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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陽單閼潤二月初二讀《沈石蒂攝上海華洋人物舊影》

在中文世界地圖中,有個城市是在世界中心的,她面海背陸,匯百川而出,納百貨而入,這就是上海,一個宋代流傳下來之名字,一顆曾經之明珠,遠東第一大都市。無病呻吟,讓大家見笑,只因近日讀了《瞬間永恆—沈石蒂攝上海華洋人物舊影》,此書中收錄了幾百張中華民國上海卅年代之肖像寫真,使余不由得神遊。

沈先生石蒂,俄羅斯猶太裔,廿世紀二十年代,從蘇聯前往中華民國上海,化名Sam   Sanzetti。廿七年,在上海開設Sanzetti   Studio。五五年,在赤匪強制公私合營時代後,其被迫離開照相館,並進入學校教英語。兩年後,考慮到大陸政治極度不穩定,其離開上海,移民以色列。他是最後離開上海之猶太人之一,在他走後一年統計,只有八十四位猶太人還留在上海。

或言:“上海是一個漢族城市,為何會有如此多之猶太人?”余曰,言之差矣,上海當年是名副其實之國際大都市,據一九三五年上海年鑑,當時上海有三百多萬人口,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一百六十萬,其中有五萬二千名外僑;而在華界,大多在越界築路區域,另有一萬兩千名。外僑佔租界人口之百分之四,佔上海人口之百分之二左右,此外僑比例當時唯美利堅紐約可比,倫敦、巴黎、柏林、東京皆望塵莫及。而今日上海,二千五百萬人口,四十六萬外僑,僅佔比十萬分之零點一八四,且以工作、商業為主,不似當年許多第二代僑民乃生於上海,操一口流利之上海話。故小子問余,為何書中多是外國人?余言,彼儕都是上海人,當時之上海就是如此格局。

至於猶太人,則另有一番故事。前年回上海,與友冒雨攜遊“摩西會堂”,不巧閉館。此建築位於上海虹口,日本人居住區,即有名之上海Ghetto內,“隔都”是她的美名。眾所週知,當年第三帝國排猶,可不知十月革命後之俄國亦排猶,故當年兩大猶太難民即德裔及俄裔猶太人,加上海原先之巴格達猶太人,即著名之沙遜與嘉道理家族,共同組成了上海之猶太文化。然為何至上海呢?乃當年上海又一奇蹟,由於上海租界護照管理皆由外國自治機構執行,而孤島時期日本政府又沒有建立護照制度,故上海港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既不需要簽證也不需要護照就允許進入之城市,而簽證只在訂票離開歐洲時才是必需之物。此處又引出兩個偉大之亞洲駐歐洲外交官,考納斯之衫原千畝及柏林之何鳳山,彼儕皆違背上命簽發了數千猶太人離開歐洲之簽證。正是由於此特例,才造就了上海成為猶太人之保護區。沈先生不是此批難民,其乃十月革命後,躲避共產主義來到上海,然無論出生,彼儕皆有一共同之名字“無國籍者”,正是這批被抹煞背景之人,與西方外僑,及吾族同胞,共同創造了一個舉世無雙之上海。一個遠東商業中心,一九三四年上海商店共有六萬七千六百四十二家,按全市六十萬戶言,每九戶就有一家商店;其次,一個亞洲貿易中心,一九三二年上海有二百二十一家報關行、一百七十家轉運公司、七百八十八家貿易行;最後,更是一個世界金融中心,一九三一年Feetham報告,上海有廿家外國匯兌銀行、卅九家中國銀行、七十七家錢莊,而當年整個中華民國只有一百四十六家銀行,上海佔百分之四十。此正是中華民國之黃金十年,上海之黃金十年。可惜,一切之一切隨著本書作者之離開,而消散殆盡,大量鄉鎮人口在淪陷後侵入上海,照片中雍容華貴之洋人走了,體面氣質之上海人散了、倒了、死了,留給我們的只有這個瞬間之永恆。余有幸得到了這個瞬間,上海人之瞬間。

每個人都有故事,可惜沒什麼人願意談起,唯有照片可以憶起,書中幾百張照片,幾百個故事,無從說起,唯有想像,如八十二頁中婷婷玉立之女士,應該是滿心歡喜地把自己之肖像送給沈先生;又如一百六十一頁之鵝蛋臉女生,是一眼就會愛上的類型,生活中應該充滿浪漫的愛情吧;還如一百八十五頁之大家閨秀,應該是和唐瑛、陸小曼一樣的忠實票戲吧;而一百七十頁及二百廿二頁之清純女孩,可能是得到了一身心儀之衣裳而必須紀念吧;再來二百廿六頁之臥佛模特,細長之身材,一襲白色旗袍,側身草場,笑得無比燦爛。。。。。。這就是生活,這是充滿著美的生活,這也是民國時代上海人為何驕傲之原因----他們很美。他們並不是都有一雙大眼睛,但是眉目之間顯示出一種見識;他們並不是每一個都高挑健美,但是從各種姿態中可以透露出氣質、風範。他們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家教甚嚴,又見慣了大場面,出入落落大方。知性、自信加之沈先生藝術家般的捕捉手法,造就了這一段段上海傳奇,彷彿透過照片可以看到他們的人生。

離開上海時,整理舊物,發現爺爺奶奶之結婚照片及民國時期之單人照,一襲長衫,一襲旗袍。他們都不算漂亮,奶奶有點胖,矮矮的,爺爺國字臉,小眼睛,高高個兒,但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那是在體面生活下之自信。爺爺是浙江人,當年離鄉到無錫跑碼頭,輾轉來到上海;奶奶家是那一百七十轉運公司中之一家,公司在十六鋪,好像也是青幫管轄,因為父親說起他幾個舅舅,就是一身流氓氣。奶奶是三房所出,然是獨女,故分外愛護。奶奶告訴我,她幾個哥哥常輪流帶她到仙樂斯和百樂門聽歌,她最愛“鳳凰于飛”。爺爺寫得一手好字,身高馬大,在轉運公司尋了一份帳房的工作,就這樣小姐和僱員的故事就順理成章了。奶奶很好命,一輩子沒做過家務,家裡用工人用到文化革命,每週堅持去華懋、大西洋或東風吃一頓飯。淪陷後兩人都分配了單位,爺爺還是財務,奶奶雖沒做過事,但有學識,因此也坐辦公室。奶奶脾氣很壞,對小輩的感情也冷冷淡淡,但是爺爺照顧了她一輩子,在家從不讓她做一件家務事,財務則全部交由奶奶,無怨無悔。這是民國上海三百多萬人中再普通不過的故事,余相信書中任何一人都有相似或更跌宕之傳奇。余把爺爺奶奶之寫真夾在了書中,合上了,如同合上了那十里洋場,永遠合上了。

昭陽單閼潤二月初二

書於玲月閣

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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