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無聊種子稿件大募集

罗马

        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说过这句话:未来的世界是罗马的。他说这话时一脸敬畏,而我似懂非懂。我们那时正处于热恋,关于语言的记忆都宛如刻在石头上一样清晰锐利。教室里静得可怕,闷热凝固的空气像是不祥之兆,我想要抓住他的手,又昏昏睡去。

(一)

          有一条亘古不变的真理:皇帝巴不得能微服私访。谁都愿意猎奇下人的食物,宽容点说,就是更低等的人。但这样说还是太恶劣,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在心里偷偷说。否则别人会说你思想不好,也许别人也不这么想,但是大家都喜欢挑刺和假正经,生活除了这两件事别无其他。

我又走神了。在她的身后,是一面大玻璃。一个中年男人在玻璃后揉面,他低着头,黑色的手环展示着他的身份。隔壁几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显然让餐厅老板神经过敏,对那个厨子过于苛刻了。老板气急败坏地敲那面玻璃,他的动作像是和隐形的蜜蜂搏斗。那个可怜人抬头的时候,前额挤出的皱纹沟沟壑壑,能让种西瓜的老农下意识露出痴呆的微笑。

        “在看什么呢?”她扭过头,想捕捉我的目光。

        “那儿,像个文明的笼子。”我朝那个厨子的方向扬起下巴。厨子被囚禁在玻璃后,供人观赏。

        “这是他的工作。”她重新转过身来。她的话总是很真挚,也总是刺痛我。我卖弄文字的功夫在她那里一文不值,但我喜欢她。要是世界是罗马的,那多好啊。我想。那我就是个开明又温和的丈夫,任由她说几句俏皮话把我高高的威严骤降一层却不伤我一毫(那还有九百九十九层呐,恭喜她),我会更喜欢她。也许这份不自信还是源于自己呵,我悲哀地想。她著作等身,而我除了那篇报道以外再无新的成绩。不中用的老记者。这种可怕的想法总是缠绕着我。如果可能的话,我会试着与她离婚,也许。

        “呃,所以,那件事已经过去多久了?”

        我承认最近关系是有点冷淡,没话找话的最好方法还是谈论往昔。阿尔兹海默症简直是解救堕入琐碎生活的夫妻解药。那件事,心照不宣。都快十年了。十年里发生的变化,早该让我适应光怪陆离的一切。十年前,元首发表了震惊世人的演说,甚至几个公开的反对派也屈尊临席。据说,当这个人走向讲台时,他的公文包响起了液体的震荡声。过道边的议员都坚信不疑,那股浓烈的威士忌味来自于这个行走而过的神话。

        “我还记得他当时…就像魔术师一样,从那个公文包里拿出了讲稿,十来个白褂医生就涌了出来。”

        我闭上眼,那时镜头前闪出十二个医生,像使徒一样环绕着黑西装的他。

        “你还记得他当时第一句话吗?”

        “在当下,无论你是什么性别,什么种族,无论有多大的分歧,我们不得不开始了大同……”

        “铄古震今。”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军队已经在首都戒严了。可笑的是,大学里我还是个狂热的反战分子。而那个时候,我看到他们的枪却感到异常安心。”

        “嗯嗯。”

        我们无论谈论什么都会导致这样的场面,痛苦地戛然而止。

(二)

        回忆的沉重赋予了它惯性。我亲眼目睹当时的暴乱,直升机飞过首都市中心,燃烧的烟雾遮蔽了天空。降落后我第一批见到的,就是二十多天后,站在元首身后为其佐证的医生们。为首的医生像受难的耶稣一样倾斜着脑袋。只是把显微镜抬到我身前的桌上。仿佛桌上有一件显而易见的圣物。

我作为一个耍笔杆的新人,面对这位举世闻名的医生,只好惶恐地凑上去看。

        “看到了什么?”白大褂循循善诱。

        “红色的……细胞。”上次这种语气,大概还在高中的数学课堂上,我感受到了权威的恐吓。

        “情况可能超出我们的理解了。“

        我还记得他说的所有话,大医生对我的采访游刃有余,甚至像是格外抬爱我这个初入报界的新手,说得规范又漂亮,就差像报纸上一样,用上第三人称了。

        一开始是护士在安置被逮捕的暴徒时发现了异样,监狱的体检中,所有人的血红蛋白指标都出奇的高。这并不是个例,每个送来的犯人,都是如此。于是事情先报给了上级,上级再等上上级指示,中途再打几个报社老板耳光,批评他们想走漏新闻,最后元首下达了指示,让这些医生前去调查。

这就是秘密被发现的经过。这些暴徒在基因上都存在着断裂。大医生倒是有点幽默,将这种疾病被命名为“歇斯底里“。

        “单个病例并不会对社会构成威胁,我们至今不清楚是什么导致了他们的集体暴动,可能是一场不幸的巧合,将所有的因素都集合在一起了。”医生叹气,转而朝我微笑握手,“把这些都写下来吧,中央马上就要有所行动了。我随后把资料给你,不幸也是幸运啊,在消息封锁的情况下,元首指名道姓让我们把你也捎带过来。这条爆炸性新闻看来是有专利权的。”

        “我们是老同学了……很好的朋友。”

        “那也难怪。”医生又朝我笑了。这次他笑得不自然,似乎是想模仿英国人的含蓄,却不得门道,(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后来他就是在英国去世的,也免去报社给这个知名学者办国葬写悼文的工夫)   “准备好迎接第一个新闻奖了吗?”

        这就是当时的情形。医生一语成谶。现在这个袖口就是元首在颁奖典礼上送我的,面对这个和我握手拥抱的男人,我已经胆怯地不知如何称呼他,我惶恐地说着谢谢。伟大的元首?还是大学时的绰号?似乎也不妥,甚至危险,毕竟现在大家都很看重等级……说到底,我受之有愧。

今天特意将它们带上,也有点纪念意义吧,我想。自从法案通过后,军队没多久也平息了这场浩劫。他继续长长久久地做着万人敬仰的元首。被逮捕的暴徒们都被登记,带上了特制手环。抗药也不久研制成功,定期注射。但至今未能研发出完全的解药,这种藏在基因里的幽灵,只能通过对国民越来越细致的排查,才能深入机理,找到在人群里隐藏的狂躁者。歇斯底里已经成为比艾滋更难以逾越的高峰,加上政府将其列为国家机密,在修正案里明令禁止医学界在罪犯身上提取。为了保持基本的人权,(也有人揣测仅仅是为了堵上那几个“民主”国家的嘴),元首决定不将他们赶尽杀绝,将最基本、“最纯粹的”工作分配给他们,筑路,种田,甚至战斗,当然还有揉面。我又忍不住看了眼玻璃后的厨子,他驼背很重。

(三)

        今天,正好是十年,法案通过的十年。元首,一个伟人(这句话是我和编辑抽烟的时候胡诌的,但编辑觉得它很妙,他向来喜欢官话的同义反复,我呛了一口烟。编辑的烟很便宜,他在楼下小贩那里买的卷烟,听听那小贩用浓重的口音问他“您是这儿的头啊?”   大概是为了满足微服私访的怪癖吧,但这是我恶毒的揣测,他对外向来说是忆苦思甜)。暴徒们,也被“歇患”这个简称代替。自此每年这个时候,公民都要接受新一轮体检。

        七点整了,餐厅的电视放着新闻。节目也不出意料,先是“元首万岁”,然后关于普检,最后谴责境外势力,世界一天里就发生了这些,然后就结束了。我看了看表,“我猜等我测完,前菜都不会上来。”

        她笑了,从小包里掏出了两个密封袋,递给我一个。十年前人们在骄阳下排队体检,燥热压榨了他们的耐心。那时我在办公室里,观察着楼下路尽头的空气,它们凝聚又散开,远处的景物变了形。炎热引起了骚动,两个排队检查的人骂了起来,一个人劝,然后三个人扭作一团,四个人起哄,这拨人差点被当作“歇患”就地正法。现在这样小小的基因检测仪器的诞生,不禁让人感慨科技的力量。“如今社会的和平安定,证明我国一贯以来的道路是正确的……”电视里,主持人深情地照本宣科。

仪器长相就如一个夹子,前端有小到看不清的针管,夹在大拇指上,十分钟后夹子上的面板就有结果。一人一个编号,结果直接上传疾病防控中心。

        小血珠流淌出来,一阵沉默,这时我的小夹子跳出了绿色。

        妻痴痴地玩着手指,有点恍惚。

        “你说得了病的人,是要被军队拉走的吧。”她说。

        “是啊,歇斯底里患者得和家庭分离,五个以上的歇患就会是一股暴力力量。”这些话太耳熟了,比饭前便后要洗手更广为人知。我在她的面前总像个孩子,将残酷的事实清楚自豪地说出来,是虚荣的历史爱好者最爱做的事。也应证了我的猜想,人喜欢假正经。

        她举起夹子。

        “那我们怎么办?”她带着哭腔,瘫倒在椅子里。

        红色的夹子,她不敢看周围的人,只是透过手指缝隙给我看到那抹死亡般的红色。

        我想握住她的手,但是迟疑了。

        “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为了未来,需要我们做出痛苦、邪恶、乃至不人道的事。但是历史会向我们颔首致意。这部法案会使一部分家庭妻离子散,但是不远的将来,他们的牺牲会缔造更稳固的国家。他们仍旧是我们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十年前,元首的声音像神父一样庄严。(尽管所有人都制止我这么说,后来我也理解了,这句话没有大错,只是比喻和立场的问题)

        “歇患,红色的标记,但那是我!”妻子嚎啕起来。我恍惚了,霎时间我并没有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很满足,因为她从来都很刚强。接下来又让我沮丧了,我又是那个做决定的人。我试图皱起眉毛,可我为什么止不住泛出笑意?

        没时间安抚痛哭的妻子,人们已经注视她了,再这样下去迟早暴露。我扔了饭钱就拉着她跑。差点撞上端着沙拉的另一个“歇患”服务生。只有一个电话号码,能救我于水火。

        “好久没和你联系啦。”他曾经给我留了私人号码终于派上用途。他的声音格外快活,退休的元首似乎没有任何烦恼。

        “我爱人患了歇病。”我对她毫无怜悯,只是陈述事实。

        “是吗?是吗?“他却笑出了声。

        我感到愤怒,不是为妻子,而是他瞧不起我的口气,但我还是谦卑:“是真的,求求你帮我一把。”

        他却笑的更欢了,甚至开始咳嗽。从气管发出幸灾乐祸的战栗。

        “伙计,读过《罪与罚》吗?”

        “……”我已经忘记了他施舍的恩情,恼怒又不知所措。

        “回答我。”我仿佛能看见元首突然收起了笑容,严肃得可怕。

        “我已经我看过不下十次了。”

        “那就请你再读一次。”

        “我没这个时间,也没这个心情!”

        “记得拉斯克尔尼科夫吗?”

        我又沉默了。

        “拉斯克尔尼科夫提出一个理论,在拉氏看来,人可以分为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也就是“虱子与英雄”两种。平凡的人,只是为了繁衍后代;而不平凡的人,则可为着美好的未来而破坏现状,做一些不愉快但是必要的暴行。甚至有必要踏过尸体,但他们是救世主。”

(四)

        所以请你保持耐心,你会理解我为什么发笑。

        因为十年来,这都是一场由我,伟大的元首,编织的谎言。

        当时的经济危机已经到无法控制的地步,尤其是那帮畜生,外资做空,根本没法救。失业率太高了。黑帮又开始活动,暗杀、抢劫、强奸……邪恶的力量居然还能押韵。你知道我是个很自负的人,  

        我又开始酗酒,我喝的烂醉。

        那个梦里,我恍惚看到了神,不……他的面庞更像君士坦丁,但我更走进时却又不真切了。  

        啊......他和我长得一模一样了!你能明白吗?这是一种指示,上帝低声但是坚定地做出指示。说来可笑,我背地里是个基督徒,但我以君士坦丁为榜样,愧疚也就少了很多。我非凡人。第二天当宿醉消退,我得到了消息:暴乱开始了,整个首都都乱了......

在我卧室里集满了副手,鬼知道这帮废物是怎么打开房门的。但没人有胆量叫醒我!他轻轻一笑,那些戴眼镜的、秃顶的男人们,鼻子和眉毛似乎要操在一起了,而我光着身子一股酒味。他们在指望我!他们在指望一位救世主。

……

        “那么,就这么做吧。“我对他们说。

        “对。”

        “可能会被揭穿,这很冒险,我们什么都不能保证。“

        “我们什么都保证不了。”

(五)

        “有什么比一场灾难更具说服力呢?这是场科学诈骗。这些我都不曾感到后悔,但唯独对你,我又觉得是个错误。是不是感觉梦想破灭了?你的荣誉也是诈骗。我让你活成了个笑话,尽管你不曾知晓。我做了太多恶,这条路上实在孤独,我不得不拉上你。我们回到了罗马,你还不明白吗?我的朋友,你回到了罗马。带你老婆回去吧,我这头都能听见她的哭声了,我会帮她搞定的。仪器总会有出错的时候,你这种有头有脸的笔杆子也可能被测出歇患,不过这都是机器故障。没有奴隶,哪来的贵族寡头政权?每年都会产生一匹幸运儿成为奴隶。这样国家机器又可以运转了......”

        我已经发不出声了。他又干咳两声,意犹未尽地呻吟着。他吼叫道:“伙计,伙计!欢迎来到罗马!享受这个黄金时代!”   他失了声,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这是长期孤独难得的宣泄。

        “我会处理这件事的,检测器——”他笑了笑,“你要保密。”

        “或者,请你不要处理。”我说道,背对着我的妻子。我本来想和她离婚。但我受不了歇斯底里的争吵。

        “你的意思是?那就……噢,原来是这样。你还是和上大学那会的一样。”

        “对的,就是这样。”我挂断了电话,不愿意去分辨他语气中的嘲讽。如果可能的话,我将试着与她离婚,不过现在已无此必要。

        未来的世界是罗马的,我来到了罗马。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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