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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反側(1)

      「第幾籤?」

        「十五。」

      「問什麼?」

      「前程。」

      「嗯……」低沉的尾音,在幽冷小屋裡輕輕散開,這是間普通的民房,刷白的泥牆上,掛著佛道眾仙的各式畫像。關窗閉戶,白日也顯得陰暗不明,點點疏光灑落,矮几上,釉綠的博山爐輕煙梟梟。

      老者半隱在陰影中,撫著山羊鬍,枯瘦的面皮有些臘黃。「不吉呀不吉……」揚起灰白眉角,一雙眼精光四射。他掃過來人,又低頭翻看著書冊,「看你的面相,並非池中之物,可惜……」

      「可惜什麼?」

      「可惜祖德有虧、殃及子孫,你幼年必不順遂。」

      「呃,是、是不順。」

      「家中人丁稀少?」

      「原有五個兄弟,如今只剩我一人了。」

      「不只人丁單薄,知交零落,若不及時改運,那姻緣受阻,恐怕子嗣全無。受祖上所累,縱有機緣也是惘然,可惜了這上上籤,可惜了這麼好的面相。」

      擲書長嘆,几上薄塵亂舞。

      透窗而入的慘白日光,彷彿也隨之舞動嘆息。

      老者搖頭,似有不忍之色。來人臉色乍白,直起身子,趨前疊聲問道:「啊?這、這可不行,鍾半仙,你可得幫幫我。」

      「這……」

      「求求你,他日要是發達了,我一定重重酬謝。」

      「呿,老朽為人消災,豈是為這等俗物。」

      「瞧我這嘴,不是這個意思。」

      打掃的少年收起拂塵,走向前,微微一笑,「半仙,他此時登門便是有緣,不如您大發慈悲指點條路,造福鄰里,也是功德一件。」

      這少年個頭不高,略顯單薄,乾淨的褐布衣,打了幾個整齊的補丁。一張圓臉,雙眸黑白分明,雖然尚帶稚氣,但舉止有度,相當討人喜歡。近年連歲欠收,附近不少鄉人,都在各處打雜貼補家用,林雪溪人緣極佳,生得又清秀,常在佛寺道觀裡走動,吐談頗是不俗。

      鍾半仙稍感遲疑,繼而點頭道:「好吧,既然雪溪開口,我就破例一次。這裡正好有大德加持、供奉千日的百靈結。它能趨吉避兇,化解危厄,只要貼身收藏,便能開運改命。」那人歡天喜地,笑得合不攏嘴,「多謝半仙,您這恩情我記下了,他日發達了,一定……呃……」怕半仙責怪,那重重酬謝幾個字,再也不敢說出口,話風一轉,笑容滿面地道:「一定造福鄉里。」

      鍾半仙擺擺手,閉目養神不再言語。

      林雪溪回身,自盒中取出紅黃相間的百靈結,雙手奉上,笑容甚是懇切,「結緣價一百文。」

      「一百文?」

      「呃,這位大哥若是不想改運……」

      「想!當然想!」

      那人慌不迭取出錢來,取過百靈結,千恩萬謝的走了。少年送至門口,還來不及說什麼,布簾一掀,又闖進下一個迷途眾生。

      「第幾籤?」

      「二十二。」

      「問什麼?」

      「前程。」

      「嗯……」

      話聲猶在迴盪,林雪溪告個罪,掀開布簾進了裏間。

      屋內開著窗,窗畔有個半人高的大木桌,春寒料峭,山風吹得雪溪打個冷顫,坐在桌前的男童恍若未覺,就著天光專心編織。

      他快步上前把窗關上,男童聞聲抬頭,紅通通的臉上露出笑容,「姐……」一道惡狠狠的目光投來,男童嚇得直吐舌,急忙又改了口,「哥。」

      兩人面貌,有五六分相似,男童約莫十歲,粉雕玉琢,顯得格外可愛。破舊的布衣外,罩了件短襖,雖然磨損的厲害,卻是少見的羔羊皮襖。

      林雪溪回頭張望,確定無人,這才放心坐下。

      取過茶壺,倒杯涼水潤喉,順手打開帳本,一揮筆,龍飛鳳舞的寫下『李七川,一百文』。

      「姐,你的字真好看。」

      「說了叫哥!小霽,你真是只長個子不長記性!」

      「又沒外人……」

      「還說,是不是討打?」

      小霽撇撇嘴,覺得有些委屈,明明就是姐姐,怎麼就不能叫了。氣鼓鼓的坐了一會兒,見雪溪不理他,隨即編好手中的百靈結,討好似地在她眼前晃動,「你看,漂亮吧?」

      「漂亮、漂亮,漂亮有什麼用?」

      抓抓後頸,只覺得混身痠痛,從早到晚忙進忙出,辛勤工作,僅能換得兩人溫飽。好在這兒雖不富裕,但人煙稀少,不似外面烽火連天,這種亂世,沒有惡疫旱澇,已經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日子雖然清苦,姐弟二人倒也逍遙快活。

      看著百靈結,雪溪忍不住嘟囔,「辛辛苦苦做這麼多活兒,編一個百靈結才兩文錢,他倒好,搖頭晃腦就一百文。」

      「因為半仙會算命呀。」

      「他?他就會胡謅,一套說詞吃天下。」

      「可是,每個人都說對對對……」

      小霽學著客人的模樣,一雙手抱握在胸前,虔誠的仰望著。雙目放光,崇拜的點頭如搗蒜。雪溪佯怒,卻忍不住噗斥笑出聲,苦苦壓住笑意,被他逗得樂不可支。

      「這兒是窮鄉野地,來算命的,誰的日子都不順遂。這些年,不是瘟疫就是大旱,家家都死了人,自然人丁單薄,一說一個準。」

      雪溪說的一針見血,他一小童,如何能聽得懂。他只知姐姐聰明,她說半仙騙人,那半仙必定是騙了鄉民。

      騙人不好。

      雖然飄泊數年,家就剩個模糊的記憶。

      但他記得有父母、有玩伴,還有教書的先生,總是教他做人該如何如何。

      他抬起頭,輕輕拉扯雪溪的衣袖,「我們去別處吧,不要幫半仙騙人。」雪溪一怔,有些羞怒的漲紅了臉。官家殺人、盜賊放火,如今是什麼世道,騙人算得了什麼。一扯衣袖站了起來,取過編好的百靈結,賭氣地道:「我們也要吃飯,願者上鉤,又沒拿刀逼他們來。」

      廳內的指點到了尾聲,雪溪一如往常,打著邊鼓,賣出消災解厄的百靈結。鍾半仙伸個懶腰,用茶水漱漱口,活動活動僵硬的筋骨,懶洋洋地揮手道:「下一個。」

      雪溪探頭張望,「沒了。」

      一挑眉,鍾半仙有些訝異,「沒人?還不到午時就沒人?」

      收拾著東西,雪溪一邊打掃一邊回答,「半仙你忘啦,下午『靈泉宮』舉行『立衡』,申時還要開『千光塔』核收門徒,這是難得一見的盛事,附近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

      怪叫一聲,鍾半仙跳了起來,「哎呀,壞了壞了,差點把這事忘了。」自腰間取下鑰匙,一揮手,把鑰匙拋了過去,「雪溪,你留下來打掃,把屋子收拾好,再把錢收到地窖裡。」

      接下鑰匙,林雪溪不由得愣在當地。

      鍾半仙視錢如命,平時地窖連看都不讓人看,『立衡』竟有這麼大的魅力,連守財奴都能轉了性子。看他手舞足蹈,雪溪也動了湊熱鬧的念頭,她才十五,還是愛熱鬧的年紀,這些年天災人禍生活不易,難得遇上件歡樂的盛事。

      『靈泉宮』離此不遠,早點收拾妥當,再趕去應該還來得及,她雖沒去過,道路卻不陌生,不如趁此機會,帶小霽過去開開眼界。

      心裡正在盤算,外頭響起清亮的聲音。

      「鍾半仙在嗎?」兩人對視,鍾半仙蹙著眉頭,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出聲。來人又提高聲調,「鍾半仙在嗎?」

      無聲揮了下拳,鍾半仙盤坐幾前,又恢復起莫測高深的模樣。

      此時有人登門,只怕誤了『立衡』的時辰,鍾半仙既然坐下,雪溪自是不能說些什麼,只好轉身打起布簾,沒好氣的向外張望。

      門外有個年約弱冠的青年,沉靜如水,手裡執著筒裡的竹籤,眉清目朗如玉含光,風拂動衣衫,飄飄然頗有出塵之意。見到她,那人似乎鬆了口氣,燦然一笑,有如隆冬出現暖陽。林雪溪沒由來地紅了臉,一腔怒氣化為烏有,理齊袖口衣角,將來客請了進去。

      才聽見腳步聲,鍾半仙頭也不抬,急促地開口。

      「第幾籤?」

      「四十六。」

      「問什麼?」

      「前程。」

      「不吉!十分不吉!」鍾半仙低頭翻書,唰唰作響,顯然急著出門,沒有心情故作神祕。「你原非池中之物,可惜祖德有虧、殃及子孫……想來幼年必不順遂……」不待來人回答,一抬手,「你不用回答,我知道必不順遂。家中人丁稀少是吧,嗯,肯定稀少。總之,你若不及時改運,知交零落親友日稀,他日姻緣受阻,只怕連子嗣也全無……」

      話愈說愈快,連珠炮似地,完全不給來人說話的機會。

      稍作歇息,立刻自矮几旁取出盒子,打開盒蓋,露出精巧的百靈結,「這兒正好有大德加持、供奉千日的百靈結。它能趨吉避兇,化解危厄,只要貼身收藏,便能開運改命。」鍾半仙心浮氣躁,竟連雪溪該說的話也一併搶去。一伸手,大刺刺地道,「你我有緣,我就破例相助,結緣價一百文,快點給錢,不要浪費時間……」

      話畢抬頭,登時一聲慘叫。

      鍾半仙急著起身,不留神撞翻了矮几。

      才向前踏出半步,一腳踩中翻倒的博山爐,重心不穩,立刻摔得四腳朝天。雪溪上前摻扶,鍾半仙顧不得一身狼狽,急忙跪趴在地,神色驚慌,期期艾艾地喚了聲,「鍾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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