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溺斃(BL)

《溺斃》

    自出生起,就沒有人告訴他何謂溫柔。

    ——而在這早已千瘡百孔的世界,也應當如此。

    余風的視線被帳篷外的雲叼著,風暖溫溫的,四周靜悄悄的。澄藍的天如今摻了岩澤的鹹,看久了竟覺眼角發酸,還真當像被迎面潑了一瓢海水。他眼眸半闔,粗糙的指腹按了按眼角,平常難以察覺的睏意此刻報復性地找上門,即使硬氣如他也是難以消受。

    由於僅是私人臥榻之處,當然也是本人的要求,帳篷內部空間不過十五平方米,底部鋪上防水版,角落一只睡袋,再加一張桌子和椅子⋯⋯只是基本的日用品便塞得滿滿當當了,極簡的風格和不苟的排列也映出主人的性格。

    當然還是有例外,例如那些像是被亂貼在牆上的照片,還有掛在前後紗窗吊帶上的蕨類瓶子,裏頭綠色長得亂七八糟,一看就知道是別人另置上去的。

    「報告余隊!啊⋯⋯」常淮甫入帳中,映入眼簾的就是自己上司難得的睡容。

    那人稍側著頭,濃密的眉睫舒展開,平日緊抿的唇也鬆下了,右頰上豎直的傷疤還泛著深紅,上頭一層油油的光,看來才換藥不久。他身上還軍裝筆挺,雙手圍在胸前,脫下的軍帽虛虛地掛在指尖,不難推測對方是無意間睡著的。

    這次遷營忙碌了好多時日,途中還不幸經過一群流浪巨鱷,多出不少傷兵,隊長的傷和自己的腿都是在那天遭殃的。昨日到了岩澤後,當晚人全都睡死了,站崗把風的只剩余隊和幾位偵查人員。原本常淮良心發現想來搭份手,結果暈暈乎乎還沒站到半夜,就被旁邊那臭臉先生趕回去。

    嘛,沒辦法,晚上閉沒閉眼睛都馬一片黑,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啊!倒是余風,都不睏的嗎?常淮頂著隊長火辣辣的視線,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一瘸一拐地走回通鋪時想。

    「結果還是會累嘛!都是人平日淨耍什麼威風?」現在被抓光天化日打瞌睡了吧?常淮瞇起眼,靠著營柱審視著眼前人,眼裡七分看戲三分好奇。畢竟這景象屬實難得,常淮覺得自己好像抓到了貓的尾巴尖,還是平常鬧得荒的那種貓,這事可以誇一輩子了。

    常淮強忍著笑意,但顫動的眼睫仍洩漏了天機。他現在特後悔沒把相機帶來,能把這畫面永遠縫在襯衣口袋裡,多好。

    不知道現在出去拿來不來得急?

    「看夠了?」沙啞的嗓音響起,余風斂眸,語調還有未醒的慵懶。

    「啊?你沒睡?」常淮驚道,眼睛瞪成兩顆杏核,回過神來想這也正常,在毀滅的世界保持警戒已為本能,更何況軍人出生的他。「不是、重點不是這個,你裝睡?」

    「裝睡聽下屬不滿長官淫威的抱怨話?」余風覺得好氣又好笑,嗤了一聲。「那我也太自取其辱了。」

    余風瞥過頭斜睨著,看著連忙恢復立正姿勢的常淮,嘴角揚起,沒好氣地問道:「說什麼來著?我耍威風?」

    「那倒是不敢。」常淮尷尬地咳聲,眼神閃躲,正中午一百個俯臥撐的慘痛回憶此時格外清晰。

    「——肯定是余隊近日過度勞累,幻聽了。」

    余風沒吭聲,一雙黑眸沈默地看著他,常淮覺得自己從內而外被分析透了,像是迷途的旅人誤入漆黑的夜,看不見月亮與星星,四周空虛無物,在純粹靜謐的夜裡如同全身赤裸。

    正當常淮快頂不住那如針扎的視線並做好奪門而出的準備時,余風才終於出聲。

    「什麼事?」他道,聲音低沈。

    余風把掛在指頭上的軍帽置在桌上,露出右手粗壯的小臂,是健康的麥黃色,他換了姿勢,挺直起腰桿儼然正坐,彷彿剛剛荒唐的談話未曾發生。

    「啊?」常淮疑惑。

    「⋯⋯」余風用看傻子的眼神盯著常淮,額頭一點示意他手上那疊文件。

    「啊喔!」差點把這碴給忘了,常淮故作無事地清了清嗓子,但脖頸泛起一陣羞愧的紅還是出賣了他。

    「⋯⋯這是這兩個月遠征的支出財目,包括設施耗損和供應品補給,但有去年科研院發下來的補助金補貼,目前資金還很充裕。」

    「不過——」常淮頓句,「由於前幾天巨鱷襲擊造成醫療品大量消耗,醫療隊反應基本消毒和包紮物資已經低於三級保守線,必須即時補充,而最近又是巨鱷繁育期,若近日再發生一起襲擊那後果恐不堪設想。」

    「目前隊內人員狀況?」

    「一二三小隊包括後勤隊健康人員四十三人,三十人輕傷,八人重傷,但隊伍才剛駐紮不久,即使是健康人員體力也還沒回復,最近的8號補給站也要兩星期腳程。」

    「還有這份是巨鱷襲擊事件的報告,以及未來巨鱷群可能的遷徙動向。」

    常淮將報告書遞給余風,後者仔細地逐條閱覽。

    岩澤氣候乾燥無風,帳篷內靜得出奇,襯出平常細微到容易忽略的聲響,例如呼吸的勻長柔和,例如紙張的沙沙翻動,又例如,那深藏在血管與心臟中,微乎其微的震顫。

    很奇怪吧?脈搏跳動、血液運輸,分明是刻在基因上的,出於本能的反應,卻絲毫沒有原始的狂莽野性。那是隱微的,彷彿它被創造就是要被藏起來,隱匿在皮膚下,融合於肌理中,私語著高深幽微的詞句。無法聽聞,亦無法思解。

    ——縱使他的功能是彰顯生命的象徵,象徵著物種的存續,存續著那引以為傲的尊嚴,那歷經競爭、瘟疫、災變、演化後仍不撓生存的尊嚴。

    它在藏什麼,有什麼比生更重要?重要到讓那尊嚴學會了謙虛把自己卑微地藏起來,屈服於表層的軀殼下苟延殘喘?

    常淮不禁想起舊地球時代,一本名為《聖經》之書,之前在主城拿來打發時間看的。或許吧,當人類吃下蘋果,踏出了伊甸園,世界不再純真的那一刻,他們學會了多愁善感,懂了七情六慾,知道怎麼偽裝也是必然的事情。

    此後,露骨為罪,含蓄為美,情感依然。

    余風之於他,或他之於余風,也不過如此而已。他們在溺斃中的世界卑微地相愛,暗自勾纏的情愫不知道被掩在哪面湖下翻滾,皮薄的水面蕩起陣陣漣漪,如溺亡者瀕死無聲的呼叫。

    一句一句無聲的話語,一次一次蹦跳的脈搏,都化成碎沫嚙噬在耳廓,再來順撫過髮鬢,在額頭上啄吻,訴說發自靈魂的叩問:

    ——你喜歡我嗎?

    常淮一雙棕色的眸子反著微光,像是夕暮海面的漂流木,順著洋流般看往心之所向。然而余風並沒有察覺他的視線,仍然專注於手上的資料。男人緊繃的制服下露出隱約的肌肉線條,彷彿隨著呼吸緊縮舒張,如隔洋的島嶼潛沒於海平面的浪濤,在溫暖的海潮簇擁下升降。

    平日緊繃的神經在此刻被放鬆得出神,讓他忽略時間的流動,前幾日仍未消退的睏意如今襲捲而至。常淮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他倒是明白為何余隊會打瞌睡了,岩澤天氣實在太好睡了。作為水地球時期少有的乾燥氣候區,岩澤氣候並不像外面其他沼澤一樣潮濕悶熱,東西不會發霉,倒是可以得空晾衣服——如果不在意穿起來一股鹹味的話。

    但有時若有似無的鹹味反而更性感不是嗎?讓人連結到炎夏、汗水、和吸吐之中暈散的費洛蒙。如同昆蟲著迷於那些散發獨特甜香的食蟲植物,甚至乎遺忘其背後惡質的不等價交換,我們稱之為獵食,抑或殘忍點,「謀殺」。

    是啊,是有預謀的,是欲置人於死地的。這不是謀殺是什麼?常淮內心幽幽地嘲道。

    「再整頓三日,期間請後勤隊先聯絡8號補給站,第四天凌晨避開暑氣再出發,改變原定路線往補給站附近的歐薩斯綠洲前進。」

    余風把視線從報告書上抬起,冷靜地說。

    「是!」

  常淮倏地回神應了聲,視線又落入那兩潭深不見底的澤,一股涼意溫吞地漫上自己的後背,透骨但不尖銳,如被清晨的薄霧包裹住,又熹微晨光映在薄霧上彷彿毛絨絨的毯子。外殼是冰冷的,內心是火熱的,有火在燒,他渴望氧氣,渴望大口喘息——渴望把那飄著淡淡鹹味的空氣塞進肺裡。

    如在高空飛行窒息的飛鳥,或如在深水巡遊溺斃的魚。

    ——這是場慢性的、惡毒的謀殺。

    「那我先去後勤隊報告了,余隊好好休息。」常淮嘴角勾起淺笑,規避著對方的凝視,轉身走向出口,發現帳篷四周垂掛的蕨類罐子。時正夕暮,光線透射近玻璃罐子炫出琉璃色的光,裡頭的植物仍然鮮綠,生機活躍。

    「好看嗎?」

    聞聲回頭,常淮便見余風站起身子走到自己身後,距離正好可以感受到微微蒸騰的熱氣,只要再近一點,便能感受到對方發聲的胸膛震顫。

    「嗯。」常淮輕聲,手指輕撫如水晶般的罐面。

    余風俯視。個子比自己略矮的人盯著手裡的玻璃罐,彩光灑上頰,揉合了夕暮的光,雙眸像玻璃珠也閃著光,此刻他似乎從凡身破蛹而出,幻化成一個古老又神秘的精靈,看著在毀滅世界中苟活的生靈,眼神不知是欣賞還是悲憫。

    相隔不超過一尺,便是無法跨越的距離。

    余風的注意力轉向眼前人耳廓邊亂翹的鬢髮,手指輕抬,不料撞上一雙閃著光的眼睛。

    「你把它們照顧得很好。」常淮轉身對著余風道,嘴角帶笑,並沒有發現余風偷收回去的手。

    「當然,廢了很大功夫。」余風先是沈默幾秒,輕嘆道。隨後又低頭看向對方綁著繃帶的腿,陰陽怪氣地說了句,「一個比一個嬌貴。」

    常淮眉頭一抽,嘴角僵硬,故作感激地說,「那還真是麻煩我們余隊了,每天給這些植物噴噴水可勞累您的筋骨。」

    余風不置可否地嗤聲。

    「哈啊⋯⋯別瞎操心,只是傷些皮肉。」常淮又打了個哈欠,調整了幾個罐子的位置,把它們放到照得到陽光的地方,「你真沒事我就要走了啊,希望下次來它們還能活著。」

    「你很累?」余風低沈的聲音貼著常淮的耳朵,耳膜的顫動沿著後頸與脊椎,到了後背成了不解之癢。常淮只能假裝自己肌肉酸痛般縮了縮肩膀。

    「畢竟我不像某人有自己的帳篷可以隨時打瞌睡,帶了傷剛駐扎就被上級催著跑來跑去——」常淮瞇起眼,像極了兩彎小小的月牙,半挑釁地盯著眼前的「長官」。

    余風只是靜默地看著他,常淮一直對這種突如其來不知緣由的沈默手足無措,他寧願對方不滿他、罵他,或者怒氣沖沖給他一些極端的懲罰,也不想面對這詭異的沈默,太安靜了。說點什麼、說點什麼不好嗎?

    一陣奇怪的寂靜過後,常淮便見自己的長官轉過身把睡袋攤平,像個偏執狂把邊角拉直。塑料布摩擦的聲音在帳篷內格外響亮,對於一無頭緒的常淮更是如此。

    「過來。」

    「這什——?」余風用著命令的口氣喚他,不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常淮不明所以地就走了過去。突然一個拉力抓著他的腰往下,自己倒在由睡袋鋪成的軟墊上,自己的傷腿則是輕放在上面。

    最明顯的,便是身側那突兀的熱源,還有撐在自己後頸下的男人臂膀。「余隊你這是在做什麼?這——」

    「睡覺。」余風側過身,用著另外一隻手制止要直起身的常淮,看著對方一雙棕色眼睛震驚地睜大,不滿地又催了句,「快睡。」

    「不是、那報告——」

    「等你睡著後我再叫人送過去。」

    還能這樣?常淮嘴巴張開想說點什麼,便被身旁的余風打斷,「你現在出去會淋雨,腳上有傷。」

    雨?岩澤會下雨?常淮閉上嘴巴,靜下來認真地聽了一會,還真的有小雨滴落在布面上的零散聲響,還有人的呼吸聲、心跳聲、血液流過大腦的聲音⋯⋯

    身旁的熱意像是針對他般直往常淮身上傳,常淮決定閉上眼睛,放棄思考。漸漸地,他不知不覺就習慣了被溫暖圍繞的感覺,意識也逐漸朦朧,在雨聲中沉到朦朧的地方去。

    細微的鼾聲柔柔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余風確認身旁的人已步入熟睡,黑色的眸子比暮晚棕橘的顏色更黑,他側臥著靜望,用手指梳理過對方翹起的亂髮,輕撫過臉上的輪廓,余風並沒有注意到在這過程中他臉上的神情。

    可能打著橘黃色的光,柔和了輪廓線,眼眸帶著笑,愛慕傾注於眉眼凝視之間。如從峭壁吹下的狂風到了草原自然地柔和下來;如巨石落水激出的浪打到岸邊成了柔波般的漣漪;如一團陰翳常雷的烏雲落下的卻是柔柔細雨。

    但余風並不知道,只是無意識地做著這些事,做著這些平日有意識地掩蔽的這些事。

    最後,余風低下頭,做出人生中第一次的俯首,吻上常淮輕啟的唇,爾後把頭置在對方側頸,迷戀般地汲取那兩人交融的氣味,氣味混合著岩澤的鹹。

  心中一句並沒有說:我寧願背棄我的驕傲,單純以你的氣味過活,溺斃於你的溫柔。

    ——感情始於無止盡的自卑,戀慕是一段放下驕傲的過程。    

   

    外頭雨勢漸歇,晚風漸盛,風激起潭面一波波微浪打在岸邊,發出了類似海浪的拍打聲,但是更細微,彷彿能和對方的心跳重合一般。余風最後也閉上了眼。

    煙沐雲霞,浪濡白砂。

    黃昏微雨,長懷餘風。

end.

——

所以我說余風你的報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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