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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質---在我心上,用力的開一槍

人質

      耗資百億的花博今晚即將落幕,花謝以前,我站在捷運站月台上,遠眺餘暉中的圓山飯店,像青山中的龍宮。

        走向圓山,紅柱碧瓦漸漸消失,繼之以芭蕉冉冉,瑠璃大廳,侍女巧笑盻兮問道:「歡迎光臨,請問幾位?」      

      我把邀請卡交給侍女,說參加學生的同學會,她看了卡片一眼,畢恭畢敬地說:「貴賓室在十樓,您可搭乘左手邊的直達電梯。」說完行了一個九十度鞠躬大禮,讓人備感尊榮。

      十年前,我在一間升高中文理補習班教數學,和班上的毛頭小子頗有交情。昨天我收到一張潘先生寄來邀請函,邀我參加他們的國中同學會。理論上,我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補教老師,和學校裡傳道授業解惑的那位,實在不能相提並論。同學會想到我,證明我做人功成,真是可喜可賀。只不過,潘先生何許人也?實在沒印象,該不會是詐騙集團首腦吧?

      我一路走向電梯,一路努力回想那幾個小孩子,到底是誰那麼有創意,居然選在圓山開同學會?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大對頭。

       走到貴賓室門口,厚重的金屬大門上,反射出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女子。頓時,我想起這位潘先生是誰了。他是美術資優班的同學,他畫過我的素描。

      那個時候他才國二,被媽媽死拖活拉到補習班,潘媽媽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老師!你一定要救救我兒子。」

      這可奇了。

      我說:「我是數學老師,妳兒子有危險,應當去找醫師或是法師,怎麼來找我?」

      潘媽媽滿天烏雲地說:「我這個兒子數學爛透了。老師,你一定要救救他。」      

      我說:「數學不好是很正常的事,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

      別人學不好很正常,他兒子數學爛就是異常。潘媽媽滔滔不絕地說,她為了這個兒子,不知花了多少心血,這個小孩什麼都還好,就是數學讓她傷透了腦筋。又說她和班主任有三十年以上的交情,和永和市長是高中同學,云云。重點是,她聽說我「曾經把一個智能不足的子孩拱上建中」,是奇蹟中的奇蹟,所以,我一定要救救他的兒子。

         我實在聽不下去,插嘴說:

        「我要是有這種本事,早就當教育部長去了,那個學生智商極高,是智力測驗有問題,把天才測成了蠢才。」

      潘媽媽馬上接話,說她小孩也是天才,一歲就不用包尿布,二歳就會畫畫,數學不好,大概是還沒開竅,只要遇到明師,一定馬上開悟。

         我說:「本補習班只要交錢,任何人都可報名,不需透過關係,大家一律平等。」

      但她的意思是,補習班龍蛇雜處,她不放心把小孩放在這裡,希望我能當她兒子的私人家教。又說自己不是好高騖遠的人,只要能教到及格就好。至於怎麼救,一切任我,她絶對不會干涉,學費也不是問題,只求我給她兒子一個機會。      

      我聽到「學費不是問題」暗爽不已。幾分鐘前,我正為學費發愁,沒想到財神爺自動上門。但我吃相很好,沒有見獵心喜,反倒面有難色表示醫學院的功課很忙,補習班的課也滿檔,我要考慮考慮。潘媽媽好說歹說一陣,我才勉為其難,星期日上到他家上課。

      大概教了兩個禮拜,剛好遇上第二次段考,這位潘先生存心拆我的台,不但數學退步十分,理化也退步十分,潘媽媽急的跳腳,拿著考卷向我興師問罪。

      我拿起考卷一看,數學科的選擇題和填充題全部答對,奇怪的是,五題計算完全沒寫。而且,計算題的空白處,滿滿都是塗鴉,由此可證,他不是不會寫,更不是來不及寫,而是因為某種原因,故意不寫。

      我指著考卷上的塗鴉問他:

      「你喜歡畫畫?」

      潘媽媽說他上美術資優班。

      我問:「你畫的是什麼?」

      他看了我一眼。

      我拿起考卷,研究半天,終於看出他畫的是一個妖怪。

      我問:「你畫誰?」

      他又看我一眼,我恍然大悟,這個青面獠牙的女妖是我。

      有意思。

      我有許多學生,因為討厭某科老師,連帶討厭某科。我自己也曾經因為討厭國文老師,連帶對中文有種莫名的排斥感,後來沒得諾貝爾獎,也是這個原因。我對潘媽媽說:

      「我相信這個小孩很聰明,他可能有什麼心結,對數學有莫名的排斥感。」

      潘媽媽聽到「心結」,眼淚馬上叭搭叭搭掉下,以眼示意,要我到客廳說話。

      她說:幾天前警察打電話到家裡來,起先還以為發生什麼意外,嚇的差點昏厥。到了警局,才知道她兒子居然用小刀刮人家的車,車主氣死了要告,她好說歹說,花了十萬元私了。她在乎的當然不只是錢,還擔心這種偏差的行為,是精神病的前兆。潘媽媽無助地說:

      「老師,你看要不要帶去看精神科?」

      我說:「天才兒童多少都有點毛病,我現在正在和一位教授研究青少年的心理,我和他討論一下再回覆妳。」

      媽媽不斷說謝謝,再三的說:「你一定要救救我兒子。」

      漸漸熟了,潘先生的話開始變多,講他同學怎麼樣,訓導主任怎麼樣,又時常問我一些古怪的問題,其中最常問的是「為什麼」。

      我說你很聰明。

      他說:「我數學不及格耶,你為什麼說我很聰明?」

      我麻煩他把我畫漂亮一點。

      他說:「我為什麼要把你畫漂亮一點?你又不知道什麼叫做漂亮。」

      有一次我問他:「你是不是特別討厭計算題?」

      他反問我:「我為什麼要討厭計算題?」

      「哇咧,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我怎麼知道你為什麼討厭計算題!」            

      「那我問你,人為什麼要學數學?」   

      學數學,當然是因為聯考要考!不過這個答案太沒創意,不說也罷。我來想想怎麼回答比較屌。把數學學好,可以當數學老師,所以,數學是一種生財工具。不對,教國文也賺鐘點費,理由不能成立。

      再想想。

      學數學,是為了學術的快樂?不通。是為了腦力激盪?不通。為了當醫生?這個更不通了。      

      我知道,普通的答案,絶對滿足不了他,思考了好一會,決定告訴他一件和數學有關的往事。      

      我說:「我唸國中的時候。」

      他大為詫異:「你唸過國中?」

      「不然勒?難道我一生下來就是老師嗎?」

      「對哦!」

      我說,國中時有一個死黨,有一天數學課,兩人手發賤,趁著老師轉身寫黑板,把粉筆丟到垃圾筒裡玩投籃,那個白痴丟中老師的屁股,老師叫她起來,質問她和誰一起玩耍。

      死黨正氣澟然地說:「只有我一個人在玩。」

      老師大吼大叫:「一個人也能玩的這麼高興嗎?」

      死黨寧死不屈的樣子激怒了老師,故意使出破壞同學友情的賤招:

      「你招出和誰一起玩,一個人打五下。不然,我只好打到你說為止。」

      我馬上站起來自首。

      老師對我大吼一聲說:「妳給我坐下!」      

      老師抄起棍子,發瘋似的狂打他,一直打到棍子打斷為止,但死黨始終沒有供出我的名字。

      我說:「我也不清楚人為什麼要學數學。不過,我對著斷成二半的棍子發誓,這輩子絶對、絶對不被數學老師惡整!每個人學數學的理由不一樣,我想,你也會有你自己的理由。」

      第三次段考,他數學拿了滿分,學校老師懷疑他作弊,拿了另一份考卷讓他做答,結果是九十六。

      有一次補習班舉行模擬考,他來插花,和升學班的同學比劃比劃。那天不知怎麼的,我把解答弄丟了,只好自己演算,花了三十分鐘才把題目做完。巡堂時,發現他早就作答完畢,在考卷空白處塗鴉。這次把我畫的超胖,殺氣騰騰,手上還拿了一根斷成兩半的棍子,真是氣死人!

      我拿起他的考卷,把我倆的答案比對一番,只有一題不同。重新驗算,好樣的,他是對的。

      他的數學能力在我之上,全完沒有家教的必要,但我需要。他知道我的苦衷,裝模作樣,和我聯手騙她媽媽,師徒兩題目沒做幾題,開始瞎扯,扯到快下課,他就開始亂問,反正就是找碴。   

      有一次下課時間到了,我剛要走,他突然吐出舌頭,做了一個痛苦的表情。

      我問他:「剛才還好好的,幹嘛突然口吐白沫?」

      他問:「不知道上吊會不會很痛苦?」

      我馬上知道他的苦惱,我說:

      「刮車又不是什麼滔天大罪,了不起少年監獄關幾天,我會帶雞湯去看你,那麼孬種幹嘛!」

      他哈哈哈大笑起來說:「我問你,人為什麼會自殺?」

      「這個嘛,原因有很多。我在急診實習的時後碰過好幾次。自殺的原因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了自己,另一種是為了別人。」

      他說不懂。

      我只好舉實際的例子說明:好比有人得了癌症,活著只有痛苦,這種人大多吃安眠藥。還有,就是切腹或自焚,這種人,大概是想引人注意。還有一種,我還沒講完,他突然插嘴問:

      「屈原是那一種?」

      「這個嘛,是因為憂鬱症。」

      「憂鬱症?可是,我們老師說是因為愛國。」

      我開導他說:「自殺和愛國一點關係也沒有。天底下沒有那一種自殺是對的。那天你不想活了,死之前先來找我,我帶你去玩幾天,然後再死也不遲。你最想去那裡玩?」

      他想了一想說:「西門町。」

      「臨死前去西門町玩一次才不會遺憾,對不對?」

      他點點頭。

      某天,我在手術室奮戰二十四小時,脚腫的穿不下鞋,趿著藍白拖,招計程車回家。一進家門,看見他和我弟弟在看籃球比賽,心想你也幫幫忙,難不成,這個節骨眼想去西門町?

      我弟說怨聲載道說:

      「你學生跑來說,有一題計算不會寫。我說,你老師不在家,明天再問行不行?他說不行,因為有一題不會,就睡不著。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啊?我算的快吐了,還是算不出來,只好陪他看籃球等你。」

      我看了一眼題目,找出一本解答說:

      「我累的跟狗一樣,你自己研究吧。」

      他說:「狗不累啊!」

      我說:「好吧,我累的跟牛一樣。看了一整天顯微鏡,真的很累。」

      「你幹嘛看一整天顯微鏡?」

      我說:「做人體實驗。」

      「人體實驗?屌!帶我看看,好不好?」

      我只想趕快打發他走,哄他說:

      「如果模擬考上建中就你帶去。我快累死了,你趕緊回家吧。」

      幾天後,他拿著成績單,全校第十一名,得意洋洋獻寶說:

      「嘿嘿,帶我看人體實驗吧!說做人要講信用,不能食而言肥。你已經夠肥了,再食言會肥死。」      

      我賴皮說:「肥死就肥死。」

      「肥死你男朋友會劈腿哦。」

      「謝謝關心。」

      他賊賊地說:「你男朋友也是醫生,對吧?」

      我皺起眉,盯住他,打算好好訓他一頓。這是我第一次正眼看他,和許多小孩子一樣,他的眼睛黑而深沈,乍看之下,幾乎没有眼白。我看到他的瞳仁裡有一個變形的我,突然有點邪不勝正的慌。

      我說:「刺探別人的隱私是不禮貌的。」

      他悻悻然說:「哼!不講信用比不禮貌還壞。」

      他沒有記仇,過幾天,又拿了幾張考卷來我家,東問西東,問完題目又問我有沒有和班主任怎麼樣。

      我罵他神經病。

      他賊頭賊腦地說:「你是不是被劈腿,所以很受傷?」

      我胡說八道說:「正好相反。我常劈腿,讓別人很受傷。」

      「嘖嘖嘖!不簡單~不簡單~」

      他一邊說不簡單,一邊搖頭晃腦,又在我面前表演鬪雞眼,左眼珠朝上,右眼珠往下,笑的我肚子快痛死了。

      我笑說:「不要再弄了,弄到真的脫窗,看你怎麼辦!」

      他把眼珠放回正常的位置,蠻不在乎的說:

      「反正我又不交女朋友,脫窗就脫窗。」

      突然間,我懂他了,慈愛地說:

      「如果你是gay,請放心,我不會嘲笑你。」

      「為什麼?」

      我叫他坐到身邊,故作輕鬆地說:

      「同性戀也沒什麼,我唸高中的時候也被女生喜歡過,感情本來就是不分性別嘛。」

      他睜大眼睛說:「喝!原來你是一個蕾絲邊?難怪這麼屌!你是零號還是一號?」

      我邪惡的說:「你猜?」

      他看了我一眼說:「我猜你在唬爛。」

      天才就是天才。

      我繼續刺探他說:「雖然我不是蕾絲邊,但我發誓,我絶對不歧視同性戀。」

      他說:「我也發誓,我不是蕾絲邊,我也絶對不歧視同性戀。」

      我說:「我知道你不是蕾絲邊,你是一個gay。」

      他狠狠地說:「就跟你說不是嘛!」

      不是就不是,生什麼氣?我想攻頂,這才發現他驚恐的眼神筆直射來,像一隻誤入陷阱的小動物。

      他被冒犯了。我想起主任說的話,當個案不能面對赤裸裸的真我時,會將痛苦和憤怒投射到心理醫師身上,危機就是轉機,這是突破個案心防的大好時機,我打算告訴他:

      「我就像媽媽一樣,不管你是不是同性戀,我都無條件愛你。」

      可是,太遲了。

      他火辣辣地堵住我的嘴,在我心上用力地開了一槍,我用一生的內力維持不動,世界只剩下他的心跳,一聲一聲猛敲。一會兒,我奮力張開眼睛,推開他。他眼中有許多的紅絲絲,唇瓣腫脹,像剛吃飽的小蝙蝠。潮紅從臉頰,延續到耳根、頸後、髮際、喉結,我赫然發現他腰帶下小小的墳起。

      我說:「滾!」

      他很困惑,問我為什麼?

      我不理他。

      「難道是我表現的太差了嗎?」

      我差點昏倒,說你馬上給我滾。

      過一會兒,他終於了解,我是真的不理他了,默然的背起書包,拿走桌上的數學考卷,安靜地走到門口,最一次回頭問我:

      「你告訴我為什麼,我會聽你的話。」

      我把一生所學聚焦,也找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不能告訴他伊底帕斯的故事,也不能說老牛吃嫩草太可笑,更不可能告訴他:

      「你是我的個案,你會害我交不出期未作業。你是我的搖錢樹,沒有你,我騙不到你媽媽的錢。你破壞了我的計畫。」

      再想想。

      你想害我被捉去關嗎?不通。我對你一點感覺也沒有?不通。想來想去,我只能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說:

      「因為我是老師。」

      他恍然大悟說:「哦,那個是老師,不可以。」

      他從書包裡拿出一張素描說,給你。

      畫中的人,和貴賓室門板上的影像一模一樣,那是我,但那不是一個人。

      這個影像很熟悉,過去在醫院實習的時候,我常被指派解釋病情的任務,每次出任務前,我站在病房外的金屬門板前演練,如何用平靜地對病人說:

      「你的時間不多了,有沒有麼想見的人?想說的話?告訴我,我可以幫忙。」

      為什麼總是我去?因為我EQ高,會搞笑,眼淚往肚子裡吞,種種難以承受的告別,都應該由我負責。現在,我又站在貴賓室的大門外,弄出一張該有的臉,演練該說的話,這真是他媽的太不人道了。      

      芝麻開門。

      一個帥哥。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可愛,斯斯文文地坐在長椅上,看到我,馬上起身歡迎,興高采烈的說:

      「終於看到你了。」

      我問他:「幹嘛弄的這樣神神秘秘的?」

      他不好意思地吐舌頭說:

      「沒有啊,在『非死不可』上看到國中同學,想說大家聚一聚,順便叫你。沒想到只有你來。老師,這些同學怎麼一點感情也没有吶?」

      「同學會應該在夜店。選這麼老氣的聚會有誰來?」      

      他邊抓頭邊乾笑說:「我以為老人家比較喜歡圓山。」

      「老人家?你還真孝順。你弄這個要幹嘛?」

      「沒有啊,我今天生日,大家一起熱鬧熱鬧。」

      「你還邀請誰?」

      他突然愣住了。

      「現在只有你跟我,你打算怎麼熱鬧?」

      他不說話。

     「根本沒有同學會。你很空虛,寂寞的快要發瘋,所以把我找來。」

      他嘆口氣說:「唉!還是你瞭解我。我很傷心,傷心的快要走不下去了。我想到以前你說,死前要去西門町一次,這樣才不會遺憾,所以就找你了。做人要守信,不能食言而肥。而且……」

      我接著說:「我已經很肥了,再食言會肥死。」

      「而且我很想你,我想跟你說一聲謝謝。」

      我心虛的說:「沒有什麼好謝的。我認真教你,其實是為了錢。」

      他說:「如果是這樣,你那天就不會叫我滾。我滾了,你的錢,還有你的作業怎麼辦?」

         天才就是天才。

      「還有,我要問你一件事。」

      「嗯。」

         「你有沒有想我?」

      遠方隆隆巨響,那是花博閉幕式的煙火。大廳隱隱傳來藍色多瑙河,他的傷心已達滿水位,眼看就要決提,我硬起心腸,答非所問:

      「我知道你很難過。如果你真的自殺,我也許會很想你,但是我會罵你孬種,不是個男人。我還有事要先走了,你要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他終於哭了,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說:「我知道了,老師再見。」

      我拿出一包面紙給他:「醜死了。西門町,下次吧!」

      他邊擤鼻涕邊說:「一言為定。妳已經比以前肥很多了,真的不能再肥下去了。」

      我真的很想殺了他。

      打開門,光滑如鏡的門板上,反射出我和他重疊的影像,像一張二次曝光的底片。背對他,我終於實話實說:「其實我也很想你。」

      他跳起來說:「你說什麼?太小聲了。」

      我沈住氣,給他一張名片說:「我什麼也沒說。你有幻聽,來看我的門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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