閃閃發亮。再看向火紋,眼中充滿了笑意。

她點了點頭。

若璃的魔法天賦高,學習也快,跟隨火紋不久已有不錯的成績。

火紋說若璃會繼他以後成為國家魔法師,守護君王。

對若璃來說,天城就如哥哥般,親切和藹。她最喜歡和天城一起坐在鳯凰樹下看著盛開的如火焰般的鳯凰花,聽著天城訴說他在城外遇到的事、看到的物,重要至國家大事、無聊至聽到婆媳之間的爭吵,若璃都用心聽著,對天城有著天神般的尊敬。

天城視若璃為最好的朋友,如妹妹般的小女孩。

天城剛成年,他的父王便為他挑選了未婚妻,並舉行訂婚典禮,對象是稅務大臣的女兒,泠嫣。據說温柔得禮,歌聲比天靈鳥還要好聽。

他們倆訂婚以後,泠嫣便住進了皇宮,以便與天城溝通交流。

若璃第一次看到泠嫣是在花園中,泠嫣在撫琴彈奏,琴聲婉約、歌聲清麗,把若璃吸引住了,走過去攀談,方知她是天城的未婚妻。

她望著泠嫣清秀面容,有著海藍色的眸子,舉手投足優雅動人,非常人能比擬,但覺天城和泠嫣是絶配,替天城感到高興。

這就是我們三兄妹的母親,未來的皇后。

天城登基為王之後,火紋的職位由若璃接任,禁咒書也交由她保護。泠嫣生下了三個子女,而大女兒空音魔法天賦極高,因此交由若璃培訓,而若璃也樂於把自己的畢生絶學授予空音。然而,空音的天賦竟比當年的她高出很多,因此不用多久魔法便學全了。

若璃不想看到她的魔法因此而卻步,因此出城去找隠居山林的火紋。火紋這時已是暮年,臉上的鄒紋錯綜複雜尤如路軌,但眼神中智慧和狡獪的光芒卻依然絲毫不減當年。

他聽畢後只是搖了搖頭:

讓那孩子自由地學習吧,不必強行教導她魔法,時候到了自然會學得更多。

時間又回到了疫症爆發時,彌歌染病,全國同哀。

若璃無計可施,惟有再去找火紋請教;到了火紋的小屋子,卻沒有聽到火紋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他的踨影,只見火紋的法杖隨隨便便地擱在桌子旁,桌子上鋪了一層薄薄的塵。

桌上刻了:

若璃,命運已定,無需強求掙扎。

天城找上了若璃,問她接下來該怎麼做才能救活彌歌。

暫時還沒有辦法,只能聽天由命。若璃回答。

那禁咒書呢?你可以運用它嗎?

我試試看吧。

天城看不到若璃眼中的絶望和空洞,守護者是不可能使用禁咒書的。

只有被禁咒書承認的人才可以運用它,只有禁咒師可以。

若璃以無人聽到的聲量喃喃自語。

接下來的幾天,若璃找來了城中患病的小孩子到宮中去,嘗試以各種方法去治療他們,不論是用藥、施法,甚至是開腹檢查都一一試過了,還是沒有什麼進展。

她還不忘留下一些血跡和施虐的痕跡讓待女們都以為她在殺小孩子,令謠言在宮中傳得沸沸揚揚。

有天當侍女入房內進行打掃時,若璃留意到她手上包裹著紗布,血慢慢滲出來了。

她對待女說她可能也染病了,建議她到醫師那兒看看,誰料待女一個勁兒地搖頭,精神失控似地跪在地上,哭求若璃不要告訴別人她染了病,說不想失血而死,被他人隔離。為了不死得那麼痛苦,她已經服下毒藥,不用多久便會發揮藥效,可以死得輕輕鬆鬆。

若璃嘆了口氣,揮了揮手讓她退下,為她拿起琴彈奏鎮魂曲。

就在這時,她感到了空音的氣息靠近,於是施了一個小小的幻術,只是一個小小的幻術,空音的氣息急躁焦慮,不可能發現的。

這樣,空音就可以得到禁咒書。

她得到禁咒書,就可以救活彌歌了。

憑藉運用禁咒書的力量,我輕易地把彌歌從死亡的冥域邊緣拉了回來,不只令他的意識回復,還為全國的人民施了一個祝福咒,疫症的影響和恐懼也漸漸在人民之間消退,回到了從前平凡幸福的尤德西斯。

彌歌不久後繼位為新一任的王,月瞳被任命為首席騎士,而我則被册封為首席國家魔法師。

我也是三百年之後再次出現的禁咒師,救民於水火之中,受人敬仰,萬人愛戴。

但這個結果的代價卻非常沈重,把我拉入了沒有出口的黑暗之中。

這是沒完沒了夢魘。

你拿到禁咒書了吧?

我在這兒。

若璃有著一頭詭譎的紅髮,下身化成了魚尾,眼珠子由原本的深棕色變成了弔詭的湖水綠色。

她展開雙臂,像是等著我走到她的懷中。

我伸出手想要回應她,腳想邁步向她走過去,但手腳都被凝住了,動彈不得。

我劇烈地掙扎,掙扎到根疲力竭,卻依然徒勞無功。

若璃露出一個微笑,停在臉上,就如石雕的微笑一般,雖然親切,卻讓人覺得很遙遠,很疏離。若璃整個人僵住了,美麗如女神,卻由魚尾開始響起「啪啪」的聲音,開始碎裂,碎片掉到地上去。由尾到身,由身到頭,若璃不曾移動、掙扎,臉上的微笑仍在,但臉上也出現了裂紋,眼神中閃爍著的只有絶望,只有絶望。

我想嘶吼、大叫,叫若璃不要走,叫她等著我,但她依然是一點一點地消失,墮落,直至完全地變成了碎屑。

我發瘋地想跑過去,但我腳邊卻開始長出了薔薇,繞著我的腳生長,它的刺狠狠地扎進了我的肉,以我的血作為養分生長,開出了最妖異的薔薇花,紅如鮮血,濃豔欲滴。薔薇緊緊纒住了我的身體四肢,把我包圍困住,我看著離我不遠的碎屑隨風飄散……

我每天夜裡也會夢到若璃,夜夜也會在哀號之中醒過來,把待女們嚇壞,直到習以為常。我本可以用魔法輕易免除這些惡夢,但我始終不忍心把若璃棄於夢中不顧,由她在那兒化成碎片。我每晚也會用盡力氣想要掙脫薔薇,想要解救若璃,卻每次也失敗而回。

若璃說過,魔法師的夢或多或少都是真的,會提示出事實的真相。

那麼,若璃,你究竟在那兒,讓我見見你好不好?

終於,逼不得已地,我去了請教夜塑。只有他可以幫助我,為我解開連日來的惡夢。

他對我懷有很大戒心,這由始至終不曾改變過,即使我現在已是尤德西斯的禁咒師。雖然如此,他還是樂於幫助我。

他聽完我的夢境以後,詳細地問了有關的細節,然後高舉占星杖,為我進行了一次小型占卜。

他在地上劃下了一個占卜陣,然後開始念起咒語,一邊在陣中劃上了符號。

是刺鳥。

占卜完畢後夜塑帶著驚訝的神色看著陣中圖案說。

這有什麼特別的嗎?

這圖案在歷代只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在五百年前的一個女祭司替村民占卜村落的興衰,第二次是本國開朝先祖的占星師在創朝前的占卜。這是第三次。

圖案代表了什麼嗎?

刺鳥代表著悲劇的重生。

第一次出現了刺鳥圖案不久村落便發生了嚴重的瘟疫,村內的八百人死掉了近六百個,但之後由於發展成了工業村,因此在數十年後變成了一個繁榮的工業重鎮,住了差不多一萬人。

第二次開國先皇在占卜後便帶領十萬人的軍隊攻城,但城很堅固,城內軍隊死守,久攻不入,仗打了兩年才能把餘軍消滅,本國軍隊死傷愈八萬人,可以算得上是傷亡慘重,但最終我們也能發展到今日的規模。先皇更覺得刺鳥的圖案有著悲壯和勝利的色彩,因此把刺鳥立為國徽,但這個原因並非每個尤德西斯國民也懂得的。

那麼這次是指什麼事會發生嗎?

不知道,但你夢到了若璃,可能和若璃有關的事。

那麼我可以再見到若璃嗎?

是這樣的話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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