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ELAPSE

-制度下產生的,一個微不足道的故事。

以下正文。

***

他有時候會咒罵起該死的升學制度。

      什麼級分啦,備審啦,學習歷程啦,他的人生就這樣被劃分成為冰冷制式的分數,赤裸裸的被認識不認識的人決定價值。一群一群的老師教授同學,說好聽點像人人敬畏尊敬的法官,秉持正義公平原則該殺則殺該赦就赦;說明白些成了法國大革命時把路易十四推上斷頭臺的暴民,死與不死取決於群眾口中手中喊著拿著的口號與火把。

      英文國文數學是主科,一定要把握;公民地理歷史各佔比例三分之一,不會考太細不會考太難,投資報酬率比你想像中還高,不要太早放棄;作文翻譯背嘉句,長的難的短的簡單的,不管會不會用全部塞到腦海裡面去就是了,哪來那麼多廢話。是的,好的,沒問題。好學生如他當然一字不漏的全部都盡力去做到,然而模擬考成績卻依然不上不下的卡在最尷尬的位置,均標以上前標以下,好一點則是頂標以下前標以上。多劃個A或塗掉個B就能跳去再上一個層級,再一個。然而那零點幾的差距卻比地球到太陽的距離還遙遠,即使他伸長了手,依然連大氣層都突破不了。溫柔一點的老師會跟他說沒關係,下次再努力就好了。嚴格一點的老師告訴他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不夠用功,得到這樣的結果只是剛好而已。不論哪一種他都只是拚命點頭說好我會繼續加油的,他卻不知道所謂繼續加油到底是怎麼個加油法。

      倒數兩百天。

      一個好像很近卻又挺遙遠的數字。高二下學期最後一個月的最後一次班會,高大的男導師帶著痞痞的笑容說高中輝煌燦爛的青春結束了,該面對恐怖的學測啦死兔崽子們。他一頭霧水,好想舉手告訴老師他的高中生活根本沒有所謂輝煌燦爛的青春那他可不可以不要面對,但他沒有,依舊如一年多來快兩年的沉默再沉默,其他的同學哀號遍野抱怨連連,瞬間沒有了即將放暑假的開心喜悅,愁容取代笑容,緊繃取代放鬆。就他一個仍漠然的坐在角落,緊張不安恐懼急躁什麼的與他無關,茫然與木然才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他旁邊的同學拍拍呆若木雞般的他的肩膀,問他暑假有沒有什麼讀書進度或是出去玩的計劃,他搖搖頭。先休息兩天後再排吧,他說。同學不感興趣的點了點頭,喔是喔,然後開始嘰哩呱啦的說他第一個禮拜要跟家人去日本啦,第二個禮拜要跟國小同學去露營啦,第三個禮拜第四個禮拜,他學了他不感興趣的點了好幾次頭,但同學仍像壞掉的錄音機一樣一直播放著由不堪的言語包裝成的炫耀。他不太清楚上一秒同學的愁容與不安跑到哪去了,可能在導師結束這個話題時就順便被丟進教室後方的不可燃回收了吧他想。呆板的下課鈴聲適時響起,導師催促著班上嚴肅沒多久又興奮起來的眾人趕快下樓去參加閉業式,他第一個站了起來,一旁的同學慢了一拍的跟著黏了上來,繼續分享他輝煌燦爛尚未完結的青春。

      倒數一百五十天。

      他所處的高中只有一個月的暑假,接著是八月整整一個月的暑輔緊鄰著開學,他通常把7/31號或8/1稱為審判日,美好的假期在這一天被推上了死刑臺,沒有上訴的餘地。審判日過後一個禮拜多一點,又是一個完美的倒數日期。教室後方的小白板終於寫上歪歪斜斜的倒數期限,旁邊還畫了個很醜的皮卡丘說著「Fighting!」。然而上面的數字卻停留在一百五十八,他不知道原來自己教室有停留在過去的神奇能力,如果真是如此今年的諾貝爾物理獎絕對勝券在握。旁邊的同學又拍了拍呆呆盯著倒數日期的他,他回頭,看見雙手合十的同學求他借他下一節數學課的講義。「朋友一場拜託一下,就這一次!」他記得這句就這一次,他在上禮拜開學跟上學期期末考前也聽過,同樣的臺詞,不變的動作,除了後方的日期小小的變動了一下,所有的動作都像預定好的劇本似的,不斷的在黑白螢幕上重播。但他還是默默抽出抽屜深處的講義,交給了隔壁的同學。他看見同學急迫的搶走他手上的書,連謝謝都來不及說的就把桌上的雜物往他的方向一撥,埋頭抄了起來。他低頭瞟了眼雜物中參雜著的同學上一節課發的成績單,上頭的數字不意外的比他阿嬤的牙齒還少。然後他倏地想起來,後頭那個畫得很醜的皮卡丘還有歪歪斜斜的一五八好像是他同學負責管理跟更改的。

      一百五十天,一個月用三十天來計算的話整整五個月的時間,不到半年的時間,坐在他旁邊的同學不是只有一個,而是很多很多個「同學」。他產生一種錯覺,他才是真正奇怪的那個人。時間還很充裕,人生還很長,可以盡情揮灑。老師總說班上的氣氛很重要很重要,你知道,他也知道,更不用說是她。這是每個人都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但也只是個道理而已。

   

      我只要做好自己就好了,他想。

      就怕連這個都做不到。

      倒數一百天。

      遲鈍如他也終究感覺到數字減少的壓迫感,夜半無人安靜讀書時總會不自覺抓緊被不知名東西梗塞住的胸口,夜色像瓶最廉價的眼藥水,滴落在他似硬幣的瞳孔上,下一秒眼淚就無情的被眼睛趕出家門。一滴,兩滴,講義上的濕痕把羅馬帝國的豐功偉業跟漢朝的指南針融合在了一起。一朵,兩朵,東西昔今全被染成五彩繽紛的花,開在由經線跟緯線交織成的花園裡。他告訴自己沒事的,別怕,別慌。腦中冷不防的浮現了那隻畫的很醜的皮卡丘,不知怎地,他現在好想往那個討人厭的笑臉揮去一拳。

      黑眼圈,鼻頭粉刺,很多很多的痘痘,隔天去學校總要在臉上戴起這些配件他才能安心。後面的皮卡丘不見了,換上每日一字的生字音標和例句。歪歪斜斜的字也消失了,變成了電腦裡面最標準的那種新細名體,這是出於他前面那位同學的手筆,不過好像沒什麼人知道。他會知道是因為有一次放學後,他回教室拿忘記帶回家的作業。下課後六點多的教室理應沒有任何人,然而他卻看到教室的燈微弱地亮著,進了教室發現是跟他存在感一樣薄弱的他的前桌。

      「呃,嗨。」前桌尷尬地向他打招呼,手裡拿著剛要蓋上的白板筆。「我不是在偷東西或幹嘛的喔,我只是,嗯,改一下後面的倒數紀錄而已。」

      他輕輕的點了下頭,表示打招呼也示意他知道了。他懂為甚麼前座的同學要挑教室沒人的時間才改,畢竟這份工作不屬於他,對於一個木訥且不擅交際的人而言,除去主動爭取外,也只剩下這個方法了。但他不懂的是,為甚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不知道欸,」前桌靦腆地抿了下嘴巴,眼角勾出一抹新月般的弧度。「可能是因為我覺得班上的氣氛如果要改變,也許可以從這個部分開始吧?」

      你人真好。他記得他那時只擠得出這麼一句話。

      謝謝。前座的同學回,笑容跟向日葵一樣燦爛。

      而相較於前座同學對班上的默默奉獻下,隔壁的同學還是沒有閉上嘴,不過口裡叨著念著的從拜託他借他昨天的作業變成了壓力好大好煩喔之類的話。同學說這話時桌上擺著的是公民講義第三章人與人權,彩色印刷,白底黑字嘩啦啦寫了一大篇,真正是重點卻沒幾個字,他會知道是因為他不久前才複習過,儘管如此他還是在上上禮拜的複習考公民中錯了最基本的這單元的題目。懊惱嗎?倒也不是,他早就習慣這種說大不大,說小却也不小的粗心錯誤了。同學在他恍神時啪的一聲倒在了介紹人權的文字上,嚷嚷著學生在這樣升學制度的根本不能適才適用,囈語後下一秒便趴在桌上沉沉睡去。他想起昨天一時興起的看了下同學的IG,想起同學前幾天po的「我要開始努力了,從今天開始鎖帳做起!」、「#不要太想我#我會帶著勝利回來的」之類的貼文,過不到半天後就被排山倒海的讀書現動給吞噬。啊讀書好累喔,好多東西要記喔。十分鐘後又po了篇對youtuber新發的片的感想。他意識到現在仍追逐著同學動態的他其實也沒多認真,半斤八兩,烏龜和鱉,誰也沒資格去批評誰,就如同他沒資格抱怨升學壓力與他沒權利在半夜為了不知名的負擔而哭泣一樣。

      所謂「適才適用」適用在他們這種人身上嗎?從來沒有嘗試著去尋求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到了最終也是最後的那一條路上才在抱怨這個世界的不合己意。他不知道,也許他只是不想知道。

      一樣的,他們都是一樣的。他不是特別的那一個,不管是好的方面還是壞的角度。

      週而復始的明天再次向遠方遠去,喀噠一聲就定位坐上了「今天」這張椅子。滴答,他屏息等待分針指到十二的那瞬間,然而三位數跟兩位數的差距好像也沒那麼戲劇化的大。講義上有些糊掉的亞歷山大自傲的笑,在那時誰也不知道他的帝國會有崩解的一天,如同現在的他不知道未來的他會有怎樣的報應。

      隨便吧,無所謂了。

      他想闔上課本,讓自己有點過度使用的眼睛跟身子聽從腦部的指揮前往目的地的床跟棉被,卻被慌亂不堪的心緒給緊緊鎖在書桌前,鑰匙早就不知沉去哪個太平洋。他想大叫,救命,幫我,我不要了。最後出口的卻是意義不明的嗚咽聲,沒人聽到也沒人看到。

      於是他放棄去呼喊什麼,轉而咒罵起該死的升學制度。

      第九十九天的時候,也就是對於昨天的明天的今天,坐在他前面的同學沒來。

他一開始並沒意識到什麼,反正所有的同學對他來說都只是同學,沒有特別要好的,也沒特別討厭的。甚至同學沒來的時候,他遲鈍的聽到了別人閒聊才發現身旁少了一個人。直到臺上的班導沉重的開了口,他才有種被雷狠狠打中的麻痛感,狠狠一擊。

   

      「XX同學昨天晚上出了車禍,過世了。」

      「好像是去圖書館讀書後回家的路上被卡車撞到。晚上視線不良,加上他又站在大型車轉彎死角處,司機沒注意到,意外就發生了。」

      雖然說你們是考生但也不要給自己增添太多壓力,早點回家吧。一反常態臉上失去笑容的導師嘆了口氣,無奈無常世事無料,他甚至能聞到那口氣中還散發著的淡淡煙草味,混著班上沉默的氛圍,飄散出窗外。

      「開始上課吧,別想太多,對於現在的你們而言大考才是最重要的。」

          叩叩。男人敲了敲厚重的講桌,簡單而嚴肅的兩聲像風箏的線想抓回學生向四面八方亂飛亂動的心思,便轉身開始刷刷寫起黑板來。叩叩。這兩聲敲擊卻造成了反效果,像是某種開關,線斷了,呱啦呱啦,咕嘰咕嘰,討論的聲音愈來愈大,愈來愈雜,他覺得自己好像耳聾許久突然戴上助聽器的聾子,如此吵雜的世界讓他忍不住想要把自己的耳朵連同機器拔起,丟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前座的同學在班上並不顯眼,成績普通,長相普通,存在感低,各項能力值都在平均上下一點點的傢伙。跟他一樣,一天舌頭接觸到嘴巴外頭的空氣可能都不到十分鐘,說到底就是兩個徹徹底底的邊緣人。不過他還是比前桌好了一些,至少他還有隔壁把說廢話當作專業在訓練的同桌會不顧他意願不停的說。儘管他們都是如此內向,他還是跟他有過交集。

      你有想去哪所大學嗎?前座的同學轉過身來,第一次開口對他說了話。沒有吧。他回。

      「我想去國立的,最好可以是頂大。」前座的同學認真的說。「我想讓我爸媽放心,至少有一個能獨立的孩子,才能讓他們不要一把年紀還為我們操心。」

      他知道前桌說的是他其他哥哥姐姐,一個比一個糟,好一點的還能咬緊牙根靠著月薪兩萬塊活下去,糟糕一點的留在家裡不要臉的啃老。前座的同學是老么,跟上一個孩子的年紀差了整整十歲,從小看著父母為不成材的兄姐白了頭髮駝了背,第一次有了想要有什麼的衝動。  

      然而現今的教育體制對於他們這類不上不下沒有特殊才藝功課也不算突出的學生是那樣的殘酷,有些人不論再怎麼努力,苦讀無數個咖啡陪伴的夜也無法超越某些天資聰穎的人的一個下課時間。他在國二的某一次段考後領悟到的這個道理到了將近畢業的這個時候仍深刻在他的常識中,像是陳年的乾掉的口香糖,死死咬住不讓他自由。而因材施教這詞早在三千年前的孔老夫子就開始口口聲聲提倡到了科技化的現在,他還是看不到任何一點它存在過的蹤跡。

      理所當然的他沒有將這些告訴前桌,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前桌突然對他說這些,不過他安靜的聽著,對著話語中盼望與期許用力的點了點頭。

      你可以做到的。他記得他那時這樣跟他說,既不是客套也不是諷刺,拋開以往的成見,他深信如此渺小而純樸的願望老天一定會幫忙實現的。

      謝謝你。前座的同學笑了,像夏日的向日葵一樣燦爛。

      「欸欸,」旁邊的同學拍了拍他的肩膀,記憶中燦爛綻放的向日葵突然在一瞬間枯萎,掉落到了毫無生機的水泥地上,化為灰燼。他回過神,向同學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聽到了。「XX跟你比較熟吧,他死了你有什麼感想嗎?」

      聽著旁邊的同學的聲音,他又想起了那個皮卡丘,很醜很醜的皮卡丘。還有那標準到像是電腦印刷的字體,跟昨天每日一字的生字音標和例句。elapse,逝去,不及物動詞。通常表示時間的流逝,也有用來代表「死亡」的意思。

          Time   and   tide   wait   for   no   man   elapsed   .

      歲月無情的流逝。這是教科書上給的翻譯。即使是時間與潮汐,也無法阻止一個人在他該走的時間離開這個世界。這是他給這句話加的註解。

      「如印表機般的字體不會再出現了。」

          他下意識的開口,好像回答了鄰座的問題又好像沒有。隔壁的同學一頭霧水的聳聳肩,見他沒有想接續話題的模樣便轉頭去找下一個同學窸窸窣窣的討論起來,好像從未找過他一般。

      他有時候會咒罵起該死的升學制度。

      什麼級分啦,備審啦,學習歷程啦,人生就這樣被劃分成為冰冷制式的分數,赤裸裸被認識不認識的人決定價值。

      臺上的導師仍不顧一切的在朗誦,這裡很重要,畫起來,這裡是每年必考的重點,一定要背。臺下的同學們騷動了一會後冷靜了下來,心中的天平量了量,學測還是比一則對自己人生沒有任何意義的八卦重要。他覺得自己好像拆下了助聽器,再次回到沒有聲音的世界,習慣而讓他安心的世界。他將雙眼聚焦到黑板上,他學著同學們拿起螢光筆和紅筆,他尋著老師的指示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像是最專業的步兵,一聲令下把指令做到最完美。然後他忽地想到,考生口中必備配備的「壓力好大」從來都沒有在前桌的字彙裡出現,一次都沒有。在他自暴自棄或用蠻不經心的態度面對同樣的事物時,還是有人用自己的方式,在某個角落獨自的努力,無論這個社會是多麼的不友善,依然咬緊牙根在規矩下向它宣戰。而他卻一味的認定被規格化的事實,隨波逐流,毫無作為,並暗自竊喜。

   

      『一樣的,我們都是一樣的。』

      他好想痛揍昨天擁有這樣想法的自己,還有剛剛覺得前桌怎樣都無所謂的自己,就像腦中那個早已被他千刀萬剮的皮卡丘一樣,用力的,致於死地的全力打下去。

      一點都不一樣啊,他安靜的哭了,成了唯一一個為他默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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