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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兒子

     

                  母親生了八女一男,我排行第八,但家人都喊我老七。

                「一男」排行第三,對他的印象來自一張泛黃的黑白相片,小瓜呆髮型,端坐圓型竹編嬰兒椅上,左邊大姊,右邊二姊,三人腳穿型似藍白拖的硬料塑膠鞋。

我没機會見到他,因為他早在我出生前十年就過世了。但是成長過程中,始終能感受到他的存在。父母會告訴我們,你們有個哥哥是老三。他們的說辭我解讀為補償心態,因為生了八個女兒,提起他彷彿香火就得以傳承,對得起列祖列宗似的。至於死因,多年來没有一個明確的說法。                 盛夏週末午后,陪二老聞聊,提及母親口中「神的兒子」,這是第一次,聽二老聲淚俱下娓娓訴說四十年前往事。人們總說時間是魔法師,能療癒所有受傷的心!眼前年逾六旬的雙親,用四十年不曾褪減的傷痛,見證時間也會失去魔法!

 

                  城隍爺出巡,在五年代是何等重要的事!   信奉佛道的人家,放下手邊工作,在門口設置小祭壇,焚香燃燭,奉上各色貢品,祈求神靈保佑一家大小順利平安。城隍爺掌管陰間人事,握有陽間生死簿,一旦陽壽將盡,派出使差七爺八爺索人魂魄,人說類似西方的死神。懲惡賞善是台灣民間信仰的要素,七爺八爺人稱黑白無常,一黑一白,面容猙獰,一高一矮,吐著長舌,使人望之生畏,教你生平不敢作惡。

                出巡那天,鑼鼓聲響起,母親喊兒子進門待在家裏,不可以觀看出巡儀式,等隊伍通過後再出來。因為算命師交代:兒子前世是神明身旁小童,今世來做你家兒子,五歲前不得入廟、接觸神明、神像或祭品,否則神明會帶回去。四年來母親小心謹守算命師的告誡,甚至經過廟宇,還把兒子的臉轉向另一邊。今天神明近在眼前,當然要更小心,輕忽不得。  

                  隔日清早,兒子懶床不肯起來,母親催促著拍打小手,燙人的體溫嚇著了她。那時代小孩莫名發燒,第一個念頭是「受驚」!母親急問被什麼嚇到了?兒子吐吐舌頭,母親心想昨天有二隻大狼狗在附近遊蕩,肯定是被它們嚇著,抱起兒子去師公那兒收驚,回家後竟然不燒了。

                到了傍晚,兒子又燒了起來,呈現昏睡現象。父親背著兒子去診所看病,吃了退燒藥安睡一夜。隔天又發燒昏睡,連續三天燒燒退退,醫師建議到大醫院徹底檢查。

                  既然退燒藥無效,一定是卡到陰。母親拿著兒子的衣褲,找師公「濟改」。回家燒符入水給兒子洗澡,換上蓋有神明印章的衣褲,再把香灰水讓兒子喝了。善盡師公吩咐之事,母親心想,兒子有佛緣,應該會得到庇佑。

                持續發燒讓兒子消瘦一圈,眼睛深陷如死潭,父親堅持帶兒子去醫院檢查。虛弱的兒子需要營養劑維持身體運作,營養針很貴,一劑是當時一週的買菜錢,母親這樣形容。兒子打了一劑,精神好轉,食慾甚佳,吃什麼都津津有味。只要有效,兒子可以笑著吃著,再貴也要借錢來打,父母心中盤算著。住院四天發燒原因依然不明,醫生說回家療養等待通知。

                兒子發燒時,眼珠上吊,手足蜷縮,口中唸唸有詞,六神無主的母親認為是「中邪」,找來法師趨邪降魔。法師將方型托盤放在神明桌上,白米平舖在托盤裏,拿兒子上衣覆蓋米上,開始捻香頌經,雙手比劃出各種手印,香灰散落衣服上。做完法事,法師小心翼翼地將托盤移放到兒子眠床下,離去前再三交代,夜裏嚴防犬貓闖入,注意老鼠偷食,靜心等候天明,就能知道作亂的是何方神聖,才能找到對話頻率。父親守著兒子,看著托盤,一夜不眠。

                第二天一早,法師將托盤取出置於桌上開始頌經,一室木魚沉沉,法鈴錚錚。法師十指交握,食指豎起成劍指,掀開衣服,赫見七爺八爺輪廓浮在米上。法師搖頭嘆氣,母親張口撫胸,父親瞪眼揣想:「没人碰過怎麼會有圖像出現!   」四十年後,父親說衣服掀起的剎那,他感到毛骨悚然,至今仍覺得不可思議。

                法師說七爺八爺來索命,兇多吉少。母親哭訴:「算命說五歲前不能拜神吃祭品,我一直很小心,還差一年就過運了,為什麼被發現呢?」法師掐指算了算,表示兒子是來報恩的,不夜啼也不生病,懂事體貼,不需大人操心,無奈佛緣大於親緣,勸母親不要難過,這是命,要認命。父親不以為然,既是來報恩,為何四歲就要離開,不是應該成家立業、孝養父母嗎?母親求法師幫忙跟神明溝通,法師建議母親懇求城隍爺,也許真心誠意可以感動天。法師留下一個平安符離去,未收取任何費用。我想起算命攤上常寫著,「不準免錢,歹命免費」,法師也是這個意思吧!  

                    母親問老大老二,城隍爺出巡時,弟弟在那兒?   老大說鑼鼓嗩吶聲引起大家好奇,一群小孩擠在後院,隔著竹籬笆從縫隙偷看,弟弟太矮看不到,有位好心的哥哥,把弟弟拉到前面,弟弟看了就哭著跑走了。母親聽了手捶心口,命中註定,防不勝防,原來兒子第一時間吐舌頭,不是指大狼狗,而是七爺八爺!母親決定跟城隍爺要回兒子。

母親行三跪九扣禮,擲聖茭求城隍爺留下兒子,連擲十茭都不成,母親淚倒拜墊上。廟公可憐母親,問明原委,指導母親正確的祈神方法。先去住家附近土地公廟祭拜,算是打聲招呼,請土地公引路。再到城隍廟求聖杯,必須拜過大台北區所有城隍廟,每間廟都聖茭才行,也就是一路求到最高位階的神祗,庶民心聲才能上達天聽。

                母親挺著身孕,背著老四,扛著貢品,拎著紙紮祭品,拜遍大台北區的城隍廟,只要有人指點附近有間城隍廟,不論規模大小,一定去拜,一定求到聖茭為止。

                拜罷所有聽說的大小廟,兒子的症狀緩解不少,清醒時間增長,能坐能說能玩,母親相信是城隍爺應許了她的苦苦哀求。

那天兒子在房內休息,老大老二在客廳玩,母親餵老四吃奶,父親在長椅上打盹,這是幾個月來難得的平靜溫馨。老大拿著塑膠杯盤假裝在辦桌,老二突然舉起杯子,對著門口說:「   進來進來,你來看我弟弟呀!   」母親向門口望去,頓時全身鷄皮疙瘩,没有人呀!   老二看到什麼了?同一時間兒子哭醒,父親驚醒趕去房內探看,原來做噩夢了。母親隨父親進房,兒子說口渴想吃水梨,見兒子越來越精神,如果方才真有人進來,一定是神明來救兒子!  

                  母親後來才明白,兒子吵著吃水梨只是廻光返照。兒子再度高燒昏睡,母親找醫生來打針,兒子虛弱搖手表示「不要打。」母親以為兒子怕痛,兒子說:   「没有用了,媽媽不要難過!」母親抱起瘦弱的兒子,一寸一寸地撫摸,這麼懂事善良的孩子,為何怪病纏身,受盡苦難!   母親當時不知道,這是兒子最後的言語。

死亡也許有種微訊息,藉空氣傳送出去,可以被感應。老四好幾天不哭不鬧,異常安靜。老三昏睡二天没醒過,在灌食葡萄糖水的午后,於睡夢中過世。

                法師前來協助處理後事,没有安慰的話語,只是嚴正交代白髮人不能送黑髮人,所有喪葬事宜父母不得參與,以免亡者冠上不孝罪名,墮入地獄永不得投胎轉世。鄰人好心代為處理,母親抱著三個女兒在房內掩口啜泣,父親隔著門幔看著兒子淨身、更衣、入斂、封棺,一切如默劇般進行。四歲孩兒瘦小身軀,草草放進三夾板釘成的短窄棺材裏,早夭兒的喪事一如他的棺木般簡短。      

                法師突大喊:   「不孝子要走了!   」父親噙淚領下法師遞來的竹篠,準備鞭打棺木。「不孝子走了,不孝子走了,不孝子走了。」法師每喊一次父親就抽打一次,若這一抽能碎掉孩子的罪愆,可以離苦得樂,再心痛也要重重揮打。今生做為你的父親,給你的最大祝福莫過於來世投胎為人,健康成長。

                父親邊說邊揮手,重現當時情景,手還停在空中,眼眶持續蓄積的淚水,奪眶滴落。是什麼樣的痛,四十年了還無法抹去?   還具有殺傷力?讓個性堅毅的父親,老淚緃橫!   當年竹篠的鞭痕,硬生生嵌進父親心底,世間未見化心瘀的藥,如今一碰,就痛到流淚。

                法師與鄰人抬著小棺材離開,門外圍觀的人群也散去。一室靜默中吸鼻水的聲音,慎重地此起彼落。小棺材葬身何處?母親詢問鄰人,鄰人說棺木送出家門,其餘由法師處理。再問法師,法師說夭折之人不得立碑,不能善後,別再問了。母親終其一生不知兒子葬於何處?屍骨是否妥善處理?是否成為無主之鬼?   母親痛訴這是人生至憾之事!

                  父親安慰母親:「別想那麼多,是他與我們無緣,我們能做的都做了,他也算孝順,如果繼續拖下去,營養針繼續打下去,搞不好傾家蕩產,不只没救到他,連女兒都養不活。」

                  天色漸暗,看不清楚母親的表情,只見她起身走進廚房用背影問我,老八今天回來吃飯嗎?要做她的份嗎?

                    母親這般訓練有素的情緒轉換,來自四十年來無數次的回想及斂藏。憶起一次就碎心裂肺一次,不斷複習傷痛,只因擔心遺忘,母親寧可痛徹心扉也不願遺忘。她將懊悔傷痛拾入時光抽屜,不開就不痛,但抽屜的把手卻一直晶亮無比。

                    父親見母親離開,偷偷告訴我,其實兒子罹患日本腦炎,在那個年代是絶症,但母親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執意認為兒子是被神明接回天庭,父親也就隨她了。原來有一種愛,叫做陪她演一齣失去真相的戲,而且今生永遠不戳破。

                    聽完四十年前的故事,才明白父母提起他,不為彌補後繼無人的遺憾,不是重男輕女的心態,而是一份純粹的愛!   他的早逝,讓父母更珍惜所有到來的小生命,不論性別。

曾有人問母親,接連生八個女娃兒,是不是想拼個兒子?   母親笑而不答,關於兒子,豈是一個答案可以說清楚。

                    多年後父母相繼往生,大姊提議幫三哥立牌位,在他仙逝六十多年後。此舉是否犯了大忌?我們不清楚,也没有長輩可咨詢。基於「魂聚為人,魂散為鬼,而魂一也。」的概念,我們相信父母樂見其成,三哥應該欣然接受。於是就立了「老三,1956-1960」的牌位。        

                  民俗規定抵不過親情牽絆,不問寺僧道長,不布陣卜卦,僅擇日安上牌位,讓三哥長伴父母,共享姊妹的饗祀。這個牌位對大姊二姊來說是懷念;對六位妹妹來說是安心;對父母與三哥而言,了卻一樁憾事。

                說來奇怪,第三代没有人問起新牌位的事,彷彿他們都認識這位舅公,一切不必多言。他們對舅公的印象,應該就是牌位上小瓜呆髮型的相片,以及阿嬤口中「神的兒子」。

死者已矣,生者懷想亡者的方式,定調亡者的生命意義。他存在過,短短四年,卻橫跨世代,隱隱然活在下一代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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