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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藏思

少年抬手用運動服外套的袖子抹去汗滴,他站在紅磚圍牆旁,試了幾次確定自己的身高足以翻過這道牆,便開始思考腳踏車的停放問題。

今天是他這學期第四次遲到。

學校的校規寫下,一學期內遲到四次,警告一支。因為被記警告很麻煩,銷過更麻煩,少年可不想。所以在今天早上不小心又賴床後,他實施了計畫A:避開大門口警衛室進入教室。

這就是少年出現在學校後操場圍牆外的原因。微風吹來,搧動著額上的瀏海,些微的涼意讓少年放鬆下來。他看看四周,這裡是一片綠意盎然,一町一町的稻穗尚未結果,長長的綠葉順著風,梳向無邊的天際,一個個的小農舍散立田間,與學校勤奮向學的氣氛截然相反。

“把腳踏車拜託給農夫,放學再來取好了。”少年在心中想著。

牽起腳踏車,他鼓起勇氣,走向距離最近的農舍。

他名叫李思,今年高三,牽著腳踏車來到這棟小小的白色農舍,他視線越過後頭,一抹身影映入眼底。

她有一雙漂亮的手,正撫著一朵極為美麗的花。

花是粉色的,透著一點紅,襯著她白皙的皮膚。

她稍長的瀏海隨風一下一下的拂過低垂著的眼眸。

她正對著花輕輕地笑著。

「你有什麼事嗎?」似是極為自然的,早就發現李思的存在般,女人轉頭說著,表情還帶著對花的笑意。

李思被嚇了一跳,瞬間握緊腳踏車的握把,連聲音都很不自然:「我…我想請妳幫個忙!」

女人笑著,淺色的髮長至肩旁,她有一雙明亮的棕色眼睛。

「要我幫什麼忙啊?」她覺得有趣,一個男學生突然跑來要她幫忙,這真的很有趣。

「能請妳—讓我把腳踏車借放在這嗎?我五點放學就會來拿了,要付租金也可以的。」

李思平靜下來了,邊說邊觀察著眼前的女人,她可能有二十幾歲了吧,從氣質上還有“這孩子真有趣”的眼神來看。

女人輕笑出聲:「錢不用付的~你就儘管放吧。」

然後,她轉頭繼續看著那朵粉中透紅的花。

——

進入教室時,大家正安靜的早自修,李思悄悄地坐到位子上,一手撐頭,一手隨意的翻著講義。

女人的樣子在腦中浮現。

並不是驚艷之類的感覺,是更柔和的。

-她叫什麼名字呢?

「李思,你又遲到囉!今天有沒有被記?」

-她是農夫嗎?

「沒有,我從後面圍牆翻過來。」

-她就一個人住在那裡嗎?

「你也太狂了吧!就不怕就教官抓喔!」

「喂…李思,有沒有聽到?」

「喂…」

——

女人名叫周文,是位插畫家,她為了取材來到這裡,買下一棟農舍和一小塊田。

她很奇怪,這點她有自知之明,比如喜歡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所以與他人交際時會做出不同於常人的言行,就為了看對方的反應,從中取樂。

她從來沒遇到過愛情,每次聽到朋友說起自己跟男友說電話到半夜四點、為了男友願意付出四千元等,她都覺得不可思議。你不睏嗎?四千元可以吃好幾餐飯呢。

不知從哪聽來的,傳說人們原本有兩個頭與各四個手腳,後來被天地異變,降下落雷,人被分為兩半,從此,人們窮盡一生,就為了找到屬於自己的另一半。

可是周文覺得,她一定是那個突變種,天生就只有一半,所以這一生都不會遇見自己的另一半。

她現在的快樂就是沉浸在自然的美裡,不管是樹與光影的交錯,或風與花的共舞。

她樂愛於在紙上描繪出那些美,傳達給人們,所以她的作品裡充斥著各種自然題材。

淡淡的水彩暈展開來,沿著水一點一點爬滿紙張,周文快樂的笑了,畫畫真令人舒心。

旁邊這座由紅磚築起的學校傳來一陣一陣的鐘聲,已經下午五點了。

周文抬手將頰旁的碎髮撩向耳際,順勢從旁看去,那台銀色的腳踏車就停在陰影下。

想起那個少年,周文忍不住微笑,當時她聽見少年的腳步聲,一轉頭,就看見白色的乾淨襯衫,還有被陽光照著閃閃發亮的他,黑色的短髮下有張帥氣且稍顯青澀的臉龐,各種億想毫不客氣的湧上心頭:

“他是不是瞞著家人打工買了腳踏車,就為了放學偷偷載女朋友約會?

啊,或是怕腳踏車被偷,因為這台很貴的?”

她邊想邊在紙上比畫著,一對少男少女牽著腳踏車對望的線條就出現了。

嗯,很不錯,等會畫得再精緻點吧!

「不好意思,」李思偎在門邊,抬手敲了下木門,周文抬頭與他對望。

「我來取腳踏車了。」他帶著客氣但開心的笑容說道。

——

她起身帶著少年去取腳踏車,「能告訴我嗎?為什麼把腳踏車寄放在我這?」周文有著甜甜的嗓音。

沉默掙扎著要不要說出實話,李思搔了下頭:「這是……為了不要被記警告,因為…我常常遲到。」

「我…想了很多辦法來避免被記警告,這是A計劃。」他悄悄的看著身旁的她,發現她笑得好開心。

周文想著,原來不是要載女朋友啊,為了不被記警告也太有趣了。

「你真是個有趣的人,我叫周文,是位插畫家,為了取材來到這裡,你如果有需要可以把腳踏車放我這。」

「我叫李思,今年高三。」

原來她是插畫家呀,他想著。

——

隔天,再隔天,不管有沒有遲到,李思都會把腳踏車寄放在周文那裡,每次取腳踏車時都會和周文聊天,久了就發現,周文是個不一樣的女生。

有一次,周文給他看自己高中時的照片,跟現在沒有太大的區別,只是臉龐稚氣了點,還留著長到腰間的捲髮,非常可愛。

「為什麼把頭髮剪了啊?」

周文垂下眼眸,

「因為失戀了。」

然後她看了看李思的反應,發現他非常的驚訝,周文忍不住大大的笑出聲來。

「啊哈哈哈哈哈!其實是因為整理麻煩啦!你那個表情,是不是在想要用什麼話來安慰我?別難過!下個會更好是嗎?哈哈哈哈!」

李思沉默,她真的是個很不一樣的女生啊。

還有一次,李思來取腳踏車時,發現周文站在附近的田間,頭垂的低低,正被兩個老農夫訓斥著。

「怎麼了?」他趕了過來。

其中一個農夫憤怒的道:「這女孩子都多大了還這麼不像樣!竟然跑來嚇我們老人家!哎呦喂,還以為心臟要跳出來了!」邊說邊拍撫胸口。

李思看著身旁的周文,她低垂的腦袋下正吐著舌。

嘛,確實她很愛作弄人,但竟然跑來嚇農夫,李思輕壓周文的頭,深鞠躬,「真的非常抱歉,我會好好教訓她的。」最終兩個老農夫才願意放她走。

「你不可以這樣的,怎麼可以隨便嚇人呢?」李思把剛剛在福利社買的包子往周文嘴上遞,邊低聲喝道。

「我那是工作需要,最近接了一本圖畫書的插畫工作,叫『哇呀嚇一跳!』,裡面需要畫人們嚇到時的表情,我還以為嚇完馬上躲草叢就不會被發現的……」周文大口咬了包子,邊嚼邊嘀咕著,好像很委屈般。

李思沉默,這人真的比自己大嗎?他伸手敲了下她的額頭,「下次不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造成別人的困擾呢?你的工作是想帶給別人快樂才對吧?」

周文微微抬頭看著他,過了一會,才點點頭,吞下包子,她輕聲說:「知道了,對不起嘛。」

隔天周文特地買了兩罐幾千元的茶葉,李思陪著她給那兩個老農夫,他們老人家可樂了,笑著保證不再計較。

最近的一次,是今年冬天,李思怕周文那個小農舍不夠抗寒,帶了幾件乾淨的小毯子,周文圍著,然後張開手,面向李思道:「其實我沒那麼怕冷啦,你摸看看我的手,還很溫暖呢。」

李思也張開手,碰上她的,細細白白小小軟軟的手,在碰觸的瞬間,將溫暖的感覺傳了過來。

他微微彎起手指,「真的呢,我的手每次冬天就會很冰。」

周文笑著:「真的好冰啊!你是殭屍嗎?」

那刻他們之間的距離,只有彼此碰觸著的手心。

——

昨天她跟他說,我要回去了。

「我呀,想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插畫集,所以來到這裡取材,在昨天,我終於完成了。」

她開心的說著,聲音都透著笑。

但他突然慌了,慌亂的情緒充滿內心,無法忽視。

「我來到這裡最開心的事情有兩個,一個是完成了創作,另一個,是認識了你。」

她轉頭看向他,眼瞳裡倒映著他的身影。

而他的眼底,卻藏著情緒。

「李思,這段時間真的謝謝你。」

今年六月,少年即將畢業,

而她即將離去。

就如同畢業詞上說的,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這終究是場邂逅,而不是永遠。

但,好吧,真的很難受,為什麼?

李思捫心自問,

“你不是知道答案嗎?”

是啊,打從某個時候起,就開始沉陷其中了啊。

李思知道,周文喜歡花和樹,喜歡光和風,喜歡讓淺色的頭髮隨風飄逸,再把頰邊亂舞的髮絲撩向耳後,當她的眼神與看著她的自己對上時,早就準備好的惡作劇說詞就會從那彎彎的紅唇裡一句一句傳過來。

而少年喜歡那樣的她。

李思

戀上了

周文。

——

今天是畢業典禮,李思穿著整齊的制服,別著胸花,和其他畢業生們齊聚在禮堂裡。

一個禮拜前,周文就離開了,那天早上她站在門口,身邊立著一個行李箱,看到李思時,她大大的笑著說早安,然後將小農舍的鑰匙遞給李思。

「我想了下離別禮該給什麼好,但果然還是這棟農舍了,它以後就是你的專屬停車場,但別再遲到啦!」

然後周文她靜靜地看著李思,似乎想說什麼,但始終沒有再說,就帶著行李走了。

今天的天氣跟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是大晴天。

頒獎程序、在校生代表致詞、畢業生代表致詞…許多流程過去,典禮即將進入尾聲了,好多家長都來到現場,但李思的父母工作忙。

「他就是李思!」

班上的男生突然說著拍拍李思的肩,一轉頭,紅撲撲的頰邊沁了汗水而黏著濕濡的髮絲,她穿著白色的洋裝,微喘氣,依舊是彎彎的紅唇。

「為什麼妳在這裡?」李思不敢相信。

內心躁動不已。

「我不知道你的班級,就從最後面一路問過來,哈哈哈因為從最前面太丟臉了我不敢過去!但這樣一直問也很丟臉啊!幸好你在蠻後面的班……」

周文聲音瞬間頓住。

李思輕輕地,握住她兩邊垂下的手腕,在她胸前頭垂得好低好低,身體微微顫抖著。

他低聲說,聲音稍啞:「我以為妳不會再出現了。」

然後他慢慢的,將頭輕靠在她的肩窩,李思的聲音就在周文的耳邊: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妳怎麼可以這麼任性?」

周文想著,因為我要走的那天你帶著非常不捨的眼神呀,我怎麼走的了呢?

她突然想起那個傳說,人們窮盡一生,就為了找到屬於自己的另一半,周文一直覺得,自己一定是突變種,天生沒有另一半。

現在她好驚訝,在李思抓住她手腕的那刻,在李思靠向她肩窩的那刻,她感覺心緊了一下,人生第一次,出現了這樣的感覺。

「對不起嘛。」

周文的聲音也在李思的耳邊,低低的,只有彼此聽得到。

——

李思從這座由紅磚築起的學校畢業了,書包裡裝著他最後帶走的:

一張畢業證書

一本插畫集,封面上許多花樹間藏著一位少年的身影。

作者周文,在內頁由細絹的字跡寫下:

“致今年畢業的你,這書是我從很久以前就計畫要完成的,但,畫裡會出現這位少年,完全是預料之外。

我想,或許我不是突變體,因為在創作時,總忍不住將你的身影藏進我的畫裡。

因為不想和你只是回憶,所以我來了。”

——

文中藏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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