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第一部 4.《give and go》

   

    高中的校園生活,讓我很想學三島由紀夫,趕快死一死,驗證死亡,幻化恐懼為勇氣。

    碩大的教室裡,有著巨大的違和感。感覺我像是枚圍棋的白棋放在一堆西洋棋中與他們拼鬥。早上六點起床,一夜淺眠,腫脹的頭腦,混沌的意識。帶著巨大壓在後腦的重量上學,一路上的陽光都讓我頭腦隱隱作痛,眼睛睜不開,睜開吸收到陽光的光線,就會感到一種被雷射切割到眼球的不適感。

    而下雨天更糟,憂鬱症時好時壞,有太陽的時候已經夠不舒服了,沒有太陽的時候更是憂鬱症發病的危險期。

    在學校,制服包裹下的我,自律神經仍像以前失調,完全沒有好轉。詭異動作,忽高忽低的情緒,在與我不熟識的人面前,我被看作為怪物。

    既然是怪物,那就做怪物該做的事吧。

    那一天子軍來學校找我翹課出去時,我鼓起勇氣用了這個理由打起精神的跟他翻牆逃出了學校。逃出去時制服褲還被高牆上的鐵釘流刺穿破,由左大腿內側劃了一道長長的開口,開口由下往上看似乎是在嘲笑我。

    只要和子軍相處在一起,我就會感覺到安心。這份安心,已經從球賽上轉移到日常生活。

    記得那是個九月午後,過了不是給人用的二十分鐘午睡,在午休時毫無睡意但頭腦疼痛不堪的我拿起來潔面露到廁所洗把臉。

    洗完回到座位上,看到兩通未接來電和一則簡訊。看到未接來電就知道是子軍,畢竟會打給我的只有他。簡訊除了垃圾簡訊外也只有他會寄極短文字的簡訊給我。這封簡訊如往常極短的說道:第二節下課後門。第一節上課時,我按著太陽穴,聽著台上講解的化學鍵和化學式,神經突然斷裂,「他媽的,記過就記過吧…」我小聲的對自己說道。

   

 

    越過校園的圍牆,跳躍動作逐漸熟練。走向子軍,步伐邁開,向後瞧了瞧校園的圍欄流刺想到。

    當初校長在升旗時說過:本校的圍牆比較德國集中營的流刺網高牆辦理。但前不久,一群女宿生為了出去參加某個男校的舞會,用棉被舖了舖就蹬出去,一點傷都沒有。流刺擋得住納粹口中的狂徒,但卻擋不住勃發青春期時想要用力朝向天空蹦的年輕女孩。

    像貓一樣降落在校外後,探了探子軍的位置,他拿下全罩安全帽,對我帥氣一笑。他手持的是一頂我沒看過的全罩安全帽,鮮紅色,仿賽版。

    加上他跨坐的迪爵,也都是沒有見過的裝備。

    「哪來的?」我問道。

    「幹,我是誰。」他再次帥氣微笑。

    應該很少人知道有一系列sym的機車,在前面龍頭的位置,製作時,由於設計疏忽,留了許多縫隙,因此對於有經驗的老手,只要用板手伸進去攪和一般,那些線路就會向神燈碰到主人般乖乖任你擺佈,接上,冒火,點燃。

    這台機車來歷也是如此。

    每次得知子軍這行為,心中總有股厭惡。

    我總是會說:不要這樣做,這樣不好。

    這是身為哥哥的職責。義務。我想。

    從最早認識他時,他和他那群朋友〈也就是一起去打市長盃的朋友們〉就有偷腳踏車的習慣。雖然往往只是當作代步工具,用後隨即往家裡附近的河岸丟棄。     但我從來沒有參與過他們的行動,僅只在旁看。這是我心中對自己設下的底線,那條線很模糊,但我了解自己有多想把子軍拉過來線這邊,和我站在同一國,像國小學生用粉筆在桌上畫一條淡淡醜醜的線,或是放個大書包,約定好超線就絕交,難以超越,卻模糊不清的線。想把他帶進書包、粉筆背後,我這一邊。

 

    但是,一台一台偷一台一台丟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初入社會,會了解到,其實每個人,何嘗不是都用這種方式活著。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辦法,強取豪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最後為了佛洛依德理論中最高級的慾望,自我實現,每個人用多少骯髒的手段〈就算不骯髒,但也是潛規則下的進攻防守直到男人禿頭滄桑女人垂奶皺紋〉竊盜了最高的位置,政治人物如此,教授如此,藝人如此,企業家如此,每個人,何嘗不是都是在衡量自己最佳利益下,做了對自己最有利的決策。

    既然如此,誰有權力去干涉別人的選擇,別人的決定。

    台中大坑著名的賊仔市場,裡面應有盡有,手機、工具、機械、寶石、腳踏車,都是二手貨,都很新,都是用偷的。而這個市場的老闆,是台中守望相助巡邏隊的大隊長成立,營收的。在我17歲得知這個事實,並在那個市場買回來自己被偷的捷安特時,讓我思考了罪與罰間的標準和解答,不段進行思辯和提問。

    然而面對子軍一再的偷竊、打架、討債,步步邁入他自己選擇路途,我又能說甚麼?我能做的,就只是在他要往這個黑洞踏入前,一句:不要這樣做,這樣不好。

    不要這樣,這樣不好。這句話,基於什麼樣的理由和動機?是儒家嗎?是道家嗎?是基督教嗎?是佛教嗎?是什麼?這樣不好,

    那怎樣才算好?看著眼前,一台嶄新的迪爵,我還是思辨不出答案。

    我的強迫症經由大量思考激流赫然發作,手和脖子開始扭動,說道:

    「快走吧…不要給教官看到了。」

    子軍把從龍頭拉出的線路接了接,發動,我們揚長而去。

    警察雖然是有執照的黑道,但當面對他們的公權力時,多少還是要躲避。

    過了三個街口,出現兩個巡邏警察站在便利商店的街角〈警察總是很卑劣的躲在一些地方準備開罰單,最扯的看過躲在7-11裡面拍照,如此賺錢,跟小偷又有甚麼不同〉。

    「哥,我們少一頂安全帽。我只幹了一頂。」

    「怎麼辦?」

    「幹一頂。」

    「不用啦,我下來走就好,你到下個路口接我。」

    「不行,我們等一下還要騎一大段,等一下再碰到警察,被抓到就靠北了。」

    說畢,子軍望了望四周,指了一間網咖旁邊的民家,裡面停了一台白色jog,前面有籃子,手把有包巾的那種媽媽車,籃子放了頂半罩西瓜皮。

    「快去拿吧。」

    「我真的可以用走的。」

    「幹,快點啦,等一下警察過來查。」

    看了看迎面緩緩靠近的警用250機車。瞧見批了外套隱蔽制服的我們。在無可奈何之下,我走近那間民房。

    第一次發現,原來一個停車棚的距離可以像走上一光年,永遠到不了。當我摸到安全帽的當下,像是第一次摸到女性乳房的男孩,電流竄過,手停止,不敢繼續動作。左腦和右腦的天使與惡魔像電影般那樣出來拼鬥,但混亂中我完全沒有聽到他們在說甚麼。只剩下茫然牽制著我。

   

    突然,一張手快速的伸過來,把安全帽取走戴在我頭上。

    「哥,沒辦法,快走吧。」

    我坐在機車上,翻了安全帽內裡看了看,發現有一些花白的頭髮,我想這是某位老婦人的白髮吧?明天早上當她要去買菜時,發現該存在的東西不存在了,她會說甚麼,她會感受些甚麼,如果產生蝴蝶效應,牽引,這一個微小偷竊行為,又會引發多巨大的負面情緒移轉。

    我的焦慮症,隨著戴在頭上,頭皮神經元感受到安全帽的包覆逐漸增強,手指關節不由自主的不規則扭動發出喀答聲,自律神經失控,用力眨著眼。

   

    一路上飆車,子軍給我一個側背包,我用最習慣的動作,把側背包肩帶拉到最長,用包面覆蓋住了車牌號碼。為了跟闖紅燈和超速照相對抗,我們必須這樣做。

    曾經我們偷騎著家裡的機車,兩人輪流用包包遮掩車牌,並對著測速照相和兩段式左轉比中指。曾在紅燈右轉,看到警察,狂飆而去,看到他們亮出相機,照樣用最熟悉的手指跟他們打招呼後,走羊腸小道狂飆而去。車牌始終被覆蓋住。

    下午三點的台中市,街道一片寂靜,上班族與學生都不在路上下班放學搶道,於是我們享受著似乎全台中市都是我們領土的小小狂妄,恣意妄為的飆著,中港路、環中路、直飆到新社古堡,直到我們心臟的汽缸膛炸,直到把一整天在學校吃進的不營養知識全部拋棄。SIN,COS,方程式,陸機文賦,涂爾幹,日俄戰爭,容格,形式主義,自我超我,珠江三角洲,考卷一張一張分數一分一分小團體一團一團,大大小小的規矩、看法、心眼、憎恨、忍耐、教師們小蜜蜂在我腦中影響我半規管平衡的嗡嗡聲,和身旁一張張死魚眼的未來社會棟樑,高級知識分子,全部全部拋棄在熱的冒出煙,像沙漠中海市蜃樓迷霧般的柏油路上,融化,代謝,享受。

    有默契的,也無論如何,我跟子軍旅程的最終站必然是家裡附近的籃球場。五點以後,下班或是放學的,陸續到了球場。彼此熟習的大夥們展開一場又一場的三對三直到天色大黑。

    在還沒有任何人到來,空蕩蕩只有籃架聳立的球場時,我和子軍就已開始練習著一套套的戰術與技巧切磋,再來幾場單挑。我們在豔陽下像是兩隻要把睪固酮燃燒殆盡的獸,廝殺著,互咬對方的頸動脈,擺動身體最大幅度,讓肌肉繃力張到最大的動作上籃,拉竿,巴鍋,衝撞,抓框,讓身上每一寸的毛細孔都擴張到最大,讓熱度與殺氣沸騰到鼎盛,享受著人類雄性動物最原始的狩獵、鬥爭天性。

    但是,今天,無論如何,我就是失準,助攻總是慢了一拍,防守腳步跟不上,籃板無法鞏固。站在最熟悉的弧頂三分線,手上紅色的皮球在天空飛揚,遮蔽太陽時的瞬間,陰暗處描繪了我的心情,到了籃框附近彈出來的匡噹聲和搖搖欲墜的籃框像是在嘲笑我和提醒我,旁邊的迪爵車廂裡放了一頂半罩式安全帽,裡面有幾根斑白的長髮。

    逐漸隱沒入大坑山區的夕陽,透露出最後一點點的恩惠,給了場上六個人微弱的光亮,我們三對三貪嗜著這些光芒,雙方不停攻守交換,進行致勝的進攻,彷彿雄性動物邁入中年前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的廝殺著。

    和籃球玩樂時的禪消失了,第一次,我在球場上思緒無法集中,強迫症焦慮症大起,手抖動到連球都拿不穩,不停扭動大拇指,慢慢連建構語言能力都要喪失。看著罰球線那一圈的油漆,半圓形,一次次防守踩踏到,就提醒了我半罩安全帽在車廂的事實。

    我心裡只想道。

    不知道那位太太發現安全帽不見了沒?她會發現嗎?發現後,反應是如何?為什麼我要偷?為什麼不堅持?為什麼不敢拒絕?為什麼不敢反抗?為什麼帶著那頂安全帽時感覺那麼黏膩?為什麼我要這麼做?

    為什麼?誰能告訴我?習慣在籃球場上找到生命的解答和放鬆的我,

    今天一整天,籃球場上的投籃,切入,轉身,助攻,擋切,Alley-up,都沒有告訴我正確答案。

    聞到附近煎魚味道的飄香和吃飽飯的老夫老妻帶著狗出來,在球場上做著拍打功,閒聊散步的畫面出現在我眼底。

    我坐著,哈著子軍留給我的CASTER7,愣愣的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左手邊放了一頂白色半罩式安全帽。甚麼想法都沒有。

    捻熄了最後一根菸,在球場上大字躺下。以散熱的球場,地面涼涼的,用俯視的角度看著身邊的一切。世界顛倒,每個人都倒立行走。天上的星星和月亮露出光亮,星星很少,月亮不圓。

    月亮跟我身旁的安全帽一樣,半圓。

    不管躺著或者站著,半罩安全帽,都是半圓,從各種角度,都不會改變。

    將我思緒打亂的是一隻巨大的拉不拉多,牠舔了舔我的手,我摸了摸牠,牠對我笑嘻嘻的傻笑著,隨後,主人將牠喚走,看著牠笨重的屁股晃啊晃跑走的背影。我從躺著的姿勢瞬間坐立起來,頭腦一陣暈眩。

    發現夜漸深,該回家了。拍打了身上的泥土,嗅了嗅自己制服包裹的汗水味,聽見腸胃的蠕動聲,該回家了。於是我拾起書包,和安全帽,朝家裡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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