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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待》(張雨生)

你坐在街頭的長椅上,看著灰色的天空發呆。

你的腦袋一片空白,不,應該說你故意讓它一片空白,思考只會讓你痛苦,只會讓你憎恨這世界。

你看著天空,覺得天空似乎有些太暗了,大概等等就會下雨了吧。才剛有這念頭,一滴雨滴便滴落在你臉上。路上其他人查覺到下雨,紛紛跑去騎樓或百貨公司躲雨,你卻不想找任何遮蔽處。

或許這樣被雨淋也不錯吧,你身上沒有任何會被雨淋壞的東西,沒有任何paper,沒有手機,沒有電腦,沒有那些時尚的小玩意兒,你只穿著襯衫跟休閒褲。反正回家洗一洗就可以了,你如此想著。

你最後還是緩緩起身,緩緩走在街頭上,你並沒有刻意想避雨,只是單純因為全身濕濕的不舒服,所以才想早點回去罷了。

然而,你走路時的神智是清醒的,像是老天要給你懲罰一樣,你不停地回想著自己的一生,不停的回想著。

□□

國小的時候,你沒有玩伴。你不知道何謂「快樂童年」。

放學後,別人往往都是找其他同學去田裡抓青蛙,或是把路邊水溝的福壽螺卵弄破,或是在球場打球……等等。你放學後卻是被安親班的娃娃車載走,學習畫畫、學習彈鋼琴、學習作文、複習學校作業……你不知道放學後和別人一起玩的滋味是怎樣。

在班上,你的成績總是前三名,然而你卻不覺得高興。因為你只要讓老師覺得你這題是粗心錯的,老師就會拿熱溶膠條(他稱為小白)打你的手心,少一分打一下,而你常常被打十幾下。

你會想,為什麼那些成績比我差的反而不用被打。老師總是回答:「因為老師已經放棄他們了,你們值得栽培,所以老師才會打你,你以後就知道老師的用心良苦了。」

你從來都不想要這樣的用心良苦。

到了國中,你因為能力分班而被分到了A班,也就是所謂的升學班。學校知道這是教育部不允許的,所以他們對外以「資優班」的名義號召,你自然也知道這樣的漏洞,但你父母逼你一定要去讀,你也只能去了。

你父母覺得學習才藝沒用了,便轉為讓你補習,每一科都要補。國英數社自,每天五點放學後你便直奔補習班,直到晚上九點才能從補習班出來。

回家後,洗個澡,吃個消夜,然後再解決完補習班跟學校的作業,你總是會看一下手錶來確認自己的解題速度,當一切都做完後,通常都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以後的事了。

你覺得很疲憊。

這樣疲憊單調的生活過了兩年多,你也必須要面對「基測」這個大魔王了。

家裡為了這件事弄得人仰馬翻,你母親甚至為了這件事向公司請了半年假,專心監督你的讀書進度,就是希望你可以考上建中。

補習班也在這時趁虛而入,推出了所謂的「國三衝刺班」,你母親自然是為你報名了,你只能無奈地重複國一國二的生活,不,是更痛苦的生活,以往你九點就能離開補習班了,現在往往是十點多才能離開。

你每天過的好疲倦,你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讀書,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痛苦。

你問父親為什麼會這樣子,他回答:「子傳,這是為了你的前途,為了你的將來!你看那些有錢人,醫生、竹科工程師,哪個不是碩士學位、博士畢業!你看看那些醫生,就算是公家醫院也有每月六萬多的薪水,更何況私人開診所還有每月二十幾萬!你看那些竹科RD,哪個不是公司股票、紅利拿了幾十萬、幾百萬!你沒讀書要怎麼賺這麼多錢?你想怎麼成功?」

「可是我不懂……」你說,「我們班上比較混的人看起來都比我快樂……」

「那是因為他們只知道玩!他們現在快樂,以後就不會快樂了。」父親對你說,語氣微慍,「你看那些工人,哪個不是國中、高職畢業的!你想和他們一樣這樣在太陽下工作嗎?」

你難以回答這問題,你覺得不應該是這樣,卻說不出所以然,所以你只能回答:「……不想。」

你仍舊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念書,你只知道自己必須念書。

□□

經過了國中三年的折磨,你終於如同父母期望般考上縣內的第一志願。繼續你的讀書生涯。不過,這樣的讀書日子還是有帶一些青春的回憶的。

升上高中後,你每天坐公車上學,每天早上,你都會站在一個女孩身邊。那女孩很可愛,你很喜歡她。

和她稍微聊天之後,你知道她和你一樣大,是一個升學率相當高的女子高中學生。你不知道要和她聊什麼,所以你認真上課,然後和她聊各式念書的秘訣,就像物理的公式或化學元素表的口角。

就這樣,你們也認識快一年了,你決定開口告白。

你永遠忘不了,她說的那一句話。

「對不起,我已經和後座那位男生交往了。」她一笑,「子傳,你是個好人,你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的。」

那晚,你崩潰了,你哭了好久好久。你好恨你自己、好恨讀書,因為讀書並不能幫助你得到女孩的心。

因此,你失去了讀書的動力,二上第一次段考,你的成績一落千丈,原本班上前五名的成績瞬間滑到二十名以後。

你母親很不能接受,認為你是交到壞朋友而如此。

然而,你知道你說不出口,說不出口你失戀了,你父母從來沒教過你什麼是戀愛,也從來沒有告訴你失戀是什麼。

你和母親大吵一架,決定度過一段沒有讀書的生活,然而,失去了讀書這件事,你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幹嘛,整天混吃等死,比行屍走肉還不如。

就在這時,你的同學問你有沒有興趣來組團玩音樂,失去目標的你當然是馬上答應,你用存到現在的零用錢買了一把吉他,每天每天都在練和弦,每天每天都和他們團練。

你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二年級結束的那一天。那晚,你們樂團到了一間pub表演,表演的是外國的搖滾樂跟你們的自創曲,你不會忘記那首曲子的名稱「千萬年的飛翔」,因為那首歌的歌詞是你寫的,你到現在還會偶爾哼一下。

那晚結束,你的父親終於找你談了。

「趙子傳,音樂不能當飯吃的。」

你的父親看著你,你無法從他眼神看出什麼,你看不出他到底是對妳仍有所期待,還是早就放棄你了。

「你到底還要不要念書?我只問你這句,剩下的你自己好自為之。」

你父親說完便離開你房間,你只能自虐似的思考這句話,不停的思考、思考著……

□□

你最後還是讀書了。

你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你不知道高中畢業如果沒進大學會怎樣,你畏懼著自己未知的一切。所以,你重新補習,放棄學測,因為你覺得要準備備審資料跟面試太過麻煩,然後再次進入所謂的「衝刺班」,只是衝刺的考試從基測轉為指考罷了。

你考完指考,知道自己考得不錯,雖然沒到台大這麼好,不過清大交大是一定可以上的。然而,那不是你的選擇,你希望可以選擇女生多一點的學校,所以你默默在心裡決定要填自然組也可以讀的社會科系,如經濟、心理系等等。

只是,你父母並不同意。

「你讀這些系,將來要找什麼工作當飯吃?」

你的母親說了這句話後便安靜下來,讓你自己思考。

其實,你自己也沒想這麼多,你只是覺得大學四年念完畢業一定能找到好工作。

你母親見你不說話,繼續說下去:「你讀的這些都是文科類組,你要知道,讀文科如果不能出名,最後還不是混吃等死!你想當街上的遊民嗎?還是你想當家裡的米蟲?宅男?」

你知道,母親就是喜歡用這種激問的語氣逼你說話。

可是你也知道,一說話,母親連珠砲似的責罵便會降臨。

就在兩難之中,母親再度開口:「若是不想,你就去讀電子還是電機那樣的科系吧,你這次成績不錯,雖然台大難上了點,不過清交沒什麼問題。要不是你堅持不想上解剖還是怎樣,當醫生也很棒啊!」

當然,你很早以前就說過自己不想當醫生了,母親自己也不大敢碰血,所以才肯通融,不過她老愛拿這件事說嘴,你很討厭這樣。

母親說完後,父親繼續補充:「電子方面,交大比較強一些。如果台大電機上不了,那就去讀交大電子吧。」

「交、交大……」你不禁哀嚎,交大畢竟是著名的和尚學校,你實在不想和一堆男人生活,「可是,我想找女生多一點的系……」

「子傳,你多讀一點書,以後多賺錢,有錢有車,你不追女生,女生都倒追你囉!」母親煞有其事講著,父親也加以補充:「上大學不是也會辦什麼聯誼嗎?你也可以用那些場合認識女生啊!」

你知道自己辯不過父母,便在志願卡上填下未來的命運。

之後,你成了交大電子的一員。

□□

在上了大學以前,你相信大學生就是整天打電腦,然後翹課翹到爽、每天可以睡到七晚八晚的生物。的確,大學生活是可以這樣過的

─如果你只想待一年的話。

第一次期中考完後,你終於徹底清醒了,大學的本質和你想像中的完全不同。想和以前拿到一樣的好成績,你需要的是投注非常多非常多心力在上面。

大學裡,沒幾個人管你有沒有人看書,倒是有很多人會找你玩,所以,能讓你讀書的只有你自己。這是千古不變的真理。

為了成績,你不跑社團,不跑系上活動,一切東西都儘可能低調,就是為了讓自己有更多時間追求成績。

有時,你會懷疑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追求成績,可是你從沒繼續想下去,學生的本分就是讀書,你父母一直是這樣告訴你的。

到了大二下,你開始感覺到如果只是讀書不會有工作,大學學位的文憑越來越沒價值,你需要的不只是大學學位,你需要的是碩士、甚至是博士學位。

因此,你決定補習,國小補習、國中補習、高中補習,沒想到讀到大學後居然又再次接觸到補習班……

就這樣,你渾渾噩噩過了四年,拿到了大學畢業文憑,然後又將文憑繳回學校來讀碩士,開起了新的一道噩夢。

你以為研究生就只是幫教授做實驗而已,不,你錯了,教授根本就只是把你當機器看,上面的博士生接到案子,接著就盯你做不做得出來,做不出來就等著被開除、拿不到文憑。

你被背水一戰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有時實驗做不出來,你不停跟老闆反應,老闆卻只跟你說這東西的基本原理是怎樣,所以這樣應該能做出來的。

你心裡不停想著:「我當然知道原理是怎樣!可是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啊!老闆你明明公式可能就有錯,你這樣是要我怎麼啦!」

可是你只是一個小小的研究生,為了那張文憑,你還是硬幹也要把實驗結果弄出來啊!

□□

就這樣,你終於拿到了畢業學歷,把畢業證書的影本寄給各家公司後,你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工作,交大電子研究所畢業的高材生怎麼會沒人要呢?

之後,你果然得到工作了,是一間公司的RD(RD   =   Research   &   Development,也就是研發部門),你相信這份工作跟以前的讀書生活比起來一定輕鬆不少。

可是你錯了。RD才是另一場噩夢的開始。

雖然可以整天吹冷氣,有無限的咖啡飲料等東西可飲用,每年公司薪水、獎金及紅利最高的也都是你們。可是你知道,這一切都是疲憊換來的。

每天早上八點到公司,晚上十點下班回家,這是常態。

然而,回到家不代表可以休息,你還不時得收電子郵件,MSN、手機等也要開著隨時待命,公司一有問題永遠都是找你們。

若你們解決不了問題,那他就直接開除你們了,公司要的是解決問題的人才,不是花錢請大老爺的。

你花了三年時間,賺到了一台車,買了一間小套房。然而你時常在想,得到這些東西真的值得嗎?我現在過的生活真的是我想要的嗎?

每天如此疲憊、連闔眼的時間都少得可憐,這樣的生活品質真的是我享受的嗎?

我讀這麼久的書,累了這麼久,原來就只是要讓自己更累嗎?

不,之後你不累了,因為你失業了。

□□

你在二十八歲那年被公司開除,理由是公司財務狀況太差。

那時正是全球金融海嘯,絕大部分領高薪的人都失業。

很不幸的,你無法逃過那超過50%的失業數字,你也正式成為失業族。

失去了工作,你不知道要做什麼。以前的你只知道讀書,讀書之後是做研究,研究完之後還是繼續研究,研究累了休息,休息完繼續研究,你只知道這樣而已。

你不知道何謂夢想,你不知道追夢的重要,你不知道失去目標的痛苦。

當你終於被迫面對沒有工作壓力的生活時,你才徹底崩潰。

你不懂,你明明按照父母期望的去做了,有哪件事不是?你一直讀書,讀完書後去竹科當工程師,月入十幾萬。

可是,也只是這樣而已。

你沒有女朋友,沒有親近的朋友,沒有追夢的熱誠,沒有目標,甚至沒騎過摩托車,因為父母說摩托車是肉包鐵,騎起來很危險。

當這時候,你才被迫面對你自己。

原來,你只是個失敗者而已,一條人生道路上的失敗者。你從來不知道自己要什麼,只知道你不要什麼、你不想要什麼,以及別人要你做什麼。

現在還是一樣,你只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這不是你要的生活,別人以不想要你這樣生活。可是─

─你從來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大雨正落在台北,一滴一滴打在你身上,你好冷,然而你不想躲,應該說,你連躲的力氣也沒有了。

你哭了,冷冷的冰雨和淚水一起流下,流過你炙熱的臉龐。

不對,不該是這樣的!你連大喊的力量都失去了,只能無力的喃喃自語,明明這麼努力了,為什麼還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一沒了工作就像行屍走肉?為什麼記憶中就只剩痛苦的讀書、補習、讀書、補習……

為什麼連一個陪你的人都沒有?

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的人生已經變成這樣亂七八糟了?是金融海嘯的時候嗎?是在公司當RD的時候嗎?是在讀研究所的時候嗎?是在讀大學的時候嗎?是在讀高中的時候嗎?是在讀國中國小的時候嗎?還是說─

─你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呢?

□□

你不想再錯下去了,不,你不會再錯下去了。

你看到了一間百貨公司,走了進去。

冷氣讓你直發寒顫,畢竟你還是被淋濕的,可是,就算冷到你嘴唇發紫,你還是在笑,心還是在發燙。

你知道現在想做什麼,要做什麼,原來知道要做什麼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即使那件事代表一切結束。

反正一切都要結束了,你也沒這麼急,搭著手扶梯慢慢往上,享受百貨公司給人的奢華感。

一排排千元起跳的服飾、化妝品在你眼前,你卻想笑,這些東西畢竟只是身外之物啊,就算死了還不是不能帶走。

到了四樓時,一台五十吋的液晶電視剛好在你眼前,那是特價品。

你之前曾經想過要換電視,不過卻因為沒時間採購而作罷。看到這台電視,你不禁一笑,雖然不會買,反正看看也好。

液晶電視上播著DEMO影帶,是著名歌手MV剪輯。當你走過去時,劉德華的《冰雨》正好唱到尾聲,接下來的卻是讓你懷念已久的熟悉前奏。

那是一陣溫柔的鋼琴聲,搭配著永遠傳唱下去的溫柔歌聲: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回來,

回到我最初的愛,回到童貞的色彩……」

你永遠也忘不了這歌手,忘不了他二十年前紅遍台灣大街小巷的夢想之歌,忘不了他一九九七年的車禍。

他出車禍時你哭了好久,因為你玩過樂團,你知道他那樣的歌手是如此罕見、如此有創造力、有熱情,你為他的逝世感到不捨。

你聽著她的高亢嗓音,唱著少見的抒情歌曲: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明白,

明白人世的至愛,明白原始的情懷……」

你不禁跟著唱著,就算唱不到他的高音也沒關係,你知道,你唱的是你的心。

「我情願,分合的無奈,

能換來,春夜的天籟。

我情願,現在與未來,

能充滿,秋涼的爽快……」

你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道出道別的話語:

「Say   Goodbye,Say   Goodbye─

─前前後後、迂迂迴迴地試探。

Say   Goodbye,Say   Goodbye─

─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

你想起來了,自己除了成績外,原來還是有追隨過一些感動的。

你想起來了,過去和樂團在一起的點點滴滴,還有瘋狂的那一夜。

你彷彿溺水者抓住浮木般,你終於知道了,原來自己還是有那麼一個夢想的。

哪怕只是小小的、如星火般一閃即逝的夢想,你終於找到了!

我情願,分合的無奈,能換來春夜的天籟。

我情願,現在與未來,能充滿秋涼的爽快。

你跟隨著他的歌聲,唱著。

你唱著,唱著,不停的唱著,原來早已有人經歷過你的迷茫,而且把它唱了出來。

Say   Goodbye,Say   Goodbye,前前後後、迂迂迴迴地試探。

Say   Goodbye,Say   Goodbye,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

你唱著Say   Goodbye,決心要和過去道別,那沒有夢、沒有目標的過去,就讓它隨著西風飄渺遠走吧,你會繼續走下去的─

─昂首闊步,不留一絲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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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最後離開了那間百貨公司,跑到郵局領了幾萬塊,然後到樂器行買了一把木吉他。

兩年後,你背起同一把吉他,拿著一張小凳子,在同一條街上的小角落,坐下。

你拿起調音器,把吉他的音調好後,你試彈了一下。

然後,你唱了起來:

「我期待,有一天我會回來……」

裝吉他的袋子裡,有一張護貝的街頭藝人表演證書。

你想唱歌,想唱出感動,想讓其他人從歌裡找到他們自己想找尋的那麼一點東西。

之後,你會發生很多事,遇見很多人、事、物,你會經歷以往完全沒有經歷過的一切。

你的故事,肯定會有完全不同的結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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