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橋之戀

      吸菸有害健康。小孩子都知道的常識，他當然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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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依然習慣在超商順手帶一包黑壽，點著了就擱在菸灰缸上，默默地隨它燃燒殆盡，周遭的人都笑他是在薰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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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許他就是在焚香，順便想念那菸味的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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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季傍晚的汐止還有點悶熱，他坐在星光橋的長椅上，對擺在一旁的晚餐提不起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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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急診護理師真不是人幹的。邁入職涯第三年，他一如既往這麼想，卻沒有減少從事醫療業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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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鼻尖忽然竄進一股揉進了少許甜味的淡淡菸香，還夾進某種特別熟悉的氣味，這味道他不時聞見，菸味清淡，他不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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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又是那個男人。他時常看見這個人，三班輪替的下班時間都曾遇見他，就坐在某張長椅上望著基隆河，像個無業遊民似的，叼著的菸看上去還特別高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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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許他探究，或說是打量的目光太過明顯，有一次那男人就轉過頭，相當自來熟地向他搭起話來，夾著菸的手揮了揮，問他很好奇嗎？他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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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壽百年，黑色俄羅斯。金色的濾嘴包著細長的黑色菸身，很是高級的品相，價格似乎也同樣高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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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總穿得一身黑的男人，抽著同樣一身黑的菸，不得不說，十分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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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很英俊的類型，甚至下巴上還有沒刮乾淨的鬍渣，看著邋遢，但他就想把眼睛黏在對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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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從那次之後，他開始在星光橋上逗留。從醫院下班，提著他的晚餐，或者早餐，不惜消耗他寶貴的休息時間，就坐在橋上，和男人天南地北地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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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抱怨工作上的種種，男人會豎直耳朵，認真地聽著他說，然後給些中用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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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活十幾年的視野果然不同。他被一語驚醒時總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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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見過幾次男人點菸，用的竟不是打火機，而是火柴。大概他又好奇得太明顯，男人叼著菸笑，說，火柴燃燒的味道很有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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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刺鼻的味道他不太喜歡，卻獨鍾於跟在後頭湧起的甜，和那被菸味掩蓋了不少的，男人身上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裡聞過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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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好奇的還有很多。例如，男人後頸上淡化的疤。還能看出是刀傷，什麼人能拿著把刀劃傷自己後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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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愈相處，他愈不在意那些問題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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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同樣不在意兩人根本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只在意男人歪著嘴笑，呼出的菸消散在空氣裡，他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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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序邁入年末。小夜班後他照樣騎著腳踏車上星光橋，沒有人煙的河畔，遠遠就能看見橋上唯一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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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一反常態，背靠著護欄，仰望著即將盈滿的月亮，明顯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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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沉默了很久。男人在等他，卻只是如常歪著嘴笑，咬著沒點燃的黑色俄羅斯，就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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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敢說話，怕一說話，這種不安的平穩就要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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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跨河面的橋上刮著刺骨冷風，他身上沒多少斤兩，冷得縮起脖子。男人脫掉皮衣讓他搭著，他伸手接過，視線一晃，落在男人原本被外套掩蓋的褲子口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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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息不規律也得記得吃飯。他聽見男人的聲音，低沉的，像鋼板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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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要他早點回家，時間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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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跨上腳踏車前，想把外套歸還，男人輕輕擺手，讓他留著，他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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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確信自己還想說什麼，但在男人注視下，他踩上踏板騎下橋，再回頭時，男人已經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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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至今沒有為了男人哭過，他覺得自己好像沒什麼理由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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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想，他畢生不會忘記，那個晚上過後的凌晨五點多，接到了醫院的緊急召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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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多的工作經驗，大大小小的場面都見過，也不是第一次接到械鬥傷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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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個急診室忙得昏天暗地，他不記得工作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需要補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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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功救回的九個，加上送醫時失去生命跡象的四個，以及急診無效的五個。他想著數據，有些麻木，翻看傷患資料的手卻驀地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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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張熟悉的照片，標著陌生的名字，確認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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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什麼震驚的情緒，從昨晚看見男人口袋露出的槍托，他似乎就默認了些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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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恍然回憶起，那混雜在菸味裡的熟悉氣味，是急診室裡時常有的，血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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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外套始終掛在他衣櫃裡，連帶著幾件衣服也沾染上了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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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套的口袋裡還留著半包菸，已經受潮，但他不想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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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吸二手菸也能上癮，等到意識過來，他的「焚香」儀式都維持了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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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依然想念在星光橋上逗留的時光，想念鳴鼎般的低沉嗓音，想念男人歪著嘴笑，想念菸香中摻雜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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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此生還能不能再像這樣在意一個人，只知道自己用了許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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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他不確定，這樣的感情，算不算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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