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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裡》(汪峰)

你喝著水,渾身骯髒,沉重的鐵鏟放到一旁。

雨。

好大的雨,你絕望的看著天上,天好藍,但為什麼三天前的天是完全不同的面貌?

雨下著,不停下著,是罕見的冬雨。

怎麼可能會在這種時候?你瞇起眼睛看著天上,一月底,這裡從來只有乾冷的寒流,可是現在的痕跡不可能騙人,是雨,是走山。

連這裡接近平地的地方,竟然也被走山淹沒。

坐下,喘息,體力回復了,麻木的神經也開始回復了。

你開始感到噁心。

好臭,是絕望的臭味,是屍臭,是看也看不到、可是不停圍繞在周遭的絕望,嗅覺比視覺更加讓人痛心,除了麻木,你無從逃避,你可以閉起眼睛卻無法不呼吸。

好安靜。

萬籟俱寂,或許是沒任何東西活下來的緣故。

你繼續挖著,期望能挖到什麼。

「爸……」

你輕輕嘆著,要是你爸爸沒有來這裡就好了。

你爸爸是名浪漫的歌手,自己作詞作曲寫了好多紅極一時的歌,老了之後便挑個偏僻的山腳居住,偶爾幫別人寫寫歌兒娛樂,沒想到這樣的隱居反而出事。

你只有無語問蒼天。

挖著,腳上的皮鞋髒了。

挖著,身上的西裝破了。

挖著,腕上的卡西歐磨損了。

挖著,臉上的眼鏡刮傷了。

你的視線開始模糊,是因為眼鏡受傷了,還是淚水溢出了?

你想起你爸爸對你說過的。在許多年前,在這底下的一間小屋裡。

「人德,你知道嗎?我在還沒成名以前很快樂。雖然沒錢沒勢,寫的歌沒人聽,但在街角彈吉他的感覺是很快樂的。

結果,有錢有名之後,我開始追求其他不該追求的東西,我不再餓肚子了,我開始上館子。

我不再流浪街頭,我買了房子。

我不再孤單,我遇到你媽。

但,我開始變得複雜,我開始要勾心鬥角,我開始要擔心專輯賣不好,我開始煩惱自己沒才華怎麼辦,我和市場妥協了……」

他看著小屋,裡面只有冰箱、廚房、簡單的書房、客廳和衛浴設備。沒有電腦也沒有電視。

「所以我拋棄他們,我拋棄市場,我搬來這裡隱居,純粹的創作有靈性的快樂,也只有經歷過那樣的風風雨雨,才會知道這樣靈性的快樂是多麼得來不易。」

你很少和爸爸長談,那一次長談,是在你爸爸搬到這裡之後的五年了,也是他搬到這裡後,你和他唯一的一次長談。

為什麼只有一次……你想著爸爸的面容,忍不住咒罵自己。他是看著自己拼命賺錢不忍而講這些的不是嗎?為什麼那時候自己卻只是敷衍過去?

為什麼寧願賺錢也不願多多去看他老人家?

是啊,這些身外之物那些都沒用!你憤怒地把西裝外套脫去,把手錶脫去,把褲管、袖子捲起,咬牙繼續挖著。是對誰憤怒,你自己也不知道。

挖到什麼都好。

□□

後來,救難隊來了,你繼續幫助他們救災,出錢也出力,甚至把自己的吉普車借給他們。

救難隊驚訝於你的早到,殊不知,你其實早就想回來了,打電話給父親卻無人接聽,而且是十幾通電話都一樣。當你開吉普車過來後,你才看到這裡的慘狀。

滅村,以及完全對外中斷的通訊。

你拿著一把破木吉他,在村子旁邊的道路彈了起來。

吉他是爸爸教你的,小時候,他總會按著你的手指到和弦的位置,然後左手撥弦彈過一遍,他的鬍渣貼著你的臉,刺刺的,癢癢的。

他的胸膛很溫暖。

你彈琴,或許是感覺到他還在旁邊吧。

空氣很冷,你的手指被凍痛了,可是你不在乎,只是繼續彈著,然後唱著。

即使回到台北,你也繼續彈著。

在地下街的入口,你輕輕彈著吉他,唱著爸爸寫的歌,像個走唱藝人。行人來來回回沒有理你,你不管,你只是唱著。

初春來時,你回到山上,替父親辦了場告別式。

你父親的相片擺在道路的正中央,這裡直到現在都還沒恢復交通。

相片裡的他很年輕很帥。

你沒通知太多人,這場告別式不需太多人知道,太多人只為他的名氣而來,你只通知父親幾個好友而已。

春風乍暖還寒,你拿起吉他,淚水忍不住滴下。

這是他的琴,是這場災難中奇蹟般沒有受損的琴。

你彈著,唱著。

「還記得許多年前的春天

那時的我還沒剪去長髮

沒有信用卡也沒有她

沒有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家

可當初的我是那麼快樂

雖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橋下在田野中

唱著那無人問津的歌謠」

你想起彈琴的一切,山上的路旁,台北的街頭,你空虛餓著肚子,只是彈琴唱歌,甚至忘了去上班。

你想起父親以前說過的經歷,他在迷惘過後重新找到目標的經過,他在街頭彈琴想鼓舞人心的夢,縱使沒人聽,他依舊相信自己能改變什麼。

「如果有一天     我老無所依

請把我留在     在那時光裡」

時間停了。

你看見了。看見靜謐的山腳下,鳥鳴花香樹蔭,爸爸正作在書桌前泡著熱茶,悠閒的寫下幾個字,摸摸久未刮的鬍子,看了看,又修了幾個字,最後才滿意的點點頭,喝了口茶卻忍不住顫了下身子,好燙!

像小孩子一樣。

「如果有一天     我悄然離去

請把我埋在     這春天裡」

微風淡淡吹來清香,是山櫻花。

你繼續唱著,櫻瓣如雪落下,蓋在滅村的土石上。

你最後沒有把爸爸挖出來,就放在那兒,因為你沒辦法。

可是,此刻的你卻慶幸爸爸在這裡。

你彷彿聽到爸爸彈琴,衰老沙啞的聲音,傷感唱著、發洩般唱著:

如果有一天,我老無所依,請把我留在、在那時光裡。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裡。

櫻瓣在傷痕的土石上積成薄雪,覆蓋了過往的傷痛。

爸,春來了。你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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