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 創作馬拉松,正式起跑閃亮星─語風稿件大募集

逆行

*全文8k+,意識流注意

*男女主角依舊不談戀愛XD

      我是在公車上認識那女孩的。

      不說沒人知道,其實我們已經同校了十幾年,但一個星期前,我們才第一次和對方說話。

      說也奇怪,撇開以學區劃分的中、小學不談,國中升高中時,我們竟也有志一同,順應當年的教改政策填入社區高中。後來,我憑藉自己的意志跟努力,學習繪畫術科,違背家人的期待,硬是把讀普通班的自己從普通大學的路途掰到藝術大學去。

      當時,我以為自己跟她的緣分已盡,可是萬萬沒想到,她最後竟然也選擇了同校不採計術科成績的傳播科系。

      於是我們的緣分再次延續,時至今日,認真算起來也整整十五年了。

      這數字在普羅大眾聽來應該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每當我跟熟人提起這件事時,他們都會先以一個漫畫經典款「下巴掉到地上」的驚訝表情作為開頭,隨後再說一句「真的假的!太扯了吧?」類似這樣的話。雖然每個人的表達方式略有不同,但這幾年統整下來,結果大致是如此。

      乍聽之下的確蠻扯的,我個人也沒有要反駁的意思。

      不過,還是請各位仔細回想一下。

      假如你每天早上都會固定到同一家店買早餐,你和老闆或店員每天見面,但假如沒有特殊契機,你不會知道對方的姓名。每個人肯定都有類似的經驗。在某種層面上,其實和我與她的情況雷同。

      因為這不過是大家都安穩活在自己的循環裡罷了。

      我們都互相成為對方生活的背景,如果沒有意識突破,那我們絕對會是永遠的陌生人。

      即使我們每天都在同一條公車路線通勤上下學,但我們遇上的次數在大學三年都沒有過去高中一年算下來得多。要說科系不同造成生活不同也是原因之一,但我認為最大的原因還是我們都把對方理所當然的背景吧。

      突破,需要的是契機。

      然而我們醞釀了十幾年,直到那日才顯現的契機絲毫不帶任何戲劇性。

      晚上十一點的末班車,我拖著疲憊的身軀站在公車站十幾分鐘,好不容易坐上車,正當我將耳機塞進耳道,準備在到家前休息片刻時,剛啟動的公車猛然急煞,害我因慣性撞上前座的塑膠椅背。撞得我頓時睡意全無。

      我有些憤恨地望向站在前門的罪魁禍首。當下我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原來對方正是那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她氣喘吁吁低著頭對著司機道歉。可是事情並未到此結束──

      女孩忘記帶錢了。

      她手忙腳亂翻找每個口袋跟背包內袋,但就是找不到半毛錢。

      開末班車的司機先生人很好,最後應該會通融一次不收錢,或是讓她下次再還吧?我原本是這樣想的。

      可是我還是掏出了三十六塊,瀟灑地走到她面前投下,然後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當然,在轉身瞬間,我沒忘記留意她驚訝的表情。

      隨後她又跟司機道了聲謝。公車開動,她抓著後背包走到後方的座位區。

      僅有幾盞昏黃燈光照亮的座位區只有我和她,她站在走道上遲遲沒有入座。我知道她在猶豫。因為禮貌上,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就坐到別的位置。

      「我可以坐這裡嗎?」

      她偏低的嗓音好像隨時都會被周圍環境的聲響輾壓過去。我不經意流露出驚訝。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話,我因這嬌小身軀能發出如此具有共鳴的低頻,而感到不可思議。

      「可……可以!」

      我真糟糕。竟然讓女孩子在搖晃的公車走道站這麼久。

      她有些拘謹地在我身旁坐下。反觀我,也沒好到哪裡去,完全不知道該把視線往哪兒擺。看她,好像不對;不看她,好像也不對。

      這趟車程可是將近一個小時。我該跟她說話嗎?要說些什麼比較好?這下尷尬了……

      「謝謝,我之後會把錢還你的。」女孩展露溫和笑容,讓我頓時失了神。

      以此為開頭,我們順勢做了自我介紹。雖然我們早就知道彼此的名字和科系,但作為「初次見面」的人,我們還是把基本流程走了一回。之後我們隨意聊了各種事情。

      我們互相告訴對方,過去那些發生在同一大空間、不同小角落的事情。小三家長會莫名如雨灑落中庭的彩帶紙、國二運動會的快閃假面遊行,以及高中連續三年發生在園遊會的不可思議事件。

      「原來那是你們做的啊!」

      「有什麼好驚訝的,妳不是也做了一堆奇怪的事嗎?」

      不管說什麼都能讓對方感到共鳴,這是我第一次聊天聊得這麼有成就感。

      或許是因為有十五年的共通經歷吧?也或許是,我們擁有相似的一面。

      從那天起,我們正式成為了「朋友」。

      雖然在校園內偶爾碰面也只是點頭致意,但如果是在末班車上相遇,我們就會並肩而坐,利用到家前的一個小時聊聊最近發生的事。

      我告訴女孩,我們班準備要辦班級展覽,到時會展出個人作品,之後還會送去參加全國賽。而女孩說,他們最近開始籌備拍劇情片,期末也會在校內視聽室公開放映。

      她是那支片的編劇兼導演。那可真是重責大任啊。即便嘴上說著不安,但我看得出來,女孩其實相當期待。彷彿能從她的眸中看到每個畫面的構圖,而這些東西都將實際呈現給眾人。

      「你已經想好要做什麼了嗎?」

      我偏頭思考了一下,然後默默搖頭。確實是有構想了沒錯,但都還只是模糊的概念。

      「那妳呢?想拍怎樣的故事?」

      這個問題就像個開關。被按下後,女孩便起勁地講著她腦中的故事大綱和角色設定,每個人物跟劇情之間個關係、想要表達的意涵等等。

      我在一旁聽著甚是有趣,心中卻也升起了一絲不甘。

      要是她那源源不絕的想像能分我一丁點就好。

      我承認自己是有點忌妒她,也覺得暗地用非她專業的科目來跟她比較,以求心理平衡的自己非常不可取。可是我就是無法克制,因此心裡有些矛盾。

      距離班展剩下不到一個半月,我卻遲遲沒有動作。感覺無時無刻都有大群蚊蠅在身旁飛繞,催促我榨出僅存靈感,令我身心俱疲。無奈依舊沒有任何成果,我只能帶著僥倖的心態過一天算一天,期待哪日靈感能從某處竄出,奪走我的心智,將我埋葬於思緒的深海中。

      「怎麼啦?」

      女孩看我的眼神充滿擔憂。

      「沒事。」我盡力扯開嘴角微笑。

      「是嘛……」

      她沒再追問,靜下來,轉頭看著窗外。橘色的公路燈一盞、一盞向後滑去,使她的身影一閃一滅。

      有時候,她的沉默並沒有太大深意,僅只是放空發呆。可有時候,又能從她身上感受到千萬思緒,令人無法輕易接近。

      我也不打算打擾她。別過頭,放鬆身體靠上椅背,外界的聲音被逐漸拉遠。偶爾,我會陷入自己的思緒,身旁一切瞬間轉為虛無,如同世界剩下我一人。

      ──這個世界明明每天都會發生各種事件,但這些事全沒發生在我身上。無論是事態再糟的悲劇,我都想體驗看看。

      我想我肯定是瘋了,自從和女孩成為朋友後,這種想法越發頻繁。我有些迷茫。既像被人掐住脖子,又像靈魂被抽空。

      ──我到底想藉此得到什麼?

      不過是想要得到與以往不同的經驗,再抽絲剝繭找出細微的創作靈感。

      我覺得自己的生活經驗太過貧乏,根本不足以支持我的創作。這個世界絕對不像我過去體驗過的那般簡單。

      說好聽點叫做「天真」,更直接點,就叫做「無知」。我不認為這樣的自己能創作出好的作品……

      看著對面窗戶映照出來的臉龐,我下意識咂嘴,壓抑想衝過去砸毀它的衝動。面對突然萌生的情緒,我有些不知所措。於是我索性閉上眼,讓意識沉到越來越深的海底。

      「你家快到了。」

      女孩的低沉嗓音應聲撕開我的世界。徒有街燈佇立的冷清街道出現在眼前,我趕緊起身背上背包。公車速度漸漸減緩。

      「再見囉。」

      剎那間,我從女孩的臉上看見一閃而過的落寞。她緊盯著我,像是想從我身上看到什麼。公車停了下來,車門開啟的聲音催促著我往前走,因此沒再多想。

      走下公車,我聽到身後馬達聲遠去。它載著女孩離開了。

      我回頭看著車尾燈消失在轉角處。少了馬達聲響與車燈的空間,我的世界再度空白。口中吐出的白煙消失在風中。

      道路向前延伸,筆直而黑暗,我踏著僵硬的步伐前行。方才的問題始終盤踞在心頭。

      ──所以,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啊……

      我仰頭嘆息,回家路途更顯遙遠。

      然後又過了三個星期。

      這些日子完全沒在公車站碰上對方,但我總能在校園角落看見她忙碌的身影,臉上掛著堅毅的神情、眼中寫著明確的目標。她正盡力把每分每秒都活得充滿意義,她正在將幻想化為現實……那我呢?

      我垂首看向手中的單眼相機。作品繳交期限迫在眉睫,我究竟還拿著這臺在做什麼?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能什麼都不做。即便做了也只是徒勞。

      從相機上的小小屏幕觀看之前所拍攝的照片。盡是些一成不變的風景,從過去到現在,甚至未來都不會改變的平凡。

      我站在原地,全身充斥著無力感。等到意識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從剛才就一直用一種憤恨的眼神看著女孩。我不禁感到後怕。

      或許我在心底某處早已預料到會是如此,所以十五年來才不願與對方有所交集。事到如今,我竟然希望女孩可以變回我的生活背景。

      我深深厭惡這樣的自己。

      整件事的起因本源自於我的無力,但我卻硬是牽扯到女孩身上。

      當身旁所有人都勸我,連性向測驗都告訴我「你不適合這條路,你該坐在辦公室做制式化工作」時,我一蓋忽視,甚至更加努力埋頭苦練。當年的草稿圖、練習紙和參考書都還完整保存在家中的書桌抽屜裡。

      確定考上時還想以驕傲的姿態對著他們說「怎麼樣?就說我可以吧!」的雀躍心情,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無蹤。只留下站在這裡捧著相機,失去光彩的我。

      原以為自己擁有才能,想要踏上與他人不同的道路。過去像個笨蛋般努力朝著目標前進,然而現在失去目標,就成了實實在在的笨蛋。

      我將相機收進包裡,份量似乎比以往都要沉重,使我無法移開腳步。人群從身旁走過,擾亂我的視線,待我回神,才發現女孩已經注意到我。

      我該擺出怎樣的表情?繼續笑著跟她打招呼嗎?我做不到、做不到啊……

      結果我只能快步轉身離開。不難想像身後的她有多錯愕。我知道就她的個性,肯定會徹夜難眠,埋頭苦思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

      ──不、不是妳的錯。

      我很想對她這麼說。可惜為時已晚。在我轉身逃跑的那刻,一切就已崩壞殆盡。

      如果那天沒有觸碰她的理想、如果那天沒有和她成為朋友、如果那天沒有出手幫她的忙、如果那天我做了不一樣的選擇,可能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吧?

      忌妒令我醜陋,同時深深傷害了她。

      於是,我開始故意避開對方,錯開回家時間和上下課會途經的路。一天、兩天……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女孩已經兩個星期不見,但我還是從認識的人那邊探聽到了女孩的消息。聽說她前幾天忙得不可開交,拍攝作業已經完成,現已進到後製階段。反觀自己,僅剩一星期仍沒有半點進展,有的只有日漸焦急的心。

      可是,百密總有一疏,計畫總有意外。

      飄著細雨的夜晚,我因在校園尋思創作靈感而耽誤時間,察覺時已經是末班車的時間。站在公車站等待的期間,我就有股不祥的預感,直到坐上車的瞬間才有稍微消弭的跡象。

      但有時候,該遇上的就是躲不掉。

      緊急煞車,所有情景幾乎和當初如出一轍。許久未見的女孩出現在門口,緩緩朝後方的座位區走來。她戴著口罩、低著頭,讓人看不見表情。水珠自她的髮梢滴落,全身沒有一處是乾的。

      接著她走到我所坐的位置,連問都沒問,直接在我身旁坐下。

      我心中警鈴大作,心想她該不會是要質問我,為何這幾天都躲著她吧?天啊,我該怎麼回答?

      可是女孩只是沉默,好像只剩微弱的胸腔起伏可以證明她還活著。

      公車駛過平面道路、高架橋,冬季冷冽的強風擦過車體,發出令人不安的聲音。女孩縮著身子瑟瑟發抖。不只是因為天冷,加上方才淋過雨的緣故。我感覺對方似乎在壓抑著什麼。

      不對勁……雖然清楚,卻不知該從何問起。如果女孩想說的話,自然就會開口,這是這幾個星期與她相處下來得出的心得。因此我下定決心等待。

      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即將走到尾聲,女孩還是不發一語。我家附近的站牌近在眼前,我伸手按鈴並示意請她起身讓我出去。

      只見她低頭抱著背包站到走道上,一動也不動。我邊走邊回頭看著那樣的她,感覺就像迷失回家方向的小動物。雖然有些不忍,但我也無能為力。

      當天晚上我徹夜難眠。她孤身一人站在原地的畫面,始終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我的心情也相當複雜,其中包含了疑惑、不捨和嘲笑。

      隔天,我失神站在家附近人來車往的街道等車。

      我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八點三十分。好險今天是早上十點的課,還可以稍微晚起。但加加減減睡不到兩小時,說實在也夠嗆了。

      開往學校的公車出現在轉角處。我慢吞吞伸手摸向放在後背包的悠遊卡,然後茫然中瞥見的景象,卻讓我突然從昏昏欲睡的狀態瞬間清醒。

      女孩正站在我身後,以銳利的目光凝視著我。

      就在這時,公車朝我們筆直駛來。我正欲抬手攔車,她卻一個箭步向前捉住了我的手,力氣之大令我無法招架。

      就這樣,公車毫不留情在我身後留下一堆廢氣揚長而去。她依舊緊抓我的手不放。假如我真的想要掙脫,沒有意外,結果可想而知。但我並沒有那麼做。

      我皺眉看向她,她也毫不避諱與我對視。幾分鐘過去,又一輛公車駛來。

      「妳想怎麼做?」

      她低下頭,卻掩蓋不了她的茫然。其實,我知道她想做什麼。

      公車隨著一陣寒風來到我們身邊。吵雜的煞車聲、車門開啟的氣聲都在嘶吼要她趕快做出決定。但她始終保持沉默。

      後方的公車似乎準備駛離,我以為她會就此作罷。

      可是就在那瞬間,一股力道將我拉上那輛公車。我因這意料之外的發展而愣住,直到悠遊刷卡機響起高頻的「嗶」聲才回神。她沒等我,逕自往後方空無一人的座位區走去,隨意找了個位置。

      我無奈地刷下悠遊卡,來到她身旁坐下。

      「妳想要去哪裡?」

      她連想都沒想就答:「不知道。」

      「我想也是。」

      我轉頭看著走道另一邊的窗外,景色飛逝。我也一樣,不知道、也不在乎這輛公車將駛向何處。

      「妳到底怎麼了?」

      我被沉默壓得難受,最終還是問出一直困擾著我,那最不能觸碰的問題。

      「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她的聲音異常地輕,在空氣中飄忽不定。垂在側臉的瀏海遮住了她的表情。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躲妳,因為最近有很多事……」

      「算了。」

      聽我語帶保留,她便冷聲打斷,繼續看向窗外。

      這輛公車從住宅區開往市中心,再從市中心開往工業區。當我以為公車的終點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時,女孩卻猛然按下下車鈴,我不明所以跟著她下車,之後又隨她上了另一輛公車。

      女孩換車的模式很奇怪。不是所有剛好銜接上的公車都會坐,她也沒看路線圖,有時甚至連車外LED顯示的起站與終點都不看就走上去,感覺完全不具任何目的。

      這個模式反覆幾次之後,我才恍然大悟。

      她,是在避開人群。

      只要見到有其他人要上車,或是車上已經有其他乘客的公車她就不會上去。因此越接近中午休息時的人潮尖峰,我們等車的時間就越長。

      「要不要在附近吃點東西?」

      女孩沒有予以正面回應。我乾脆直接轉身走向商店街,這回換女孩靜靜跟上我的腳步。

      她那被淹沒在人群的身影,令我想起「孤獨」和「寂寞」的差距。

      我們來到附近的小吃店。我為我們各自點了滷肉飯和餛飩湯。我以為她會像電視劇中的憂鬱少女那般,楚楚可憐地低聲說她沒胃口。

      可是,餐點一送到,她就開始埋頭默默吃著,不出兩三下,碗內的食物已被清空一半。

      「如果餓了就早點說啊……」

      「才不餓。」女孩說著,又扒了口飯。

      我白了她一眼,「等一下記得把錢還我。」

      他人眼中的我倆究竟是什麼樣子?翹課的大學生?待業的新鮮人?又或者什麼都不是?到底有沒有想要認真出走的感覺啊?我邊想,邊加快吃飯的速度。

      吃飽後,又繼續任憑公車將我們載往各處。

      我們不斷繞著、繞著,最終回到了轉運站。時間接近深夜公車即將停駛的時刻。回家的末班車也在剛才從眼前駛過。

      下午的時候,我已經傳訊息和爸媽撒謊,說今晚要在同學家留宿。隨後就將所有通訊功能全部關閉,並關機。

      但我沒忘記,關機前,班展總召恰巧傳來的催繳作品通知。那些文字就如密密麻麻的小蟲,不斷在我身上爬行,令我坐立難安。

      ──我竟然還整天跟著她到處走?明明已經沒有時間了、明明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在心中不斷責罵自己。

      ──可是,就算給我再多時間、再大的空間發揮,我還是做不出個所以然。

      因為我的腦筋根本一片空白。這才是現實。

      「接下來呢?」我對站在公車月臺上良久的女孩問。

      聽到問話,她從上方全部顯示「末班已過」電子看板移開視線,思考了一陣子,便帶著我走到地下一樓的臺鐵車站。

      凌晨十二點過後的車站充滿了寂寥感。站務人員盡忠職守站在驗票閘門前打哈欠,兩三位旅客穿著厚重外衣,低著頭從他面前通過。

      就在這時,女孩走到閘門前停了下來。

      見狀,我上前問道:「妳想去哪裡?」

      「很遠的地方,越遠越好。」

      「那能坐多遠就坐多遠吧。」我決定將女孩抽象的回答變得實際點。「妳還剩多少錢?」

      老早就把悠遊卡額度刷完的她從口袋摸出幾枚硬幣。我大致算過後,心想,大不了再借她車錢,之後讓她一併還就是了。

      「把卡給我吧,幫妳儲值兩百。」

      她將悠遊卡遞過來。我正要伸手去接,她卻猛然收手。

      我愣愣地看著她,「怎麼了?」

      她握著卡片的手顫抖不已。我的手仍舊停在半空中,示意她隨時都可以把卡片交給我。

      然而,半晌間,她的雙唇開開闔闔,除此之外沒有其他動作。

      「已經夠了……就到這裡吧。」她用平緩的語調講完,收回卡片。

      我回頭看了眼時刻表,距離下班區間車進站還有七分鐘。

      「沒關係,還有時間。儲值三兩下就弄好了。」

      我的語氣難掩激動。我承認,我仍在期待。

      「不用了,真的、到這裡就好。」

      ──從一開始就不停在這裡繞圈子,好不容易才提起勇氣要離開,現在卻又告訴我「到此為止」!妳在跟我開玩笑嗎?

      我很想抓住她的肩膀,朝她破口大罵。

      「對不起。」

      她這聲堅定的道歉堅固了我的最後一道防線。雖然理智上接受了,但心理上卻很難。我毫不掩飾,用憤恨的眼神盯著她。

      「明明是妳先開始的……」是啊,分明是她先邀請我的。

      可是如今,真正想要逃離這一切的,究竟是誰?

      我拖著疲憊身軀,雙手頹然垂在身側,和她一起緩緩步出地下車站。缺少光害的夜半時分,繁星在夜空閃爍。

      看著前方女孩的背影,我在心中向繁星許願。

      ──希望我們皆是天上群星之一。即便大多時候都被城市之光阻隔在外,我們仍舊默默閃爍,散發自己獨有的光芒。

      「給你。」女孩從黑暗中散發唯一光亮的自動販賣機走來,朝我遞了瓶罐裝咖啡,「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麼。但同樣身在爆肝科系,這種東西應該常喝吧?」

      「謝啦。」

      兩聲清脆的開罐聲在寂靜的環境中響起,似乎還帶了點回音。熱氣不斷從罐口冒出,上升,消失。

      無處可去的我們只能在轉運站附近溜達,等待最早的回家車班。

      陷入沉睡的交通要道、染上墨黑的公園綠地,失去生息,彷彿都與世界切斷了連結。

      多麼新鮮的景色啊……令我不禁想要扯開身上的鏈條,衝入其中,與之融合。

      凌晨三點四十五分,天空依舊被黑暗佔據,可是我們已經將附近能徒步到達的地點全部走遍。累了、乏了,便開始在黑色地圖上尋找棲身之地。

      黑暗角落不時有人影竄動,女孩縮著身子往我這邊靠過來。他們是同樣在這塊黑色裡迷失的人,總在黑暗中用刀背對著別人。即便無意傷人,卻會為人所傷。

      「沒什麼好怕的。」我這麼告訴她,同時也告訴我自己。

      最後,我們來到橫於兩座商業大樓之間的天橋。我深深吐了口氣,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就是這裡了。

      我把玩手中的咖啡鋁罐,在看得到下方大道筆直延伸的一處席地而坐。她則將不剩一絲餘溫的鋁罐扔進回收桶,踩著沒有聲響的步伐站到我身旁。

      從這個角度仰望她的側臉,洗去陰鬱之後,盡是坦然。

      「我夢見,我的相機壞了……」她突然開口,而我在一旁靜靜聽著,「不只是鏡頭,連快門鍵也碎了,甚至,機身裡的碎片還割壞了CCD。」

      剛開始我還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麼,所以還能輕鬆應對。

      「不就是夢而已。」

      「我的相機壞了。」她搖著頭,再次強調這句話。

      話語逐漸滲透,我才察覺到自己說錯話。

      「我的相機壞了。」女孩喃喃重複這句話。臉上神情與以往無異。

      只是此話每次一出,她的淚水就不斷在眼眶湧現,匯聚之後形成淚珠,自眼角滑落。其中沒有蘊含傷感,有的只是情緒的宣洩。

      「它,真的壞了……」她哽咽著說,抬手遮住半邊的臉。

      「那就送修吧,這段期間我的先借妳。」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假裝聽不懂她的言下之意。沒有任何理由,卻還在拼命掙扎。話語就這麼自然而然脫口而出。

      「已經修不好了……」女孩平淡陳述。

      「那就再買一臺吧!」

      我究竟憑什麼、以什麼立場說服她不要放棄……她都已經對我親口承認自己的失敗了。還是說,是我私心希望她是完美的嗎?

      「不,已經夠了……」她隨意將臉上的淚水抹去,轉身正對我,「現在你應該很清楚了,之前你看到的那些東西根本不存在。我,就是這樣地普通。」

      我瞪大雙眼直視她。不斷緊縮喉頭顫抖,拼命忍住眼淚。

      沒錯,我們因為相同的十五年、因為相似,所以成為朋友。

      我們是一樣的,一樣的普通,從來就沒有誰在誰之上。

      「還沒結束。」我撐著欄杆起身,「只要妳想,相機到處都可以買得到。」

      我沒放棄要說服她的想法。只是這次,是以「朋友」的身分。

      她鄭重地搖頭,「謝謝……但每個人面對事情的方式,多少都有些不同。」說到這裡,她定睛看向我手中的鋁罐,又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隨後不禁失笑,「這不是再明顯不過了嗎?」

      聞言,我看著她張開的雙手,空無一物;再看到自己手中早已被握得溫熱的鋁罐,內心有股說不上來的感受。

      時間緩緩流逝,我們不約而同看著朝陽從無機質叢林另一頭升起,淺藍開始浸染深黑畫布,朝霧包裹清晨氣息將它送入我們口鼻。

      「回家吧。」

      她臉上掛著淺笑,轉身從我身旁走過。晨光在她凝視前方的雙眼映下訊息,述說新的開始。或許……一切並沒有想像中那般糟糕。

      她照來時的方向走了回去,在樓梯口停下腳步,並朝我喊道:「第一班車是六點整,還不快點!」

      「知道了、知道了!」我慵懶回應,嘴角揚起微小的弧度。

      這一天,我們第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坦率向對方笑著道別。

      隔年一月中旬,期末發表結束後。學期的最後一天,她特別邀請我到視聽室觀賞作品。

      今天的作品只有一部,觀眾只有我們兩人。

      黑幕漸淡,揭開故事序幕。繁複的色彩及背景設計,充滿特色的角色設定和故事走向,不得不說,每樣都一再突顯了她的個人風格。

      「怎麼樣?」影片播放到一半,她出奇不意地問。

      我的雙眼依舊緊盯投影幕,笑道:

      「思想滿分,技術有待加強。」

      「我想也是。」說著,女孩輕笑了幾聲。

      「那妳覺得我的作品怎麼樣?」我反問。

      她偏頭想了想,話也說得直接,「技術滿分,思想有待加強。」

      我笑著聳聳肩,伸手觸摸擺在腳邊、離登上全國賽還有段距離的作品。

      「我們除了努力,好像也沒其他事可做了。」

      「是啊……」

      在夕陽與黑夜交替的短暫時刻所說出的平凡對話,其中隱藏著莫大決心。

      故事的終章,主角們在不知名的鄉間小路道別,轉身,背對背回到各自的路途。其中一個主角朝著方才來時的路走了回去,回到自己的家鄉定居,此行原只是為了替友人們送行;可是,這並不代表他的故事會停滯於此,那裡,肯定也有許多,只屬於他的故事將要發生。

      畫面的最後以低角度拍攝那位主角朝我們走來的畫面,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終,黑幕為整個影片畫下句點。

      投影機仍在運轉,我們的故事,也還會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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