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閃亮星─阿沿稿件大募集

與你

      你兒子活不過二十五歲。因為這句可笑的話語,我從十六歲就這麼被關在這裡,一個名為豪宅,實則比監獄還不如的豪華大籠子裡頭。

      或許第一天好玩,第二天仍是這樣的想法,可接下來呢?那麼第三天、第四天呢?還是一個禮拜?對於一個處於發育期的青少年根本就是一大折磨,過了不到一個月,我便不只能以「要發霉」三個字來形容,我以為我會在裡頭直接瘋掉。

      還好,我不是一直一個人。

      鑰匙被我緊緊的握在手心。因為我的手汗金屬特有的冰涼感早已全無,我的腦袋可能是有史以來最清楚的一刻。

      獅子從不是罪魁禍首。

      我打開了陽台的門,微風吹拂到臉上、陽光灑在身上的感受是如此美好。

      「我有乖乖活到二十五歲喔,所以你看到我,不要太生氣呢。」

      我一直記得,那是一個不是太炎熱的夏天,儘管有太陽的日子也幾乎無法以酷熱所形容。那天有著些許陽光,明明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卻能如此地肯定這句話,因為他的頭髮是既眼睛之後,下一個抓住我目光的一大特徵。

      黑得發亮。我第一次知道那一些文章中形容女孩子有光澤的頭髮所用之詞是真的,尤其被那金色的光線一照之後。

      他的眼睛亦是如此,用浪漫一些的句子來形容,便是上帝將滿天星斗,全裝進了他那笑起來會微微瞇起的眼眸之中。

      他叫方暮景,暮色下的風景。

      對他而言,這個偌大無比的囚籠是城堡、是充滿邪惡海盜的船、是滿是寶藏的荒島。他曾嘗試著打開每一個被鎖上的房間,爬進衣櫃裡說著要躲避大砲的攻擊,這裡永遠不是無聊及寂寞,而是趣味及歡笑並存的遊樂場。

      這樣活潑開朗又充滿想像力的少年,最喜歡的卻是書,這讓方暮景這人是既好動、又喜靜的一個矛盾存在。

      只是人從不是只能用一個詞形容的。

      他在半夜總窩在床頭開一盞小燈,一頁一頁用手磨蹭著紙張。因為我就是個標準的十六歲少年,對於書的感想就是:

      書是什麼?能吃嗎?

      可以感受出我心中想說的話的方暮景,總一臉無奈的說著口頭禪「乖」字,偶爾還會加一句「以後你就會懂了」。

      所以方暮景在我面前就是整天跑來跑去、活力用不玩的幻想家,在背後才是那安靜乖巧的書生。

      「知識就是力量,有了力量就可以知道該怎麼解決你的問題啦!」他笑瞇了雙眼,抱著的醫療書彷彿在印證著他的話語。我們不知該做什麼時,便會討論我活不過二十五歲這事。

      當他第一次聽到這事,消化了好久,比知道我父母的實驗室在做人體實驗還難接受。他最後搖搖頭,說:

      「你聽過個故事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老人夢到了他兒子會被獅子咬死,於是住在一個懸空的、充滿畫的屋子裡頭。」他先簡單的介紹了背景,見我仍是一臉困惑的樣子,他恨鐵不成鋼的說:「我們總說歷史就是同一個類似事件,在不同時間地點下重演。喂!你給我認真聽!別置身事外免得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咬牙切齒的模樣明明就充滿著怒氣,可根據我對他的了解,我還是感受到了方暮景的難過及不知所措。

      他的故事簡單來說,便是因為老人的夢,他可憐的獨生子就被像我一樣的被關在那木房子裏頭,那個不可能讓獅子進來的房子。

      因為兒子喜歡打獵,老人畫了好多動物的圖,其中也包含了獅子在裡頭。

      就因為你跟那夢,才讓我現在變成這樣的。想到這裡,兒子生氣的往牆上一揍,木屑插進了他指甲縫中。過幾天後,他就因為傷口發炎發燒死了。

      方暮景說完後,我跟他之間只剩下沉默。

      因為這個故事,獨生子的處境與我太像。

      「不過江朗放心,你就算是笨蛋也不會這樣去揍牆壁。」最後打破沉寂的是方暮景,他小心翼翼的說,明明是不想讓我一直在悲傷中沉淪,我卻莫名想打死他。「而且,這故事這麼出名,你父母一定也聽過,人會記取教訓的!」

      「我不喜歡讀書,暮景比我有智慧,你說啥就啥吧!」我裝做不在意地說,可方暮景擔心的眼神狠狠刺進我心裡。

      我連所謂的「獅子」都不知道是什麼,要我信什麼?我身強體壯、心理健康,活到二十五歲時在是綽綽有餘!

      可方暮景也知道,卻仍開始翻開那些他曾毫無興趣的相關書籍。

      看著方暮景比我還急的模樣,過了段時間後我突然不再這麼害怕了,還能當作玩笑似的說幾句來調侃對方。

      「我又不是王子,怎可能一定有幸福快樂的結局?」

      「搞不好你只是吃了毒蘋果的公主,只差找出誰是你的王子罷了。」

      「……我可不會讓你親的,江暮景。」

      「誰想親你了!」方暮景氣急敗壞的樣子讓我大笑。可現在回首一看,似乎還帶有著被命運捉弄的無力感。

      那時我的想法,就開始趨向「和方暮景這麼活到二十五歲,然後就這麼死掉,暮景就去外面做自己想做的古書商就好了」。

      只是沒多久,這片安寧便被人打碎得再也看不出原型。

      方暮景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明明一日比一日年長,身子卻反而越來越弱。也因此,他不再是冒險家、海盜或考古學家了。只是普通的江暮景,跟我一起被關在牢裡的江暮景。

      他在十七歲時,開始戴上眼鏡。除直接告知了他近視外,更象徵著陪我嘗試用髮夾打開位於五樓被鎖上的陽台、從扶梯上滑下的方暮景,八成是不會回來了。

      自從我隨手一揮,鏡片就地上破碎後,這更是明顯得令人沒法接受。

      為了和他仍有些交集,我開始看書,從故事書到小說。我突然了解到,為什麼江暮景願意天天熬夜,只為了一個人安靜下來閱讀。

      「江朗,你不必配合我是真的。好好去玩,我沒弱到你不在個幾分鐘就發高燒然後死掉。」見我現在根本不分日夜的賴在他房裡,他揉了揉我得頭髮,感冒才剛好所以聲音還帶有著一絲沙啞。「乖。」

      明明就只是個比我小兩歲的小孩,裝什麼成熟。現在最該乖的是他才對。

      想到他發燒時做的噩夢,只是因為躺在一張床上、被強烈的白光照射,我嘆了口氣。

      「只有一個人多無聊呀。」我道。

      「……說的也是。」方暮景小小聲的回覆,脫下了眼鏡。「有時候真羨慕你呢,江朗。」眼鏡他除了看書外任何時候都不會戴上。

      「我從小是在重女輕男的家庭長大,尤其自從我妹妹出生之後,我常覺得自己出生好像沒什麼意義。」這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家庭,在我的印象中,也是最後一次。「我家也沒像江朗家,這麼有錢,他們常常說著幹嘛多生兒子這種類似的話,不過起碼也是把我養到了十三四歲。」

      「我跟我妹的感情也不是特別好,在學校也沒過得很自在,我媽唯一會拿去跟別人稱讚的就只有我妹沒有的成績,所以我的人生如果沒遇到你,大概就是讀書、讀書,跟讀書。」

      「你父母還會因為你活不到幾歲而擔憂,我覺得我爸媽知道這種話還巴不得我死快點吧。」他的語氣故作輕鬆,可我知道,他還是很在意。「……如果我爸媽知道我失蹤的話,會不會跟方暮彩說一句『你哥又死去哪了』呢?」

      無論會不會,對於現在的我們又有什麼差別呢?我吞下了我心中的話語。

      「……我相信,親情不是這麼脆弱的。」這話,只讓方暮景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找一下方暮景方先生。」一天,一名穿著西裝的男人進到了房子裡頭。他對著我說話,找的卻是方暮景。……就好像他是我的所有物要詢問我一樣。

      方暮景愣了一下有些遲疑的點點頭,男人示意他跟上。少年每走三步就退後兩步遲疑的模樣實在有些好笑,我向他做出「沒事」的手勢,才讓他不再頻繁回頭。

      已經多久沒有感受到這麼強烈的只有一個人了?我在心裡默問,忍不住苦笑,太習慣他的存在了,連那平時也是這麼滴滴答答的時鐘也顯得惱人。

      過了約莫兩個小時吧,都足以我小睡片刻了他才回來。

      「……暮景?」我看他臉色慘白的樣子,直覺就是大事不妙。

      「……走開,不要讓我打你。」他從沒這樣跟我說話過。方暮景緊緊握著手上的東西,雖然當時不明白,但我現在已經猜到:

      是一把能夠打開陽台的鑰匙。

      之後方暮景就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頭,除了為了活著必須吃飯而伸出的手,我根本看不到其他部位。

      可他總若有若無的發出聲響,仿佛在說著自己還在、不用擔心一樣。

      所以他到後來已經虛弱得下不了床時,我立刻就知道了,於是也就這麼順勢的在他房間裡打地鋪了半個月。

      這段時間他總冷漠的讓人有些生氣,可已經過瘦的身材氣又消了一半。可是他從沒說我多管閒事,又或者對我處理不好的地方大發脾氣。

      已經熟悉了,就回不到孤獨。這話或許對方暮景剛剛好。

      到最後幾天,什麼表情都沒有,平靜得不能再平靜。他大概也有心理準備了,可我沒有,我反而覺得很生氣,很……難過。

      「一個小孩裝什麼成熟?你明明……還很年輕,比我還小,可你……為什麼不怕?」

      他過了好久,才說:「……因為我只放不下你啊,江朗。」

      你還有父母、還有其他在乎的人,所以你當然捨不得。

      「乖乖給我活到二十五歲,好好照顧自己,這是命令,聽到了嗎?」看他這麼認真的模樣,我除了好,什麼話也說不出口。「江朗……不管你們對我做什麼事情,我都不怪你喔。」

      還有,我死的時候不準哭。見我反覆點頭的模樣,他露出了我好久沒看到的笑容。明明身體已經如此,他眼裡的星星還是不離不棄的陪著他。

      那天之後,他睡了最長的覺。幾乎是立馬,一群說是要來安葬的人進來,要我不要擔心。怎麼能算的這麼準?這疑問從那時就被我放在心裡。

      但無論如何,我守住了承諾。

      我沒有哭。

      這些事在確定方暮景好好被下葬後,我就全部收到了記憶的盒子之中不再開啟。

      直到我在抽屜裡找到了方暮景藏了好久、不肯讓我看到的東西。

      一把鑰匙靜靜的躺在裡頭——上頭還綁著紙條——以及資料袋和一封密封著的信。我一眼就看出了那個「給江朗」是方暮景的筆跡。

      我看到紙條,我突然好想罵方暮景是個笨蛋,他們讓他出去,他卻還是待在這裡。

      ——聯絡我們,你還有機會反悔。

      接著我再看了那資料袋的文件,裡頭是……研究報告?我認真的看了一下,不看還好,看了,我心疼方暮景。

      這是一個定時安樂死的人體實驗,方暮景是第一個成功的實驗體。

      我看著他父母的簽名好久,忍不住用手去輕輕撫摸。對於親情,方暮景終究還是沒有得到,他們至始至都是知道的,我那時的安慰跟個狗屁沒兩樣。因為錢,他們將兒子給了研究組織,給了我父母。

      那所謂有床有燈光的噩夢,是指那在病床上的人體實驗吧?所以他們可以這麼精準的進入這裡,把方暮景帶走。

      可為什麼,他們要發明這玩意兒?明明他們是怕我在二十五歲死啊。

      方暮景曾經說過,人是會記取教訓的,如果是這樣,那可能是……

      讓我害怕死亡。

      如果不是那個垃圾預言、不是因為我,方暮景不會死。過得不快樂,但起碼還活著。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資格去打開這封信。

      最後我還是開了,因為我想起了方暮景說的話。不管你們對我做什麼事情,我都不怪你喔。我想,他說了肯定會做到。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你才會看到這封信,反正我大概不在了。

      總之,乖乖的。

      乖乖活到二十五歲,不要怨懟你爸媽,他們是為了你。

      我會過得很好,我會等你。

      因為我知道孤單的痛苦是什麼。乖,江朗,過好你的日子,無論你有沒有活過這歲數,你快樂就好。

      方暮景。

      經過陪伴後,再也回不到一個人。所以他最後沒讓自己活,明明知道我爸媽那邊一定有辦法解決。他那時比起怒氣,更像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吧?怕我擔心總這麼敲著另一邊是我房間的牆,只為了表示:

      我在,你就不會是一個人。

      我從沒打算一人還一命,這太蠢了,我早已經想到方暮景知道後就算我在十八層地獄他在十八層天堂也會下來追殺我。

      我的理由其實是真的很自私,我父母曾經說過了二十五歲就把我放出這大牢籠,可我的學業從國中之後就完全斷掉,這其中的裂縫幾乎是無法彌補的。

      ……我不想出社會,我對於外面的世界認知全凍結在了八九年前。

      如果說出我被困在一個豪宅裡頭快十年,我想我根本找不到任何同學,我仍是孤獨的。

      我更不知道我該怎麼面對我父母。

      他們會不會覺得方暮景是獅子呢?害我自殺的罪魁禍首。

      不過獅子從不是罪魁禍首,他反而是救我的恩人,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早就被逼瘋自殺。

      我站在陽台的欄杆上,閉上雙眼,緩緩往下倒。

      那短短幾秒鐘的時間,卻比幾個月還漫長。

      我張開雙眼,似乎看到了那熟悉的眼睛。

      他的眼睛還是這麼像新月一樣的彎著,眼睛還是這麼的閃亮。

      「江朗。」他叫了我的名字。

回作家的P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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