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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子

     

      認識江才盡的人都會說他是個孝子。

     

      江才盡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父親是搬磚工人,母親是業務員,而江才盡本來也不叫江才盡,他叫良玉,取父親江溫良的良,和母親李珠玉的玉。

      可以想見的他曾經是個得父母疼的孩子,或至少也被視作愛情的一種結晶。

      但這樣的家庭環境只持續到他五歲,江良玉五歲時母親和人跑了,她才二十七歲,消磨光了那一丁點年少輕狂的愛,把剩下的年華拿去換一塊麵包,她的新相好是個公務員,坐辦公桌,工作穩定,長得文質彬彬。

      江溫良把他名字裡的溫良連同那張離婚證一起簽了出去,他在桌子邊喝了幾天的悶酒,突然想起來李珠玉除了皮包口紅外沒帶走的東西。

      江良玉拉了拉江溫良的衣角,他算是很乖的孩子了,這會是真的餓慌了才張口喊了一聲爸爸。也許他不該喊的。

      還醉著的江溫良一把把孩子甩開,而後似乎想起他像李珠玉的頭髮,抬起了手。

      「都是你,一定是因為你……」

      江良玉嚇得縮起了身子,但並沒有如期而至的巴掌聲,江溫良只是扯著他說出門。

      戶政事務所離他們家只有十分鐘的路,江良玉縮著小小的身體跟在江溫良身後,一聲不吭。然後他們走進了戶政事務所,江溫良把江良玉的身分證一把拍在櫃檯上,嚷嚷著要改名字。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醉了,櫃檯小姐半拉半拖地要他冷靜,但江溫良拉著小小的江良玉,說什麼也要改掉他的名字。

      「我要叫他江……江才盡,才盡,你知道嗎……」

      江良玉嚇傻了,搖頭又點過頭,他不知道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改名,但他想到在家裡高高舉起的手,孩子本能性的知道現下不能違抗。

      「才……勾起來,像這個樣子……」

      戶政事務所裡鴉雀無聲,江良玉歪歪斜斜地用稚拙的筆觸寫下那兩個字,才的勾,盡的點,然後他們一起把申請表呈到櫃檯。

      「先生,不好意思,我們必須確認過小朋友的意願。」

      櫃檯小姐推回申請表的時候她後頭的另一個小姐已經查到了家扶機構的電話,江溫良大吼著問江良玉,願意嗎,點頭嗎,喜歡新名字嗎?

      江良玉怯生生地點頭,換來江溫良的志得意滿,他把申請表往前推,誓言今天一定要拿到新的身分證,要、要是缺了什麼,馬上就回去拿。

      在來來回回跑了兩趟,備齊所有證件資料相片後沒多久,江良玉變成了江才盡,江溫良將他帶回家,去巷口稀里呼嚕地吃了一碗麵。

      這個詞的意思直到江才盡小學三年級那年才明白,老師上課上到江郎才盡,全班同學的視線唰一聲黏到他身上,老師的粉筆尷尬地停在黑板上。

      江郎才盡:比喻文思枯竭,無法再寫出好的作品。

      老師欲言又止地講解完這個詞條,慶幸學校裡還沒出過題目讓他們回去問自己名字的意義,他想開口圓點場,江才盡卻第一個笑出了聲。

      「老師,我爸爸還是讀書人呢。」

      全班都笑了,連同江才盡自己,同學們下課叫他江郎江郎,江才盡也不生氣,提起筆做像毛筆寫書法的動作,說注意注意。

      「我要寫詩了!」

      然後他抓著腦袋啊咿唔地『思考』了幾十秒,終於把筆摔了。

      「我寫不出來啊!」

      同學們再笑成一團,江才盡沒有說他真的是才盡了,因為原本的他是良玉,良玉磨到了盡頭就沒了,才盡才盡,他覺得恰如其分——這個成語是上個禮拜學到的,他喜歡這個成語,恰如其分。剛剛好,很合適。

      考試的時候全班同學都沒有連錯江郎才盡,江才盡可得意了,他說都是他的大功勞。

     

      我們講完了江才盡的名字,接下來該說說他的日子。

      李珠玉走後,江才盡過得像個透明人,他每天回到家,江溫良不是喝得爛醉就是準備喝得爛醉,幸好是他搬了一個早上的磚,再也沒有力氣去打罵江才盡。

      江才盡只是默默地回到家,八歲前加熱冰箱裡的微波食品,八歲後是市場的菜,切切剁剁,勉強煮出一餐能吃的料理。

      他的聯絡簿上歪歪扭扭地簽著模仿江溫良的字體,一天又一天。

      但說江才盡討厭江溫良嗎,江溫良有時候心情好不喝酒了,會用少少的積蓄帶江才盡吃一頓好的,有時候他喝開了,搖著酒瓶子對江才盡吐苦水,說的情啊愛啊,十多歲的江才盡會想起來他還是良玉的時候,想起來江溫良給他講的床邊故事。

      他不會在作文裡寫江溫良酗酒,卻也記不清楚江溫良還不喝酒的時候,他只挑了一次去工地等江溫良下班的經歷,說那日正午的陽光,和太陽底下汗水淋漓的江溫良。

      他總歸是記得誰給他付學費,誰供他吃穿。江溫良有時候也提醒江才盡,他養的不是一個回憶,是一個累贅,如果沒有你怎麼怎麼,江才盡都吞下來,往心裡放。

      但他沒想過去死,他很想活,從還很小的時候,李珠玉還喜歡江溫良的時候,從他第一次餓著肚子的時候,從他變成江才盡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能沒有江溫良,哪怕江溫良從左看右看都不能說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但江溫良養育他長大。

      16歲那年江才盡找到了他第一份工作,便利商店的大夜班。那時候他謊報了年齡,每天半夜溜出門,打四個小時的工,直接去學校上課。

      大半夜的當然倒時差,但江才盡也不能落掉課業,考前面排名有獎學金,他在五歲第一次跑腿就知道了,錢,這世界做什麼都需要錢。

      幸好江溫良也不管他,他就下午放學做完作業就上床睡覺,晚上睡到兩點起床出門上班,十六歲那年他不再把繳費單拿給江溫良,也不再對江溫良討一毛錢,他養他自己,多的錢就一半轉到江溫良戶頭裡,或者默默把酒補上。

      大家都說江才盡是個孝子,但他們不會知道這些,他們知道的只有江才盡乖巧懂事,成績優異,他們談論的不是少年十六歲的大夜班,是江才盡二十五歲發生的那個事故。

      江才盡高中畢業後沒上大學,找了幾份工兼著,他打工那間便利店店長看他認真又靠譜,問他有沒有興趣接任店長,江才盡算了算存款,一口應下來。

      他回家和江溫良說爸,我要當店長了。江溫良沒有什麼表態,他酒喝得多了,已經慢慢分不清處自己是在夢裡或現實,只是含糊地應到好好好。

      江才盡也不氣餒,他不像自己的同學為誰而活,他的父親不要他活成什麼,這樣很好,他有很多時間可以賺很多錢,江溫良不想和他講話也正好,他不缺這點關懷和在乎。

      但二十五歲那年,江溫良喝暈了,在浴室一個沒注意絆倒,發現時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

      江溫良一醒來還沒意識到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一堆護士醫生站在門邊和叫救護車的江才盡講話,他聽都聽不明白,呼吸管接在鼻子上,他想張口喊江才盡,卻說不出話。

      一個護士好不容易注意到床上的動靜,她急急忙忙把人喊了過來,他看見護士的眼裡是憐惜,而江才盡的眼裡他什麼也看不見,他這時候才終於聽懂了一句話。

      「你的父親他全身癱瘓了。」

      這句話像是一道雷鳴劈進江溫良的骨子裡,他看向江才盡,他開始慌了,全身癱瘓,這和植物人相比實在好不了多少,龐大的醫療費和照護時間。

      資格、資格。

      江溫良看見江才盡的眼睛裡看不透的深淵,他是個爛父親,但他不完全是個壞人,他知道自己這些年來全是在對將才盡發洩那些無力抒發的痛苦,那些冷處理。

      他不像其他父親能名正言順地說些盡孝之類的義務,他不能。

      但江才盡只是沉默了幾秒。

      「沒關係,我會照顧他。」

     

      所有認識江才盡的人都會說,他是個孝子。

      江才盡每天上完班趕過來醫院照看江溫良,擦過身子,也舒展舒展江溫良僵硬的肢體。他小心翼翼地給江溫良插鼻胃管,狀況好點後就把人扶起來,一口一口給江溫良餵飯。

      江溫良是半身癱瘓,他還能說話,復健過一段時間後他重新找回聲音,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謝謝。

      眼淚一滴一滴落在被單上,江才盡晚上怕他無聊,還會給他念故事書,像照顧小孩那樣,那一本一本彩色的繪本都是小時候他和李珠玉一起講給江良玉聽的,良玉、良玉。

      江溫良喊著那個被他抹掉的名字,換來江才盡淺淺的笑。

      「爸,我在。」

      他的手握住江溫良的手,癱瘓的上肢感受不到觸感,但江才盡仍然這麼做了。

      江溫良一直流著眼淚,江才盡伸手給他擦,他的表情柔得像是李珠玉走之前,江溫良笑起來的樣子。

      「對不起……良玉,對不起……」

      江才盡只是笑笑,沒有原諒,也沒有表示拒絕,他的記憶裡江溫良會唱歌,一首很老的調子,他輕輕哼唱起來。

      「迷路的小小鳥,在森林裡找到一盞燈……」

      一家三口,病床上的江溫良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個還能稱之為幸福的年代,他忘掉了幾十年的東西,他欠著江才盡的東西。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五年,十一月的一個晚上,江溫良睡得很淺,他半夜起床,轉過頭看見江才盡沒有睡,坐在病床邊看著他。

      十一月是江溫良在浴室摔倒的季節,是李珠玉離開家的季節,江才盡坐在病床邊,眼神是那種空洞洞的虛無,不知怎麼的,江溫良這次卻得出了那雙眼睛裡的情緒。

      夜很黑,江才盡可能壓根沒注意到他清醒了過來,只是盯著那掛點滴良久良久,幾乎要把點滴看了透。

      江溫良想他沒注意到,或說他希望江才盡沒注意到,沒注意到他醒過來,又注視著他的事實。

      他只是瞇起眼,用最小最小的幅度望著江才盡將手伸向點滴架。

      「爸,五年了。」

      他說。

      「仁至義盡。」

     

      所有認識江才盡的人都會說,他是個孝子。

     

      江溫良死在十一月的一個夜晚,似乎是護士掛點的的時候沒有注意好,氣泡進入了血管,引起栓塞,造成腦死。

      江才盡沒有提起訴訟,只是要求醫院出了那場小型葬禮的錢,小葬禮出席的人零零星星,江溫良的朋友隨著時間都和他不怎麼往來了,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能邀請的人。

      葬禮前,江才盡去了一趟戶政事務所,拿了一張改名的申請表,他留下了畢業證書上的名字,只更改了那個屬於他自己的銀行帳戶。

      葬禮辦得很簡單,也只不過一個小小的骨灰罈,他沒有在葬禮上落下任何一滴淚,但所有,所有參加葬禮的人,在看見他放下那一束花時都會說他是孝子。

     

      那一束小白花在骨灰罈前搖擺著,所有人都會說,江良玉是個孝子。

     

      所有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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