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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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將是一個冗長又乏味的故事,而且每一個活生生參與其中的人,都永遠無法獲知全部的事實。

        那些瑣瑣碎碎的情感和秘密被一層層地包裹起來,有些被揭開了一半,有些血淋淋地陳屍在眾人面前,另外有一些,則被深深埋葬,隨著時光推移漸次風化。

        這是個關於某些女孩們的往事。如果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同樣的情節其實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反覆地在上演。

        可曾注意過身旁那些不同於一般女生的女孩子?

        她們常常獨自坐在靠窗的座位旁,不與任何人說話,眼瞳像兩灣深深的黑洞,盈滿透明的絕望。她們總是用一種奇異的角度觀看這個世界,受傷的時候會很快躲到角落,兩行長長的眼淚掛在臉頰上,被風一吹就變得冰涼。

        她們與世界的不同調,和外表、智慧、以及性格都無關。她們只是被命運撿選中,不得不隨波逐流,直到最後放棄抵抗。

        身旁就是會有這樣的女孩,她們像幽靈一樣悄悄出現,然後漸漸隱沒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也許她們曾經求救,也試圖掙扎過,但是最終還是被拖入深淵。

        面對這樣的女孩子,人們不是裝作沒看見、吝於伸出援手,就是冷眼旁觀,甚至落井下石。她們最大的悲慘,就是被人們的不經意、不在乎給放逐。

        而唯有當絕境中開滿豔麗的送葬花,那些女孩才會抬起頭來,眼神一片孤獨。

        也許最佳的開場可以從梁飛雨講起。

        從這名四肢纖細、眼角斜飛仿若少年的女生,某天意識到自己真的很不像女生的剎那間,一切都亂了套。

        她發現自己沒辦法不去在意另一個女孩。

        那個身材嬌小、直髮長得像黑色絲緞的女孩子是她同班同學,名字叫作陳翼。

        『陳翼,我叫梁飛雨,是班長。』十歲的小女孩講話簡潔有力,習慣直接切入重點,瞇細的眼睛和薄薄的一字唇看起來面無表情。不過,她並不常被別人吸引住目光──那頭漆黑的長髮配上白皙的皮膚真的很好看,就像白雪公主一樣。

        『……』

        可是等了許久,白雪公主都沒有抬頭,也沒有說話。

        『總之,』梁飛雨不動聲色地收回自己分散的注意力,『有事找我。』

        事實證明陳翼完全把她的話聽進去。在梁飛雨趕到廁所把她從水槽上救下來以前,她一個字也沒提過從開學到現在自己曾經多少次被反鎖在廁所裡、鞋子被藏起來、課本被亂畫、辮子被頑皮的男生揪得疼痛不堪。

        這個從香港轉學過來的九歲小女孩通過智力測驗,跳讀台灣小學的四年級。儘管課業成績優秀,完全不通的語言卻造成人際關係間的莫大障礙。被欺負得越嚴重,她就越自閉,從開始的哭泣到最後的完全沉默,全班封給她「啞巴」、「港仔」的綽號,經過她的課桌椅要誇張地繞個半圈,不小心碰到還要趕快跑去洗手。

        體貼的級任導師注意到這種狀況,在班上當眾規勸幾次無效後,他在放學後把梁飛雨叫到辦公桌旁。

        『飛雨,妳是班長。大家都聽妳的話。』老師微禿的髮頂有一層薄薄的油光,厚重的鏡面背後是一雙混濁的老花眼,堆滿的魚尾紋看起來有點滑稽卻很慈祥。『我希望妳多照顧陳翼,她沒有爸爸,不會說國語,大家不跟她玩,她表面不說,其實心底下很難過。』

        梁飛雨在四年級左右已經長得很高,兩條細長的腿站得筆直,尖翹的眉毛斜飛入鬢,她抿著嘴斜眼瞟了一下陳翼空蕩蕩的座位,被拆了靠背的木頭椅子可憐兮兮地歪站在桌子邊。她點點頭,說好。

        『老師跟妳打勾勾,妳保證好好和陳翼作朋友,保護她,好嗎?』老頭子慈眉善目地伸出皺紋滿布的手,梁飛雨心裡想著你把我當三歲小孩耍嗎?一邊仍是默默地伸出手和老師勾了一下。老師的微笑更深了,他說,『我相信妳,小雨。』

        站在女廁入口,梁飛雨低頭一看,滿地都是黃黃綠綠的鹽酸。那些鹽酸是用來刷馬桶所用的,現在卻被拿來惡作劇,圍堵被逼到站上洗手檯的女孩。

        陳翼白色的布鞋被水槽弄濕了,她站在洗手檯上已經站了兩節課。老師點名發現她沒來,才讓班長出來找。梁飛雨跑遍校園各個角落,才在施工中的教學大樓廁所找到她。

        陳翼看到梁飛雨時沒有任何表情。也許心裡正準備好承受另一波的嘲弄。梁飛雨又看了一眼佈滿鹽酸的地面,跨步往她走來。

        『這只是鹽酸,只要不碰到皮膚就不會有事的。」她走到女孩面前,伸出手,「我扶妳下來,社會課都上到第二節了。』

        伸出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固執的白雪公主沒有動靜。

        『我是班長,我不會對妳怎麼樣的。』梁飛雨耐心地哄著,清澈的嗓音在空蕩蕩的女廁裡與牆壁交撞,水珠滴滴答答,狹小氣窗透入的陽光金碧輝煌。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她說了很多遍同樣的話,因為她不懂得怎樣才能更清楚地表達自己的善意,也不懂得怎樣才能卸下那個小小女孩壁壘高築的心防。

        最後,梁飛雨終於急了,一把拉住陳翼的手,『妳到底走不走?』

        『──放手!』

        尖銳的粵語伴隨著清脆的聲響,陳翼甩開她的手,喘著氣握緊了拳頭。修剪整齊的黑髮下,蒼白的小臉交錯著不安、憤怒和驚恐,續滿淚水的眼睛瞪著同樣手足無措的班長,接著她眉頭一擰,忽然蹲下來,抱膝大哭。

        梁飛雨一下子慌了手腳,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剛伸手想摸摸她的頭,又觸電一般地縮回來。半晌,盡責的班長眼看第二節課的下課鐘都要敲響了,終於咬咬牙,生硬地擠出她從電視廣告學來、僅會的一句粵語,『妳好厲害呀!』

        陳翼從哽咽中抬起頭,一臉莫名其妙。眼見機不可失,梁飛雨趕緊揚起這輩子弧度最大的笑容,友善地伸出手,『妳看,我會講妳的話,我們是同一國的。』

        晶瑩的淚珠滾到女孩手上,白雪公主環抱住她的脖子,哭得更大聲了。

        多麼美麗的眼淚啊。許多年後,長大的班長反覆地對身旁的人述說這段往事。

        她總是夾著菸,笑一笑,然後說,於是我就一輩子也忘不了她。

        從此她牽起她的手,走過塵煙瀰漫的校園迴廊,走過風,走過雨,走向白光湧動的歲月年華。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梁飛雨都還能清晰地記得當初自己是怎麼把陳翼從洗手檯上抱下來,她牽著她的手走在晨光爛漫的白色走廊上,光線穿透教室把她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陳翼的手很小很柔軟,抽著鼻子的個子整整矮了自己半個頭。

        『聽好,如果我們同一國,妳要叫我Aisling。我們那裡都是叫英文名字的。』

        梁飛雨歪了歪頭,其實一句也聽不懂,只覺得她稚嫩的聲音把一種完全陌生的語言說得很好聽。

        『Aisling。』陳翼比了比自己,重覆一遍,『Aisling!』

        『喔,Aisling。』班長微微一笑以示理解,卻又不敢多說什麼,以免對方聽不懂國語,認為自己「有貳心」。

        『對,Aisling,那妳呢?』小女孩轉到她前面,笑容可掬,未乾的淚痕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班長看著看著有些出神。

        『……我嗎?Selina。』

        國中,高中,班長遵守著和老師的約定,盡責地守護著白雪公主。

        叮鈴鈴鈴鈴……

        黑色長髮的女高中生靠在白色的校碑下,一陣風過去,另外一個瘦瘦高高的女生牽著腳踏車由後往前站到她身旁,一頭俐落的短髮,鋒利逼人的狹長眼睛。

        『Aisling,一起回家。』

        少女轉過頭,帶著腔調的口音清涼如溪流,『除非妳載我。』

        宛若少年的少女只帶著隱約的笑,伸手接過遞來的書包往車籃一塞,什麼也沒說。

        從此妳就是我的責任和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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