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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

夏夜晚風

2020年7月25日,星期六。窗外烏雲密布,但陽光還是頑強地穿透雲層,撒在河堤邊散落的鷹架上。騎樓的穿堂風挾著幾片落葉繞過落地窗緣,店老闆的小貓追著落葉跑了一下午,小小的爪子踏在玻璃上,看上去很是困惑的模樣。老闆娘是個幸運的美女。美女的部分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不需要太多贅述,就是美。幸運的部分,在自己的咖啡店裡,有自己的男人與自己的貓,夏季午後的熱浪拍不進落地窗,沒有新客人的時候,半趴在桌上,看上去就是幸福而慵懶的模樣。小貓應該也是幸福的。當然,追不到的落葉也許成了一道小坎兒,在某一個午後舔著小小的爪子時也許會不時納悶著,下一刻就拋到了腦後,一邊翻滾一邊追著地上漂浮的保麗龍小球。

今年夏天我畢業了。在台灣的學業結束,真正意義上的成為了社會人。又有點難以定位--還是躲在老闆們的庇護之下,暗自計畫著下一段就學之旅。

想和某個人長久地生活下去,想有自己的房子,不必再年年漂泊,夏天開著能遮風避雨的車去海邊。其實對一切計劃都還倍感茫然,只有這樣的圖景算是清晰的,想要長大,以25歲的高齡體驗人生中沒體驗過的一些刺激。究竟算不算高齡也不是很清楚,但已經有很多事情變得像童年的遊樂園一樣,再也不會興起嘗試的念頭。

去年夏天,跟一個十幾年沒什麼音訊的國中老同學連絡上了。認識彼此的時間剛好是年齡的一半,想到我們其實已經認識對方超過了半輩子就覺得心頭一顫,更遑論當時我們可能彼此喜歡。

不過事實證明大概是我的單戀。高中死黨P也知道他,在某一次去台北參加漫展的火車上我們聊起他,然後就被取了個代號名曰"火車站"。

在少女的自介上,"喜歡的人"的欄位中,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被我填上火車站的名字。喜歡他對我而言是非常理所當然的事情--白皙清秀、笑容憂鬱的鋼琴王子,就算自然捲與身高是硬傷,但對一個國中的少女而言還是非常理當而自然。放學回家的時候他邀請我,回家的路是一樣的,他說過了我家之後,再直走,左轉,直走,右轉,直走,左轉,就到他家了。是真是假我也無從判斷,心裡暗忖聽起來真遠,也沒有多想。不知怎地,國中三年很多情景都忘得差不多,這句話卻一直記得,他和另一個小胖子邊走邊聊,我被夾在中間,說不定在旁人眼裡像是霸凌現場。有一天我感覺自己有點太不矜持,決定跟他保持距離,那天下午(還是過了幾天的某個下午)他走到教室第一排我的座位前說,我總覺得你對我變得有點冷淡。我說有嗎,他說那天早上你跳到我位置前面之後,就是這樣了。

那時還是暑假,私校的新生暑輔還沒結束,大家都穿著便服,跟週三便服日的小學生沒有兩樣。那個年紀的喜歡也不過如此,可以一起放學回家,在學校說上幾句話,就以為已經談了一世紀似的。想來也不過短短數週的而已,連家裡幾個人有沒有養狗都沒有問過。

又也許,那時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真的一點也不重要。喜歡上一個人真的不需要這麼多情資,能聊起天來就是一種確認,有一種神祕的連結在兩人之間悄悄生出枝枒,隱而不宣地。

他的胖子朋友好像知道了一點什麼。我忘得差不多了,不知道是他喜歡我還是我喜歡他的部分。正式開學之後,我們分到了不同班級--根據個人意願與一點大人們喜好的選擇,然後我們彷彿維持了一段諜報片似的地下關係,下課後偷偷傳遞紙條,放學後緩慢移動到校門口的路程裡暗自期待對方會趕上,一起回家。究竟有沒有一起回家我卻完全忘記了--我與住在我家對面鄰居每天一起騎腳踏車上下學,也許他也曾經擅自等待我的出現,又擅自看著我們遠去的身影失望。那也許是離別的前奏,我當時渾然不知,但心中對於關係的日漸消散感到焦慮。有天他拿了個人資料表給我填寫--就是小學生畢業時必須要擁有的、寫著各種個資、興趣和莫名其妙字體祝福語的活頁卡紙,串在一起厚厚的一大本。他說他要轉學了,那時第一個學期也才剛要結束,我還能記得當下心裡盡是恐慌,寫是寫了,但心臟不斷撞擊著胸口,像是抗議著故事沒有迎來結局就要被腰斬的不滿。今天過了之後,課照上,日子照過,也就是沒有他了而已。反正他也不會怎麼在意吧--那時出現了一個女孩子老是找他學琴,中午練唱前總能看到他們窩在音樂教室的鋼琴旁,練習不能說的秘密裡丁小雨穿越前在廢棄鋼琴上彈奏的曲子,好不快樂的模樣。那個女孩又高又白又漂亮大方,大家都喜歡她。

後來我還是在個人資料寫上了喜歡他。隔天就放假了,他也沒再出現。過了很多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他根本沒有翻頁,也就對我的告白渾然不知。我們錯過的這麼理所當然。

由於故事過於青春夢幻,我一直記得他,到高中畢業之後都還是人生中唯一一個明確告白過的人,漫長的青少年時期唯一官方承認的喜歡的男孩子。但也不是沒有注意過其他更加優秀顯眼的男性,或為了其他人日思夜想寫地了好多詩句。他卻依舊是特別的。

這件事我沒有跟他提起過。這輩子若是沒跟他在一起,應該永遠也不會告訴他。

後來國中三年的某一年無意中找到了他的無名小站,然後匿名作弄了他,最後故意放了線索讓他發現,為此他還發了一篇文章祭悼我們之間曾經有過的曖昧--那個分類夾裡也收藏著他寫給別的女孩子的情詩們--然後我們再次斷了聯繫。上了高中,我應邀去了他的校慶,他看起來很不一樣--天生的淺色頭髮燙直又抓了造型,帶著單邊耳環,披著意味不明的披風,帶著樂團在台上表演。我忘了我們有沒有談話,只記得見了一面,之後發生的事情都毫無印象,後來的我們偶爾透過手機簡訊聯繫,在被老媽發現並訓斥不可早戀之後就又斷了音訊。有一年合唱團比賽與他們短兵相接,我穿著霸權學校的制服,與人群中頂著凌亂自然捲的他擦身而過。他沒有認出我,而我背負著榮耀,走上舞台。

國中畢業那年我們見了一次面,在忘記是麥當勞還是肯德基的地方,在鄰居的陪同下,好像聊了一下天,又什麼都不記得了。那之後我去了美國度假半個月,時差之中,在每一個不想承受老媽更年期焦慮與外公外婆老年焦慮的時刻,他是其中一個與我交談並將我從孤單無助的異國抽離的救星。緣分真是神祕,當時的另外一個樹洞,在多年之後成為我的男朋友。此是後話。

我一直記得他是一個浪漫的人。這麼一想,男人的浪漫大概是我的軟肋。依稀記得某一次的對話中,我們針對思想的速度進行了一次辯論,或者說我不自量力的顯擺與他豪不費力的輾壓。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兩條線交集之後相互遠離的速度有多驚人,讓我自慚形穢,覺得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再跟他說話了,反正他大概也對我失了興趣。這樣的感覺一直延續到升上研二的暑假我們久違的見了面之後。他很聰明,言詞犀利,邏輯清晰,渾身上下散發著難以企及的菁英感。但還是如此浪漫,拿著保養良好彷彿全新一樣的Iphone   5在地圖上向我比劃老了之後想去太平洋上的小島安度晚年。不打算結婚嗎,我問,他說大概就是一個人了吧這輩子。沒有人受得了他。

男友某一次說,我是他精挑細選之後,最適合共度一生的人。

難道不是我選了你嗎?我問他。

你並沒有做出選擇啊,你只是接受了。他說。

跟火車站見面之後我突然理解了那番話的意思。與他見過面,依然感受到心動的我,再有一百次機會最終還是會喜歡上這樣的男人。身高不足一米七,皮膚白得令人忌妒,棕色的捲髮似乎讓他感到自卑,但插著口袋站在我面前時,或是行進間以笨拙又自以為不動聲色的方式將我護在人行道內側的樣子,都如此令人憐愛。即便所有外觀條件都牴觸著我以貌取人的信條,他還是能讓我喜歡上他,輕而易舉的。

總覺得他若是邀請我,即便禮法不容,大概也不會拒絕。(感謝生理期的動情素低下,我還蠻理智的。)

最初和男友進入曖昧階段時,我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習慣了他說話嘲諷的語氣,易怒又敏感的脾氣,走在街上霸道不容拒絕的肢體接觸,無時無刻需要肌膚之親,才能感受到存在感的脆弱。直到現在我們都還為了我偶而不溫順的舉動冷戰,但又想和他共度餘生--他是第一個讓我有這種想法的男人。我曾經像個小粉絲那樣喜歡著他,高中的時候遠遠望著他在走廊盡頭被女孩子或男孩子們簇擁。希望能在他冷淡的凝視裡感受到溫暖,讓他為我著迷,被那樣高冷的男孩子溫柔以待,成為特別的存在。我也說不清原因,但確實不時想起懷抱著崇拜與卑微的期待,站在走廊一端遠遠望著他的時光。

如此純潔。

研究所之後和火車站男的第一次見面有點失敗,他還是優秀得令人忌妒,而我在實驗的摧殘下變得更像一個笑話。第二次見面已經是畢業之後了,那天的氣氛好了不只一點,我感覺得到他的好感--即便他上一次就已經問過我是不是交了男朋友--他似乎覺得我們可以有更多交集。很不幸的是,他即將出國。在這個疫病肆虐的年代,也許生死未卜的前程讓他判斷失準。對我而言又未嘗不是如此。

與L不同,他的喜歡是卑微的。沒有過多期待,又小心翼翼的討好著。在友好而偶有相互調侃的對話中,一面擔心冒犯對方,一面讓自己看上去還算游刃有餘。印象中的他還要再傲慢一點,那個對外表自卑又心高氣傲不可一世的男孩如今還會努力逗我開心,想到人生竟然也能有這一天就不自覺發笑。不過這種不光彩的想法也就只是想想。

與他說話很容易上癮。兩個從未深談過的人竟能有如此相近的頻率,我們都感到訝異。也就不免想要試探些什麼,又不得不謹慎的補上幾句話免得誤會。這種小技倆很輕易的就被看穿了。看穿了卻不說什麼,那種帶著克制的溫柔讓人著迷。讓人不知不覺想要傾訴,很多沒有辦法對男友說的話,關於自己或是他們的--也許只要我說了我不快樂,他就會義無反顧地成為披盔戴甲的騎士--但我不是公主,就世俗的眼光而言,我是魔女。

他也說我是魔女。不只隱晦的控訴了我的意圖,更像是拋盔棄甲前的宣言。L的直白自信讓我退縮,男友的霸道強硬讓我心生反抗,而面對火車站時,我只想再靠近他一點,想看見他更多不同的模樣--脆弱的,自信的,卑微的,狂妄的。

他說,他也是個很怕被看破手腳的人。盡力不被看穿,欣賞著那樣的姿態,卻還是渴求遇見一個能夠懂得自己的人。會是我嗎?我心想,從他的言談之中可以想見他的答案可能是肯定的,但我卻不敢斷言。這種時候我沒有他殺伐決斷的自信,人與人之間的差距高下立見。但我的確時常覺得我們沒能在一起簡直荒謬。平行時空裡的我必然會輕易的愛上他。

他問我,時間跟空間,哪一個比較殘酷?我回答了時間,想到當年沒能等來的回覆,與L相互錯過的五年,想到男友與他。

他說當年的我們確實錯過了。我說那是一種幸運,對現在的我們而言是比較好的選擇。

現在還是又相遇了,他說,那又有什麼好擔心的呢?

也許他沒有想到處在同一個空間下的我們其實有著千百海浬的距離,擔心誤會、迴避碰觸、小心翼翼字斟句酌--在在提醒著我,有些事是千萬不該。

故事總得有結局。他會出國,我會和另一個男人過日子。橫空出世的他才是另一個男人。真想知道結局來臨的時刻,出現在腦海中的會是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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