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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山北路很長，如果從頭到尾，把這條路上所有的酒吧、ＰＵＢ做個統計，應該不會少於兩百家。這兩百家我大概去過了一半以上。不過這家我肯定沒來過，店招給我一種陌生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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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門緊閉，就算沒有發生昨晚的槍擊案，現在也還不是營業時間。撐著傘，我在巷子裡來回走了兩圈。大約百來公尺長的死巷，全都是老建築，酒吧撿了便宜，全都成了它復古風的裝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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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店門口附近看了看，沒有任何異狀，想找個人來問問昨晚的事，這雨天裡也沒有人在外頭閒晃，正無奈想離去時，巷口卻被一部白色小轎車給擋住，下來的那個人，戴著一般人只有游泳時會戴上的蛙鏡。我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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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來找點什麼是吧？」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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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也是？」蛙鏡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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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鏡在另外一家雜誌社工作，不過跟我們這邊比起來，印象中，蛙鏡的公司對這類社會案件並不大重視，大概是娛樂圈最近沒什麼大新聞，否則通常沒道理蛙鏡踩到這條線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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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換了一些工作上的心得，蛙鏡在現場隨便拍了幾張照片，忽然想起什麼似的，跟我說：「聽說這案子跟之前那個宋什麼的胖子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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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德昌？」我很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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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你不知道嗎？」蛙鏡說：「店裡有監視攝影機，警方昨晚看了帶子，聽說帶子裡的人，同樣出現在宋德昌那個辦公大樓的監視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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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說，昨晚在這裡鬧事的人，可能就是涉嫌把宋德昌丟下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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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頭，蛙鏡沒有正面回應，他說：「只是聽說，早上我剛從公司出來，有人這樣講起，不過警方目前沒有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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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蛙鏡離開，我搓搓自己的腦袋，又覺得一陣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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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機會也弄到那捲錄影帶來看看呢？這已經超出了記者工作的本分，記者不是偵探，更不是警察。從業多年，我很清楚自己該在這漩渦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然而望著剛才停著蛙鏡的車的路口，卻又不禁感到一陣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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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連跑慣娛樂圈的蛙鏡都來淌這條線的渾水了，那麼我還該不該繼續保守下去？雨水濡濕了一切，灰色的柏油路面顯得黯黑，老房子的木板牆愈發霉舊，我感覺自己握住傘柄的手似乎也無力了起來。緩緩走出巷口，終於，我撥了一通電話給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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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沒見刑警局的老鄧，他的額頭更亮了些。剛坐下，他將腰間的配槍與口袋裡所有的物件全都掏了出來：皮夾、手機、鑰匙、手銬、香菸與打火機，滿滿擺了一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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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喝茶習慣。我在心裡對自己說著。很不習慣阿金的風格，每次都約在咖啡店，喝那種又苦又酸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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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有空找我？」老鄧笑著，一邊抹去禿頭上的油光：「敘舊？挖寶？還是我老爸又交代了你什麼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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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鄰居的我太了解老鄧了，這個人分明不是當刑警的料，偏生就給他考了進去。當刑警需要些什麼資歷或資格，這個我並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幹這行的必要條件就是保密，而顯然我這位老朋友沒有這個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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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德昌的案子辦到哪裡了？」我點了一泡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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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胡同，」老鄧說：「宋德昌被丟下樓的前陣子，曾經跟兩個立法委員借過錢，這個你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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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頭，我叼了一顆花生在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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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份檯面上的資料有些麻煩，因為人家根本不承認借過錢給他，什麼問題都推給助理，標準的立委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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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位立委如此極力撇清的心態可想而知，借錢給活人可以收利息，借錢給一個死人則只會惹來無數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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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中間有點問題，死者的活動地點一向都在中南部，他在台北的公司幾乎只是個空殼，許多資料在調度上不容易，而且，」老鄧皺著眉頭說：「跟這案子有牽涉到的幾個縣刑警局，大家都想攬下來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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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警察單位的內部權力分配，我不需要過問，在記者與警方的關係上，警察不需要了解到太多關於記者的事情；同樣的，對記者來說，警察也是如此。誰跟誰爭什麼，那是別人家裡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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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呢，現在情形膠著掉了，我們掌握到的線索也不多。幾個比較可能的疑點正在過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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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疑點？」我斟了一杯茶，送進嘴裡之前先問了這問題，結果老鄧的回答，讓我差點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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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阿金打電話給我，報告了她下午非常後現代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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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今天下午，她拿著照片端詳許久，想起一部看過的電影，香港演員黃秋生飾演的警察，在「無間道」裡面的結局是墜樓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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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騙人！」阿金低語呢喃：「最好整個人砸下來後還可以西裝筆挺。」她說的是電影裡的那種死法，因為手上的照片裡，宋德昌可比那難看多了。我沒看過這部電影，只能吟哦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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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她撥了三個電話，給分別在不同地方的三個老同學，台南的同學跟她說目前當地的建設圈正進入戰國時期，誰都有可能將宋德昌一把推下樓來；嘉義的那個跟她說戴姓立委最近很低調，因為與砂石有關的問題，又再度搬上了議事廳：砂石車的交通、砂石開採的環保、官商勾結的違法，這些都從嘉義一個女大學生被輾破腦袋開始，那邊正沸沸揚揚，向來與砂石業者有往來的戴姓立委不堪其擾，所以選擇關在家裡，拒絕接受一切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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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個老同學離她最近，就在幾條街外的汽車旅館裡而已，他正跟一位女模特兒在幽會，氣喘呼呼地跟她說：「妳覺得打電話跟打炮哪個比較重要？咱們晚點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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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她安靜地一個人坐在路邊站牌下的候車坐椅上，手上拿著照片，嘴裡點起了菸，有個小男生發給她一張拍貼的折價券，阿金說她連看都沒看，直接讓折價券隨風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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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了半天，重點是什麼？」最後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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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沒消息的意思。」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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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受不了這種新新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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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宋德昌到底是誰推下樓的，這個在歐寶汽車上摔出一堆碎脂肪的胖子起碼有九十幾公斤，沒有特殊理由的話，應該不至於會有人願意花這麼大力氣讓他的身軀飛出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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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說到陽台，宋德昌墜樓的那幢大廈是再平常不過的國宅，裡面雖有幾家辦公室，但都與他無關，宋德昌不住那裡，公司也不在那裡，那為什麼他卻死在那裡？或者說，從那裡死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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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鄧離開後，接到阿金的電話前，我都一個人坐在原地。今天不是個做採訪的好日子，老下著雨，耳鳴，心悸，而且每個人知道的都跟我一樣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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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一個人需要理由，這是很正常的。我沒有接觸過變態殺人狂的案件，這一宗顯然也不像，那麼到底這個建築商人為何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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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裡的工讀生換過了一班，外頭天更黑了些，我猜想今晚是沒有採訪稿可以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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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老泉溫泉旅館」，七個字的招牌燈今晚沒亮，門口的摩托車上，我坐著，巷口偶來幾聲無力的狗吠。天漸亮，面向東邊，天亮得比別人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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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影走出，阿竹跟彈珠。彈珠問我今晚回不回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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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留下吧，事情還沒過。」我說。中山北路的槍擊案，阿竹開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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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師傅又回台北了，坤爺的喪事他已交待完畢，要我再過來看看，他則回炎永堂。看著阿竹他們走進霧黑色玻璃門，我頓覺無奈。轉頭是暗藍一片天空，雲層厚得透不過光，一切都曖昧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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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事情。或者那不算事情，僅能以「往事」稱之。具有討論價值與空間的才算事情；單純如影片播放，沒有爭議性者，則算是往事。腦海中畫面飛快，錯亂，沒有順序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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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麼？」女孩的聲音。回頭，伶是坤爺的姪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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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名字不會只有一個「伶」字，但我既不知坤爺姓什麼，自然更不知道他姪孫女的名字。順老泉的錢姨就這樣叫她。坤爺極少與伶連絡，我也不過第二次見到，上次是在順老泉匆匆一瞥，無暇交談，好多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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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坤爺的死，錢師傅才要錢姨聯絡長年住在中部的伶，她是他唯一血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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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輪迴嗎？」我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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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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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說天堂、地獄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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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說她信，也認為坤爺的死是報應，畢竟有些事遲早要付出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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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你不信？」她反問。我說並非不信，只是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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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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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著找理由，好相信坤爺會上天堂。他的後半輩子過得不怎麼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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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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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坤爺很平淡，或許倦了，或許領悟了。人無論做什麼，於末了終於頓悟時，上帝終將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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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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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則其一生中，因他而死的人呢？當他們知道那個把子彈送進他們身體裡的人，最後竟獲得寬恕時，他們做何感想？」沒看著伶，只是自言自語般：「我沒有詛咒坤爺的意思，只是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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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無法回答你，」伶往前走了一步，與我同樣，看望陰鬱幽暗的藍色天空：「我不會去在意更先前那些死去的人怎麼想，因為我知道他們不會有任何想法。」看著我，伶說：「誰叫他們先死了，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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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的長髮有股清淡香味，風來，氣息撲進我的鼻子，搓臉，我揣測伶的意思。而後混亂畫面於腦海中繼續閃動，宋德昌應無任何想法，因為他已先我而死，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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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走回旅館，我繼續回憶未完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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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漸改，錢師傅淡出江湖，有些人另起爐灶，有些亦隨之遠離是非。從人漸凋後，錢師傅空守炎永堂，叱吒風雲已成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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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中，我曾經見過錢師傅發號施令。那是好遙遠的夜晚，飯廳裡燈泡搖晃，錢師傅右手端碗，左手挾筷，邊吃邊說，那些人侍立一旁，躬身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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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錢師傅說些什麼，我早已忘得乾淨，但是我還記得父親坐在餐桌下首。那一晚，招待錢師父晚膳的飯廳，因為某個我不清楚的變故，成了臨時指揮所。隔著餐桌望過去，我把那時錢師傅的神情烙印得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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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老了。」我想。那些曾聆聽訓示者，如今都成一方，而錢師傅背後之功不可沒。有些從政，有些成為工會主席、代表，有些成了富商、地主。這些人當中，有一個姓宋，不久前墜樓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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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視雙手，嘴角隱約嚐到威士忌的醇味，是種救贖，或者洗滌，扔宋德昌下樓的人不是我，命令卻出自於我的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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