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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真正強者誰是

(1)

      一天黃昏,余泰然正在廚房裡忙得不可開交,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門。他趕忙關熄爐火,匆匆走出客廳,發現原來是王義信。王義信到饒平國小當訓導主任已經一年多,從來不曾到過他家,余泰然因而不免有些意外。他遲了一下,客氣著搭訕,請王義信進入客廳,然後去倒了半杯開水,回頭擺在茶几上,說:

      「大概我要交好運了,不然您今天怎麼會到我這裡來啦?」

      「他們不敢拿給您,托我順路帶過來。」

      王義信臉上露著些許不自然表情,從西裝的大口袋掏出一個彰化縣政府的公文信封,伸手遞給余泰然。余泰然覺得王義信的話語和臉上的表情,出奇地怪異,一時猜不出他話裡的意思,接過縣政府的公文信封,眼睛還直注視著他。而手指頭卻好像有點兒不聽使喚,弄了好一回兒,才把封口上的小鐵絲摳下,抽出了裡面一張標題「彰化縣政府令」,打印在薄薄單光紙上頭的公文。但他才瞄了一眼,不覺心底裡驚叫起來:太意外了……

      原來是彰化縣政府「人二」室,七五編號第一八五七五,對他申誡一次的命令。獎懲的事由是,「越級向教育部陳述論語教材及教學意見,不循行政體系,核有不當。」

      「為什麼?」余泰然簡直無法相信這事是真的,問說:

      「為什麼事先一點風聲都沒有?彰化縣政府人事室,九月十六日簽發的公文,為什麼拖了快兩星期,到今天才拿來給我?我天天在學校裡,校長、教務主任,為什麼不當面交給我,要你拿過來?」

      「校長說,他怕你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所以他和教務主任,都不敢直接拿給你。他們再三拜託我,我實在沒辦法推託,想這事遲早是要讓您知道的,就順路帶過來了。」

      「哼,這就是做賊心虛的最好證明!他以為勾結那個姓莊的,偷偷摸摸的整我,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嗎?做夢!你回去告訴他好了,這是他們逼我的!這回我一定會毫不留情的報復——我會叫他打破飯碗,連退休金都拿不到,甚至去坐監,吃上好幾年牢飯!」

      「其實這事…,這事完全是莊耀青一個人搞的鬼,您冤枉校長了……」

      「哼,你以為我那麼笨哪!我是饒平國小的教師,沒有學校發文配合,那個姓莊的,能越級懲處我嗎?尤其是校長一夥人,事先一點消息都不透露給我,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有好些人,一起配合莊耀青,存心整我的……

      「我又不是白癡!不過,雖然大家才同事一年多,相信您對我這個人,應該有一定程度的瞭解,來龍去脈,我當然會先調查清楚的。你可以先傳話給王輝培一班人,好叫他好有個心理準備!如果我的推測沒錯,他們這次就通通完蛋了。我發誓,我一定會報復到底,包括莊耀青在內!我會不惜任何代價,非把他們搞臭,鬧到還給我一個公道,絕對不會罷休的!好了,多說無益……非常對不起,時間不早了,我要趕快進去準備晚飯了。」

      余泰然說著站起來,王義信也跟著起身。走出了門口,王義信表情假假的,隨口替余泰然說了幾句不平話,並再一次表示:這件事他完全被蒙在鼓裡,直到命令下來了,校長很緊張才告訴他……然後輕聲抱歉,低著頭緩步離去。

      「真是俗話說的: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余泰然關上門,心裡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自語說:

      「我會寫信給教育部長,多少也與他那天的一番談話有關,而且事後又口口聲聲,表示支持我。現在,社會輿論對莊耀青一班人,已經形成巨大的壓力,最近的種種跡象顯示,眼見就要廢除論語教學實驗了。我為彰化縣人,特別是中、小學教師,大大出了一口氣,不感謝我也就罷了,居然還偷偷摸摸的,聯合莊耀青整我。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訓導主任王義信是王輝培的學生,去年才當上訓導主任,就被王輝培要來饒平國小。余泰然相當清楚:長期以來,無論校裡校外碰到什麼麻煩事,王輝培都依靠他去排解。他的口袋裡,裝著全台灣兩家最大民營報紙的「特約記者證」,所以在地方上很兜得開,和縣政府教育局等官員,關係也打得不錯,縣內有關教育界的消息,他當然十分靈通。尤其事關本校的人事,他絕對不可能,事先完全不知道的。余泰然心想:他只是不想,當面戳破王義信的假面具而已!

      「難怪古希臘的哲人蘇格拉底要說:無知就是罪惡了!王輝培的所作所為,就足以作為這句話的註腳。我隨隨便便出手,就可以叫那個蠢東西,丟掉飯碗,甚至去坐監吃牢飯的。真是個該死的傢伙……就在我抓到莊半吊行文的毛病,串聯同事反抗,還在得意洋洋的時候,他居然敢悄悄地配合莊耀青,整起我來!或許這正是佛家說的: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也許該是他遭報應的時候了……」

      自從「學生營養午餐經濟稽核員」改為指派,余泰然便沒有行政職務了。幾年來,余泰然當他的教師,王輝培當他的校長,碰面時彼此禮貌性點個頭,不但不曾發生重大衝突,偶爾,王輝培還會假意一下,笑嘻嘻的邀他去校長室喝茶呢。余泰然怎麼也不會想到,諸如在朝會上,為了搬動九重葛等,發生言詞衝突之類的不愉快,王輝培會記恨那麼深;更沒想到,王輝培愚昧到「殺人不顧己」:以為利用莊耀青報復他,自己就能置身事外。

      想到這裡,余泰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說:對於王輝培這種人,除了無知、愚蠢…,實在想不出第二類的形容詞了。

      所謂「擋人財路,殺人父母」,莊耀青視他為不共戴天,余泰然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論語教學實驗」持續與否,對於莊耀青的政治前途,以及經濟利益,影響實在太大了。

      余泰然寫信給教育部長,最主要的原因,固然是針對彰化縣政府,無限期進行所謂「論語教學實驗」,根本不合法、理。另方面,也的確是看不慣,曾經身為小學教師的莊耀青,由於論語教學因緣際會,當上督學,得意過了頭。如,肆意增加教材、增修改變篇目、隨意加重學生作業的內容項目……全縣性的比賽,由最初的「論語朗讀比賽」,增加了「論語演講比賽」、「論語作文比賽」、「論語說故事比賽」等等,比賽頻仍的結果,忙得中、小學教師透不過氣。

      莊耀青到縣內各中、小學視察,面對正在準備參加全縣性比賽的學生,還會說些諸如,「你想不想得獎呀?你的指導老師是誰呀?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位呀?」等等,跋扈囂張的話語。每回聽到類似的傳聞,余泰然心裡就會忍不住、氣憤憤地罵他幾句。

      但先前,余泰然並沒有想到,其中政、商勾結的經濟利益,以及「論語教學實驗」,對莊耀青個人的政治前途,到底有多麼大的影響。後來從縣議會議員的質詢內容、耳聞,以及教育局不顧社會輿論壓力硬幹,密集下達公文給各學校,乃至內容荒腔走板、文辭充滿焦慮等等,這才逐漸省悟過來:

      彰化縣是全台灣最大的農業縣,人口數超過兩百萬,全縣國民中、小學,有兩百所以上。從國民小學三年級,至國民中學三年級,一共七個年級,學生數十萬人。就算每一學期,賺每個學生十元好了,一年算起來,也有千萬元以上。

      余泰然雖然不清楚,那個官商集團如何拆帳,但莊耀青以「主辦督學」的角色,甘冒同行眾怒的大不諱:年年修改教材內容、增加教材的項目,以爭取更多銷售、「著作」的版稅,又到處奔波,推銷「論語教學實驗」等等,估計他,一年搞個三兩百萬元好處,肯定少不了。

      除了經濟利益,「論語教學實驗」取消了,莊耀青歸建回去教書,難題也不小——論語教學實驗事件,在縣議會鬧得沸沸揚揚期間,莊耀青原來服務的學校,已經有人放出風聲:如果他再回去教書,要「揍」他。固然這幾年,他也培養了若干位校長,但資歷不夠,都還在偏遠地區的小學校。就算他願意離開彰化市,七八年來,受夠他囂張氣焰的許多中、小學教師,也不見得會輕易饒過他。因而,縣內的教育界普遍認為:如果取消「論語教學實驗」,他就只有提早退休一條路可走了……

      好不容易弄好飯菜,余泰然三兩口扒了兩碗,也顧不得一身臭汗,便匆匆走上二樓,翻遍了抽屜,把他寫給教育部長的信、教育部和彰化縣政府等,給他的公文,還有問卷等等找出來,再詳細地看一遍,其中教育部給教育廳書函的副本寫的是:

受文者:台灣省政府教育廳

副本受文者:余泰然教師

主旨:檢送彰化縣饒平國小余泰然教師為陳述該縣試辦國小論語教學實驗所生弊端致本部李部長函影本乙份,請參處逕復副知。

說明:一、彰化縣試辦國小論語教學實驗係經貴廳71、11、4七一教四字第七五○三二號及72、7、15七二教四字第四五一八二號函核備同意辦理。

二、該縣論語教學佔用「生活與倫理」及「健康教育」時間實施,是否影顯正常化教學及兒童價購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筆記簿等是否增加兒童家長經濟負擔乙節,請詳加研究。

三、附彰化縣國小論語教學參考資料四上、五下及作業簿各乙冊。

教育部另給余泰然本人的書函:

受文者:余泰然教師

一、台端本年二月二十六日致本部李部長函誦悉。

二、所陳貴縣試辦論語教學實驗所生諸多弊端乙節,已轉請台灣省政府教育廳參處在案。

三、復請查照。

教育部

彰化縣政府答覆余泰然的書函:

受文者:余泰然先生

副本受文者:教育部、台灣省政府教育廳、本府教育局

主旨:關於台端向教育部長陳述本縣國小實驗論語教學所生弊端一案,本府特組成小組探討其績效,復請查照。

說明:依據台灣省政府教育廳75、3、25,教四字第三四五八三號函辦理。

      縣長:黃     ×     城   出國

      主任秘書□□□代行

      余泰然愈看愈是堅信,教育部是有意、甚至教唆彰化縣政府整飭他的。理由在於:彰化縣的「論語教學實驗」,搞了這麼多年,全彰化縣的中、小學教師罵聲不斷,而教育廳已經專案報教育部核准,教育部的官員沒有理由不知道。教育部那班官員,如果僅僅只是昏庸無知——核准了實驗,而不曉得要追蹤、考查實驗的效果;或者只是忘記了,有心彌補過失,大可不必把他扯出來,更不用將他的信影印交辦,就算要信的影本做發文依據吧,至少也應該把他的姓名,遮蓋起來才是。何況,教育部以主管全國教育的層級,只需隨便發一份調查問卷,問問彰化縣的中、小學教師,就有足夠的理由,下達指示給教育廳,停止實驗。

      「教育乃國家的百年大計!在教育部當官的,連最起碼的道德、是非心都沒有,也就難怪下屬,會如此無法無天了!他們對於我的批評,不提出半句回應,相信他們心裡清楚:真理是站在我這邊的!縱容目無法紀之輩,幹了這麼多年壞事,已經違背天良,還好意思聯合起來整我!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鄉愿下去了——我要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

      「民不與官鬥,難道會是千古定律嗎?不,我不相信!今天已經是民智大開的時代,反獨裁專制的社會運動,鬧得沸沸揚揚,我有把握,鬥到那班人身敗名裂……所謂天理昭彰,怨不得我!那群狗官已經造了太多孽,相信公道自在人心,我一定要鬧它個天翻地覆!」

      余泰然心裡氣憤憤的罵著,決定先寫封信,要求教育部長,指出他的論述:依理、依法,哪一點錯了?

(2)

      第二天教師朝會,余泰然搶先站起來發言,先簡略告訴同事:為了「論語教學實驗」一事,他被彰化縣政府申誡一次,因此除了今年的年終考績、獎金等損失外,明年又剛好是他服務滿三十年。有了遭受懲戒的紀錄,「三十年資深優良教師」也泡湯了。

      隨後,他高高舉起手上的縣政府公文信封說:「古人說,生死事小,失節事大!今天我要特別強調的是,是非、公義,才是真正的大事!換句話說,我最在乎的是,對人、處事的出發點,是在為社會公義,還是為了個人的私利!這次為了取消違法、不公、不義的所謂『論語教學實驗』,而遭受申誡,我心裡泰然,更自信這遭受申誡事件,絲毫無傷我的人格!

      「我還認為,這是本人有生以來最光榮的紀錄——全彰化縣上萬中、小學教師,只有我敢單槍匹馬,赤手空拳,對抗一個官商勾結集團!資深優良教師這個頭銜,我本來就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一紙獎狀,或者一塊獎章,能證明什麼?充其量也只能表示,個人曾經在國民小學,為了五斗米折腰、忍氣吞聲了幾十年而已!損失五六萬元考績、年終獎金,相當於我兩個月的薪水,固然有點心疼,但也還不至於活不下去!

      「這件事令我最無法忍受的,是有些人竟然不問是非,助紂為虐!官商集團勾結牟利,蹂躪國家的教育制度,踐踏彰化縣中、小學教師的尊嚴,長期剝削彰化縣人民,我挺身對抗那班貪官敗類,同為彰化縣的教育界,同是彰化縣人,袖手旁觀也就罷了,」余泰然說著忍不住用力敲敲桌子,「居然還偷偷摸摸的,夥同那個吃定縣人的官商集團,從背後捅我一刀!

      「本來,我只想到暗中給教育部長,寫張陳情書,盡身為彰化縣小學教師的一分心力,求個心安而已。後來有人提醒我,說我的舉動,已經擋了上上下下許多人的財路。現在想想,或許真是這樣:不然那班人,有什麼理由會恨我!事情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我無法、也不想回頭了!在這裡,我要當著大家鄭重發誓——我現在已經下定決心,為取消違法的所謂『論語教學實驗』,正面迎戰貪官汙吏!我會不計一切後果,繼續奮鬥到底。而且我有十足的把握,那班法無天的狗官、奸商,非要吐出口中的肥肉不可!

      「我們學校裡暗中配合莊耀青整我的人,也別心存僥倖,幻想我會放過他!大家不要以為我冤枉人哪,」余泰然抽出公文,一手高高舉起,氣憤憤的又晃又抖著說,「第一,他們事先一點消息都不透露給我。或許他們也知道,我有當縣議員的朋友,要我早知道,找個人去教育局說句話,保證莊耀青褲子都尿濕了,還敢整我嗎?第二,縣政府懲處我的命令,是這個月十六日簽發的,今天是三十號,從彰化市寄到這裡,就算需要兩天吧——說不定當天就有人拿回來了!校方竟然壓到昨天晚上,才拿到我家裡交給我。這麼一來,我想要申訴大概也太遲了!

      「在這裡我要問一問那個人:我捍衛國家的教育制度、為彰化縣人、彰化縣的教師爭公道、爭尊嚴,你有什麼理由恨我?」余泰然再重重地捶了一下桌子,直瞪著王輝培罵說,「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掉了!」

      辦公室裡氣氛肅穆,總務主任臉色非常凝重,露著怒意側過頭瞧王輝培一眼。

      「哼,你們千萬別得意過頭,以為事情就這樣輕鬆過去了!」余泰然心裡冷笑著,特意停下來,又看著王輝培一會兒,繼續說:          「在這裡,我同樣要向你發誓——我要你們付出,比我多十倍,甚至百倍的代價,大家就等著瞧好了!」

      說著,他舉起手上給教育部長的信晃了晃,再說:

      「這封信,讓我昨天晚上忙到天快亮才上床睡覺,等一下就寄出去。現在我先要教育部長指出,我陳情書,說的到底哪一點錯了?然後我會根據事實,好好地和那班人,算清這筆帳!希望參與整我的人,千萬可不要心存僥倖哪,你們也要有個心理準備才好哇!」

      同事們個個一臉嚴肅,安靜地直聽余泰然坐下去,才小聲議論起來。

      「關於你被申誡這件事情,完完全全是上面搞的鬼,」一直木木面無表情的王輝培,突然站起來,說:

      「事先連我做校長的,也一點都不知道,是真的啊……」

      「你說什麼啊,你以為我是那麼好騙的嗎?」余泰然又跳起來,敲著桌子說:

      「喔,我寫信給教育部長叫做越級、不循行政體系!我是饒平國小的教師,沒有校方正式行文,教育局可以越級申誡我嗎?請問你,申誡命令中『核有不當』這句話代表什麼——意思就是有根據,縣政府只是根據校方報告的事由,核定的而已!你說,如果與校方無關,為什麼申誡命令,我不是受文者?大家可以來看,交給我的分明就是副本!縣政府懲處我的公文正本呢?你拿出來,讓所有的同事看個清楚!你以為我是像你一樣的白癡啊,任由你隨便解釋一下,我就會相信嗎……

      「不過,你可以放心,我還是會弄清楚才出手的,帳該怎麼算,就怎麼算!我一生是非恩怨分明,絕對不會冤枉無辜的!」

      余泰然說完又等了一會兒,王輝培沒再出聲,他便坐下去。坐在王輝培身邊的教務主任,掉過頭和王輝培小聲說了幾句話,然後宣佈散會。

(3)

      「你是不是也想來當說客呀?」

      一天晚上八點多鐘,余泰然吃過飯,攤在小客廳的木頭大理石椅子上,面對著光影閃動的電視機,看見李南生來到門口,便起身搭訕說:

      「如果被我猜中了,您就省省吧,難道你還不夠瞭解我嗎?朋友歸朋友,我有我做事的原則,想說服我吞下這口惡氣,是絕對不可能的!」

      「你只猜對一半,我壓根就不敢想要說服你。假如這事發生在我的身上,相信你也不敢想要說服我,對不對?但是人家千拜託萬拜託,我總要來意思一下呀,是不是呢?」

      余泰然去泡了一杯茶,讓出位子給李南生。李南生老家在台南縣的七股鄉,家道原本相當殷實,由於曾文溪爆發一次特大洪災而中落,當時連他在日本學醫的父親,也被迫輟學。出身「政治作戰學校」的他,服役期滿退伍,本來有很多就業的選擇,卻受到幾位從事教育的兄弟影響,誤打誤撞,竟選了「窮教員」這一行。

      余泰然還送給李南生一個綽號,叫做「李師說」。原因是他自己講,退伍回家待業期間,接到「退輔會」招考「國小師資訓練班」通知,去報了名,每天蹲在魚塭的小屋子裡,打開國文課本頭一課《師說》,還沒有看完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天天都如此,沒想到考試國文科的題目,包括注音、解釋、改錯字等等,全是從《師說》選出來的,連作文題目「良師興國」也有相關,結果他就靠一篇《師說》考上了。

      在饒平國小裡,李南生也是個「不平則鳴」的人物,兩人對許多問題的見解差不多,所以很談得來……

      「哼,前天早上,王義信還到教室找我,邀我一同去校長室喝茶,說校長要當面向我解釋。那個蠢傢伙,到如今還以為,他比我高明,可以隨便編一套說辭騙我!」

      「這次他的確麻煩鬧大了,不但你,據說總務主任對他和紀主任,都非常生氣。這兩三天,我每次經過校長室,看見他們在一起喝茶,總覺得氣氛有點不同以往。我以為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今天有人告訴我,親眼看見總務主任,拍桌子指著王輝培罵他,叫他要負責。我猜想,大概校長幾個人整你,總務主任事先的確不知道。」

      「哼,總務主任是個聰明人,總務主任和省主席、柳老師們同一輩分,在學校裡,校長最怕的人就是他。‵」余泰然心裡冷笑著,又說:

      「他知道惹到我,對他們有多麼可怕的嚴重後果。但我絕對不可能因為他,而吞下這口惡氣。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或許該他們遭報應的時候了——不然,王輝培怎麼敢瞞著他幹呢!」

      「喂,你準備要怎麼搞呀?」

      「我…,一時無法明確回答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次我絕對不會讓人說個情,就輕易放過他們。我對毛澤東這個人厭惡至極,但他有句名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很對我的胃口。我相信一旦出手,遭殃的十個八個都是可能的,連教育廳、教育部,也要負失職的行政責任。現在我先要等教育部長怎麼解釋,然後再來想下一步的行動……」

      「我知道,你手上掌握的資料,隨便一封檢舉書,他們就完蛋了。可是有理由相信,總務主任的確沒參加整你,連他一起整倒,好嗎?」

      「哦,我明白了,原來是他要你來找我的。但我還是那句話,台灣話叫做『沒法度』,到時候,叫他去找那個蠢蛋算帳好了!」

      「我清楚了,」李南生笑笑的站起來:「我來這裡的目的,一進門就告訴你了……好了,有了答案,我要趕快回去——連續劇的時間快到了!」

(4)

      「那班幹特務的,到底是壞了頭殼,真以為共產黨會在重要紀念節日,放火燒學校等機關,招惹民怨?還是存心找個藉口,耍耍威風,又可弄點公帑使使,直到現在,我還是非常懷疑……」

      一年一度的「長泰演習」又開始了。余泰然輪到值夜,吃過晚飯馬上趕到學校,和值日老師辦好交接手續,拿過幾本紀錄簿簽了名,隨即靠上椅子,閉上了眼睛,明知道辦公室裡並沒有旁人,再大聲也只是罵給自己聽而已,還是忍不住自言自語了幾句。

      暑假期間,余泰然已經搬進饒平村的新家。租了二三十年房子,嚐到住屬於自己的新屋子,一家人欣喜的心情不想可知。然而眼見著三個兒子,一個接一個到了讀書最花錢的階段,又開始要繳房屋貸款了,他妻子也是個窮怕的人,一心要多賺幾個錢,仍舊在永靖鄉從前的工廠上班。一大早出門,晚上九點鐘回到家算是正常的;一個月起碼有半個月要加班,往往夜裡十二點左右才得回到家。因而,家事幾乎都由余泰然包辦,每天總是累得筋疲力竭的。

      他固然不像其他的同事,每天降下國旗,放走學生以後,還要回到辦公室參加「夕會」,能早個二三十分鐘離開。但本來吃過飯,可以躺在澡盆裡痛快地泡個澡;到小客廳攤在沙發椅子上,看看電視,讓緊繃的神經鬆弛一下的,就為了這勞民傷財的「長泰演習」,一輪到值夜,做好飯得像新兵訓練時期,吃「戰鬥飯」,洗「戰鬥澡」,然後一分鐘也不敢怠慢,趕來和值日老師辦理交接,要在辦公室裡,待到十點鐘以後,再到值夜室裡,睡在那張臭味燻人的床舖上,煎熬到天亮,又匆匆忙忙趕回家,吃過早餐,又再匆匆忙忙地,趕回來學校上班……

      余泰然趴在辦公桌上,腦筋迷迷糊糊的,心裡嘀咕不停。一會兒,忽聽到一陣腳步聲,他抬起頭,發現「保防秘書」,沈姓教師對著他點頭,已經走進了辦公室。余泰然一向和這號人物,沒有什麼話好說的,於是便起身走到牆邊,沿途找來三本雜誌。

      沈姓教師個兒不高,臉龐肌肉繃得很緊,五形並沒有特別值得一提的。不過,在王輝培介紹他時,余泰然第一眼就有第六感:這種面相的人,屬於生性刁鑽、擅長八面玲瓏,是俗話說的「笑面虎」,踩著別人的屍體「向上爬」,毫不心軟之輩。

      沈姓教師隔著兩張辦公桌,默默地在余泰然的對面坐下,伸手把幾本「長泰演習登記簿」、「長泰演習來賓登記簿」,以及「學校日誌」等拿過去,逐一翻閱簽名。一會兒開口說:

      「沒有什麼特殊的狀況吧?」

      「嗯。」

      「余老前輩,我有些事情想要和你溝通溝通。您可不可以……」

      余泰然抬起頭,注視著沈姓教師,對方臉上呈顯一絲不自在表情,頓了好一下,再說:

      「您不要那樣子給校長難堪嘛。他已經對我說過好幾回了,他非常尊敬您。他還說,他每次發脾氣,也不是針對您的,您動不動就那樣不給他面子,讓我非常為難……」

      「喔,您是指幾天前,我為了被申誡一事發怒,還是為了不讓他動輒罵人呀?乾脆一點,您就明說好了,不然我不知道你的意思,要怎麼回答你呢,到底是為了哪一樁,讓您覺得為難呀?」

      「沒辦法呀,我是保防秘書,上面交給我的任務,就是要維持學校和諧,鞏固領導中心呀……」

      「喔,你是要大家忍氣吞聲,任由他一個人耍威風,愛怎麼罵就怎麼罵。這樣子就會團結和諧,你覺得對嗎?」

      余泰然停下來片刻,淡淡的笑了笑,再說:

      「如果為了這件事,個人的見解,你應該勸勸校長:別動不動就使性子罵人,這才是維持學校和諧最起碼的做法。」

      「唉呀,我已經不知道勸過他多少次了。據學校許多老同事說,大家都知道他這點毛病。平時對人還是很不錯的,只要坐上辦公室那個位子,就會不由自己的罵人。他自己也知道這個毛病,就是改不了……」

      「喔喔,」余泰然忍不住出聲笑起來,接著說:

      「說實在話,我這個性子也是天生的,衝動起來,不管天不管地,也一直想改,幾十年了,始終改不了……就拿這一次,捅所謂『論語教學實驗』的馬蜂窩為例吧,誰不知道民不與官鬥的道理呢?明知道擋人才路,弄不好,到頭有可能自己一個人吃大虧。但是……嗨,這正是俗話說的:江山易改,秉性性難移吧?」

      「就是啦,校長的年紀那麼大了,要改不是很容易的。大家互相互相,總務主任他們都可以忍……唉呀,您為什麼就不能忍一下呢?」

      「噢,這可能是各人的神經細胞不太一樣吧。坦白說,我沒有總務主任他們那種修養,如果太勉強自己,肯定會少活好幾年的。您對於我,聽到校長歇斯底里罵人時,整個心臟都快要爆炸似的難受,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的……」

      「希望你不要這樣子嘛,其實是你對校長的誤會太深了。他對你也是很不錯的,怎麼會故意害你呢。你看,全校就只你一個人不參加夕會,他也不算你早退。我問他,他還說你回家比較忙,是特殊情況。還有,幾十位同事中,一有機會就優先考慮到你,像去年教學組長出缺,他就讓你當了,對您還不好嗎?」

      余泰然點點頭,心想終於進入正題了,便淡淡的說:

      「沈老師,您今年大概還不到三十吧?我出來教書都二十九年足了,先後服務過四所學校,從來直來直往,絕對不會先招惹同事的,包括校長。我今天就一次跟你說個清楚好了:夕會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規矩,現在是什麼時代啦,所謂時間就是金錢耶,大家忙得要死,全台灣各學校早就改掉夕會啦,難道你會不清楚嗎?

      「他的腦筋糊塗,還活在日據時代,高高在上的官僚心態裡——許多學校降旗時連排隊都免了!聽到唱國旗歌,大家就地立正,國旗降下來了,學生自動背書包去排路隊。除了輪到路隊管制,以外的老師自由下班,難道你不知道嗎?你不要搞錯了,我是個十分守本分的人。這件事,倒是校長頑固到不近情理,你應該站在同事的立場,尤其是替那班女同事想一想——她們回到家,還有一大堆家務事在等著呢!

      「勸勸校長吧,連蔣總統都說,時代不同了。至於代理教學組長一事,你以為我很想當嗎?不會吧,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其實你心裡應該相當清楚。你還年輕,你有你的立場,我有我做事的原則,相信你必定看過我的安全資料了,希望今後大家能和平相處……」

      「你不要倚老賣老!」

      正當余泰然說著站起來準備去關窗戶時,沈姓教師突然大聲叫起來:

      「你要明白自己是什麼身分!」

      「什麼叫做倚老賣老呀?」余泰然轉過身,一臉嚴肅面對著沈姓教師,一會兒說:

      「我是被太陽曬老的,沒什麼好賣的!你自己說,我是什麼身分呀——我領有教師執照,是百分之百合格的國小教師;資歷方面嘛,曾代理過教學組長,今年是饒平國民小學,五年甲班的班導師……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你還有哪些特殊的名堂,需要提醒我的嗎?快點說啊,不然我要過去睡覺囉……」

      沈姓教師微微動著嘴唇,半天不出聲。

      「欸,」余泰然故意等了好一會兒,再接下去問說:

      「你今天來對我說這麼多話,到底是為了什麼呀?如果你對於我平日的發言不服氣,可以在開會時當場站起來,當著全體老師面前,替校長辯護呀!

      「哦—,我明白了,因為我準備報復整我的人,你今天是特意來警告我的——我是個『列管份子』、安全資料全用紅筆寫的,而且資料還特別鎖在縣政府,『人二室』的鐵櫃裡。這次我給教育局捅了那麼大的樓子,讓縣政府的政風、安全單位很沒面子,申誡一次已經算是很便宜了,你們手上還有尚方寶劍,隨時可以用『不適任教師』的名義資遣我,所以我以後要安分一點,對不對呀?

      余泰然說著又等了片刻,沈姓教師楞楞的看著他,余泰然突然變了臉色,一手指著他說: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告訴你,這種話早就有好幾個小癟三對我說過了,還輪到你來威脅我嗎?

      余泰然說著去閂好辦公室所有的窗戶,以及一邊的門,走回頭,拿起桌子上的鑰匙。沈姓教師還呆坐在椅子上,余泰然站在他對面等了一會兒,說:

      「欸,已經十點多鐘了,如果你不回家,晚上辦公室就交給你看囉。請馬上在我名字旁,加簽個名,我要過去睡覺了!」

      沈姓教師終於站起來,低著頭離開辦公室。

      人生最難以撫平的痛楚,不在於肉體遭受折磨,而是心靈長期被咀嚼!余泰然心裡氣憤憤的唸著。他是個有二十幾年黨齡的老國民黨員,直到現在,還心不甘情不願的,按月交黨費,居然在國民黨政府的統治下,被界定為「列管份子」,乃至於個人的社會價值,也不是因為自己的作為,而是隨人暗中描寫,內心之痛,豈是一般人所能想像的!

      余泰然又想起三番兩次,冒性命逃到香港,陰差陽錯考上了「特師科」,滿心不願意的當個小學教師,也只好認了。居然只因曾「在淪陷區居留過」,被台灣警備總司令部,當「共諜匪嫌」,傳去交代歷史,遭受學校的所謂「保防人員」、縣政府的「保防督學」,動輒威脅,叫他要「乖一點,否則將以不適任教師,將他資遣……」

      而他為了要養一家人,莫不行事小心翼翼:準時上班下班、按照日課表,一成不改上課,連各種所謂「保防演習」值夜,別人或許會待到半夜偷溜回家睡覺,他也寧可忍受那床鋪、棉被等種種臭味煎熬,捱到和值日老師辦妥移交手續,才敢離開……

      余泰然自然也清楚:沈姓教師才當上「保防秘書」不久,或許尚未去縣政府的「人二室」詳細閱讀有關他的大堆「安全資料」,並不知道他已明瞭自身處境,所以才會不自量力以為可以威脅他。

      余泰然早已知道,自從當年一踏上台灣這塊土地,「安全資料」就如影隨形跟著他,他已是個「被槍決了政治生命」的人物,不管在任何職場,都不會有升遷的機會。

      沈姓教師走了,余泰然鎖上辦公室,心裡唸叨著走進值夜室。

      「夕會」是日據時代的規矩,即每天降旗以後,等到學生都放學回家了,全體老師再回去辦公室。如果校長有事情交代,當然要聽他講完,即便沒事情,全體老師也得端坐著,等到校長站起來,扯高調門問一聲,「大家有沒有事報告,沒事散會!」然後所有人員才得回家。這個規矩早在二十幾年以前,各校就先後取消了:每天降旗禮完畢,除了負責路隊管制的教師,各人自由下班。只有饒平國小,由於王輝培的堅持,至今仍維持這個規矩。

      饒平國小在縱貫公路旁,車輛來來往往,每天學生上、下學時刻,路隊管制是個大陣仗,時間特別長。余泰然一到饒平國小,當天便要求比照其他學校,取消夕會,有事情等明天朝會才一起說。但王輝培不同意,於是余泰然便一個人,「自己取消」了。第二天升過旗,王輝培把他叫去校長室,說要記他早退。他表示可以,但要在「早退」章旁,加註「學生放學以後」,或者「沒有參加夕會」。

      許多校長--王輝培當然也不會例外--都單獨設一本簽到簿,擺在校長的辦公室裡,方便自己隨意簽到,人一天到晚在外面幹什麼,誰都不知道。余泰然同時要求王輝培:必須公開自己的差勤,不管公差或公出等,至少要在辦公室的「每天行事曆」寫清楚。王輝培當然不會傻到給自己找麻煩,因而,全校就只余泰然一個人,不必參加「夕會」。

      去年姓紀的教務主任,為了準備退休,向省立醫院取得診斷證明書,請長假。由教學組長升「代理教務主任」。開學時,王輝培叫余泰然去校長室,說要提拔他當「代理教學組長」,他一口回絕了王輝培。余泰然直覺地認為,組長是不必經過「甄試」的,讓誰當是校長的權力。而他已經教了幾十年書,無論能力、資歷,都足以擔當任何職務,王輝培竟然叫他當「代理教學組長」,是故意要羞辱他。

      後來,李南生為此事特別去找他,說有多位級任,希望他接下來,那怕一兩個月也好。理由是:只有他代理教學組長,才有可能打破陳規,合理編排科任的任課科目。余泰然認為有道理,於是便接受了。他排自己教六年級的「自然科學」,三、四、五年級的自然科學,排給年紀輕的組長。幾位年紀比較大的組長和主任,都教社會科。

      他當然不會傻到先徵求他們同意,而是直接拿給王輝培批准,發表後大家都沒說話。級任絕大多數是女性教師,見面時莫不面帶笑容,向他表示感謝。

      李南生說沈姓教師,是王輝培特意找來的「打手」,余泰然一點也不懷疑——從前,「人二」特務單位,安插在學校裡,監視教師的所謂「保防人員」,也就是被人稱為「抓耙仔」的,到底是哪一個人,還需要憑感覺猜猜,現在不但公開身分,而且地位提升一級,叫做「保防秘書」,授課時間比照組長,在教育體系裡,特務儼儼然已經是「編制人員」了。據說,不久將要改稱「安全維護秘書」,授課時間比照主任。

      任何人只要被暗地裡記上一筆,類似:言論、思想有問題的話,就一輩子「教師」當到底,嚴重點的,還可能成為「匪嫌」,得到「警備總部」接受盤查,因而此輩的權力,不可謂不嚇人啊!

      號稱自由祖國的今日台灣,竟然落到神聖的校園,也由特務份子統治;教師被視為危險份子!余泰然心裡非常清楚:沈姓教師剛剛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一定會在「黑資料」裡,再加點什麼料報復他。但他相信總有一天,沈姓教師會發現:他早已「過了警總的堂」,是個債多不愁,連保防督學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5)

余老師大鑑:

      奉交下     台端本(七十五)年九月三十日致     部長函已悉。

      關於     台端因陳述彰化縣政府試辦國小論語教學實驗,遭受處分一節,經與該縣縣政府聯繫,據稱係依該縣獎懲委員會開會決定辦理。       台端關心教育,多所建言,實令人敬佩,但因過程問題而受處分,誠始料所未及,個人除感遺憾外,願致最深之慰忱,並盼日後仍能一本熱愛教育之衷忱,繼續在崗位上努力和奉獻,特此函復

順祝

教安

李部長敬啟:

      再次煩您,乞望恕罪。

      所謂「槍打探頭鳥」,在您英明領導下的教育界,可能成真嗎?假如今日教育界的中、小學教師,只能當一隻縮頭烏龜,任由教育行政人員擺佈、耍弄,才能保平安無事,您能接受嗎?

      卑職十分意外地受到「申誡」的懲罰——至少我自己的感覺!

      卑職兢兢業業,服務於國民小學教育將近三十年來,曾得到多次記功、嘉獎等等的獎勵,還從未遭受罪罰。這次受到「申誡」恥辱的唯一原因,就是於今年二月二十六日,卑職鼓起最大的勇氣,給您寫了一封信:大略指出彰化縣許多年來,施行所謂「論語教學實驗」,不合法、不合學理,造成彰化縣各中、小學在教學上,課程取捨困難等諸多弊端。而今事件已在彰化縣內,引起包括縣議會議員、教師、以及媒體等討論,相信是非公道,最後必然會有定論。

      而彰化縣政府就在這個時間點(九月十六日),簽發對卑職的「申誡」命令。所持的理由是,「越級向教育部陳述論語教材及教學意見,不循行政體系,核有不當」。罪例牽強、敏感時機為之、促不給下屬申訴機會、官僚蠻橫,欲加之罪昭然若揭——我自己的感覺是如此,未知部長您作何評論?

      卑職不敢妄自推斷,其所以甘冒公眾誹議、官箴掃地之目的為何——是否欲藉此達到「殺雞儆猴」;遂其繼續謀取權位與暴利?但卑職因此內心產生若干疑問,懇請部長您,以長官及長輩身分,撥冗賜以教誨——

一,何謂「遵循行政體系」陳述?正式經教育廳及教育部核准,推行「論語教學實驗」幾年來,卑職已經記不起曾多少次,在校務會議、教師朝會等,公開要求校方將民情反映給彰化縣政府、教育行政當局,檢討並公佈「論語教學實驗」的成效,提供教育部,作為是否要全面修訂國民中、小學,國語課本內容作依據;也曾多次私下向「教學組長」抱怨,彰化縣政府教育局,將「論語教學實驗」,無限上綱的結果,已造成師生教與學兩方面,時間分配紊亂、壓力巨大、精神上不堪長期承受的痛苦,但全無回應。

試問,身為實際執行「實驗」,最基層的教育人員,對教材、教法等有不同的見解,在會議上公開提出自己的看法,不算是「循行政體系」嗎?

卑職在輿情無法上達的情況下,想到該「實驗」,既然經教育部核准,才「越級」給您寫封信,實出於不得已也,何罪之有!

其次,討論「教材及教學意見」,若一定得「循行政體系」,那麼,卑職曾花了不少時間,研究現行國語課本,寫了將近八千字(已發表的達四千多字),包括指陳課本內容的思辨觀點錯誤、修辭等等多有不當,並提出個人的刪修見解,是否也構成「不循行政體系,擅自公開給媒體」之罪呢?

再其次,卑職是用個人的名義,向部長您個人陳述地方的教育亂象而已,能算是「公文」書嗎?如今卻被硬說是「越級陳述」、加以懲罰,合法、合理嗎?

二,現行國民小學的「國語課本」,依照國家教育法規——「中華民國國民小學課程標準」,配合授課時間,編了二十四單元,而全國獨獨彰化縣教育局,一個三級的地方教育機關,擅自將十六單元「論語教學參考資料   」,定為「必授教材」,且每課附加兩篇「論語故事」,並規定學童極其繁難的作業、列入月考、期考;將成績定為教師獎、懲;校長年終考績,學生獎勵的依據!

彰化縣教育局的一切作為,違法已經非常確定——嚴重踐踏「國民小學教育目標」,擾亂正常教學在先,又違法懲處卑職於後,教育部不用負責任嗎?

幾年來,彰化縣內的國民中、小學教師,對教育部門的積怨,輿情早已呈現於社會,是誰都無法否認的,難道與教育部的「核備」無關嗎?

三,且看彰化縣教育局是用什麼樣的態度,面對其屬下以及社會輿情呼籲的:今年二月初,也就是每學期開學後不久,在例行的「校務會議」上,卑職公開指出:「論語教學實驗」,就從教育部核准算起,也已經四年多了,必須檢討,說明「實驗」的結果,向社會大眾交代「實驗」的成效,提供教育部,作為是否要全面施行的依據。理由是:放眼古今中外,絕對沒有為實驗而實驗的先例;而教育部、台灣省政府教育廳,放任彰化縣政府教育局,把彰化縣一縣的兒童,當成白老鼠繼續實驗下去,尤其不公平!

卑職相信,當時的發言已引起不少同事共鳴,因而消息傳到各報派駐北斗地區記者的耳朵裡,中時及聯合兩家民營大報,才會於三月三十日同時發表,採訪教師及家長等的綜合報導。其中一報主標題為:論語「莫測高深」;副標題為:學童「大惑不解」、講授如同「鴨子聽雷」。其所敘述受訪者的見解,基本上和卑職上次(二月二十六日),給您信的觀點如出一轍!

      在社會輿論的壓力下,教育局終於一次發出四份問卷。問卷範圍包括針對:級任教師、學生、行政人員、家長,也才有八月五日(暑假期間)的所謂「成效檢討會」。

      但,問卷的結果未曾公開於媒體。「成效檢討會」上是否公佈問卷的各項數據,教育局發給各國民小學的書函中,亦沒有提及。據公文上說,參加「成效檢討會」的,除了國小校長代表、主任、「論語教學成效研究小組(縣政府自己人的)成員」外,還有教師代表。

      卑職十分懷疑,彰化縣政府是否真心檢討?最簡單不過的理由:既然是「檢討會」,當然要聽正、反兩方的意見。固然媒體的報導並沒有指名道姓,但卑職有理由相信,教育局的官員必然清楚,記者所報導的內容,大都是卑職說的話。「教師代表」總該有三幾位吧,最有資格當「教師代表」、參與「檢討會」的自然是卑職了——沒有反對派出席的「檢討結論」,怎能服人?

      更令人無法想像的,面對非常的社會輿論壓力,這種分明強姦民意的「檢討結論」,居然能通過「縣長核准」;教育廳以「75,8,20教語字第七五一七六號函」,明令同意繼續實驗!卑職魯鈍,無法判斷箇中玄奧,但極願意相信,彰化縣那個權與利結合的集團,背後至少有一位,比縣長、教育廳長,官位更高的有力人士!

      最後,卑職斗膽請部長以長官、長輩身分,不吝賜予教示:處身於當今只有政治權力,不問是非公道的社會中,身分卑微的小學教師們,對於教育方面產生疑惑,將如何自處——假裝糊塗,奉「明哲保身」為金科玉律,就難免違背教育良知的煎熬、自我糟蹋「為人師表」的人格!尤其面對學生,當講到諸如孟子、文天祥等先哲、先賢,正氣凜然的文章時,又要如何拿捏,才不至於情怯而羞赧臉紅呢?

唐突之處,伏望寬恕,敬請大安。

彰化縣饒平國民小學教師余泰然敬上

中           華           民           國         七         十         五         年           九         月       三       十       日

      余泰然寫信「請教」李部長,經過將近一個月,終於接到教育部的覆函。署名的是方炎明先生,特別以(專供公務使用)的「教育部用箋」,並加蓋私章。全文短短才不過一百七十多字,但余泰然讀過以後方才解悟:先前的推測也未免太自以為是,話也說得過頭了些。

      方炎明先生可以代表部長覆函,余泰然相信其層級必然相當高。依他的經驗,一向高層給小學教師的書函,開頭在姓名下加「教師」或「先生」就夠客氣了。方炎明先生竟然用「余老師大鑑」,令他實在有愧不敢當之感。另外,他想起先前誤會教育部,有意教唆教育局懲罰他,以致充滿恨意,下筆時情緒激動,滿紙不敬言辭,相較方炎明先生語氣溫和,態度誠懇,關心、鼓勵,愛護下屬之情躍然紙上,一時竟慚愧得很。

      詳細比對過兩信,余泰然內心既感動又感慨。想寫封信向方炎明先生道歉,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才好。但他已經肯定,想要向上級「申訴」、討回公道,乃絕對不可能的。只有透過媒體,訴諸民意公論,將是非黑白公開全台灣。讓更多人瞭解:彰化縣政府有個官商勾結集團,違反法律、糟蹋國家的教育體制、欺壓中、小學教師、假實驗之名,強迫推銷、牟取暴利、盤剝彰化縣民,而且將永無期限!  

      他深信,於今日民主潮流風起雲湧的台灣社會,關心教育文化、有正義感的,也還是大有人在的!

(6)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是正直人士,責備自己錯怪對方,或者怒斥小人胡亂揣度自己,最常用的一句成語!意含著:不可以以自己的想法,隨意加諸對方。很不幸,正人君子天生就有『盲點』——時刻提醒自己,謹記此一教訓!而小人偏偏就具有常人所不屑的特質:只知利害、毫無羞恥心、但求達到目的,無所不敢為!所以,正人君子便常常吃小人的虧,更要命的是,還老忘記吃虧的教訓……」

      等待教育部答覆那段日子,余泰然都沒忘記,時爾站起來發發言,提醒「校長」,不要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他為被申誡一事弄得心情非常壞,連日常作息都給搞亂了。他要王輝培在他未出手之前,也成天提心吊膽,不能安穩過日子。接到教育部覆函第二天的朝會,余泰然再度站起來,先將方炎明的覆函全文唸一遍,然後語氣淡淡地,繼續談自己的感想。

      「我由衷地相信,處理我給教育部長陳情書的方炎明先生,不是有意害我的。我肯定他是位傳統的讀書人,正直的君子,如假包換的知識分子!他只是單純從法規與學理的層面,看待我對整個事件的陳述,換句話說,他錯在不該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這情形與我當初,寫信給教育部長的心態一樣,並沒有想到「論語教學實驗」,其中藏著多麼大的政治、經濟利益;一旦取消了,會切斷了許多人的官路、財路。所以,我被申誡,方炎明先生被我錯怪,都是無妄之災!

      「但是希望某些人士,千萬不要以為事情至此已經畫下句點了。請不要忘記,我雖然沒有政治權勢,赤手空拳,但我有一支筆!更重要的,俗話說『除死無大事』,我老早就是一個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人。今天在這裡,我先說個十幾年前,發生在我們彰化縣,還有許多人沒聽過的真實故事,保證大家聽了,一定會有很特別的感想:

      「我讀特師科的學校,有位蔡姓同學,現在當彰化縣的縣議員,叫什麼名字,想必用不著我再多費唇舌了。他落拓潦倒的時候,由朋友帶著去茶室應徵保鑣。茶室的老闆見他的個兒又矮又小,問他憑什麼可以當保鑣?他毫不猶豫的,一手拎起旁邊的大茶壺,另一手五根指頭,插進燒得紅通通的『煤球』裡,把煤球抓起來說,『就憑這個!』

      「煤球是什麼東西,有人到現在可能還沒看過——煤球就是從前台灣家庭還沒有瓦斯燒的時候,用煤渣加工的燃料,樣子有點兒像現在裝奶粉的罐子,中間滿滿都是圓洞洞,是專門賣給城市人煮飯、燒茶用的。一旁的人見到他五根指頭直冒煙,趕忙把煤球打落地,老闆馬上吩咐人帶他去療傷,錄用了他。

      「我自己也有個生死一髮間的經歷。在學校裡我從沒說起,大家當然也不可能知道。今天我就一併說說,好讓大家更進一步瞭解我這個人:民國四十六年的農曆大年初二,我親自操著一艘小帆船,和十一位朋友偷渡去香港,半途中,小帆船被共產黨的民兵用『漁炮』炸得稀爛,而人僥倖沒被炸死;也沒被鯊魚啃掉!但從那天起,我就認定每過一天,都算是多活的。到今天算算,已經整整多活了二十九年,夠了!

      「在這裡,我要煩請校長大人,轉告莊耀青一夥:別高興得太早,以為申誡了我,達到嚇唬所有小學教師的目的,就可以高枕無憂,繼續壓迫、剝削彰化縣人了!請你務必告訴他:現在才是真刀真槍、戰鬥時刻的開始——我一定要鬧翻教育局,把他們的醜態、惡行,公諸全台灣社會!讓全體台灣人民都知道,一起來討罰貪官汙吏!非達到目的,絕不罷手;縱使粉身碎骨,絕不後悔!希望你要快一些,去告訴那個姓莊的,早點準備著才是呀,因為那一刻不知道何時,但是可以很肯定,必然會發生的!」

      余泰然說完倏地坐下去,雙手搭在桌子上,一臉嚴肅地平視正前方。一如往常,王輝培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望著他。教務主任隨後宣佈散會,大家小聲地議論著離開。

(7)

      「欸,你打算要怎麼鬧呀?」

      升過旗,余泰然隨學生進入教室才一會兒   ,李南生來到他的教室。

      「這個你還用得著問嗎?既然連教育部都無能為力,除了靠自己,還有什麼法子!一句話,我要給那班狗官鬧個大新聞,鬧到天翻地覆,看他們的能耐到底有多大!我就不相信,現在這種時機,他們還能掌控全台灣所有的新聞消息。包括學校裡幾個小官僚、大壞蛋,我一個都不放過!這一回我已經橫下心了,你相不相信,王輝培非去吃牢飯不可!」

      「你沒有想到給國民黨中央寫封信呀?」

      「寫信給國民黨中央?你相信國民黨會關心黨員……哼,在我的心目中,對國民黨的高官而言,黨員祇不過是他們升官發財的墊腳石罷了!算了吧,告訴你也沒關係,我早就想退出國民黨了,祇是怕連累到孩子,才忍耐著繼續交黨費,隨那班傢伙拿去吃喝玩樂、當升官發財的本錢的!」

      「我聽不懂,你退不退黨,和你的兒子會有什麼關係嗎?」

      李南生是個善良,個性非常隨和的人。他的朋友士、農、工、商無所不包。尤其一些做粗活的,特別喜歡上他家,毫無拘束地喝茶聊天,盡情說笑,偶爾還喝起酒來,興盡人散時,經常滿茶几煙蒂、花生殼等亂七八糟,令同為教師的妻子很受不了。余泰然還曾為了此事,給他們夫婦倆扮過和事佬。

      「你真的連這一點都明白?虧你還在軍隊裡幹過輔導長呢!如今,想在國民中、小學混個主任,都非入黨不可;當警察要查祖宗八代……如果留下退黨的紀錄,對我幾個兒子的前途,沒有影響嗎?」

      「喔喔,我沒想到這一點,你的顧慮很有道理。」李南生連連點頭,同時說:

      「不過,你也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說國民黨會關心黨員,告訴你,國民黨最在乎的就是選舉。彰化縣長國民黨連選連敗,你可以設法把論語教學實驗,和教師及彰化縣民的民怨,兩件事牽扯在一起,寫封信給中央黨部的『組織工作會』,我相信這麼一來,他們就會重視了。

      「你千萬可不要以為,縣長是黨外人士,國民黨就沒有辦法耶:現在的縣議會,還牢牢地控制在國民黨手上,如果中央黨部有心處理,只要透過縣黨部,施壓給教育局長,以及各區黨部,施壓給縣議員、各校校長,對於國民黨中央而言,要取消彰化縣的論語教學實驗,絕對是小事一樁!」

      「喔喔,」余泰然點點頭,半調侃說:

      「你李老師還真不愧是政治作戰學校出身的,對於國民黨的地方黨部,以及黨、政運作的種種手段,比起我這個老國民黨,還要內行太多太多了……」

      「好了,好了,我頭一節有課,要去準備一下。我給你的建議,希望你認真考慮考慮,不然你一個人,有什麼辦法對付莊耀青一大班人呢?」

      「你等著瞧好了,我有絕對的把握,但事先不會告訴任何人,包括你。」

      余泰然跟著站起來,送李南生到教室門口,說:

      「這事,我對國民黨不會抱太大的希望,因為其中牽涉到許許多多的政經利益——希望你的腦筋也還是保持清醒點才好。你想想,在中央黨部的黨官心目中,相對省主席等等,我們是什麼身份呀,不要笨笨的,寄望國民黨的黨官,會為了一個小學教師,去得罪權勢正隆的高官!但這次你的建議,我完全接受,而且今天回家馬上就動手,資料不怕多,越多出手才越有力量!」

      李南生動著嘴唇,好像要說什麼話的樣子,余泰然趕忙推他離開教室。

(8)

      等待的時候,總感覺日子非常緩慢,但過後卻又覺得,好快好快似的,轉眼七十五學年度,又已經過去了。暑假期間的一天,余泰然吃過早飯不久,在小客廳裡靠著椅子,邊喝茶,順便看電視殺時間。李南生忽出現在他家的門口,臉上帶著異於平日的笑意,令余泰然有點意外。他站起來同時埋怨說:

      「都是你,給我出了個餿主意,拖得我有氣無力的。我不要再等了,還是按照自己的計劃,乾乾脆脆,馬上就大幹一場!」

      李南生仍然一言不發,進門笑得更加得意,余泰然被他笑得有點糊塗起來……

      李南生建議余泰然寫報告給國民黨中央,他固然抱著存疑心理,但想到,在當今的政治社會情勢下,扳倒王輝培易如反掌,而欲使莊耀青一班人,放棄龐大的政、商利益,除了採取劇烈到,自己無法掌控,幾可以「驚天動地」一詞形容的非常手段,也只有靠國民黨了。

      以余泰然的黨齡論,已可以算是相當「資深」的老國民黨了。他曾經給國民黨中央的「組織工作會」,寫過好幾篇,論述改進黨務工作的長信。而且,有一次得到了很特別的重視:組織工作會除了肯定他的建議,還責成他所屬的彰化縣黨部、區黨部,依照他的建議,煞有介事的忙了一回——固然只是虛應故事一番,不過一個小黨員的建議,竟然驚動到中央黨部大費周章處理,余泰然相信,中央黨部組織工作會的官員,對於他的名字,應該還有點兒印象。

      余泰然曾去接受「戰地黨務」訓練,結業時,訓練機構發給每位受訓黨員,一本叫做「戰地政務幹部社會調查工作手冊」。民國六○年代末期,警備總部強制「凡曾居留淪陷區」的人,必須向警備總部報到、接受詳細盤問,寫自傳,填寫切結書、保證今後不再替共匪做事等,當時他也曾寫一份報告,向有關單位投訴,也同時寄給了,化名「張力行」的,戰地黨務訓練單位。

      他那份報告固然惹來更大的麻煩,但過不久卻接到「張力行」一張請柬:邀請他到彰化市,一間頗有名氣的餐廳,參加當年度的「中部社調幹部聯誼會」。他自受訓以後,除了寫那篇語氣激動、罵人的文章,從沒有寫過一個字的社調報告,突然被邀請去參加「中部社調幹部聯誼會」,心裡頗感覺有點怪,起初一直很拿捏不定,要不要接受邀請,後來由於好奇心的驅駛,還是如期赴會去了。

      那天,主辦單位把整層樓都包下來了,擺了十幾桌。余泰然進場時,先到的已經有好幾十人。氣氛熱鬧異常:每個人大大的胸花下,掛著錦旗形狀、金光熠熠的紅色紙卡名牌;手拿一份禮物,笑臉盈盈的到處轉,與熟人握手打招呼、寒喧……

      余泰然簽了名,也得到一份代表榮譽的禮物。他把胸花、名牌別好,然後想找個熟人殺殺時間,但放眼偌大一個餐廳四望,滿滿人頭,竟然都是陌生面孔,便也只好隨意找張椅子坐下。他一直低著頭,心裡胡思亂想著:揣測社調幹部集會,是何目的。不知道經過多久,好容易坐上席一桌,有位青年人站起來,宣佈宴會開始。

      余泰然默默地吃起來,只在同桌一次共同敬酒時,舉了一下杯子。大約經過三十分鐘光景:菜上過六、七道的樣子,一位相貌相當斯文,五十歲上下的男子起身。主持人稱他為「畫家將軍」,請他向大家講話。余泰然心裡嘀咕著:那種從嘴皮子說出來的應酬話,不聽還好受些,早知道,大老遠坐一個多小時車,跑來吃頓飯,他才不要來呢!

      「畫家將軍」說完話,全場熱烈拍手,余泰然一手拿著筷子,也跟拍了幾下。一副天生親切長相的「畫家將軍」,滿臉誠懇笑意,樣子還真像是位文化人。他接著輪流到各桌敬酒,每到一處,那桌子的人,都趕忙站起來,然後他就隨口說幾句,諸如:「為了社會安定,大家辛苦了」什麼的,自然都是應酬的詞話兒。一群人終於來到余泰然一桌,「畫家將軍」照例感謝大家一年的辛苦,但注視著余泰然胸前的名牌一會兒,竟然特別上前,握住他的手說,「魏先生的大作我拜讀過,說得很有道理,我們已經交有關單位參考……」

      所以,余泰然相信:「大作」事件雖然已隔多年,但所有紀錄,應該還保存在檔案裡。

      接受李南生建議當天,余泰然抱著不妨一試的心態,吃過晚飯便把有關的資料拿出來,花了好些時間,從頭再詳細讀一遍,然後按照來往日期,逐一記下可供利用的段落:光是初稿的架構,就花了一整晚,寫成後刪刪修修的,弄了快三天,總算把信寫好:內容除了根據教育部、教育局等來往文函論述一番,也把李南生,對縣長選舉影響的說辭,帶了進去。

      但讓余泰然最傷腦筋的是騰寫。對於他來說,要抄好兩封三四千字的長信,可比得上挑千百斤重的擔子。從學生時代,他就不怕「寫作文」,只怕「抄作文」。可能他生來就大腦神經敏捷,而手指神經,卻異常的魯鈍,相差過大,所以手老跟不上腦,是不打折扣的「眼高手低」之輩。每回任他再三警告自己「慢點,看清楚才下筆」,兩者還是不能協調一致,往往一篇三五百字的文章,總是無法避免錯落三幾處,重讀時又填補又改寫,弄得滿篇烏丫丫。

      有兩個小插曲,他一輩子都忘不了:讀初中時,有位教語文科的老師很喜歡他的作文,給他的分數總是最高的,但卻好多次對他埋怨說,「余泰然,你就不能耐心些,寫整齊一點嘛?」讀特師科時,有一次,坐他隔壁的同學,居然當面取笑他說,「你的字怎麼這樣難看呀?」

      尤其那時候的他,無意中給自己惹來半年多的煩惱,還遭到申誡,情緒低落、心情煩躁已經到了極點。一連抄寫了兩個晚上,撕掉將近兩本十二行紙,紙屑簍都塞滿了,才勉強抄好一篇,但字跡歪歪扭扭,愈看愈不順眼。後來,他想到原稿紙有格子,或許會整齊一些,於是換上原稿紙,抄寫時邊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搞到兩三點,眼見天都快亮了,還是一封信都沒抄好,只好丟下。

      第二天上班,他帶著稿紙去學校,請託一位字跡工整的同事,幫忙謄寫了兩份。他把一封寄給國民黨中央黨部的「組織工作會」,另一封寄給戰地黨務訓練的「特種黨部」。兩封信除了開頭的稱呼,內容完全一樣。

      但那兩封幾千字的長信寄出去,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年多了,結果情況令余泰然直覺得,連「石沉大海」都夠不上——石沉大海雖然不一定能激起多大的水花,起碼也會冒出幾個小氣泡吧。余泰然就情、理、法等,各層面詳細分析、評述,並列舉半年多來,所引起的社會輿論等反應,慎將其事的,請託同事謄寫,花了好幾天功夫才完成的那篇報告,國民黨的中央黨部、特種黨部,都無隻字回應。

      依照余泰然過往的經驗,國民黨的「組織工作會」,無論任何建議,至少形式上會答覆一下,只差說明繁簡而已。「張力行」不會直接答覆,起碼也要「交給相關單位處理」吧,絕對不可能置之不理的。只有這一次,兩單位都一點消息也沒有。

      另方面,余泰然強烈感受到:莊耀青集團最近雖然遭遇中、小學教師的強烈反抗,但因「論語教學實驗」的經濟利益實在太可觀了,還有不死心的跡象,甚至可能正不顧一切,拚盡全力作最後的反撲,企圖以政治權力,鎮壓小學教師。這從彰化縣政府教育局,於去年底,還曾強硬下達:75.11.14.彰府社教字第二六三二二號書函,向各國民小學催討「教學評量試卷」一事,便可見端倪。書函的受文者,當然只是各國民小學,而副本也只有「本縣教育局」而已。書函的內容是這樣寫的:

主旨:七十五學年度第一學期第一次論語學業評量試卷,未送學校請文到一星期內逕送本府教育局,請查照。

說明:

一,依據論語教學實施要點併入有關學科定期考查辦理測驗,試題份量約佔各該學科總分百分之十。並附解答,送教育局。

二,命題請注意下列原則:

(一)測驗題以是非及選擇為宜。

(二)測驗內容應重視生活實踐,不作學術深究。

如範例命題:

1.孔子說學了禮就可以在社會上生存。

2.孔子說不學詩也懂得怎麼講話。

不當命題   :

1、「子」曰(1兒子、2五子、3   孔子、4孩子)

2、「溫」故(1   微熱、2   複習、3熱度、4熱流)

縣   長         黃     ×     城

本案依分層負責規定授權

主管科(局處)長室主任決行

      而國民黨兩個黨部單位,處理黨員投書違反常情,又是前所未見。因此,余泰然根據種種跡象推測:莊耀青官商利益集團,在國民黨的中央黨部,肯定也有位高權大的人撐腰。俗話說,打鐵趁熱,他絕不能等到民氣被政治權力拖光了再出手,故此越等越不耐煩,幾次想放棄這個管道,然而李南生卻總是對他說:現象如此反常,更有必要再等一等。結果弄得他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緒十分煩倦……

      「今天看過報紙沒有呀?」李南生直透著神秘表情,說話時眉眼間的興奮表露無餘,一腳跨進門便拉高聲調說:

      「國父革命起義十次失敗都不氣餒,你這點挫折算得上什麼呢?」

      余泰然一時不明白李南生的意思,搖搖頭,只表示已經好久不看報紙了。李南生依舊笑嘻嘻的,人還未坐下,便從小口袋抽出一張剪報遞給他。同時表示,今天有幾家報紙的中部地方新聞版,同時刊登:彰化縣政府昨天召開全縣國民小學校長會議,已經作成決議,自七十六學年度起,停止實施「論語教學實驗」。

      這消息大大出於意料,令余泰然幾乎要跳躍起來,也顧不得給李南生倒茶,一伸手接了過去。看紙張的樣子,整段報導還是編排在「報屁股」,但標題還不小:國小推行論語教學,徒增老師學生負擔,「校長會議決議停止實施」幾個字,還特別反白,顯得非常醒目——

      ﹝彰化訊﹞彰化縣國小推行論語教學,因受到議會的批評,十七日在全縣國小校長會議中,經多數校長討論通過,教育局決定自七十六學年度起停止實施。

      本縣國小論語教學是自七十一年元月實施,幾經檢討修正,廢除作業簿,減少競賽,配合其他科目考試,教材不斷修正。雖然有人認為有繼續實施的必要,但亦有人認為目前國中、小學課程編排已夠繁重,論語教學徒增學童課業及教師工作負擔,又教材內容文字過於艱深,讀本售價偏高,學生人手一冊視同強迫推銷,而於上次議會遭到議員質詢,為了決定國小論語教學是否存廢,教育局乃於昨日全縣國小校長會議中,提出三種方案供校長表決。

      結果第二方案,依目前形式推行,並依下列各點修正,﹙一﹚教師、學生人手一冊,將免費供應或由學生自由價購,售價以成本供應,(二)教材由十六單元,縮減為十至六單元,並配合中心德目以故事化、活潑化編輯,(三)教授時間配合科別,應載明,(四)是否列入考試範圍由教師自行決定,(五)是否配合藝文活動實施朗讀說故事等活動由校長決定,(六)實施年級為五、六年級。此方案與會的一百六十餘位校長居然只有六人贊成。

      第三方案由縣府編列預算印贈教師人手一冊作為補充教材,教師採隨機教學,學生除在校圖書室閱讀本書外,不再購買,也只有六十一位校長贊成。

      支持第一方案,將本縣歷年推行論語教學教材重新整理,轉省教育廳、教育部送國立編譯館選為教材,本縣不再另外施行,卻有九十六位校長贊成。

      因此,教育局決定本縣國小論語教學自七十六學年度起不再實施,惟教育局將把本縣歷年來推行論語教學教材及實施利弊加以整理,轉省教育廳、教育部送國立編譯館選為教材。

      「好,太好了!我寫一封信,無意中鬧得滿城風雨,但無論如何,終於替彰化縣的教育界,大大出了一口窩囊氣!今天這種結果,是我事先完全沒料想到的……」

      余泰然一邊看,忍不住內心的興奮,激動地叫好:

      「好,只要能扳倒莊耀青那個小人,彰化縣的教育得到解放,我吃點虧算什麼!好,太好了!」

      余泰然如獲至寶似的,細細地反覆讀了好幾遍,然後又重重地拍一下茶几,放下剪報,大嘆一口氣說:

      「嗨!真的太出乎意料了……這麼一來,莊耀青肯定當不成督學了,看他還能不能再胡作非為!我們彰化縣的中、小學教師,憋了好幾年的一肚子悶氣,總算可以痛快地吐出來了!」

      「欸,好奇怪呀,照理說,第一方案有九十六位校長贊成,就表示絕對多數了,還表決第二、第三方案,不是多餘的嗎?」

      「所以啦,起初我也覺得很怪異,反覆看了幾遍,這才恍然明白過來。想莊耀青一夥,當然不會心甘情願的,輕易將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吐出來的。你詳細看看,第一方案只是虛晃一招,幾句話簡單地帶過去。第二方案才是他們真正要的,因此不惜使用一大堆說辭加以申述、誘導,企圖減少校長們的反感。至於第三方案嘛,就是俗話說的『無魚蝦嘪好』!如果能通過,短期間內錢可能少搞許多,但只要莊耀青還能坐在督學的寶座上,繼續呼吆喝六,彰化縣政府教育局那隻政商勾結的大怪獸,就有異形還魂,隨時復活的可能……為什麼最後的結果,莊耀青會全盤皆墨呢,我猜想,一定有反對莊耀青官商集團的勢力介入。有點耐人尋味,難道真是國民黨暗中策動的嗎?」

      「你是怎麼推論的?」

      「你這個人,對某些事情的反應讓我不得不佩服,這麼簡單不過的道理,反而搞不清楚…,是不是又在裝迷糊啦?你想想,如果三個方案明明白白羅列出來,讓大家公開舉手表決,在莊耀青一夥的淫威下,有九十六位校長敢表示贊成第一方案嗎?剛才你也說了,既然絕對多數通過了,還需要表決第二和第三方案嗎?這分明是有心人,要讓出席會議的校長們,有自由表達意志的機會,也才更能名正言順地取消……至於採取什麼方式表決,你去問一問我們學校那位大記者就清楚了——那個滑頭的傢伙,我再也懶得跟他說話了!」余泰然望著李南生一陣,恍然大叫說:「哦,你可能早就有消息了,還故意耍我……」

      「欸,」李南生沒接余泰然的話,仍然一臉詭秘地笑著:

      「現在論語教學實驗已經確定要取消,也可以說你打贏這場戰爭了,你還要整他們嗎?」

      「那還用得著說嘛,到底這是兩碼子的事情哪!你說,如果你是我,事情鬧到了這個步田地,你會放過那班壞蛋嗎?喔,我被申誡懲罰,而貪汙、違法的人沒事,繼續當官,是非公道在哪裡呀?」

      「看樣子,總務主任的確沒參與,校長也很後悔,常常咳聲嘆氣對我說,他欠考慮,上了莊耀青的當,而紀主任已經退休了……」

      「我才不管他們呢!貪汙罪追訴期限是二十年,姓紀的如果有拿到錢,也休想一走了之!」

      「嗨!」李南生望著余泰然經過好一會兒,輕輕地嘆口氣說:

      「許多同事都說,你這個人非常難以理解,平常好好的,生氣起來非常嚇人,這回你恐怕真的會鬧得天下大亂了。」

      「一點也不錯,我有位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有他的父親,私底下常常批評我的個性太過剛烈,還笑我這個人是天生的亡命之徒!說如果我有幸和孫中山在一起,可能成為烈士、英雄;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可能上山當土匪,打家劫舍,據地為王;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但也是最兇狠的敵人!我經常想起他們這幾句話,覺得他對我的描述太傳神了,不愧是我的老朋友!

      「真的,我如今已經一大把年紀,的確也很想改一改,就是改不了。不過有時候想想,人生在世能有多久,可以糊裡糊塗地,隨著本性活一輩子,是禍是福聽天由命,也很好呀,又何必太勉強、假裝有修養,而內心卻又忿忿不平,那是多麼難過的人生哪!

      「論語教學實驗這件事,明明我是對的,鬧到最後,反而好像我是錯似的——居然還遭到申誡的懲罰,為了出這口氣,我是沒有什麼不敢做的!我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也不過就是買部小貨車,去當小販嘛!我這樣說,你還不明白嗎?」

      「喔喔,不等我了嗎?」李南生點點頭:

      「欸,不過我還是有點不明白:你要整倒校長幾個人,一封檢舉書就成了,但你一個人,怎麼能夠對付莊耀青一個官商集團呢?」

      「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是個天生的亡命之徒……」

      「你該不會拿刀去殺他們吧?」

      「不—會—!像莊耀青那種人渣,想要我余泰然和他同歸於盡,還差得遠呢!」

      「那你到底準備要怎麼搞哇,不能透露一點點嗎?」

      「不行,反正不會等太久的,你就耐心點,等著看好戲好了!」

      「嗨,我要回去了……」李南生嘆了一口氣,沉吟著說:

      「欸,你有沒有想到,寫封信給新任教育部長?現在校長會議已經通過決議,論語教學實驗下學年度就要廢除了,你有充分的理由,要求教育部還給你一個公道啊!」

      「你這個意見或許可以試試,但我恐怕沒耐心等太久了。」

      余泰然送李南生走出了門口,說:「今天我兩個兒子回家,和他們研究研究,先聽聽他們的意見,再作決定好了……」

(9)

      「真是一個大渾蛋哪,竟然用這種口氣回答我!」

      余泰然把兒子謄抄的申訴書找出來,和教育部給他的覆函擺在一起,越看越生氣,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起來:

      「這不等於對喊冤的人說——你去找劊子手,解釋好了……」

      其實,余泰然本來就非常懷疑,教育部能夠給他平反。理由是:前次向教育部申訴時,事態發展還不是很明朗,而且方炎明先生,顯然是想幫助他的,尚且被打了回票。而如今,「論語教學實驗」,已經過校長會議通過,決議廢止。莊耀青一夥人多年經營的龐大利益,就如俗話的:煮熟的鴨子飛了,恨死他乃是必然的。因而再度申訴的結果如何,幾已不想可知。

      另方面,他已經被這惱人的「論語教學實驗」事件,折騰了快一年半,忍住滿腹的怒火,好不容易才等到,足可向世人證明,真理是站在他一邊的時刻,很想趁勢,給那班貪官汙吏狠狠一擊,是凶是吉,快點兒做個了結,然後他可以了無遺憾的,離開令他厭煩了大半生的國民小學教書環境,去做點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再度申訴,沒把握又要等上好幾個月,反而拖垮自己的勇氣。

      不過,李南生一直希望事件能「和平」落幕的心意,他也是十分肯定的,因而李南生臨走的幾句話,使他一時又有些拿捏不定起來。

      余泰然兩個在台北市讀書的兒子,和他很有話談。偶爾他們回家,包括他的三子,父子四人坐在小客廳裡,每每可以從一件道聽途說的小事情,漫無邊際地攀談到遠古,又再繞回當今。話題隨時轉換:中外文哲史地、正宗邪教、封建迷信、神奇鬼怪、古典音樂、流行歌曲等等,無所不談。有時說著說著還爭辯起來,面紅耳赤,搬出書本尋找證據……最後都是余泰然發覺時間太晚了,「下令」散場。但他從來不跟兒子們,談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包括一年多來攪進「論語教學實驗」事件,遭受申誡等等,都未曾對任何家人提起過。

      自從報章上確定,全縣國民小學校長會議已經通過,決議取消「論語教學實驗」,余泰然的心情已經平伏了許多。李南生走了以後,他繼續興奮了一陣,忽又想起李南生的道理:冤有頭債有主,若進行強烈報復,會把某些的確不是他想報復的對象,一起拖下水,以致是否就此息事寧人,很是猶豫起來。

      當天晚上,余泰然便把有關的資料拿出來,要兩個兒子研究研究,看再次向教育部申訴,有無獲得平反的可能。兩兄弟大略看過所有資料,鼓勵他聽李南生的意見。兩兄弟認為:教育部起碼有行政疏失之咎,必然自問有愧於彰化縣民以及下屬。現在全縣校長會議,以絕對多數通過廢止,正好提供教育部足夠的理由,替余泰然平反,同時也給教育部自己,一個下台階。

      當時余泰然猶豫著,他的次子還提醒他,一個非常特別的理由:說現任教育部長相貌堂堂,五官端正,濃眉秀目,鼻樑高挺正直,一派讀書人的模樣,無論從任何角度看,都不像是個眼睛朝上不看下,滿腦子升官發財的政客。這一點是余泰然從來不曾想到的,還當場開兒子的玩笑:說他們到底讀書多,居然會看相了。於是,他便同意他們的建議,但吩咐不必像他從前那樣,寫長篇大論的信,盡可能長話短說。

      文稿是他大兒子寫的,余泰然看過,吩咐謄寫兩份。兒子不明白需要兩份的用意,他怕影響他們的心情,並沒有告知他們,下一步他將可能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他兒子寫的申訴書非常簡短:連起頭稱呼套語,加信末的落款及日期,一共才二百一十四個字。

毛部長敬啟者:

一,據報載,彰化縣的論語教學將於下學年度廢止(附剪報)。

二,卑職卻為了於七十五年二月二十六日,向貴前部長陳述論語教學弊端一事,遭彰化縣府以「越級向教育部陳述論語教材及教學意見,不循行政體系,核有不當」,申誡一次。如今事實證明卑職所述並無不當。

三,試問實質與形式兩相較之孰重?故卑職深以為因此遭受處罰太不公平。

四,年度考核將至,而卑職又將屆退休,能否惠予救濟。

彰化縣饒平國民小學教師:余泰然     敬上

中       華       民       國       七     十       六       年       七       月       十       八         日

      大大出乎意料,教育部以「極速」文件的態度處理:余泰然信寄出去才十二天,就就拿到回覆的公函,而回函文字之簡練,更叫人嘆為觀止!

受文者:余泰然先生。

一,台端今(七十六)年七月十八日致本部毛部長函敬悉。

二,所詢為越級陳述意見不循行政體系而遭彰化縣政府作申誡乙次之處分,能否予以救濟乙節,請逕向原處理機關陳述為宜。

三,復請查照。

教育部

      不算壓戳日期、印信。包括「余泰然先生」這「受文者」,與信末的落款在內,一共才九十四個字,把情、理、法,推卸得乾乾淨淨。

      事情發展至此,余泰然覺得,再也沒什麼選擇的餘地了。

(10)

      「是可忍,孰不可忍!」余泰然立即把所有的資料,包括他給教育部李部長的陳情書、教育部、縣政府的信函、各式問卷、申誡命令、剪報等等都拿出來,按照日期先後依次整理編號。心裡自語說:

      「我發誓,我要把彰化縣的論語教學實驗事件,鬧成一樁全國性的大新聞!不把莊耀青集團鬥倒,把彰化縣教育局、台灣省教育廳,甚至教育部罵臭,絕不罷休……反正兒子們都長大了,沒有我一樣可以活下去,我已經沒有什麼好顧慮的了!」

      余泰然認為時至今日,是非已經再明白不過了:全彰化縣所有的中、小學教師、學生,學生家長,都由於他挺身出來,而得到解放,獨獨他一個人受害!而操刀者,又分明是貪瀆、失職,該受法律懲處的人!這是莫大的冤屈,如果就此罷休,讓奸佞小人可以為所欲為,之後還消遙自得當官,「論語教學實驗」事件的公平正義,便永無彰顯的一天;而對於他個人來說,不但徒留笑柄,也將成為終身,難以忍受的傷痛記憶!

      對於古人「官高一級壓死人」的名言,余泰然早已有非常深切的體認。經過此次論語教學實驗事件,他更徹底覺悟到:處身於今日公義觀念薄弱的台灣社會,身分低微的小學教師,若想要向不知羞恥為何物的上層官僚,討個公道,就必須有不惜一切犧牲的心理準備——採取激烈到,尋常人所無法想像的非常手段,始有一博的希望!

      他決定:將種種資料各影印數十份,分別裝進信封,找一天,把寄給各大報的投進郵筒,隨即乘車前往彰化市,到縣政府教育局的大辦公廳,找莊耀青大吵一架,拍桌子罵他;向辦公室裡的人申訴,指出莊耀青違法、假藉實驗的名義,行官商勾結,剝削彰化人民的理由所在。緊接著,他便快速轉往教育局長室,和教育局長理論一番,再到人事室,鬧一鬧……

      余泰然推測:莊耀青等,那班從不把小學教師放在眼裡的官僚,對於他突而其來的反擊,必定十分錯愕。等到把整個縣政府的辦公大樓鬧得一片譁然,他再迅速衝下樓,到縣政府的大門口,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大聲喊叫,招引過往行人注意。

      彰化縣政府的大門,就在彰化市、中山路上,人來人往最熱鬧的地段。他相信:他出乎意外的舉動,必然會招來許多人圍觀,於是他便對群眾發表演講:陳述彰化縣多年以來的「論語教學實驗」,違背國家的教育法規,違背教育原理等所在。以及莊耀青及官商集團勾結,強迫推銷牟利、剝削彰化縣人民的罪行。而他為了社會公義,向教育部陳情,招致貪官集團報復的經過……等話說差不多了,他再將準備好的資料,分發給圍觀的群眾,請他們說句公道話。如果縣政府叫警察來取締,他就跟隨警察去警局做筆錄,那更是他最期待的。

      余泰然決心鬧到事件傳遍全台灣,如果一回鬧不成,過幾天又再來一回。從彰化縣政府的大門口,鬧到台中火車站,再鬧到台北火車站。當今的台灣,正是政治、社會民主運動,蓬勃發展的年代,他不相信,莊耀青一夥真有那麼大的神通,能叫全台灣所有公、民營新聞媒體,都封口。

      他有信心,自己站出來和貪瀆集團對抗的行動,必然會喚醒敢怒不敢言的中、小學教師們,長期被麻痺了的自尊心,以及對教育被摧殘的憤怒,而引發彰化縣人民,加入他的反抗行列,共同討伐官商勾結集團。他更相信,兩千萬台灣人民,必然不乏勇敢正義之士。

由於他早已具備了,退休的服務年資,可能招致的最壞後果:無非就是「精神失常,不堪繼續任教」之類的罪名,「命令退休」,離開學校而已。就算是這樣吧,他還可以繼續罵下去,直罵到是非有最後的結果才罷手。而且這最壞的後果,對於他是禍是福,還不一定呢!

      余泰然先後居住過的永靖村、饒平村,都是花卉、盆栽、盆景之鄉。經過多年觀察、學習研究,他認為買輛車子,車上裝部音響,邊播放輕鬆的音樂,載著小盆栽、小盆景,悠哉悠哉來往各地社區販賣,本錢小而利潤多,是很值得嘗試的小生意。

      幾年前余泰然便已經去學會開車,一心只等教滿二十五年,就設法申請退休。想不到後來竟不知不覺的,被兩個兒子一步一步引導上寫書之路:他們一而再要求他,將一些值得留下來的記憶,寫在日記本上,說將來要幫他寫一本書。當時他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寫起來了。

      但寫作的過程中,他又想到:他們一輩的中國人,所遭受的苦難乃屬空前,也可能是絕後的。除非親身經歷,說給誰聽,誰都不肯相信。兩個兒子隔了一個世代,而且生活在兩種不同的社會,絕對不可能想像:內外戰亂頻仍數十年後,荒唐世事接踵降臨神州大地——階級對立生死慘烈、父子親情無由鬥爭,種種滑稽醜劇,公然搬到戲台上;權柄倒置,下愚統治上智;社會理性盡喪,人的性命賤如草芥;人性突變,圍觀屠殺同胞,一片興高采烈歡呼;數千年中外史冊未曾書寫,摧毀傳統的浩劫,落實文明古國;「自由祖國」包裝下,特務控制深入各階層,綿密不下於「鐵幕」:非彼族類,說每句話,都得小心提防;撕張報紙什麼的,也要看清楚背面,有沒有「那個人」的照片……他想想,便企圖自己寫,料想不到這麼一寫,已經過了好些年,卻欲罷不能。

      另方面,余泰然所以始終不敢貿然改行,多少也因為對現實生活,尚無百分之百的把握,想再挺個三四年,等三個兒子大學畢了,也不失較為穩重的舉措。因而,他考到駕駛執照已經四年多,有些同事不明就裡,時常消遣他:故意問他,「什麼時候買車呀?」;取笑他,「考張駕照鎖在抽屜裡」等等,讓他只有苦笑以對,或者表示,時機還未到。直到現在,除了一起去學開車的李南生,學校裡並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他去學開車的真正目的。

      余泰然一邊整理檔案,心裡設想著各種可能的狀況:他明年就教滿三十年了,依法可以拿到百分之九十的月退休俸;又長子、次子,也將先後大學畢業。他覺得,也許這正是老天爺,安排好的時機!

(11)

      余泰然決定在對抗莊耀青官商集團的同時,一起搞垮學校裡那個「小官僚、大壞蛋」。在他看來,以危害饒平國小而言,王輝培絕對超過縣政府的惡官;而他遭受不公的「申誡」懲處,王輝培至少是幫兇,罪無可赦!

      余泰然拿到申誡命令,第二天便去請託朋友,到縣政府的人事室,把被申誡的經過打聽清楚。所得到的過程是:接獲教育廳轉達教育部的書函,以及余泰然給教育部長信的影本,莊耀青一夥,就如突遭雷轟般慌張不知所措,數度集會研討如何應付。由於余泰然的論述四平八穩,起初連回覆教育廳的公文,都不知道要從何下筆。接著有心人又很快的,把消息以及余泰然信的影本,給了多位縣議員,引為攻訐教育局的依據,再經過媒體披露,莊耀青一夥人,就不知道要如何收場了。

      莊耀青集團在民情的壓力下,一方面宣稱將減少課文分量、作業內容,各項比賽的次數…,等等的各種敷衍手段,一方面決定利用行政權力,報復余泰然,已達到殺機儆猴的效果。所謂「論語教學成效研究小組」成立後,針對余泰然的整篇文章討論再三,最後發現,他在落款時冠上「彰化縣饒平民小學教師」,覺得這一點,可以說他越級報告。

      莊耀青把王輝培叫去教育局,王輝培同意發文配合,條件是將余泰然記一個大過,「行政調動」離饒平國小。但公文送到人事室並未獲批准,理由是:陳情書並非公文書,又論述並無不妥,若勉強說落款冠上學校名稱,也不至於記大過,「口頭警告」就可以了。於是,莊耀青集團便召開縣政府的所謂「獎懲委員會」,折衷改為申誡一次,人事室這才勉強照準。

      「惡人都是濫好人慣出來的,一味忍讓、寬恕,不但鄉愿,更是助長罪惡的根源!」

      余泰然從來不曾懷疑,自己對人性的這一基本論點。他一明瞭被申誡的來龍去脈,就決定要對王輝培採取報復行動。但是李南生卻一再勸他:先尋求行政救濟,不要因一兩人作孽,牽連到許多人。余泰然到底已不再是年輕人,不可能毫不顧慮人情世故,便一再接受李南的勸解……

      而如今,全縣校長會議經已做出決議:取消「論語教學實驗」,是非已有公論;同時,他尋求行政救濟,又已完全無望,他自然不可能阿Q般,給自己個精神安慰就算了!

      饒平國小的弊端俯拾皆是,余泰然認為隨便撿一兩件,就足可扳倒王輝培。而當中所謂「美化學校環境專款」事件,還牽涉到台灣省政府的督學。

      民國七○年代以來,全台灣的國民小學,主任、校長,改採甄選、儲訓制度。即,若預計彰化縣,翌學年度有二十名主任,或者校長缺額,縣政府便根據競逐者的「積分」,選取前四十名,經過教育廳考試,錄取所需的名額。上榜者集中到,設在台北縣板橋市的「教師研習會」,接受專業訓練,然後再分發各校。

      表面上看來相當公平,而且設計十分完善,但實際施行的結果,非但不公平,更是危害中、小學教育,永遠無法克服的禍根!

      首先,競逐者必須具備「中國國民黨黨員」的身分,且要通過人事室,「人二」單位的「忠勤考查」。另外所謂「積分」,除了基本分數如學歷、年資、考績等以外,最具決定性的是記功、嘉獎、獎狀等等的分數,範圍相當廣,來源五花八門,甄選單位,也只能根據名號認定。

      故有意競逐者便各顯神通:督學給分數的籌碼最多,競逐者頭等重要的,就是設法與各督學交好。此外,經濟能力好的人,還可以靠「投資」取得分數。如在學生的各種運動、合唱等比賽團隊,掛個領隊、教練之類的名銜——自己所屬的學校當然沒有問題,跨校也無妨,得獎同樣有分數。個人參加獎,如什麼論文比賽、書法比賽等等不必說,連上運動場進行比賽,也可以請「代打」,審評單位無從計較。「保防人員」佔最大的優勢——不但準能通過「忠勤考查」,還能加「特別分」。可惜保防人員,每校就只有一名,得更花點力氣,才能和特務官員攀上關係。

      沈姓教師搞分數很在行,卻連續兩年通不過教育廳考試一關。去年,王輝培帶他去教育廳,拜訪一位預定命題的「督學」。「督學」住官舍,庭院相當大,沈姓教師家是做園藝設計的,自己長期耳濡目染,自然也有一套半套,便雇工幫「督學」,重新整理佈置庭院,又送了「督學」若干名貴的盆景,「督學」非常感動,便以考試題目回報。

      牽線成功之後,王輝培得意異常,弄到全校同事都知道。但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意料——沈姓教師還是名落孫山。沈姓教師花了那麼大的力氣,落到多重挫折的下場,心情難過的程度,誰都可以想像。他惱羞之餘,便找王輝培大吵大鬧,並且放話要爆料。

      王輝培逢人就說自己是「好心被雷親」,卻不知道要如何善了,只好又去省政府找「督學」。幾番折衝,「督學」設法撥了六萬元,叫作「美化學校環境專款」的,給饒平國小。王輝培交給沈姓教師,沈姓教師以每盆一千元的價錢,從家裡搬來六十棵尺來高,種在紅色陶盆子的「聖誕紅」,在辦公室以及幾間教室的廊前,一線排開,整個事件才告落幕。

      余泰然擔任學生營養午餐經濟稽核員一年,但並沒留下半個字的資料。不過他堅定相信:只要針對運動場、幼稚園等等,幾樁至今仍擺在校內的弊案,提出檢舉,就足以叫王輝培等人,吃官司、蹲牢房……

      「我才是真正無辜的!管他呢,那夥人,哪一個是無辜的?」余泰然下了最後的結論,心裡十分泰然地說:

      「如今這情形,誰都沒理由說我心狠手辣了!」

(12)

      「各位同事早安,全縣國小校長會議已經通過決議,國小自本學年度起,取消『論語教學實驗』。恭喜全縣的國小教師,繼國中教師之後,人格尊嚴可免於莊耀青集團的糟蹋、孩子們能夠過正常的學習生活、彰化縣民可擺脫官商集團,永無期限的剝削了!

      「但是,在全體彰化縣人拍手慶祝聲中,我卻被申誡一次。依照規定,今年屬二等教師,明年我剛好又服務滿三十年,『三十年資深優良教師』,當然也不成立了。對於我個人來說,損失不可謂不大啊!但我在這裡要說句良心話——我一點也不後悔!

      「我還想把那張申誡命令裱褙起來,掛在客廳裡,讓我的子孫後代不會忘記:他們曾經有位勇敢的先人,當小學教師,為了捍衛國家的教育體制,以及全體彰化縣民的利益,挺身對抗官商集團,結果成功砍斷了貪官的髒手,而自己卻被腐化的政府、一群不知羞恥為何物的傢伙報復!」

      下定決心進行報復以後,余泰然又想起李南生的話:鬧起來必然會牽連到一大群人。同時,他還想到出手之重,已遠遠超過申誡壹次,所以他要盡最大的可能,在全體同事面前讓王輝培難堪,激怒他,引發雙方激烈的言詞衝突,不惜大拍桌子激怒王輝陪,鬧越兇,他就更能理直氣壯地出手。

      開學頭一天,教務主任才宣佈朝會開始,他便搶先舉手站起來——余泰然今年教六年級,隔著一條通道,桌子就在「校長」座位的前面。他接著說:

      「請大家千萬可別誤會啊,以為我今天起來講話,只不過又是發發牢騷而已。我是要提醒那個偷偷摸摸配合莊耀青整我的人:論語教學實驗事件已經落幕,我和他也該算一算總帳了!」余泰然突然一伸手指著王輝培,「我一定會叫你付出比我更慘重的代價,後悔終身!」

      「整你的是教育局的上級,和我校長是沒有關係的,請你不要誤會啊……」

      「你說什麼呀?」余泰然連續重重地拍了幾下桌子,再伸直手指著王輝培的鼻子,歇斯底里大叫說: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沒有你配合,縣政府可以毫無依據,越級申誡我嗎?

      「請問你,莊耀青一夥人進行報復我的過程,你都不知道嗎?你為什麼不透露一點給我?我再問你,你如果心裡坦然,為什麼申誡命令下來了,還要經過十幾天才拿給我?」余泰然等了一下,又狠拍幾下桌子,再一手指著王輝培大吼,「這幾個問題,你當著大家面前,先給我解釋清楚,再來說其他的!」

      總務主任沉著臉孔,掉過頭看著王輝培。王輝培一直微微動著嘴唇,但是並沒有出聲。

      余泰然等了一會兒,繼續說:

      「你無話可說了吧?好,還是我來告訴各位同仁好了!他們聯手整我的經過,我很早以前,就請朋友到人事室,問得一清二楚了。你—!

      余泰然咬著牙,一伸手指著王輝培:

      「你王輝培配合莊耀青的唯一條件,就是將我記大過,然後調離饒平國小!很可惜,公文被人事室打回頭,你的鴕鳥算盤並沒有實現!你真是幼稚得可以,你這把年紀真的白活了!

      余泰然又一次指著王輝培大吼:

      「你以為如果目的達到了,你在饒平國小,就可以高枕無憂嗎?你真是一個如假包換的大笨蛋,大蠢豬—!」

      余泰然說著又特意停下來,經過好一會兒,王輝培仍然不出聲。余泰然忽然又重重地拍幾下桌子,再指著王輝培問說:

      「我說得對不對呀?你說啊!如果你再不說話,我就認定你表示承認了……好,各位同仁都看到了,他既然已經承認,聯合莊耀青整我,那麼我馬上就要進行報復行動了!不過我這個人,從來不耍陰的,而且今天我還要公開我的做法,讓你王輝培,不至於像我余泰然,措手不及,你可千萬要聽清楚了!

      「我沒有特殊的人事背景,全靠手上一支筆!我也不會再越級報告了:我會具名、先把檢舉你們貪贓枉法的事實,寄給縣調查站。我很清楚,這對於你是沒什麼用的,因為你有許多縣議員朋友。接著我會將檢舉信寄給省調查處,我知道,這也難不倒你,因為你有許多省議員朋友,連省主席都是你的朋友,他們一定會幫你們把案子壓下的!

      「再來,我就把檢舉信,寄給中央政府的調查局。如果你還能壓下來,我會用你們做夢也想不到的絕招,鬧到全台灣都知道,把一籮筐徇私枉法的垃圾官僚,統統搞臭,但最後這一招,我不告訴你,到時候你們就明白了!

      「總之,我一旦出手,不鬧出個結果,絕對不會罷休的!」余泰然又一手指著王輝培,放慢節奏說,「我會搞到你—!以及包庇你的那些傢伙,打破飯碗,身敗名裂,你被關進監牢裡為止!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余泰然說著等了許久,辦公室裡一片肅然。王輝培連嘴唇都不動了,僵僵地坐著,簡直就是個雕刻出來的木頭人——但王輝培居然能忍下這樣的羞辱,一句話也不回口,卻也大大出乎余泰然先前的意料。

      余泰然恍了一下神,眼見不能達到預期的目的,便再次接連拍了幾下桌子,指著王輝培歇斯底里吼叫道:

      「你不是很會罵人的嗎,怎麼啦,變啞巴啦……好!反正你說不說都一樣,你是個老孬種,你就繼續孬種下去好了!」

      余泰然坐下去,全辦公室靜悄悄的。片刻,教務主任站起來輕聲說:

      「各位老師還有沒有事,沒事今天的朝會,就開到這裡,散會!」

(13)

      放學回家,余泰然正在廚房裡忙著,隱約聽見有人叫門,便放下手上的工作,走出小客廳。發現總務主任手上拎著兩個紙盒,站在門口,臉上略帶尷尬表情,向他點頭致意。總務主任身旁的王輝培,也僵硬地對著他微笑。他們的目的余泰然十分清楚,但遲了一陣子,還是上前推開紗門,讓他們進去。

      兩人主動走到小客廳側邊的椅子,面對著電視機坐下。余泰然沉著臉,坐上客廳正面一張單人座位的椅子,但一時卻想不起,要用什麼話向他們打招呼。

      「余老師,」靜默了一會兒,總務主任終於開口,說:

      「非常抱歉,這件事我從頭到尾完全不知道,真的,要是我知道的話,一定會盡全力阻止的……紀主任可能想,反正他很快就要退休了,便配合那個姓莊的搞鬼。校長這個人你應該十分瞭解,一向做事都不經過大腦的,等到縣政府的命令下來了才告訴我,我除了生氣,還能做什麼呢?」

      「我是被紀主任害的,」王輝培低聲緩慢地說:

      「他和莊督學一起到校長室找我,說教育局要處罰你越級報告,我們是下級單位,一定要配合的,我不懂,就糊糊塗塗的答應了。」

      「好了,你不必解釋了,我不會聽你的!總務主任,很抱歉,時間不早了,我的兒子就快要回來了,我得趕快進去做飯……」

      「余老師,校長錯了,對不起你。但是你應該很清楚,我一向是非常尊敬你的。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生氣無話可說,但是為了他一個人,連累到那麼多人…,唉呀,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我錯了,我求求你,求你原諒我一次。我的年紀這麼大了…,世間只是借儾暫時待一下嗲嗲呀……」

      「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余泰然突然站起來,一手指著王輝培大吼說:

      「你聯合姓莊,對我下毒手的時候,為什麼不這麼想啊?你也配講這種大道理嗎!你說,這些年來,我什麼時候,做過什麼事,是為了私人恩怨,針對你個人的?你只要能說出一件就算大家扯平好了……你說呀,否則,你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還有個辦法——趕快回去,回去僱個殺手,今天晚上把我殺了!你可要聽清楚囉,就只有今天一個晚上的時間,錯過今晚,明天我的檢舉書寄出去,你就只有等著上法院一條路好走了!告訴你也沒有關係,這一次我已經鐵了心,非搞到你和一班貪官汙吏身敗名裂,絕對不會罷休的!」

      「我求求你,求你原諒我一次。」

      忽然,王輝培出聲哭泣起來,並且走到魏家安在客廳牆壁上的小神龕前跪下去,連連磕頭說:

      「我錯了,我給你陪罪,我給你們的祖宗磕頭……」

      「你這是幹什麼啊?你少在我這裡裝瘋,你—!」

      王輝培出乎意料的突兀舉動,令余泰然非常錯愕,以致一時不知道要如何應付,站著呆楞了一會兒,再一手指著他吆喝說:

      「你搞什麼把戲呀,你還不趕快起來!」

      「余老師,看在大家同事多年的份上,我也要幫他求個情。其實,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算你把他搞完蛋了,除了出口氣,你又能得到什麼呢?你看,他都這樣子向你認錯賠罪了…,紀主任已經退休了,為了校長一個人的過錯,把許多人拖下水……請你冷靜想一想,這樣子好嗎?」

      「好了好了,你快把他叫起來吧!」

      余泰然亂了主意,腦子一片空白,總務主任過去拍一拍王輝培肩膀,直等到他站起來,余泰然才接下去說:

      「好!看在總務主任的份上,我答應暫時不出手。但是你給我聽清楚:你回家去,要天天拜媽祖,求媽祖保佑我能忍下這口惡氣!貪汙罪追訴期限是二十年,我不曉得我會不會,有那麼好的修養!總務主任,很抱歉,我的兒子就快回家了,我得馬上進去煮飯……」

      「好,好,感謝你給我這麼大的面子,改天我請客,大家去聚一聚……」

      余泰然沒吭聲,拿起茶几上兩盒禮物,交還總務主任。他不想拿,余泰然把禮物放在門外,將落地玻璃門閂起來。

(14)

      為了向莊耀青集團討回公道,訴之社會,余泰然不知道多少個晚上沒睡好覺。用盡心思,擬了一個自以為十分妥善而壯烈的計劃,想不到禁不起王輝培,幾分鐘的軟功夫,就徹底消解了。他以後每想起此事,固然很不甘願,但卻始終提不起勇氣出手。

      後來,余泰然甚至想盡種種理由,以求達到減消心中的怨氣。譬如說,他常告訴自己;為這悲劇時代的中國人,莫名其妙地去坐黑牢、丟掉性命的何只千萬計,奢談個人的人格尊嚴,乃是個「不識時務」的糊塗蛋。再進一步,以他肆無忌憚的個性,在赤色恐怖及白色恐怖,都厲行寧可錯殺一千,不放走一人,無法無天的統治下,能夠活到現在,只是受點污辱而已,或許真如算命仙的術語,「冥冥中有貴人相扶持」,應該感謝上蒼的眷顧等等,自我安慰安慰。他還寫了一首標題《莫名》的小詩,遇到想起不愉快的往事時,就念上幾遍,聊以自我解嘲。詩是這樣寫的:

我一雙腳是這樣小

老踩不住一片泥土

我兩隻手不停揮舞

也什麼都沒有抓住

我不吝嗇炙熱鮮血

鼓動滿懷豪情激盪

卻得不到一個迴響

終於

我的心化作點點遊雲

奔向深邃無垠的天底

去追尋走失了的足跡

因是

我獲得一口意外舒暢

不由自己的攤開雙手

身子同時緩緩下躺

心裡不停告訴自己

放棄所有的記憶

任世界無盡呢喃

我要靜靜的

靜靜地冷眼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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