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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誤觸黑洞

(1)

      「台灣有句俗話兒說:敢的人拿去吃!『敢』即意味著,必須冒險、有膽子承擔後果,得有點兒勇氣…,多少也有點正面的意義呀!而今日的台灣社會,卻是倚仗著:掌握權柄、臉皮厚,能做到笑罵由汝的人拿去吃!」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課的鐘聲響起,余泰然心裡氣憤憤的,自言自語著,頭一個走出教室。

      經歷了七、八年的所謂「論語教學實驗」,余泰然深切地驚悟:台灣社會病了,而且還病得不輕:居上位的,即使掌管關係百年樹人的教育部官員,也都已經麻木不仁,只顧霸著個職位,「好官我自為之」,放任下屬官吏,目無法律、制度,為所欲為;為人師表者懦弱,只知道明哲保身;媒體派駐各地方的記者,對社會冷漠,只會湊熱鬧,寫道聽途說的東西,不求甚解——甚至一味拍馬逢迎,附和少數高官胡謅,無視國家社會的根本利益、眾多平民百姓心中的無奈、悲苦……在在讓人憂慮,下一代必然有樣學樣,傳統社會的公義觀念,已經萌生崩潰的徵兆!

      單單從所謂,「建立道德模範縣」這事件,余泰然認為就足以,窺見社會發展的「一豹」了!教育局主持「論語教學實驗」的,是位原來任教於彰化市一所國民小學,叫莊耀青的教師。他也屬於「省主席」一類:日據時代讀過漢文,光復初期才當上教師的。他和「省主席」的差異,在於他並沒有參加高、普考,並不具備出任公務員的資格。

      莊耀青能一躍而成為「莊督學」,或許是彰化縣教育局裡的官員,雖然精於考試,但有興趣於古典文學者不多;而當時的謝副總統,一句「使彰化縣成為道德模範縣」的談話,又重如泰山,教育局便也只好對外尋找人才。使「莊老師」得此因緣際會——被教育局破格借調,任「推行論語教學」的專職督學。

      幾年來,莊耀青意氣風發之餘,逐年任意增加、修改〈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等讀本、學生作業內容的項目、學藝競賽的類別等不說,還輪流到全縣各中、小學校,向老師講習其所謂「論語教學實驗」。只要莊耀青一到,全校的學生就被放牛吃草:讓學生留在教室裡,自行抄寫作業,所有的教師,擠在一間教室裡,聽他「授課」。

      莊耀青人不高,年紀五十出頭,上課堂時,特意戴上一副銀白色圓框老花眼鏡——余泰然總覺得,他是藉此裝扮成一副老夫子、權威模樣的!莊耀青每回都由校長,或者教務主任等人陪伴著,到了教室門口,才一個人走上講台。上了講台,連禮貌上向聽課的教師點個頭,意思意思一下都沒有,高高在上的心態可見一斑。接下來也很少,會面對聽課的教師——其實,也沒有教師,會計較他到底說了些甚麼話。

      他總是將自編的講義往講桌上一擱,隨手取根粉筆,在黑板寫上該節課要講的篇目,然後一手拿他自編的小冊子,一手捏根粉筆,多半時間兩手交叉在背後,晃著小冊子扇屁股,頭抬得高高的,踱著小方步,以美聲唸唱《論語》的內容,或自言自語地解釋甚麼的,偶爾才會停下來,寫寫或許自覺發音不正確、解說不夠清楚的字句。

      從莊耀青在講台上的種種動作,余泰然推斷:其實他非常心虛,生怕有人提問題為難他,所以才不敢面對聽課的教師,從頭到尾,走個不停,唸個不停。

      余泰然總是坐在教室的最後排,或閉目養神,或者想想自己的事情,但是卻無法避免,喃喃不休的混音灌進耳朵,想起彰化縣的教育界,居然能容忍如此荒唐事件,內心就免不了,會產生一股煩躁難忍的情緒……

      「彰化縣人到底是怎麼啦,竟然任由這個姓莊的半吊子,胡亂搞了這麼多年!縣政府,好歹也要討論討論,總結出個實驗報告吧?比方,彰化縣經過這許多年的『論語教學實驗』,道德方面,比起從前的彰化縣,或者現在的鄰縣,如雲林、南投、台中縣、市等等,哪方面改善了?總不能為實驗而實驗,就這樣無限期搞下去吧?

      「你們媒體人都在睡覺嗎——你這位彰化縣教育界大名鼎鼎的記者,對於同事們罵聲不斷,怎麼就充耳不聞呢?不可以針對這件事,寫篇報導,替彰化縣上萬中、小學教師,以及幾十萬中、小學生,說幾句公道話嗎?

      余泰然看見訓導主任王義信,口角露出一絲詭祕的微笑,猜不出是什麼意思,便補上一句說:

      「怎麼樣,您不同意我的看法?」

      「不是不同意你的看法,而是覺得您太瞧得起我這個『小記者』了。我這兩張記者證,是費了許多功夫,拜託『大記者』弄來的。唬唬小鬼還可以,像姓莊的那老小子,我敢去碰他嗎?你想想,他一上台就可以大張旗鼓亂搞起來,背後的人事背景關係,不是你所能想像的。可以肯定的,省政府的教育廳,乃至教育部,都有他的靠山!

      「你再想想,幾年來儘管大家都在罵,他照樣大幹特幹不誤。各大報有多少派駐彰化縣各區域的『大記者』,你知道嗎?他們都不敢去碰他,我這個小記者,其實只能幫大記者們,寫點他們懶得寫的小新聞而已。他們都不敢寫,我敢寫嗎?就算我寫了,編輯部會刊登出來嗎?搞不好編輯部來通電話給大記者,我挨頓罵事小,恐怕連身上的記者證也被收回去,那以後我就沒什麼好搞的了!」

      「喔喔,莊耀青這老小子,真有那麼大的神通呀?那要怎麼辦,難道我們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彰化縣的教育,讓他繼續糟蹋下去不成?」

      「哼,」上課的鐘聲又響起,王義信掉頭看了余泰然一眼,半帶調侃的口吻說:「那就要看你這位『大作家』,有什麼過人的妙招了!我承認,我真的惹不起他……」

      余泰然邊點頭,心裡想著:王義信說的也是實在話!在當下的台灣,沒相當的人事背景關係,或者是身分、地位夠分量的大人物,想要在有影響力的媒體刊登文章,評論是非,別說這種涉及政、經利益的,就是純粹學術探討,也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在同事中得到「大作家」的諢稱,種種的複雜過程,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嗨,連號稱逢官大三級的記者,都不敢去碰莊耀青,看來我們彰化縣人,也只有認倒楣,繼續忍受下去嘍!」

      余泰然快腳跟上王義信,再次走進教室,繼續領受莊耀青唸經的折磨。而為了時間好過一點,余泰然走進教室,仍然選個角落位置,身體倚靠著牆壁,瞇起眼睛,繼續冥想他沒完沒了的故事。

      「我居然會成為『大作家』,這是多麼諷刺的一回事啊!但必須承認,在現實社會裡,包括教書,我都有點兒,該怎麼說才正確呢…,就姑且叫做『潔癖』吧!所謂個性決定命運,一點也不用懷疑,就是為了這點潔癖,常常無意中,給自己招惹一大堆麻煩事……」

      余泰然又想起王義信等好些人,能夠四方討好,能八面玲瓏的做人,因而一帆風順。他也常常自我檢討:認為其實,自己無論哪一方面的能力,並不輸給那班人,就是被天生的個性害了!他不但不善於討好,而且對人、對事半點也不會妥協。故此,他早有自知之明:到退休只能當個小教員,自然也就不能怨天尤人了……想著想著,滿心無奈之餘,余泰然不覺又輕嘆一口氣。

      關於「大作家」這諢稱這緣由,乃因余泰然出道多年以來,幾乎都當五、六年級的級任。國語、數學兩科,幾可以說是級任教師的「法定」授課科目。而「國立編譯館」所編的教科書,特別是「國語」科,在他的心目中,不但修辭過於粗糙,還有好些內容,連最基本的邏輯概念也大有問題。以致往往令他手上拿著課本,卻不知道要如何向學生講解才好。

      他總認為:倘若按照課本的說法教書,便違背自己認知的是非判斷;沒有對學生負責,枉為人「老師」。可是不照著書本教,他就必須邊教邊改。比方對學生分析:何以這句話、那件事,這樣講不對,該怎樣說才正確。經過多番比對之後,學生方能理解一二,所以很耗費時間,經常趕不上專家規劃的授課進度。

      他也曾想到,含含混混,照著課本交代過去了事,可人一站上講台,說著說著不知不覺的又忘記了。他這個「潔癖」,上課時辛苦點倒也無所謂,問題在於考試該怎麼樣給分數,乃至於同事之間因此產生誤會,那才是個大麻煩!

      王輝培校長辦學,別的事情毫無概念,但對於學生考試的分數,卻特別重視——每次考過試,哪一班、哪一科目「進步」多少分,「退步」多少分,「總平均」進、退步多少分,有專責的教師幫他統計,並且得以紅筆特別標明,呈報他批閱以後公佈週知。因而為了面子,老師們莫不想盡一切可用的方法,為提升學生考試的分數而「奮鬥」。

      余泰然調來饒平國小以前所服務的幾所學校,校長、老師,固然也相當看重學生考試的成績,但從沒有這麼畸形的狀況。尤其像「五福國民小學」,每個年級只有兩班,兩位老師交換一下意見,盡量避免出有爭議的試題就成了;班級間考試的分數,差距也就自然不會太大。而饒平國小每個年級有五班,要集合所有同事一起溝通很是事費事。又採取跨年級交換出題、批改試卷,造成困擾的因素實在太多了。

      通常,余泰然遇到錯誤太過明顯的課文,在上課以前就不得不請「學年主任」,召集各班老師共同討論。他分析了他所發現的某些修辭、或邏輯上的謬誤所在,彼此溝通觀念,希望考試給分時,能統一標準,免得為了分數,鬧得師、生都不愉快。但次數多了,就免不了要產生誤會。有的人嘴上不說,心裡極可能,還以為他是在故意賣弄呢。

      「唉呀,我們知道作者說的是什麼意思啦!」

      有次朝會完畢,余泰然希望抓住短暫時間,和幾位同事溝通溝通,學年主任終於有點不耐煩起來。

      「當然啦,話本來就應該是這麼說的;我們自然也能猜出,作者要講的是什麼東西南北。但是作者寫文章,有義務把自己要說的意思,毫無疑義的告訴讀者。如果還要我們去揣摩作者說的,其實是什麼意思,然後修正他的表達方法、用語等等,讀那種文章就毫無意義了。特別是教科書,如果一人一個解說法,學生無所適從,給的分數不統一,對學生、家長又要如何交代呢?」

      「唉呀,」一位十分喜歡自然科學的同事,非常不以為然的口氣接著說:「現在美國的人造衛星定位那麼準:飛彈要從哪個窗口打進去,就從那兒打進去!我們還在談一個詞該怎麼用,一句話要怎麼說,有必要嗎?」

      「噢,您可能有點兒誤解了!或者您以為修辭正確與否,只關係國語文一科的問題而已,其實修辭精不精準,對數學、理化等等的自然科學,都是十分要緊的。當然啦,要是單純只修辭疏忽而已,改過就算了,但如果涉及邏輯、基本概念,事情就完全不一樣了!

      「小學生才進學校,頭腦可比一張白紙,馬虎慣了,將來遇到不清楚的章句,便可能不求甚解的,跳躍過去;若從小就給予嚴格的修辭訓練,養成『打破沙鍋問到底』的好習慣,他就可能不會輕易放過,而繼續追究下去。這一追,不一定追到一條『大魚』——抱個諾貝爾獎回家,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向認為國民中、小學的教科書,要比高中、大學的課本,更馬虎不得,理由就在這裡!」

      當他們正在討論的時候,有位年紀將近六旬的女老師站在一旁聽。她一向都教一、二年級,可能也是日據時代小學初、高等科,或者女子家政、商科等一類學校出身的。她聽著聽著,竟然衝著余泰然很不客氣的口吻說:

      「嗯,那麼請你去國立編譯館,當編審委員好了!」

      「妳說什麼話啊!」余泰然一聽即刻脾氣爆炸開來,氣呼呼的說:

      「妳是不是認為,我只是個小學教師,就不可以評論是非、沒資格議論國立編譯館編的教科書呀——告訴妳,如果我去國立編譯館當編審委員,絕對不會編出這麼爛的課本的!」

      那天的一場臨時討論,就因為她插嘴,引起余泰然大怒而結束。但也因此,使他決定要把教過的課本,許多不滿意的內容挑出來,希望能得到教育界,乃至文化界的公開討論。余泰然花了一個多星期,從五、六年級的國語課本,找出幾十處,包括修辭不準確、觀念錯誤、邏輯矛盾等等的章句,寫了兩三千字,寄給屬於教師園地的《師友》月刊,並得到刊登,同事們這才不得不承認,對於文法修辭,他還真的有點兒見地。

      後來,他希望有更多人,給予國小課本應有的重視,又改投平面媒體的副刊,文章退回來了再寄給另一家,如此經過了幾回,當中有位編輯,在制式的退稿標籤上,給了他段按語,大意是:他的文章是條列式的,應該投給其他的刊物比較恰當,否則他就必須改寫成散文,或者論文,副刊才有可能刊登。這使他得到很大的鼓勵,便一方面照對方的建議,投給有關的刊物。另方面,他把課本上一篇標題《堆棧與工廠》的,改為《堆棧好,還是工廠好?》他寫道:

      「各位小朋友,堆棧好,還是工廠好哇?」

      「工廠比堆棧好!」

      每當學生熟讀了《堆棧與工廠》一課的課文時,我便會這樣問學生。學生也幾乎無二致,這麼異口同聲地回答。

      「那麼,我們為什麼不只蓋工廠就好,還要蓋許多堆棧呢?」我說。

      自然,接下來學生便只有怔怔地看著我,不知道要怎麼說了。我少不了又得費一番功夫,向學生解釋:其實工廠與堆棧,各有各的用途,是不能比較誰好、誰不好的道理。

      學生何以會不約而同的,認為工廠比堆棧好呢?這全是從國語課本《堆棧與工廠》一文中,「對,這就等於說工廠比堆棧好……」的結論,得來似是而非的觀念造成的。

      這裡,我且抄下《堆棧與工廠》文中,「韓老師」的一小段結論,就其某些修辭以及邏輯概念等,試為探討一番。希望大家一起來參與研究,或許能引起應有的重視,裨益國民小學教科書的修訂——

      韓老師說:「對,這就等於說工廠比堆棧好。堆棧式頭腦裡的知識是死的,工廠式頭腦裡的知識是活的。堆棧式頭腦裡的知識,是一堆一堆的原料;工廠式頭腦裡的知識,可以把原料加工,製成各種產品。而且堆棧是一種負擔,原料堆積久了,如果不加處理,不加運用,還有發黴和腐朽的危險。好比一個人吃了東西不消化,要生腸胃病一樣……這就要讓我們自己的頭腦變成一個工廠,而不是堆棧。」

      我們先來談一談這小段文章裡,某些可能造成學生思辨偏差的修辭。

      「工廠」是個名詞,有它代表的獨一意義,它不等於「工廠式的頭腦」。同理,「堆棧」也不等於「堆棧式的頭腦」,所以結論開頭的「工廠」與「堆棧」,各附加個「式的頭腦」是省不得的——主語是「頭腦」;著重的是,兩種不同的「頭腦」。

      堆棧式頭腦裡的「知識」,是一堆一堆的「原料」,那麼,工廠式頭腦裡的「知識」,又是什麼呢?類推,在未加工之前,當然也是一堆一堆的「原料」囉。如依據原文字義解釋,則變成工廠式頭腦裡的「原料」,能將「原料」加工,製成各種產品,如何能說得通呢?所以       此段文字中,「工廠式頭腦裡的知識」,這一主詞,應改作「工廠式的頭腦」,才符合其接下來的論理。

      「堆棧是一種負擔」?不,堆棧絕對不可能成為「別人」的負擔——它分分鐘都承受別人給它的負擔。所以,該句應改寫成「原料堆積在堆棧裡,都(或多或少)會成為堆棧的負擔」。

      下面我們再來談談「韓老師」的邏輯推論。

      從「韓老師」的結論中,我們不難看出:「堆棧式的頭腦」,作者是指個人記憶的能力;「工廠式的頭腦」,則是指個人綜合、演繹、應用、創造等等的能力。到底孰重孰輕,很難以下定論:非常粗淺的道理,如果沒了記憶,腦子便一片空白,何來綜合演繹的資料?頭腦空空白白,又憑什麼判斷、應用……又何來創造的工具能力呢?舉個最簡單不過的例子,字、詞都記不住,拿什麼工具表達思想呀?幾個數字怎麼寫、所代表的意義都不知道,還能四則運算嗎?不能四則運算,還談什麼高深的數學呢?因此,我們可以很肯定的說,「記憶」乃是人類最基本的能力,沒有此一能力,人類便毫無作為。

      「韓老師」若單單把記憶裡的知識,比喻作堆棧(或工廠)裡的原料,是說得通的。但是將記憶的知識,比喻為原料後,再加以天馬行空的申論,就叫人無法接受了。因堪稱為「知識」者,無論獲得的手段,以及過程為何,一旦藏之於腦子,只是一個一個的概念,再多也不會成為腦子的負擔,再久也不會有「發黴和腐朽的危險」;更不可與「一個人吃了東西不消化」相提並論——能恆久不忘(積久了),便可博古通今,乃是不得了的才能哪。所謂「過目不忘」;所謂「胸藏萬卷書」,羨煞了多少人哪?從來也沒有聽人說,「博覽強記」將會產生(任何一種)危險的!

      上面所舉的僅僅是一例。我們若用「不堪入目」一詞,形容行之多年的國小國語教科書,一點也不過分。許多小學「國語」課文,不但修辭不妥,而論理方面,更有強詞奪理的傾向——常常為了強調自己所喜歡一方的優點(好處),不顧常理,硬生生打壓自己不喜歡的一方。比方,為了強調落花生樸實(不炫耀)等,便隨意貶抑同樣有價值,「鮮紅嫩綠懸在枝頭上的蘋果、桃子」;前面剛說過牡丹「國色天香」、「雍容華貴」,接著為了強調梅花堅韌耐寒,竟然貶損為「鄙俗」等等。

      這樣偏頗的說法,對於年幼學子的人格發展,會產生何種程度的負面影響,雖然很難加以論斷,但如果採取比較兼容的論調,比方說:記憶只是聰明才智的一種,但是光記憶用處不大,還得進一步去應用;鮮紅嫩綠的蘋果、桃子,固然討人喜歡,但落花生謙遜樸實,更值得我們學習(註:以自然現象論道德,基本觀念上就已經是一大錯誤了);牡丹雖然雍容華貴,國色天香,被人譽為花國之王,但梅花不畏寒風凜冽,更能象徵我中華民族,堅韌不拔的精神……我想,這種說法不只更為合理,而且對於培養孩子容忍異己,尊重他人的民主情愫,一定會起正面作用的。

      這是個觀念問題:或許有人認為,「小學生懂得了多少?何必太認真呢!」而我卻認為,正因為小學生缺乏判斷能力,對於書本和老師的話,幾乎全盤接受;而且,小孩子的可塑性大,一旦先入為主,定了性便十分難改,故此,小學生的讀本更應慎重些才對!何況以同樣的代價,接受優美的文學薰陶,正確的思辨訓練,百益而無一害,又何必叫孩子走冤枉路,長大了再從頭學起呢?

      這篇文章兩千零字。余泰然因頭一遭寫這麼長、多少帶有批判性質的文章,而針對的又是「國立編譯館」,這種國家級的機構;且投稿的是全台灣數一數二的大報,讀者群的素質可想而知。所以,他頗為擔心一旦出了紕漏,必然招來多方批評、甚至圍剿,因而除對論理及修辭方面,頗為戒慎恐懼,寫成之後,還請多位同事提供意見。看過的同事都認為:他的論述,基本上應該沒有錯,不過提醒他,掛名「國立編譯館編審委員」的,都是台灣當下名氣相當高的文人,務必慎重考慮可能產生的各種後果。但他想,知識分子的心中應該只有真理,而不問身分才對;他教了幾十年書,好不容易才有這些心得,能為台灣整體的國民教育,盡點心力;如果因編審委員是名家就放棄,任由明顯的錯誤繼續下去,乃至造成包括自己子孫在內,錯過從小接受正確思辨啟蒙的時機,不但是懦弱的行為,更可能成為生平的一大憾事。何況,這回是編輯先生要他改寫的,可不可以發表,相信報社的編輯,必然會斟酌的。

      經過幾天,稿件果然被退了回來。不過,這回在一般格式化的退稿標籤上,編輯另外寫了「關懷深刻,而見解犀利,不得已奉還,萬請諒解」四句按語。余泰然不禁盯著「不得已奉還,萬請諒解」兩句話發呆,經過許久許久,這才明白過來;而不得不承認,在一般人的心目中,社會地位及名氣,是何等的重要——早已大大超過學術上的是非!

      他因此恍然:同事們的見解才是常識,而他自己太過天真了!道理是,掛名「國立編譯館編審委員」的,既然是台灣當下文名赫赫、聲譽崇隆的作家,不一定其中就有編輯的老師,或者頂頭上司。編輯若把那樣的文章刊載出來,引起許多人討論,影響老師、長官的威望、聲譽,傷了和氣還算小事;倘若因此丟了職位,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呀?明白了這一層道理,余泰然很諒解該編輯,確有不得已的「苦衷」,並且由衷地相信,該報的副刊編輯,是有文化涵養、具備了道德良心的一般知識分子。

      真的,余泰然至今仍然非常感謝該報副刊的編輯,給了他那幾句按語——簡短四句話,不但撫慰了他的不平情緒,也讓他對文章,產生足夠的信心。後來,他又把文章投給師友月刊,《師友》果然刊載出來。他意外之餘,更打心底裡敬佩,師友月刊編輯群的職業精神,以及追求真理、不懼權勢,和各種無法預料的打壓,等等的道德勇氣!

      余泰然也因此心生希望:期盼有一天,全台灣的出版社、媒體編輯們,都能像師友月刊的編輯群——選用文章只論文章的價值,不管著作者是何身分、名氣。唯有如此,台灣才有趕上文化一流國家的可能;也才不會再發生,一個三流的文字寫作者,靠著經紀人、媒體的吹捧,成為轟動一時的「暢銷作家」;等到大家清醒過來,他、以及他的經紀人,荷包裡已經裝滿鈔票,而留給台灣社會的,卻是一地的文化垃圾!

之前,余泰然一直認為,或許國立編譯館的編審委員們,只是掛個名銜,包下案子賺點錢而已。實際上,課本是他們轉包的寫作群編寫的。他們的錯,在於認為,反正是用來教小學生的,小學生讀的東西,隨便點也無所謂,所以並沒有親自校對,才會發生錯誤連篇的狀況。後來有幾位同事說:他簡直膽大包天,並指出他所批評的某些文章,的確出諸大名鼎鼎的作家手筆。因而,便有些同事跟他開玩笑,戲稱他是「大作家」。他覺得,他們並無惡意,也就隨大家高興了。

(2)

      莊耀青的「論語教學實驗」講習會結束,放走學生,余泰然回到家裡,下廚房開始做飯。但在他的腦子裡,莊耀青頭抬得高高的,微微地瞇著眼睛,嘴裡喃喃自語,踱著小方步的身影,仍然陰魂不散。接著,訓導主任王義信一句,「那就要看你這位大作家有什麼妙招了!」也竄進了腦海,攪得他百般思緒纏繞在一起,像個千頭萬端的麻結,一時不知道,要打哪兒條理起才是。

      台灣的國民中、小學教師,當然也包括余泰然自己,最怕也最厭惡的官員,無疑的便是,被他們謔稱為「毒蛇」的督學了。余泰然多年以來甚至搞不清楚,教育局設幾個督學的官位,到底有什麼功用?想,一般常識的人必定認為,官名既然叫做「督學」,該做的工作理所當然,就是督導、協助,辦好學校教育吧。然而余泰然教書二十幾年的經驗中,發覺有這種觀念的督學,絕無僅有。余泰然非常不解:許多督學參加謀職考試以前,必然都曾經苦讀過,一定也明白自己將來的職責,是該做些什麼事情的,何以一到學校視察,都一副官僚心態呢?

他也曾經這樣推測:極可能一旦當上督學,到學校「視察輔導」,發現所有的校長、主任,以辦學為職志的極少,所以看見他們便神情怯怯的,久而久之,打從心底裡睥睨對方,終致產生傲心!到了現在,許多督學要到學校「視察輔導」,就會先著人打通電話告知,或者指定校方,派車去另一學校接他。

         學校方面於是便發出警報:以擴大器,或者令工友逐班通知,頓時整個學校的教學活動,便亂了套、師生的生理情緒,緊繃起來。因督學到學校視察,通常會走遍校園的每一個小角落。而廁所打掃夠不夠清潔;地上有沒有紙屑;是否按照日課表上課;學生有沒有帶「自修」,以及教師有無批改作業,學生的簿子上有無錯別字等等,那些屬校長、主任該管的於芝麻小事,才是他們最著重、而且為其最易找的責備口實。故此,一得知「督學蒞校督導」的消息,不論是不是正在上課,校方便緊急傳令,「各班的整潔區域再打掃一遍……」

      歷次督學到學校「視察輔導」的情形,都差不多:只見督學在校長、主任等人的環繞下,高視闊步,連臉上的肌肉都會比正常人繃緊許多。給人的感覺就是,專門來找碴、一副可以把接受「視察輔導」的學校,所有的教職人員,都踩在腳底下似的神態。

      余泰然一出山就當班級導師,每逢督學到學校視察,心裡最難過的莫過於:眼看著幾個班幹部,收集同學的《自修》,然後小偷般,慌慌張張的往校園裡各宿舍,或者視為隱密的角落藏。他一向認為,「自修」那種讀本,為培養兒童正確讀書觀念的最大殺手,從來不看,更不可能拿著「自修」上課。但全校學生都人手一冊,又不能自己一個人,禁止學生攜帶,干犯同事以及家長眾怒。因此眼見學生的人格發展,遭受到不必要的摧殘,欲挽救卻又無能為力,內心裡便覺得非常難過。

      尤以身為「老師」,在課堂上必然會碰觸到,諸如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要光明磊落等等的道德語言,一對比督學視察校園的情形,余泰然便會頓時產生,人格破產的羞慚!上「生活與倫理」課等,遇到非講不可的道德話題,面對學生想引用前賢、先哲的事例佐證,便心虛虛的,有時不得不拐彎抹角,打個馬虎眼逃避過去。要經過許久許久,才有「勇氣」面對——更貼切的意思是,稍微「麻痺」了一些!

      固然,他教的只是小學生,比較天真,懂的也還不夠多,從沒有碰到學生,當面質疑他:授課時所說的話,與處理督學到校視察的所作所為,但是往往說著說著,自己難免會突然想起,言行不一的糗事而語塞。每次滿心無奈之餘,也只有以「人在屋簷下,為了一份薪水養家活口……」等遁詞,自我排解排解,硬著頭皮繼續說下去。

      在余泰然的體認中,「督學」這個官位,對教育本身而言,本來就無多大的實質意義。而彰化縣搞「論語教學實驗」的督學,多年以來大張旗鼓雷厲風行,將「論語教學實驗」無限上綱,把〈論語教學參考資料〉,列為「必授教材」,視教育體制、法規如無物,已經不只是教育機構的贅肉,已突變而成為,戕賊彰化縣中、小學教育的大毒瘤了!

      他內心因此積累了許多大大的問號:所謂不怕官,只怕管,彰化縣的中、小學教師,長期以來對「論語教學實驗」一事,忍氣吞聲是可以理解的;而事關國家的教育制度,主管教育的上級機關,總不能放任一個三級機關、三幾個督學,無限期的惡搞下去啊!為何瞧著這等分明違法的脫序行為,卻事不干己似的呢?為什麼要縱容那些人,肆無忌憚地,踐踏國家的教育制度呢?難道各級教育機關的官員,果真只是麻木了而已,或是別有目的?全彰化縣有近兩百所國民中、小學,上萬基層教育人員,尤其身為縣「中、小學教育會」理、監事的,對於學校教育,遭受如此空前浩劫,卻何以沒有一個人,肯挺身出來,為維護教育體制、孩子們接受正常教育的權利、以及自身的尊嚴,說一句話呢?

      種種疑惑一直困擾著余泰然,令他很為彰化縣的基礎教育憂慮。然而,卻又始終想不出個有效的法子,可以喚醒主持國家教育大計者,以及無數同行共同正視,只能一想起,心裡就氣憤憤,發牢騷,而讓苦悶一直留駐在內心裡!

      「如果大家都把『忍』,奉為至高無上的修養,那麼,社會還有進步的動力嗎?」

      長期以來,余泰然一直這麼想著:他被「忍」這個字苦了大半輩子;有時甚至懷疑自己的血液裡,存在著某些很特殊的化學元素,對一般人「忍」的奧義懷有偏見,以至於始終無法認同,才導致處處吃虧,而無法回頭。

      此時,余泰然全身的血液,好像又要燃燒起來了,因為一個很大的疑問,再一次浮上他的心頭。他想:身為彰化縣國民小學的教師,眼看著彰化縣的國民教育,被莊耀青官商集團糟蹋;彰化縣民被剝削了這麼多年,就為了表示和別人有一樣的「修養」,分明是個明眼人,卻非硬生生地裝成瞎子不可,而繼續忍氣吞聲下去,值得嗎?

      「不!別人能,我辦不到!」余泰然邊切菜,自問自答地說著:

      「既然遲早是要爆發的,不如就讓它提早炸開來吧!好歹一肚子窩囊氣,可以少憋幾天;興許還能使彰化縣人,免於被長期剝削;孩子們不必繼續遭受戕賊呢!對,無論有多麼大的可怕後果,比起時刻掛記在心頭,一想起就感覺窩囊、對不起自己的良知,總要好過一些!

      「那麼,有什麼辦法呢?莊耀青集團有上通教育廳、教育部的能耐,一位小學教師,能和他們對抗嗎?我這個『大作家』,能夠做些什麼事呢?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替彰化縣人寫張陳情書,向有關當局,或有力人士說幾句不平話,或者求求他們,為彰化縣下一代的教育著想……如此而已!那麼,在當下這樣不問是非,只有政治權力的社會文化中,應該向誰去陳情呢?」

      余泰然細細地斟酌起來。

      在台灣教了二十幾年國民小學的余泰然,此刻反倒有些懷念「權威」時代了:從前單純靠人事背景、一紙命令當校長的,總有可能碰上一二滿懷理想、以辦教育為職志的人。到了民國七○年代,改採品格反淘汰的「甄試、儲訓」制度,考上主任的人數多一些,也許還有少數漏網之魚,又再經過層層「萃取」,最後能當上校長的,沒有一個不是滿腦子金錢、政治利益的。以辦教育為理念的校長,若用「絕無僅有」形容,恐怕都嫌太過寬鬆呢!

      肯定中、小學校長,不可能關心「論語教學實驗」的存廢,余泰然接著想到,透過彰化縣「中、小學教育會」,代表全體教師發聲。在他看來,事關教育問題,教育會是最有資格,也是最應該站出來說話的——不然怎麼配稱「教育會」?中、小學教師又幹嘛,要按月交會費呢?

      可是,余泰然立即又想回頭:教育會那班理、監事,也都是校長或者主任,「論語教學實驗」再搞個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對他們自身又有什麼影響呢?而且無論省、縣、鄉市鎮教育會的人選,都是國民黨一手安排的,有膽子去碰國民黨官商集團嗎?

      他接著更想到:「台灣省中、小學教育會」,成立已經有二十幾年的歷史了。而歷屆當理、監事的,可謂連自己的身分、職責、該站在哪方面的立場看問題、該要做些什麼事情,都搞不清楚——多年以來,只有遇到各項選舉,才會想起會員;從來沒有做過一件,對教師本身有意義的事情。「論語教學實驗」這一政、商利益糾葛事件,至少彰化縣教育界盡人皆知,沸沸揚揚鬧了這麼些年,教師們罵聲不斷,教育會的理、監事,既然都是校長或者主任之流,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余泰然一時恍然,心說:不定那班人,早已和莊耀青集團攪在一窩,分到了利益。五六年來,莊耀青所以敢胡搞瞎搞,有恃無恐的走遍縣內各中、小學校,耀武揚威,而全縣上萬的中、小學教師,始終敢怒不敢言,這正是最大的根源呢。萬一真如此,他傻傻的寫信,要求教育會出面主持公道,豈不是不折不扣的「請鬼拿藥單」!

      余泰然於是肯定了,找教育會那班人,必然會碰釘子,自找倒楣的。接著,他想到了,乾脆就直接向彰化縣的教育局長、甚至彰化縣長陳情。可一瞬間他又恍然想起:所謂「不怕官,只怕管」,古有明訓……他更審慎地思考的結果,認為向彰化縣政府陳情,等於是要挖他們嘴裡的肥肉,後果何止於與虎謀皮、自討苦頭,說白點,簡直就是自找虎噬!他斟酌了好一陣子,最後只有長長地嘆一口氣,搖一串頭。

      那麼省政府教育廳呢,肯定也是無濟於事的,他自語說:

      「教育局在公文上,以及莊耀青在歷次講習會上,已經一再提醒教師:彰化縣政府編撰的,〈論語教學參考資料〉,民國七十一年一月起,就已經通過台灣省政府教育廳核准,並且報備教育部,是百分之百合法的「必授教材」。而且,省主席本人,也是靠讀「之乎者也」起家的。莊耀青一班人,近幾年來所以敢於大張旗鼓的搞,不一定正因為有他,在背後加持呢……

      「嗨,這其中的利益關係盤根錯節,奈何?看來我們彰化縣人,也只好認倒楣,隨那班人去擺佈了!

      想到這裡,余泰然嘆了一口氣,心被扎了好幾針的汽球般,鼓鼓的勇氣,瞬間消洩了一大半。但,他的腦子並沒有因此停止下來。

      「有句至理名言,『教育乃國家的百年大計!』就打從報備教育廳、教育部批准,正式實驗算起好了,也已經快五年啦!」一會兒,余泰然面對著誰似的,忍不住又自言自語的,又說將起來:

      「核准的上級機關,早該要求彰化縣政府,做評估報告、總結利弊得失,看看是否該要取消,或者全國一起施行,這樣才符合實驗的意義、和實驗的目的呀!教育部和教育廳主其事者,放任那班人如此無法無天,無限期繼續惡搞下去,要怎麼面對國人付託,向自己的職責、良心交代呢?

      「喔…,主持全國最高教育行政的李部長,人格應該不至於那麼下駟——只是為了搞點好處,拿核備的職權,給下屬作藉口……或許是,」余泰然忽然想到另一原因,卻又有點不大敢相信,經過好一陣才點點頭,喃喃地說:「有此可能——可能事隔多年,身在高層日理萬機的人,把『論語教學實驗』當作小事一樁,一時也沒有想到,這是破壞國家的教育制度、違反教育實驗原理及目的的。

      「何況,他又不是身受的人,哪能體會簽個字,就搞得那麼多彰化縣的基層教師,萬千國民中、小學的學生,身心快要癱瘓,這麼嚴重的後果呢?不定我寫封陳情書給教育部長,他才會想起,早該要求彰化縣政府教育局,做評估、提出報告;或者供其作為,下令彰化縣政府教育局,停止實驗的依據呢。嗯,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余泰然同時又想起,曾經聽人說過:教育部的李部長,在蔣總統擔任「贛南行政專員」時,就跟著他四處跑,所以有理由相信,李部長必然瞭解蔣總統,一向非常重視民意。而彰化縣一連兩屆縣長選舉,國民黨連選連輸,和這幾年來,官商勾結的「論語教學實驗」,措施違法、乖謬、背離民意,招致上萬彰化縣的中、小學教師,以及無數縣民的極端反感,不能說毫無關係!

      想到這裡,余泰然心頭又浮現一線希望。他認為:現在的李部長,還是蔣總統身邊的核心決策要員。只要他在蔣總統面前提一聲,蔣總統再知會謝前副總統,由謝前副總統親自交代停止實驗,又能顧及謝前副總統的面子,乃兩全其美不過的做法。

      「對,這是最直接,最迅速,唯一有效的辦法,就這麼辦——為了黨國的利益,只要蔣總統一句話,什麼督學、局長、縣長、教育廳長、省主席……權勢官位再大的政、商利益勾結者,都得乖乖收手!無論如何,我總要試一試,成功也好,失敗也罷,只要盡力過,今後就不必胡思亂想,心安理得地隨它去了!」

      余泰然終於想出個定譜,大有成功在望,整個人頓時樂不可支,恨不得馬上就動筆,於是快手快腳的忙亂起來。

(3)

      「嗨,沒辦法,我就是我,除非請別人潤一潤……不行,如此一來,便有很多人知道了!萬一傳到莊耀青集團的耳朵裡,所有辛苦不都白搭了嘛?管他呢,反正我已經盡力了,該怎麼樣就隨它去吧!」

      往常吃過晚飯到睡覺的短暫時間,是余泰然忙著寫書的時候。昨天他決定暫且放下,想動手寫一篇陳情書,企圖平和而條理地向教育部長,說明彰化縣多年來的教育亂象。他信心滿滿的找出一本「十二行信紙」,但想了很久,卻不知道要如何下筆。原因是他從來沒有寫過「陳情書」,不懂格式。後來,他就只當是給教育部長寫信,想到什麼就寫什麼,一口氣寫了將近九頁,讀讀改改,認為還算通順,就是語氣有點兒激動,搞到過了午夜一點鐘,總覺得不是很滿意,只好擱下。

      今天他又反反覆覆的斟酌,修改了一整天,還是不很滿意,但卻始終想不出更委婉的表達方法,想也只好如此了。吃過晚飯,他內心好像已經完成了一個大願,感覺精神很是不錯,終於下了最後的決定,匆匆爬上二樓,嘴上喃喃的,照例把茶杯擱在書桌上,戰戰兢兢地把信抄寫起來。

李部長敬啟:

      首先請恕卑職唐突,寫了這封信,惹您煩心。

      在台灣,我服務於國民小學,已近三十個年頭了。職深深覺得,國民小學的教育制度,以及教師的專業,毫不受尊重,幾可以說,學校已淪為某些尊位者,實驗其創意的場所。而教師和學生,自然就成為官員們,隨意擺佈的工具和材料了。一個國家設計的教育環境,落到如此地步,能不叫人憂心?

      若干年來,某些上位者,僅憑自己一時的靈光,動輒責成學校舉辦各種活動;而校長們為了自身的考績,也必然令全校師生傾全力投入,教師毫無表示意見的餘地。譬如,媽媽教室、母姊會、家長參觀日等等,請問是學校教育、抑社會教育呢?都是上面一句話,教師滿心不願意,可為了校長對上級有個交代,並顧及自身的考績,不得不放下正常的課程,騰出時間,默默地予與配合。

      這情形,對教師的心理造成傷害不說,而對教學正常化的影響,更不是隨意說三兩句話,屆時嘻嘻哈哈地來學校,逛廟會般的人,所能想像的。您知道嗎?每每為了舉辦一次活動,大家得忙上二到三個星期——試問一學期有幾個星期?期間裡,除了被指定,負責表演節目班級的級任導師,生怕屆時學生不能達成上方的要求,而費盡心思、加強當天各項表演節目訓練,乃至無法安心從事正常教學,其他班級的教師,為了配合當天的各項活動,教學上,亦很難不受影響。

      其實,舉辦那些活動的實質意義不大:當天找來十幾位家長,到學校走走,照照相,表示有那麼一回事,可謂是熱鬧一番罷了。而所付出的代價,卻是教育界喊破喉嚨的「教學正常化」!最淺顯的道理,所謂「魚與熊掌不能得兼」:法定教材必須在定期考試前教完,教師要怎麼面對呢?當然只有等活動過後,三言兩語交代過去,交差了事。教學毫無過程品質,受害的自然是學生,而責任又該由誰負責!

      不過,前面所提者還是短期性的。彰化縣更出現「論語教學實驗」,長期造成縣內中、小學教育界,極端困擾;嚴重影響孩子的基礎教育,令人倍加憂心的情況呢!

      所謂「論語教學」,民國六十八學年度,就先後以不同面貌,在彰化縣各國民中、小學出現。到了四年前(民國七十一年元月),教育局更變本加厲,竟然下令縣內所有國民中、小學校,來個將〈論語教學參考資料〉,列為必授教材的「論語教學實驗」。

      彰化縣教育局這一名不正言不順的舉措,不但完全背離教育部頒布的,「國民小學課程標準」,且其可行性與教育效果,都是非常值得商榷的。下面卑職就以一個國民小學教師的觀點,向您試為探討一番:

      目前國民小學的中、高年級,「國語」課本每學期有二十四單元,每一單元附加一個「習作」,全書有六個「學習指導」,以及一個「總複習」。授課時間,每節四十分鐘,〈國語讀書科〉,每星期授課六節,扣除國定假日、段考等,若以正常上課十九週而言,每週得攤分:一至二單元的課文,以及一至二個習作,每三週一個學習指導(學生很少有不需教師指導,而能自行習寫的。)是故,授課時間,本已捉襟見肘;

      而彰化縣政府教育局又發下,〈論語教學參考資料〉一十六單元,每星期(扣除國定假日、及成績考查等),得加攤一單元的〈論語教學參考資料〉。且其課本內容除了《論語》原文,以外還有翻譯、講故事——每單元附有兩則故事,教師有指導課本;學生作業簿上明白規定:除需背頌原文、德目規條、翻譯,還有「老師講故事的內容」,因而教師當然就不敢不教。茲附上彰化縣教育局頒布的,〈論語教學參考資料〉,以及「論語作業簿」等等,敬請過目。

      而且,校方規定教學組長,必須定期抽查學生的作業簿,督學也會到校突擊檢查。成績規定:列入校長年終成績考核;教師方面,於每學年結束一週內,由學校函送縣政府「獎」、「懲」;學生以獎狀等獎勵。似這等鐵碗的行事作風,除軍中的新兵訓練稍可比擬,不但是卑職服務於國民小學,將近三十來前所未見,恐怕在全世界教育史上,也找不出第二個例子;

      國民小學中、高年級的級任導師,為了應付所謂「論語教學實驗」,每週至少得用二甚至三節以上,〈國語讀書科〉的時間,導致教師為了趕上授課進度,也只好放棄正常的教學過程——教過算數、應付了事。而主持其事的官員,則輕鬆地表示:可以利用每天頭一節,即日課表上,每天二十分鐘的「生活倫理與健康教育」時間,施行其「論語教學實驗」。那麼,就算級任教師能在短短二十分鐘裡,完成其指定的各種「論語教學實驗」教材的教學內容吧,而「生活倫理與健康教育」,乃教育部頒佈的「課程標準」,又當如何處理呢?試問,教師們為了應付此一:學生必須經教學評量、教師有獎勵又有懲罰、校長受年終成績考查的「論語教學實驗」,不挪用國語讀書科等時間應付,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當然,教書本來就是憑良心、過程可斟酌的工作:上課時教師唸一遍課文,生字、生詞稍為解釋一下,一單元只消花十分鐘、甚至八分鐘也是可以的。但若要認真教起來,每一單元用三節四節的時間,恐怕還嫌不夠呢。如今彰化縣的「論語教學實驗」課程,份量比國語讀書科還要重得多,盯得更緊,教師對授課時間會如何選擇,話說至此,相信您應可想而知了;

      在教材的難度上,《論語》文辭艱澀、拗口、言簡意賅,不易盡解。千百年來成年人的專家學者,尚且難免有疑惑、爭議。而今,彰化縣政府教育局,不問學童的程度,責成教師強逼學生背頌、抄寫……這種囫圇吞棗的教學方法,以現代教學觀點檢驗,簡直就是徒貽世界笑柄!

      有此必要嗎?「主張者」云云:《論語》乃儒家思想的精髓,我中華民族向以儒家思想立國,道統的傳承十分重要,所以必須提早教學童讀《論語》。試問,立足於今日世界,科技重不重要?數學乃科學之母,為何不把數學提前施教,即國小上國中數學,國中上高中數學,上微積分等等呢?難道不是因為學生的年齡、程度有別,必須循序漸進嗎?這道理,對比彰化縣教育局,明顯違背教育原理,提早施行《論語》教學,強令國小學童一知半解的,背誦《論語》的原文等,相去幾許;

      動輒只需掛個「實驗」的名義,就可以大張旗鼓,無限期推行起來,說得通嗎?「國民小學課程標準」,乃教育部聘請許多專家、學者編訂,又經過多年、多層面實驗,而後才定案的:國家教育綱則。教育局只不過教育行政系統的三級機關而已,怎可以漠視中央政府頒布的,「國民小學課程標準」,而隨意增加,甚至比課程標準的〈國語讀書科〉,更加繁重的教材?準此若視為合理、合法,國家的課程標準安在?專業知識與實驗的意義又何存;

      我想,主張對學生灌輸《論語》,就能建立「道德模範縣」的思維,乃是不懂教育、形式主義、鄉愿者的典型!他們應該知道,所有的教師,起碼也和他們同樣:從小就受儒家思想的薰陶。尤其,教師在接受師範教育期間,還受過〈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的特別訓練,可以說,乃儒家思想最強烈的一群。因而,言談中自然而然的,隨時都可能在傳播儒家這一道統,甚而渾然無法自覺。

      其次,也正因為儒家思想,是我中華文化的道統,所以兩千多年來,中國人即便是村夫、俗婦,言語和思維,都無法免其規範,就更遑論受過〈中國文化基本教材〉,特別訓練的教師了!

      設若,在彰化縣教育局官員的心目中,一般的中、小學教師,儒家思想涵養仍嫌不足,教育局也應該循正常途徑:建議教育部,責成「國立編譯館」,聘請專家學者,將《論語》改編成語體文,或者白話文,再編入國語課本,全國一體實施,這樣才符合國家的法規——「國民小學課程標準」哪;

      再者,道德思想觀念的建立,豈是灌輸幾篇文章,就可達成的!所謂陶冶,所謂潛移默化……先哲、先賢早已說明:道德、思想觀念的建立,乃受教育者,在其成長過程中,不知不覺,也就是自自然然達成的。而其涵養過程,當以社會環境,亦即父母、師長為人處世的身教,以及朋友同儕的互為模仿,影響最為重要。填鴨式的注入,必然會招致抗拒——幾年以前新聞局,強迫性的「聯播節目」,八股式僵硬灌輸,被觀眾戲稱為「洗澡時間」,就是最好的例子。而現今的「公共電視時間」,生動活潑,又幾家電視台節目各不相同,讓人有選擇餘地,又何嘗沒有教化的功能呢;

      卑職孤陋寡聞,請問一地方教育行政主管,是否有權改變教育部頒布的課程標準?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為了維護國家課程剛則的尊嚴,以及達成國家的國民中、小學「教育目標」,施行之前,就應該先徵求他們同意,並且還要預知,若干年後(即課程標準重修之前),何人可能會當上地方教育主管,一併加以認可,否則所謂「課程標準」,就不存在了;

      話到這裡,卑職要特別說明:卑職不是否定《論語》的價值,而是覺得彰化縣政府教育局,這樣粗糙的決策,不論其施行方式、學童的年齡、以及知識程度等等,都是不合教育原理的。對於中、小學教育而言,是十足的浪費:是時間上的浪費,也是金錢上的浪費。學生購買薄薄的〈論語教學參考資料〉,每冊十二元,一本作業簿子三元。更是精神上的浪費——教師窮於應付,學生課業負擔超量,結果影響正常課程教學等,都是十分淺顯的道理。因而卑職非常懷疑,倡言者,強令彰化縣所有中、小學,必須教授其所編印的各項「論語教學實驗」教材,背後另有什麼目的。

      卑職自知言詞激動無狀,見解亦未免幼稚,然乃由衷之言,祈請正視,並願聽訓責。

      敬請大安

彰化縣饒平國民小學教師:余泰然   敬上

中         華         民         國         七       十       五         年         二         月         二         十         六         日

(4)

      「欸欸,大作家,那天我只是和你開個玩笑而已,你怎麼就當真起來呢!

      一天朝會結束,教師紛紛離開辦公室,準備去參加升旗典禮。訓導主任王義信等在辦公室門口,把余泰然拉到一邊,悄悄地說:

      「昨天我去教育局,莊耀青把我叫去會客室,氣憤憤的咆嘯,說你一個小學教師,居然膽敢寫信給教育部長,放言批評論語教學實驗!他說,論語教學實驗,是報備教育廳、教育部核准的,一切都合乎行政規定,你知道嗎?」

      「他這是廢話嘛!彰化縣的中、小教師,誰不知道論語教學實驗,是經過教育廳和教育部核准的呀?但行政程序是一回事,法律與學理的是非又是一回事啊!他憑一紙文書報備,動輒掛個實驗的名義,就可以無期限胡亂搞嗎?我身為彰化縣的小學教師,眼看著彰化縣的國民教育,被糟蹋了這麼多年,向教育部長寫封信,說說道理就犯法啦?

      「喔,大約半個月前,我就已經接到教育部,發給教育廳書函的副本了……教育部對於我的分析與批評,一個字也沒有提出解釋,僅表示,已將我的信影印,去函教育廳參處云云。從教育部給教育廳書函的文意,也可以看出,教育部基本上,是認同我的觀點的。

      「哼,什麼叫做實驗哪,他以為大家是白癡嗎?『實驗』就要追蹤考查,評估報告呀!就打從報請教育廳、教育部核備正式實驗算起好了,都已經搞了四年多耶,你看過教育局,或者教育廳、教育部,關於『論語教學實驗評估報告』沒有?

      「他有什麼資格生氣呀,我倒要看看莊耀青一班人,這下子要如何向教育部、彰化縣的教育界,以及全體彰化縣民,作交代呢!」

      「不過,我看你這一次,恐怕麻煩惹大了……莊耀青放言,非要辦你不可。」

      「辦我!笑話,他憑什麼辦我呀?他和一群貪官汙吏,假借實驗之名,行官商勾結之實,胡作非為,還想辦我?『中華民國國民小學課程標準』,民國六十四年第八次修訂以後,還分別選定都會區、一般城鄉區、偏遠地區等,經過多年實驗,先後不知調動省、市多少教師去參加講習,然後才確定於民國七十三年,公佈教科書。這中間經過將近十年耶,可見教育是何等慎重、而嚴肅的大事情哪!

      「你大概不會忘記吧,民國七十一學年度,我們為了到台中師專,接受兩週講習,每天五點多鐘就得起床,匆匆忙忙去趕搭六點鐘的車,辛辛苦苦坐了一個多鐘頭車,下車後還要跑步,才能趕上第一堂課!這麼多人累得半死,領到『成績及格證書』,才可以繼續教書。教育局一個三級教育行政機關,用一個實驗作藉口,就可以把國家花費無數公帑,那麼多人的辛苦統統推翻了,這是何種國家的體統呀?

      「哼,該受懲處的,恰恰正是那班違法亂紀、假公濟私的人!要嚴格論起來,連教育廳、教育部,都難辭失職之咎呢!他還想辦我,我的論述哪裡錯了?叫他指出來,讓大家來公開辯論辯論好了!」

      「你不怕事情鬧大了,可能會對你產生嚴重後果嗎……希望你要有心理準備,就我所知,這裡面涉及相當龐大的政商利益。如果因為你這封信,弄得莊耀青丟官失權,他那個人我十分瞭解,絕對不會善甘罷休的。到時候他們一班人聯手對付你一個人,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害怕?」

      「做都做了,害怕又能怎麼樣呀。我的文章完全對事不對人,相信社會,尤其是主管國家教育的教育部,總有個最起碼的公道是非吧?」

      「我要特別提醒你,你給教育部長信的影印本,有好幾位縣議員拿到了。到時候他們質詢起來,必然會牽扯到你的,萬一他們要你去縣議會作證什麼的,你有膽量去嗎?」

      「那最好,我為什麼不敢去!」

      王義信點點頭,然後笑笑的走向升旗台。余泰然趕忙小跑步,走向自己的班級。

(5)

      「余老師,你這個人太偏激了!」

      一天,余泰然離開辦公室,和李南生等幾位同事聊著,走出走廊不遠,忽然有個女同事跟上去,語氣相當激動地指責他。余泰然轉過身望著她,心裡不覺傻愣起來——他從來不會招惹同事,更沒想到一位女性教師,居然會用責難的口氣,針對他說出有傷對方人格的話。

      他遲了一下回問說:

      「我剛才講了什麼偏激的話啦?」

      「我不知道!」

      「你才偏激呢!」余泰然毫不假思索的,突然一伸手指著她的鼻子,說:

      「你連我說什麼話都不知道,就指責我偏激,這不是偏激,算什麼呀?」

      「嗯,」她楞楞地過了一回兒,然後悻悻然轉身,朝她的班級走去,同時一邊自言自語說:

      「嗯…,你這個人那張嘴,我說不過你……」

      「妳本來就說不過我——因為我是對的,妳是錯的,懂嗎?」

      「她也是校長的學生。」

      「喔,難怪……」

                「當心點,」李南生笑笑的說:「學校裡,校長還有好多個男女打手呢!」

      余泰然低著頭走向升旗台,心裡回想著:五福國小那位女同事,說王輝培每天罵人,是稍微誇張了一點。但他三天兩頭,就動怒罵人的頻率,心目中毫無教師的人格觀念,的確是余泰然經歷將十位校長,無獨僅有的。他罵人的起因,大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情。像某處環境打掃,令他看了不順眼等等。接下去便一件勾一件,發瘋似的使性子,不會指名道姓,但是沒完沒了,罵到最後,極可能連他自己都忘記,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罵人的。而他扳起臉孔罵人那副模樣,余泰然只曾在電影情節裡,日本軍官訓斥士兵時見過。

      王輝培的個頭並不高大,可當他忘我吼叫時,相當兩間教室大小的辦公室,玻璃窗都會震動起來。辦公室裡的教師個個低下頭,假裝看抽屜什麼的。靠走廊窗口那一排,坐的都是組長,多半略探出上身,一口接一口往窗的外邊,噴煙氣。即使學生已經在升旗台前排好隊伍、等著參加升旗典禮,也只有總務主任,會移動煙灰缸等,做些小動作提醒他。

      起初,余泰然想:既然別人都可以,他沒有理由不能忍耐。所以每天開朝會前,便去找來一本雜誌,遇到王輝培罵人時,就兩肘抵著桌子,張開手掌,摀住耳朵假裝看書。這樣聽覺固然好受一點兒,但內心的感覺,還是很不是滋味。有一天,他對柳老師說,王輝培對同事想罵就罵,簡直把教師當下人都不如。並且請柳老師轉告王輝培,別逼得他太忍受不了,不然總有一天,他會當場起來,叫王輝培閉嘴的。

      「噢,你要他閉嘴,」柳老師看余泰然一眼,然後輕聲笑起來:「連總務主任說了都沒有用,你有什麼辦法呀?」

      「哼,您等著瞧好了!喔,他或者昨天晚上打牌,輸了錢,或者受了老婆的氣,早上就把氣出在我們的身上。大家本來心情好好的,一到學校就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不一定進到教室裡,還有人會轉嫁給學生呢!他心情不好就罵人,發過性子身心暢快輕鬆,可以長命百歲。全學校幾千人,變成他一個人的出氣筒,這對大家太不公平了吧?

      「說真的,我實在忍耐夠久了,再繼續忍下去,恐怕遲朝會憋出病來的。我準備做學校的一把大『戽斗』,當場把那些晦氣給戽回去——叫他自己一個人去難過!」

      自從決定要王輝培閉嘴,每天教師朝會,余泰然便很注意聽他講話。起初,余泰然只委婉地提醒他:校長與教師在人格上是平等的,只是職務不同而已,當校長的,可千萬不能把教師看作奴才,或者自己的兒孫晚輩,想罵就罵。但不知道是不是,余泰然的話委宛過頭了,王輝培聽不懂,還是在他的眼裡,沒有下屬人格尊嚴的毛病,已經積習難返,一點效果都沒有。

      經過幾次,余泰然肯定已經非撕破臉不可了,以後每天朝會,他便準備好紙筆,擺在辦公桌上,遇到王輝培使性子罵人,就把聽不下去的話,簡單速記下來。反正王輝培是個說話不經過大腦,連閩南話都說不通順的人,又罵起人來口不擇言,余泰然總能抓到他的話柄。就算找不到話柄,余泰然也會以調侃的口氣,「勸解」王輝培一番。比方說,是哪位老師做錯事啦,希望王輝培把對方叫去校長室,再好好的調教調教,以免影響其他老師的心情。或者請他,發揮辦學多年的「寶貴經驗」,事件該要怎麼處理,做一次示範教學,讓大家觀摩觀摩。

      經常王輝培還沒罵完,余泰然就先舉一下手、表示要發言——他怕王輝培罵夠了,接下來馬上來個「散會!」所以王輝培罵人,最後「做結論」的,必定是余泰然。

      每次余泰然一站起來,全辦公室的同事精神就來了:都坐正起來,目光的焦點對著他。許多女老師,常常聽到忍俊不住,摀著嘴巴偷笑。如果王輝培和他針鋒相對,余泰然就再站起來,更尖銳地批駁回去。有時王輝培拍起桌子,余泰然就加倍拍回去。這種情況下,最後差不多都是總務主任,起來打圓場,然後宣佈散會。

      後來王輝培朝會時便不再亂罵人了,余泰然以為已經「封口」成功。有一天,兩位女同事去找他,懇請他留下來參加夕會。原來王輝培朝會不再罵人,夕會罵得更兇,往往罵到超過下班時間。余泰然相信,她們大概不曉得,他「身兼數職」,下班後可能比她們還要忙碌,只好建議她們,找幾個人聯合起來,以他作藉口,要求取消夕會。余泰然向她們保證,到時候他一定挺身說話。但是她們不敢,他也不可能因此留下來參加夕會,也就只好聽任不了了之。

      最近不知道什麼原因,王輝培朝會罵人的老毛病又復發了。

      辦公室後面一排十幾盆九重葛,一向是惹他大發雷霆的「禍首」。九重葛的生命力特別旺盛,雖然種在不是很大的花盆裡,但是根會從下面的氣孔鑽出去,枝葉爬滿一大排教室,參參差差上了二樓,幾乎一整年都在開花。綠葉上鋪滿紅白黃紫等各色花朵,看起來的確非常美麗、壯觀。可惜它茂密的枝葉間,藏著不少紙屑,而那些紙屑,經過長期雨淋日曬,牢牢地黏貼在樹枝上。九重葛又通株樹枝長滿刺,任誰想盡辦法,也別想要清除乾淨。

      余泰然剛到饒平國小當五年級的級任,教室在二樓。他班級的責任「整潔區域」,以及教室的牆壁、窗口,當然也都攀爬滿九重葛。他幾次在朝會上發言,也曾私下向前任訓導主任提議:把九重葛的樹枝修剪修剪,然後將花盆搬到花圃外面,但王輝培的回答都是「不可以遷移」,可又不說出原因。後來王輝培朝會不再罵人,余泰然也就不管了。

      昨天,學校得知督學,今天要來進行「視導」的消息,王輝培非常緊張。經過了一個暑假,花葉極其茂盛的九重葛,又成為他的罵題。余泰然今年代理「教學組長」,只是自己曾身受其害,心裡很為負責該整潔區域,以及教室在花叢邊的幾位同事不平——因為要把大片樹叢弄乾淨,或者要每個學生,都很守規矩,不亂丟紙屑,都是絕對辦不到的。

      余泰然忍耐著,直等到王輝培那一陣發瘋似的脾氣過後,這才站起來說:

      「校長,我怎麼看都只有修剪過,搬離花圃,才是最根本的解決之道。您不可以告訴大家,不同意移動是什麼原因嗎?或許我們可以一起研究研究,找出個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

      「你知道什麼呀?那些花是前幾任校長種的,怎麼可以隨便搬動!」

      「嗄阿!」余泰然感覺太意外了,簡直不敢相信,理由竟然是這麼單純。他說:

      「原來是這個原因哪?如果那幾盆樹,是蔣總統等什麼偉人、名人種的,有紀念性,相信大家都沒話說!前幾任校長,他們是誰呀?我看見校長室裡,兩邊長長的掛了十好幾張相片,請您問問所有同事,看有哪個人,能唸得出他們的名字的,有那麼偉大嗎?」

      「你就是構枝嘴,欸曉講話嗲嗲阿!」

      王輝培突然站起來,氣呼呼的用台語頂了余泰然一句。

      「構枝嘴欸曉講話嗲嗲阿?」余泰然接著也用台語,回應了他一句,稍遲了一下,再說:

      「你以為講話很容易阿?講話可比寫文章還要難的唷——文章寫錯了還可以修改,話一出口,就收不回來的耶!

      「大家說說看,我們常說外交部長是個才子,你們認識他嗎?根據什麼——欸曉講話呀!還有人說,某某立法委員是個人才,根據什麼,也是欸曉講話啊!所以我奉勸諸位,以後可千萬可不要以為,用構枝嘴欸曉講話嗲嗲阿,就可以貶低別人耶,不然是會鬧大笑話的唷……」

      「我看,今天的朝會就開到這裡,」余泰然的話招來若干笑聲,總務主任望著他點頭示意,余泰然便坐下去,總務主任再站起來說:          「我覺得,余老師的建議很有道理,我看,升過旗,我和校長、訓導主任,一起研究研究,再決定怎麼處理好了,散會。」

(6)

      「欸—!為什麼從報紙等新聞媒體看,彰化縣的論語教學實驗事件,好像已經落幕了!」

      王義信向余泰然轉述莊耀青找他談話,經過了兩個多月,換余泰然把王義信拉到一邊,小聲說:

      「好奇怪呀,縣議員追得很凶,教育局好像也一點都不退讓,這樣有衝突性的大新聞,你們記者為什麼不追蹤報導呢?」

      「哼,你以為記者想寫什麼,就可以寫什麼呀?莊耀青一班人也不是省油的燈,誰知道他們給上面下了什麼藥啊!那天兩報刊出縣議會質詢消息以後,我又連續寫了兩篇採訪報導,不但沒有刊出來,其中一報的大記者還對我說,別再白費力氣了,報社不會再報導這條新聞的。」

      「喔喔,」余泰然點點頭,心裡很是失望,說:「或許我真的太小看莊耀青一夥人了……」

      王義信轉達余泰然過後幾天,果然有幾位彰化縣議會的議員,連續質詢教育局,有關「論語教學實驗」一事。質詢的內容,除了針對余泰然信中所說的,已經造成彰化縣國民中、小學,教學活動困擾等弊病外,更嚴重的是,議員詰問教育局,強迫學生購買〈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等等,是否涉及官商勾結牟利、剝削彰化縣民,並要求有關單位調查。

      質詢的議員另指出,許多余泰然不知道的內情:包括〈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編寫小組的成員、教材印製過程的來龍去脈、詳細計算成本及利潤,以及如何透過「彰化縣聯合社」,強迫推銷牟取暴利的內幕。還特別指明,印刷書商的負責人,與莊耀青有特殊關係。

      到了三月三十日,兩家民營大報同時發稿:綜合縣議員的質詢,記者採訪教師、學生家長等意見,局勢一面倒向不利於教育局。議員的質詢很快就傳開來,在校園裡「論語教學實驗」事件,一時成為教師們,課餘時間最有興趣的談話材料。而在饒平國小裡,已經人人都知道,這把火是余泰然點起來的。連續好多天,有不少同找他聊,說了許多他們的朋友,對事件各種回應意見,表達對某些縣議員,質詢內容的感想。

      訓導主任王義信尤其興奮,據說那篇報導是他執筆的。以後每過三兩天,就主動找余泰然聊一聊,告訴他有關縣議會、議員的某些質詢內容及經過,時爾透露一些,教育局的內幕消息。有一回還笑開口,說他得知余泰然給教育部寫陳情書,起初認為,頂多部長覺得有道理,下道命令叫教育局停止實驗,一切就結束了。想不到結果還造成引起縣議員質詢、新聞媒體報導,鬧成彰化縣的教育和社會事件,以至教育局長也不知道要如何善了。他還笑說:這是莊耀青當上督學,七八年來所遇到的第一宗、甚至無法脫身的嚴重挑戰,極有可能因此當不成督學,離開教育局回去教書。

      事件的發展,令到余泰然非常興奮,心想:他寫信給教育部長,才經過一個多月,政界及媒體,就有正面的回應。從多方面傳來的消息中,他強烈感受到彰化縣的中、小學教師,多年來的壓抑,經過縣議員在議會公開質詢,以及新聞媒體的報導,憤怒已經引發出來了。

      余泰然信心滿滿,想縣議會雖然才三幾位議員質詢而已,教育局就被逼得難以招架,有理由相信,只要議員繼續追下去,隨時都可能逼使教育局,宣佈停止「論語教學實驗」。彰化縣民,尤其彰化縣的教育界,不用多久,就可以擺脫「論語教學實驗」的夢魘,而得到解放了。

      然而最近半個多月來,事態的發展,卻大大出他的意料。余泰然雖仍時爾得到中、小學教師們,給縣議員打電話、提供質詢資料的消息;縣議員也一副不肯罷休的架勢,並沒有放棄質詢教育局。然而自從三月三十日以後,全台灣就再也沒有一家報紙,提及彰化縣的「論語教學實驗」事件。因而,余泰然從滿懷信心,到逐漸失望、感慨……非常擔心到頭,祇換來一場空歡喜而已。因他相當瞭解:儘管質詢縣政府施政弊病,是對手縣議員最感興趣的話題,但必須有媒體報導配合,縣議員們才會愈質詢愈有勁。媒體不肯報導,質詢的聲音走不出議會的議場,議員就會興趣卻卻,日子一久,話題便自然地消滅於無形。

      剛才王義信的幾句話,使余泰然恍然想到:這是連教育部、教育廳都扯進去的違法、失職、官商勾結牟利事件,所以儘管縣議員一而再質詢,也只兩大民營報紙,敢刊登在地方新聞版,很不招眼的角落,三兩百字,蜻蜓點水般一次交代過去。上不了全國版面的新聞,肯定得不到社會重視,就如同再大的風暴,也終有煙消雲散的一天……

      「喔,」事件發展至此,余泰然失望極了,心想莊耀青集團的黑手,居然能伸進新聞媒體,可見其背景勢力,的確非同小可。因此,他滿心無奈地看了王義信一會兒,很勉強地——從喉嚨底擠出來似的說:

      「原來如此,這樣今後我就不必花精神,每天找遍所有報紙,您有什麼消息,才提醒我一下就好了!」

      余泰然沒等王義信回話,大步走向班級的學生隊伍。

(7)

      一天早上,余泰然走進辦公室,發現代理教務主任,手捧著一大疊印刷品,來往於教師的辦公桌之間,而他的桌子上,已經有了好幾張。他坐下來,看見標題「彰化縣國民小學論語故事化教學實驗問卷」,不覺眼睛一亮,同時自語說:「哦,看來社會輿論,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

      余泰然迫不及待的,很專注地翻閱起來,心裡對取消「論語教學實驗」,又燃起一線希望。代理教務主任宣佈朝會開始,余泰然跟著站起來,耳朵聽到「向國父遺像敬禮」,而眼睛仍然,緊盯著問卷。坐下去,也只聽到代理教務主任,大略告知同事:問卷是教育局交辦的,老師自己的要填寫外,給家長及小朋友的,務必於今天分發出去,所有問卷限定三天內交回。

      自從縣議員開始質詢教育局,有關「論語教學實驗」事件,至今已經將近半年了。儘管還有一二縣議員,偶爾會問一問教育局,但是新聞媒體,實實在在已經不再報導這條新聞了。理應站在教育立場表示意見的,如縣、鄉市鎮等教育會等,也一如既往保持緘默。使得如今的社會氣氛,就好像從沒有發生過,「論語教學實驗」事件般。這樣冷漠的輿情下,余泰然相信,想要官商集團,放棄龐大的政、經利益,而取消「論語教學實驗」,已經徹底失敗了。

      只有一點出乎他的意外:最近傳說著,某些國民中學的教師,開始進行串聯,將要拒絕教授彰化縣政府「論語編譯小組」編印的〈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等教材。但余泰然認為,比較起來,國民中學教師的人數本來就少,串聯的效果怕也不會太好,只要人數眾多的國小教師,無人挺身出來,成功的希望還是十分渺茫。

      經過這幾年來的所謂「論語教學實驗」事件,余泰然更能體認,由於長期以來,統治階級將「忍讓」、「寬恕」等無限上綱的結果,中國人的思想,普遍已經遭到相當程度的奴化、乃至對於社會公義、是與非,也麻痺了。而大多數的中、小學教師,又被師範學校的老師,根深蒂固的傳統「教誨」,諸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一時之氣,保百年之身;退一步海闊天空等等的鄉愿觀念,以及師範學校所使用的教材,訓練成只知道照著課本教書的工具,普遍欠缺獨立思考精神。

      以此回的所謂「論語教學實驗」為例,那麼多學教育的,竟然任由幾個縣政府的小官僚,名不正言不順的,掛個「實驗」名義,搞了八年。足見多數中、小學教師的腦筋,已經「被歪曲了的傳統觀念」束縛,順著被「歪曲了的思維模式」處世。不要說,挺身為社會公義犧牲,就是自己的教育專業、人格尊嚴,遭受「督學」這樣的小官僚,無期限糟蹋,也只敢暗地裡埋怨而已。

      因而,余泰然對於中、小學教師的同行失望之餘,很長一段日子,縱使偶爾有同事,向他提起有關「論語教學實驗」的話題,他也只是笑一笑,不表示任何意見,或者在內心裡,狠狠地罵幾句,給自己出口悶氣而已……

      余泰然滿懷希望的,反覆讀過所有問卷,但,當他細細分析所有問卷的內容,得出教育局所以發出問卷的目的時,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四份問卷,分別為針對小朋友部分、家長部分、行政人員部分,以及級任教師部分各一式。余泰然認為,給行政人員、學生、家長的問卷,實質上並沒有多大的意義——小學生對於課程問題,懂多少,能回答些什麼?利用問卷的方式,想要家長回答,有關教育制度、教育原理等問題,作為應否繼續施行「論語教學實驗」的數據,更是笑話一樁!行政人員都是科任教師,從沒有碰觸過,哪能體會「論語教學實驗」,對教學造成多麼大的困擾,以及箇中的利弊?哪會關心,是否該要取消「實驗」?

      多年以來,對「論語教學實驗」,感受最刻骨銘心、又煩又累的,只有級任教師而已。

      綜合了教育局四份問卷的內容,余泰然發現更不可思議的:題意竟然都設定在,「如何推行比較好」,完全避開是否符合法律、符合教育原理。比方,給級任教師的問卷:目前論語教材共有十六單元,您認為教材的份量——太多、剛好、太少;您按進度每週教一個單元嗎——是、不是;您通常利用哪個時段,實施教學……您認為利用哪個時段,對於論語教學最為理想……對於論語教學的實施,您採用何種方式……您認為需要設置論語作業簿嗎……您認為舉辦論語學藝競賽,對論語教學效果,有無幫助……

      只有最後一題:「對於論語故事化教學,您如果還有其他意見,舉出來」,可算是讓級任教師自由表達的而已,而且同樣,也完全避開合法與否?綜觀所有問卷的內容,余泰然認為:教育局企圖跳脫「論語教學實驗」,最令人詬病的違反教育原理、體制,背離實驗的基本精神,箇中的用意顯而易見。

      余泰然經過反覆推敲,最後的結論認為:教育局乃迫於形勢,想要誤導社會輿論,目的是要塑造,「論語教學實驗」有繼續的必要,只是教學方式、方法,需要改進的氣氛,藉此宣洩社會輿論的壓力罷了。

      現在眼見就要放暑假了,余泰然心裡說:教育局選在這時候祭出「問卷」,搞個假數據,一方面應付國民中學教師的行動,一方面遏阻小學教師效尤,再經過將近兩月暑假漫長冷卻,鬧得沸沸揚揚的國民中、小學「論語教學實驗」事件,也就自然無聲無息地落幕。莊耀青官商集團,又可以繼續大搞特搞下去,甚至振振有詞了。

      「想要那群厚顏無恥的狗官,吐出嘴裡的肥肉,不狠狠地用棍棒捶打,有可能嗎?」

      余泰然心裡喃喃碎語著,狠罵起來,

      「活該!誰叫中、小學教師,綿羊似的乖順!死抱著逆來順受的小媳婦心態,人格任由他人糟蹋,自我作賤為人師表,而猶不自知!分明是懦弱、沒膽子反抗官僚統治階級,還找藉口,自我阿Q精神一番——拿能忍氣吞聲就是好修養,當遮羞布!選出一群麻木不仁的豬玀,當教育會的理、監事,任由國民黨擺佈,還年年都選那幾個人……

      「這分明是莊耀青官商集團,應付社會輿論和縣議員的手段!」

      余泰然心裡想著唸著,忽然忍不住大聲叫喊出來。同時從抽屜找出一支原子筆,寫了幾個字,把針對教師及行政人員的問卷,拿去還給教務主任。走回頭,再次拉高聲調——他希望藉此,讓辦公室裡所有級任教師都聽清楚,接著說:

      「耍花招,騙騙小孩子和家長還可以!行政人員又不用教論語,知道什麼啊?這麼多年來,當級任教師的,被那姓莊的傢伙踩在腳底下,受盡種種屈辱,還要繼續吞忍下去嘛?

      「國父說的,民權是靠革命手段爭來的,大家不能再繼續鄉愿下去了!反正問卷是無記名的,大家盡量把心裡的話,大膽說出來,沒什麼好害怕的!有確切的消息,國中教師那邊,已經決定自下學年度起,不再教授教育局編的,〈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等教材。換句話說,國中教師要靠自己的力量,取消所謂論語教學實驗了!什麼叫教學實驗?我們都是學教育的,清楚得很!這事情要嚴格追究起來,連教育廳、教育部都難辭失職之咎呢!」

      「欸,您問卷勾選部分,怎麼通通沒勾選呀?」

      「哼,我不想浪費時間回答那些廢話,但我的觀點已經很清楚地表達了!」

      余泰然掉頭看代理教務主任一眼,冷笑一聲,故意提起嗓子,一句一句唸說:

      「論語教學實驗是違法、背離實驗精神、以及實驗目的的,應該立刻停止!」

(8)

      「果然,國中教師,到底比國小教師,是要高了一個層級!」

      紀姓的教務主任獲准退休,新派饒平國小的教務主任已經上任,余泰然回到級任導師的行列。七十五學年度開學頭一天,余泰然手裡拿著教務主任,特別影印給他的:彰化縣政府「75,8,2   6彰府社教字第二○四八四號」書函及附件,讀著讀著,不覺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不得不承認,莊耀青是隻從國民小學裡,翻滾出來的老狐狸!吃定了小學教師,普遍與其說是溫良,還不如說懦弱、只知死抱「明哲保身」,對社會公義漠不關心,連個人的人格尊嚴等,都完全拋諸腦後的性格!

      公文的受文者,已經沒有國民中學,余泰然邊搖頭,心裡想著:只剩國民小學了!而副本的收受者,也已經沒有教育部,但還有「台灣省政府教育廳」,以及「本府教育局」,這是多麼諷刺的一回事啊!再看看其主旨:

本縣國民小學實驗論語故事化教學,本七十五學年度仍繼續實驗。附「彰化縣國民小學論語故事化教學實施要點」一份,請查照。

說明:一,本縣國民小學實驗論語故事化教學成效檢討,於七十五年八月五日假中山國小舉行,參加人員包括各鄉鎮市國小校長代表及主辦主任、教師代表、論語教學成效研究小組人員等(與會)。結論作為修訂本縣七十五學年度「國民小學實驗論語教學實施要點」依據,結論如下:

(一)將學生用「論語教學參考資料」,每課加一篇論語故事,增加學生學習論語興趣(,對建立道德縣有助益教材為必授教材)。

(二)作業簿內容尚需改進,在未修訂調整之前,七十五學年度暫緩使用。

(三)講論語故事比賽減少次數。

(四)本縣國小論語故事化教學實驗年級,仍為中高年(度)。

(五)指導時間以配合「生活與倫理」或「國語」為原則,新編論語教材參照國小「生活與倫理」課本德目安排,並為「生活與倫理」補充教材,故事可與「國語」聯絡教學(,增加兒童閱讀興趣)。

(六)擔任論語教學成績優良教師,依往例繼續維持獎勵。

結語:好的教材不宜輕言廢止,六點結論作為修訂本要點之依據,而「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由兒童自由購買(,希望大家要有共同觀念:好的東西我們要儘量教給學生)。

本案已函請台灣省教育廳以75,8,20教語字第七五一七六號函同意實驗在案。

      另一大張附件,「彰化縣國民小學實驗論語故事化實施要點」,文字密密麻麻當中,內容除了重重複複一大堆陳言老套,如:指導學生研讀論語、增進學生對中華文化的認識、以敦品勵學、陶冶人格、提升氣質、達成建立「道德縣」之理想等等,又兩次特別強調,實驗乃奉台灣省政府教育廳「中、小學應加強論語教育」指示,以及維持「必受教材」,列入「教學評量」、對學生、教師的獎勵、校長年終考核……

      余泰然心裡笑了笑:總算不敢再提對教師的「懲處」了!但文末還特別再一次,並且加引號作如下強調:「台灣省政府教育廳75,8,20教五字第七五一七六號函同意實驗」。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到經教育廳核准,顯然是有權勢者,企圖以「教育廳」這塊橡皮圖章,壓制國民小學的教師而已。

      「當今的國民小學教師,忍氣吞聲的功力,的確已經到達『海納百川』的地步了!」

      余泰然一直打心底裡冷笑,「難道作為一個人,活著最高的要求,就只要能夠吃飽、睡足、無災、無害、安穩過日子而已嗎?哼,興許好些人還會嘲笑,學孟夫子的『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能當飯吃嗎呢!」

      國中已經取消了,國小不但不取消,反而每課增加一篇所謂「論語故事」;既然是教學「參考資料」,還有臉再次強調為「必授教材」……難道國小教師真的都是軟腳蝦、好欺負的!余泰然眼睛盯著,自己用刮號標示出來的「與會」、「度」、「,對建立道德縣有助益教材為必授教材」、「,增加兒童閱讀興趣」、「,希望大家要有共同觀念:好的東西我們要儘量教給學生。」等錯字、贅詞、廢話,繼續反覆研讀其中的文意。

      「不過,從公文的內容已不難看出,莊耀青集團內心的恐慌了:兩張公文的內容重重複複,紊亂,話屎連篇……」

      余泰然細細看過了兩張公文,又閉起眼睛心裡自語著,「檢討會最有資格被邀請,出席的『教師代表』,不該是持反對態度,首先寫信向教育部陳情的人嗎?

      「台灣省政府教育廳,管的是全台灣省的教育,而只關心彰化縣學童的道德教育,說得通嗎?書函充滿對教師威脅利誘的語氣,還大言不慚說是:為了培養學生敦品勵學,陶冶人格,以提升氣質,達成建立道德縣之理想,有人會相信這種鬼話嗎?

      「教育局在排山倒海的民意壓力下,了無愧意已經令人難以置信,還繼續睜著眼睛說瞎話,耍賴!縣長、教育廳長,居然敢再度配合,核准分明是違法亂紀的『實驗』……由此可見,士大夫都是不要臉之輩,也配稱為知識份子!」

      一時,顧炎武「士大夫之無恥是為國恥」的名言,很自然地浮上了余泰然的心頭。他想:教育廳長當然層級更高,但即便教育局長等官員,也應該算是受過相當教育的「知識分子」了。竟然可以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以及違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古訓;不惜戕賊自身的職責,而謀取不義之財!把羞恥心全拋諸腦後、睜著眼睛說瞎話……這對於顧炎武,視「士大夫」之是非觀念、羞恥心,乃一國人民道德水平的最高代表,是多麼大的諷刺啊!

      余泰然對於顧炎武那句名言,於是不免抱持存疑的態度。他認為:如果說,士大夫那種「知識份子」,受過相當程度的邏輯訓練,善於縱橫捭闔、顛倒是非黑白,久而久之,積非成是,舉國效尤,他當然會接受;但若說,士大夫的道德價值觀、羞恥心,乃一國人民道德水平的指標,甚或表率,他則完全不敢茍同!他如今已年過半百,一路走來最深切的感受,就是沒讀多少書的尋常百姓,比較起來要誠實多了!

      「真是無恥之尤!難道做官的自視為知識分子,真以為人民都愚昧,可以隨意欺蒙?否則他們怎麼敢相信,如此的說辭能服人呢……」

      余泰然的心情十分複雜,心裡一直自言自語著。以致教務主任轉達暑假期間,參加全縣「國民小學實驗論語故事化教學成效檢討會」等等,說了半天,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只顧自己想自己的,直到教務主任宣佈散會,腦子仍然一片空白。

      聽到了「散會」,余泰然站起來,定定神,突然間靈光一閃,隨即伸手把擺在桌子上的公文拿起來,再細細地從頭讀起。一瞬間,他興奮非常,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放聲大笑說:

      「哈哈…,好,太好了!縣政府這份書函,給了大家一道巧門!我堅信,已經被那群惡官糟蹋、剝削了這麼多年的彰化縣人,只要我們小學教師有種,絕對可以叫『論語教學實驗』,壽—終—正—枕—!」

      準備離開辦公室的所有教師,幾乎都停下腳,個個一臉莫名其妙的神情,目光全投射到余泰然身上。而此時的他,心情好比即將走上決鬥場的武士,一臉嚴肅,伸直雙手,繼續壓住辦公桌上的公文,目不轉睛的緊盯著公文上,那幾個叫他心情激動、興奮不已的文字!

(9)

      七十五學年度第一學期,開學經過了半個多月,教務主任又一次,特別給了余泰然一份,影印的彰化縣政府公函。受文者仍然為各國民小學,而副本連教育廳也不見了,只存「本縣教育局」而已。

主旨:各校實驗論語教學,如使用自編論語教材,請先送本府審查,經同意後方得使用,請查照。

說明:

一,本縣為建立道德縣在國民小學實驗論語教學經函報台灣省政府教育廳同意在案。為教師教學方便起見,彙編「論語教學參考資料」供學生學習,各校或教師如自編優於本府印行教材,請先送本府審查,經同意後方得使用。

二,實驗論語教學,本學期起學生暫緩使用筆記簿,為達成實驗成效,請切實辦理評鑑,並請評鑑後,即將各年級測驗題(附解答)各一份,送本府教育局備查。

                                    縣長     黃     ×     城

本案依分層負責規定授權主管科(局處)長主任決行。

      「哈哈,好—!」余泰然綜研公函的內容後,想著想著,忍不住又狂笑起來,同時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再說:

      「太好了!莊耀青集團一夥,這學期準是偷雞不著蝕把米,虧大了!」

      余泰然一時控制不住興奮的情緒,隨手將公文遞給身邊的同事,讓大家傳閱。

      因為從教育局的公文中,余泰然判斷果如所料:必定有許多教師,與他「英雄所見略同」。原因是:教育局在開學初,轉達(七十五年八月二十六日),所謂「論語教學實驗成效檢討會」,公函的結語中有:「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由學生自由購買」。此一定調,給了國小教師一個消極抵抗的依據。

      當時,余泰然就判斷,「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由學生自由購買」,顯然是那次檢討會的重要結論之一。莊耀青集團企圖渾水摸魚,在兩大張文字密密麻麻的書函裡,一語輕輕帶過,必然是害怕級任教師,以「由學生自由購買」為由,拒絕代為發放,也不必一如從前,代其向學生收取價款。因此,那天離開辦公室後,他便開始串聯同事,詳細分析莊耀青集團隱藏重要決議的用意;並把自己的見解、主張,不厭其煩地說出來,終於得到許多同事的支持。

      偷偷串聯成功以後,他首先去領取學生的教科書,當場出示書函,說明拒絕領取〈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等等的理由,教學組長對他毫無辦法。在饒平國小裡,許多級任教師紛紛效尤,只幾位性情比較溫和的女性教師,領取而已。

      直到現在,已經運送到學校的一大堆〈論語教學參考資料〉、〈論語故事讀本〉、〈論語作業簿〉等等,眼見就將成為廢紙。校方無可奈何,當然只好向教育局報告,相信其他各校,也不例外。

      余泰然深信,早已忍無可忍的,彰化縣國小教師們,背脊樑硬的還是大有人在,只是早先凜於莊耀青的囂張氣焰,不知道如何反抗而已。半年多來,經縣議員一波一波的指責,「論語教學實驗」的正當性,已經不存在。加以國中停止教授,〈論語教學參考資料〉等各項教材,莊耀青的囂張氣焰,遭受到相當程度的挫折,相對地,也助長了小學教師的膽子……

      「嗨—!」校長宣佈散會,余泰然站起來提高調門說:

      「在台灣當了將近三十年小學教師,從沒有今天這樣有尊嚴過!現在我已經可以大膽說,那班仗著政治權力無法無天、蹂躪國家教育制度、壓迫國民中、小學教師、剝削彰化縣人民的貪官以及奸商,再也無法繼續蠻幹下去了!從今天這張公文中,已經可以肯定,莊耀青官商集團,終於嚐到了血本無歸的苦果,而且總有一天,會徹底倒下去的!」

      余泰然說著,抬頭挺胸,和幾個同事又說又笑的,一起議論著,離開辦公室走向運動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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