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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戀 (一)

京都真是個古典的城市。

她穿著香奈爾的秋季新裝踩著三吋高的高跟鞋,提的是新入手的CUGGI手提包,沿著鴨江愜意的漫步。

雖然一身現代服飾,她卻不會感到與這城市格格不入。若在西湖畔上這等打扮必定會引得路人頻頻回目,但在這裡和穿著和服的女人們擦肩而過,反會覺得服飾在悅目程度輸了一大截,她這身打扮也不怎麼特殊了。

她,單慈,芳齡二十四,是某航空的空姐,平常的嗜好是將自己打扮的美美的好出門逛街。誰讓她們航空的空姐制服實在太醜,所以她和同伴們離開飛機的第一件事就是馬上換下制服,穿上漂亮的時裝來犒賞自己的辛勞。

她是道地的台灣人,原本飛的是累死人不償命的台美線,最近才被調到日台線,飛了幾趟後便拿了一週的假期,從大阪搭車到京都來改變心情。

空服員是個看似光鮮但辛苦卻難以言喻的工作。每次在飛機上端著十多個小時的微笑後,下了飛機她只覺得臉都癱了。有時候遇到難纏的客人更是辛苦,一下子要眼罩要枕頭,一下子又嫌食物難吃、椅子太硬睡得不舒服,點了雞肉吃了兩口說要換魚肉餐的客人也不少,或是紅酒一杯杯喝得醉醺醺地,然後盯著她的屁股看的客人讓她針芒在背。

服務業就是這樣的行業,只要在飛機上她便只能是個敬業的服務生,必須端著完美的笑容,就是心裡再討厭也不能表現出來。動不動就有笑起來色瞇瞇的客人將名片偷塞給她,想當然耳她笑瞇瞇地接下,一下飛機直接便進了垃圾桶。

她是空姐,是飛機上的服務員,可不是不用錢的性工作者!真不知道這些男人在想些什麼。

她有些姊妹確實是被客人追求著,下飛機後沒事也會打電話給俊俏體面的客人,約著出去吃頓飯或者喝點小酒。但這不是她的原則。

手機響起,她倚著橋柱接起電話。

「慈,你在哪裡?」慵懶糯黏的女聲道:「真不好意思,明明和你約好了今天要一起逛街,可是我……」

「沒關係啦,我可以自己走走看看。」她微笑。清澈的水在橋下流,橋邊有情侶對對。

「晚上跟我們一起吃飯吧……」

她打斷好友:「我不當電燈泡,可以自己找點東西吃,放心啦,我的日文可以勉強應付的了啦。」

「那、保重……」好友像是被東西壓到發出一聲呻吟,她聽到兩聲巴掌和笑罵聲之後電話就被掛掉。

謝安涒是她在工作場上最好的朋友。

空姐間的競爭性很強,除了女人間總會勾心鬥角,又因為工作壓力大,空姐間表面和諧底下吵得面紅耳赤的情景亦不少。

而安涒是她的前輩,難得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仍對她很照顧,甚至初工作時當她幾次被其他空姐欺負時還站出來幫她罵人,她們之後便成了很好的朋友。

安涒是位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一次飛日本的途中認識一旅日台商,結果擦出火花。後來即使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仍無法煞車,每次飛日本都會停留在京都幾天會情人。

安涒總對單慈形容京都的好,這回單慈便被鼓動一起到京都旅遊,說是情人不在京都所以會全程陪著她。結果剛到京都這晚安涒的婚外情對象便出現在旅館,單慈也很識相的自行換了間單人房,原本的旅伴被別人占去,於是如今只剩她獨自一人在街上徘徊。

她雖然不贊成好友和有婦之夫牽連,明知是飛蛾撲火,她卻也能理解女人需要被愛被疼的感覺。唸了幾次卻看到好友的淚水之後,她便只能在後面幫她出點主意來支持她。

感情這事啊……她暗暗嘆息。如蛛網如泥沼,一但深陷其中,誰又能真正理性?

她收起手機,不再沿著江邊而是拐進臨著江的小巷子,京都的風景陡變。

木造房舍間夾著石屏小路、路僅兩人擦肩而過的寬度,兩層樓的屋子擋住陽光,陰涼的小道潔淨且寧靜,至今尤保留著舊日本的風情。

她緩緩地走著,木屋大多有著白牆以及黑色直條格子窗,偶有白牆開著圓窗,門窗上垂下麻布布幔,店外掛著的燈籠還未亮,上方一面面素白色的方形看板,上頭漢字皆用得典雅。牆角的三角竹籠據說是用來保護牆角不受潮,也可以阻擋狗兒或是酒醉的男人在牆角小便。

二樓窗門上的竹簾給此處添加一份遐思的空間,讓她格外好奇窗門裡又是如何一番景緻?

偶爾還有陰暗巷子,過於安靜的巷子裡透著幾分神秘氣氛。

她緩步於這難得見的到的傳統日式老街裡,彷彿漫步於黑白電影中,或許她該穿著和服拿把油傘,低著頭期待與男主角的邂逅。

此處太過傳統雅緻了,讓人難以想像大開大闔的鴨江就在隔著一間屋子的地方,奔流。

她走得很慢,不知不覺已走出頗遠的距離,天色也漸漸暗下。昏暗的巷子裡幾盞燈亮起,驀地被房舍侷限住的視野一亮,臨鴨江側出現一個小巧的公園。

背著光,她看到微高起的草坪上坐著一位小女孩,女孩穿著樣式複雜的櫻色和服,背後大大的蝴蝶結襯得孩子可愛極了。小女孩垂著及腰的烏黑直長髮,她猜想小女孩必定有極疼她的母親,畢竟能夠留起這樣一頭長髮,對大人而言也得花費很多時間照料。

她猜測小女孩不過八、九歲大,也不管和服貴重就坐在草坪上看書。她突感好奇,這孩子莫不是和父母走失的孩子?她向來都喜歡小孩,便走了過去在小女孩身畔坐下,想問她家裡人找得著她嗎?

原本女孩背對著她,一直到這時她才看清女孩的面容,看了一眼卻驚得差點將手提包都丟了。她忙轉頭回來卻是不敢再望她一眼。

小女孩似乎沒有注意到她,仍是專心讀著手中的書,但隨著夕陽西下、天光濁暗,小女孩的臉也越來越貼近書頁,最後發現光照不足以閱讀,她才闔起書像隻蝴蝶輕快地離開小公園,背影消失在不遠的暗巷中。

單慈仍是維持著僵硬坐姿,適才只是飛快的一瞥就帶給她很大的震撼。

她得承認她是外貿協會的永久會員,和人交往時雖然最後仍是會注意對方的內涵,但第一眼的感覺確實對她很重要。說是膚淺也好、虛榮也好,她很認真的認為一個人的內在亦會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在外表上,如果一個人頭臉不整齊,那麼生活很有可能亂糟糟的,內心也會因而陰暗。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

她的交友圈子裡都是帥哥美女,她也很注重自己的外在形象,對她而言,將自己弄得賞心悅目本就是件愉快的事情。

小孩子都是可愛的,她也樂意接近漂亮的小孩子,讓自己被美麗的事物所圍繞,她的心情會更好。

於是乎,當她看到這個孩子時卻受到前所未有的驚嚇……

她從來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孩甚至是大人,就算過了半個小時,她的腦中仍抹不去那孩子的臉。直到身後的燈亮起將她的影子拖在身前,她才起身走出迷你公園,決定出去找點食物壓一下隱隱翻轉的胃。

今天晚上究竟會做怎樣的夢呢?光用想像的就會讓她發寒。

■   ■

隔天單慈無精打采,就是她的裸妝技巧再厲害也掩飾不了睡得不好的事實。

她做了個惡夢。她夢到那個小女孩揮著寬大的袖子如蝴蝶般撲來,一面還喊著她做媽媽。光是這一幕就嚇得她醒來後就睡不著了,女孩蒼白的臉在腦中逐漸腫脹、扭曲、變形。

她早上到清水寺走一走,下午卻又不自覺地走到那個巷子裡。她不想再見到那女孩,但一方面她實在很好奇那個黑壓壓的巷子裡有著什麼?好奇心終歸壓下不舒服的感覺,她慢吞吞地往巷子深處而去,最後來到巷口對著缺少光照的巷子裡頭探頭。

剛過午不到兩個小時,陽光燦燦地照亮牆角和部分石路,更顯得隱在巷子裡的暗巷幽黑神秘。巷子兩側皆是木牆延伸到黑暗的盡頭,她極目望去卻彷彿看不到底,但她知道往裡延伸十五米的左方必定有個門,因為她昨晚看到小女孩消失在該處。

她左看看、右看看,先是注意到對面的小公園沒有人,將視線拉回時才發現自早該注意到的東西。

一個看板立在巷口,她拍拍額角,暗罵自己這麼大的看板竟然忽略了。

「荒神口按摩院」白板黑字,上頭如此寫著。

她突然聽到巷底傳出人聲以及開門聲,她忙躲到小公園從草坪上偷看。只見一對男女走出,女人在前男人在後,兩人走到巷口又停步說了一會話。

一來她的日文本就只算普通,二來距離遠了她聽不清楚兩人的對話,女人背對著她看不見臉,男人面對著她,於是她看得清清處楚,不禁一愣。

那是個頗高挑的男人,膚色帶種病態的白,男人有著她從來都沒見過的丹鳳眼,又細又長,眼中宛如蓄了兩池漾著碧波的秋水,一轉眸便有奪人心魄的魅。他的五官鮮明中帶著飄逸的氣質,脣形勾起性感的弧度,玫瑰紅的脣色被過白的肌膚一襯更顯得脣紅齒白。

他穿著深藍色的唐裝,攏著雙手姿態不卑不亢,微垂著頭看著女人,似乎在交代什麼似的慢慢地說話,女人則是一個勁地點頭。

單慈也不管是不是不禮貌,就這樣愣愣地盯著這個漂亮的青年看。唐裝被他穿出謫仙氣質,他的身材雖不瘦弱卻也不強壯,然而除了外貌極具中性特質,他的氣質卻是成熟穩重,從頭皆目不斜視。如果只憑他流露出的穩重度判斷,她猜想他大概有三十歲,但若只管外貌,約莫和她差不多大。

那男人站在巷口目送著女人離開。直到女人消失於視野中,男人才退入巷子的陰影中,又回到她所窺探不著的世界。

她覺得臉好紅,她想,她戀愛了。

■   ■

「什麼?一見鍾情?」好友的小鐵鏟懸在空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愛上了在路上看到的人?」

「小聲點,」她壓了壓火燒般的臉:「其實也不是路上的人,他大概是在一間按摩院工作的按摩師。」

此時,單慈和謝安涒正在一家お好み焼き的專門店裡,也是謝安涒的情人有公務,所以兩位好友便抽空約好一起吃晚餐。

鐵板上兩人點的材料正在加熱,謝安涒手中的鐵鏟輕敲鐵板邊緣,她不禁鄭重的提醒好友:「慈小姑娘啊,你不知道按摩院是怎樣地地方,說不定不是正派的地方喔!」

「可是、他人很正……」

「就說你不懂社會險惡。你看到他的客人是不是都是女人?」安涒摸著下巴想了一會:「這樣看也不準,因為有的還會接待男人,日本的男人可是變態出名的啊。」

「安姐!」單慈不滿地嘟嘴:「他真的不像那樣的人。」

「這些男人怎麼看都不像,我的男人也不是這樣嗎?」安涒幽幽嘆息:「想當初我不也以為他沒有家室,他是認真愛我的?可現在呢……」

「我知道我這樣不對,我也知道他的小孩已經五歲了。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恨這麼軟弱的自己,明明如果自己有小孩也不希望小孩的父親在外面亂搞,可是我卻自己成了我最痛恨的第三者,這對小孩不公平。」

「安姐……」

「所以不要像我一樣。」安涒若無其事地抹去眼角的一滴淚,裝出笑顏:「慈,你還年輕,千萬要看清楚了再去追求。」

單慈臉色一沉,想到那個跑進巷子裡的孩子,她知道安涒說得有道理,說不定那男人已經有個美滿家庭。

手背上一暖,卻是安涒將手蓋在她手上:「感情是可貴的,姐姐只是想勸你先調查清楚,如果看清楚了,確定真的喜歡的話,姐姐是全力支持你的。去愛、去恨,去走過一回,你的人生才算圓滿。」

「再痛,都是值得的。」

安涒將杯中的燒肘一口灌完,單慈卻覺得她的話語比她剛吞下的酒液更苦澀。

「安姐,我知道了。」她將剛熟的麵團翻面,心裡也已做好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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