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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浮生醉在諸紅時

      在這瑜山上,住著一名曾經的俠士,不知名姓,不知年歲,亦不知來自何方。世人只道他是在劍法登峰造極後看破紅塵的遁世之人──

      瑜山落寞客。

      那是浸在杜康裡的男人。

      —

      「敢問師父,緣何收我為徒?」

      猶記得當初以為拜師無望,來這瑜山不過想碰碰運氣討教個幾式,未曾想,那傳說中的男人竟是在聽罷我慷慨激昂的拜師之志後,從我眼前搖搖晃晃地站起,一甩葫蘆,說道:「有何不可?」

      酒葫蘆在天際畫了一道弧,哐噹一聲,驚起了一地塵土。

      一如驚起了我的千思萬緒。

      從此,我便是師父的關門弟子了。

      「凡事不就講個『緣』字?也不為何,興許是為師當時醉暈了頭,隨口應了罷。」

      聞得此由,我只是淡然地立在原地。

      果然是師父的作風。

      他正拿那柄長劍翻著焰火裡的木柴,隨意攪了兩下,「我說你,聽完為師的話後就不能失望一下麼。」除了酒,這柄古樸的長劍也與他形影不離。

      「徒兒若會面露失望,師父約莫就不會收我為徒了。」

      聞言,師父衝我笑了笑,而後又回石室醉生夢死去了。

      —

      說是弟子,師父也沒怎麼要求,只要我勤練基本功,別想著幾年間獨步天下。

      師父的劍法極其簡單,不過是在基礎式上加以變化,他卻能將這平凡的劍法舞出千百種妙境。長劍出鞘,劍影倏忽變幻,時而剛強至極,時而柔美如水;看似破綻百出,實則風雨不透。

      師父總是一副不為外物所動的模樣,甚少動怒。至目前為止,他只在我面前發怒過一次。

      那次,是由於我答錯了話。

      「你為何習武?」師父躺在一片長草間,懶洋洋地問。

      我不假思索道:「為了報仇……」

      響亮的一巴掌。

      我甚至來不及訴說自己的悲慘身世。

      「師父?」我擦去嘴角的血痕,愕然地看向他。

      他竟是動了內力。

      當時我無暇細想,現在想來,師父應是真在那一剎那動了殺心。

      他把酒葫蘆砸在我身上,大聲喝道:「混帳!」

      「你還說自己有劍,劍在哪兒?我怎麼沒見著?你是不是欺我老了眼力不好?」

      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正直則心直,心直則劍直,倘若方寸裡盡是仇恨,那便連劍也握不穩!再說,好的劍鞘並不比好的劍體差,徒有好劍而無鞘,那麼終有一天劍也會傷及自身。你若不懂我在說什麼,那便趕緊走人,我這兒教不了你要的。」那人一甩袖,氣沖沖地走了。

      我後來才明白師父的意思,劍客舉的劍,並非殺戮之劍,而是守護之劍。

      而劍鞘便是仁心。

      師父曾告誡弟子:甚少人能在功成後保持本心,更少人能在短短一生中束縛自身的慾念,不去逾越,不去貪得。

      我極好奇他是不是真達成了如此高深的境界,而更令我好奇的是……

      拋棄了所有的隱士,還有舉劍的理由麼?

      那麼,他劍鞘裡可還充盈?

      —

      師父總愛說自己老了,但其實師父並不老,我猜他頂多四十初頭。

      劍眉星目,說的便是他這般英俊男子。

      看那端正英挺的眉眼,左側眼角處還有個淚痣,平添幾分媚惑邪氣,若經打理必定能讓一眾女子心動不已。

      可師父老愛散髮,天生微捲的髮絲如瀑般堆在後頭,遠瞧著倒像個青衫美人。不過可不能在他面前這麼說,不然師父又要教訓人了。

      說來矛盾,雖說師父面貌不老,我有時卻也會覺得師父當真如他所言,老了。

      他日日坐在山崖的巨石上飲酒,哼著不知哪家怨婦的悲情小曲兒,看那飛鳥展翅翱翔、看那氣象變化萬千、看那天地廣袤無窮,睏倦之時便倒頭而眠,看來瀟灑無比。

      我偶爾會誤以為他是個仙人。

      但真正令我體會師父「老」處的,竟是在那燕鳥低飛,彩霞漫天,家家戶戶升起裊裊炊煙的日落之時……

      他的背影竟似老者般佝僂,仿若嚮往人間之樂的寂寥仙人。

      怪不得是落寞客啊。

      —

      我倆師徒住在瑜山一處山壁的洞穴裡,雖說不如城裡吃住方便,生活倒也過得悠然。

      一日之中,師父有一大半時辰都待在深處的石室裡。

      石室是不給進的。

      時間一久,我也不免好奇他都在石室裡做些什麼。終有一日,我耐不住好奇心,趁他醉倒在溪邊時憑著每日偷看的印象啟動了石室的機關。

      石門間先是露出一條微亮的縫,隨後縫隙變得愈來愈大,最終出現了一道可容一人通過的門。

      我走進其中,沿著一條陰暗潮濕的小路行走了一會兒,方知什麼叫石穴裡別有洞天。

      小路的盡頭有陽光灑落,百花攀在兩側石壁上頭爭艷,原來這石洞並非全然封閉,在這石穴上頭有個不小的窗口,長寬約有十尺,可以瞧見外頭的藍天白雲。

      明明是這樣好的地方,還說什麼石室,我原以為石室是什麼狹窄的練功密地呢。

      在這石室中還有一間竹屋。

      外頭竹欄上花草生機勃勃,想來都有在認真打理。

      「看夠了?」

      我心神一凜,僵在原地。

      「怎麼?敢做還不敢當了?」

      身後,從容不迫的跫音由遠而近。

      男人在我身後五步之處停下,打了個呵欠,「裝醉也是怪累的。」

      「……徒兒知錯,徒兒甘願受罰。」我聽見我的嗓子仍在顫抖。

      師父緩緩繞至我面前來,「罷了。先前看你眼神,我老早就知道你會這麼幹了,不過是早與晚的差別。」

      他的眉眼間盡是倦色與無奈。

      隨後,他說出了令我最為震驚的話。

      「快過來,別傻愣在那了。」師父走向竹屋,熟捻地推開竹門,「來為師和師娘的家喝杯茶罷。」

      —

      竹屋不大,裡頭家具一應俱全,乾淨整齊,就連書架頂部也一塵不染。

      我仍處於做虧心事被當面揭穿的窘迫之中,慌亂得無法思考,只得坐上椅子,接過師父沏好的一杯淡茶。

      「要問什麼,想好再問。」師父揉著眉心,不耐地說。

      我該問什麼?

      問師娘在哪麼?

      顯而易見,這並不是此時該問的。

      於是我問道:「您究竟是誰?」

      話音剛落,我便聽見一聲低低的嗤笑,「果然是我的好徒兒,聰明、聰明。」

      我一抬眼,便對上哪雙深不可測的幽深眸子,隨後那人撐起頭,將視線移至門外,「我是蟄居於瑜山的男人,人稱『落寞客』……」

      「當然,不僅如此。」

      他望向無窮無盡的遠方,仿若將天地看盡,卻又什麼都沒看盡眼裡。

      「在許久以前,亦曾有人喚我……『躍虹劍』……」

      隨著那個名號出口,那雙眸子變得愈發深沉,那人的周身氣場也陡然轉變,彷彿回到當年……回到當年,再一次傲視群雄,睥睨蒼生。

      —

      十五年前的江湖,還是躍虹劍的江湖。

      彼時的他二十有八,習術有成,正帶著他的愛劍行走江湖,遊歷四海。

      路見不平便拔刀相助,百姓有難便竭力相挺,見哪家惡霸欺凌弱小便為民除害。

      走走停停,快意恩仇,留下幾段風流韻事,過得倒也自在快活。

      年少的他想,就算整日浸在血雨腥風裡那又何妨?橫豎他還年輕,有大把的時日和力氣能夠揮霍。

      再後來,他才知曉這世上沒有一定。

      —

      他猶記得,那日自己方滅了一個無惡不作的山賊寨子。

      該殺的都殺了,罪不足死的也都逃了。

      他立在血泊之中,嘴角仍掛著得勝的笑。

      拭去劍刃上的血珠,他重新踏上不歸路,尋覓下一個漂泊之處。

      —

      「哎喲!」少女風風火火地奔馳在山道上,一時沒小心便撞上了他。

      「姑娘,妳沒事吧?」低頭一看,這女孩兒竟用大紅繡花布條蒙著眼,土裡土氣的,怪不得在這麼條大路上也能撞著人。

      少女聞聲愣了愣,隨即展顏笑道:「是你!」

      「我?」他無奈地扶住少女的肩,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啊,真是不好意思啊,或許是我認錯人了,你看我這不是蒙著眼麼?要去哪兒都不方便,認人也都認不清。爹爹也真是的,偏要我練什麼武功、說什麼蒙住眼可以訓練五感,哼,全是唬人的!」少女鼓起紅潤的臉蛋,開始滔滔不絕地抱怨。

      敢情是哪家門派在訓練女弟子?

      他微微笑道:「你爹說的也不假,蒙眼確能訓練五感。不過,在外蒙眼可是十分危險的,千萬別在外頭還這般蒙住眼睛,要是遇見了心存歹念之人可如何是好?」

      少女拿胳膊撞了撞自己,嘻嘻笑道:「比如說你麼?」

      他搖搖頭,有些哭笑不得,「妳這丫頭怎麼對男人說話的?」

      「見什麼人說什麼話咯。」

      「你見鬼了麼?怎麼聽著像是鬼話?」

      「不錯、不錯,我差點沒以為自己見鬼了!」少女笑得直不起腰來。

      難得見著如此活潑的女孩兒,方經殺戮而積累在心的煞氣也去了大半,「話說姑娘要到哪去?這山可是個賊窩,危險得很。」

      「回家去啊。」

      「原來這山上還有別戶人家麼?」

      「也就我徐家一戶。」少女昂起下頷,滿臉得色。

      徐家……徐家……徐家?

      怎麼會……怎麼會是徐家?

      須臾,他徹底清醒了。

      思緒清明了片刻,卻又倏地陷入朦朦朧朧的恍惚裡。

      然而,他無暇迷茫,只得硬著頭皮演下去。

      他故作狐疑地說:「你……莫不是那寨子的少當家徐嫣?」

      「說什麼當家呢,我不過一介女流。」徐嫣故意裝作少婦的委屈語氣,從懷裡抽出了另一條花布,半掩著臉,演得十分入戲。

      —

      山道旁的茶亭裡,兩人的對話還未停下。

      「你……你說什麼?我爹真和你約定好了?我怎的從未聽說過?」徐嫣不敢置信地從石凳上站起,雙手不由自主揉起兩側裙襬。

      「千真萬確,我這人像是會說謊麼?把女兒賣出去這等事,你爹怎可能同你說?」面上兀自掛著誠懇的笑,但他內心明白,自己快撐不住了。

      徐嫣偏頭說道:「這麼說也是……他這麼壞,把我賣了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姑娘,你難道不難過麼?」

      「難過什麼?我爹本就是個惡人,什麼缺德事兒都幹,沒被雷劈死就已是萬幸了,不過他倒是待我挺好的。況且,聽你說話的口氣,想必是個俊公子,我開心都要來不及了。」她倒是看得開。

      「你說是不是呀?相公……」講到末尾二字,饒是慣於胡鬧的野丫頭也不禁紅了臉,話音亦弱了下來。

      「哎,都還沒拜堂呢,這就叫起相公了?」

      時值秋初,說這話時,額角的汗珠也險些滴了下來,他這才明瞭壞人也是不好做的。

      而後來,他更深感此舉實在惡劣至極,徒讓二人陷入了無可解的結中。

      果然,壞事是做不得的。

      藉口徐寨主剛把女兒賣給了自己,在半哄半騙之下,他總算把徐嫣騙回去了。

      人死不能復生,謊話不得收回,但至少,他還能傾盡所有,去照顧這個什麼都沒有的孩子。

      他在歉疚之餘也不免納悶,這孩子是真缺心眼兒還是怎的?怎麼就這麼隨自己走了呢?

      —

      所幸,家中也不反對他娶妻,父母老早便希望他能有個歸宿,早日成家延續香火,別再漂泊不定。

      說到底,徐嫣不是什麼正經人家,他便謊稱那女子是半路遇上的孤女,既是無依無靠,又經一場魚水之歡,自是要對人負責的。如此,他倆也不必大操大辦,左右回鄉費時幾個月不值得,拜堂也就免了。

      他只要寄書回家告知一聲即可。倘若父母不滿意,他便再納個妻妾,橫豎不成阻礙。他躍虹劍可是風流人物,想投懷送抱的好女人可多著去呢。

      —

      春暖花間交頸鳥,秋高月下並頭蓮,羅幃帳里同心結,萬縷柔情兩志堅。

      今生有幸結連理,但願白首不相離。

      「娘子,把布巾解下來給為夫看看罷。」

      不知怎麼搞的,徐嫣總不肯將蒙眼布拿下,說多了她還會生氣,莫不是個醜女罷。

      掀開蓋頭,徐嫣難得瑟縮了一下,嘴上笑意漸深。她含羞帶怯地拉住他的手,繞至腦後,解開那艷麗的花布條子。

      「你的眼……」他瞪圓了雙眼,又猛地噤聲。

      清澈透亮,晶瑩如玉,那是他見過最美的眸子。

      但那清透的眸子分明對不了焦。

      震驚、惱怒、錯愕……種種情緒湧上心頭,他已做好了各種揣度,就是沒想過她真是個瞎子。

      要他娶一個小瞎子為妻?笑話,難道要他時刻跟在她身側服侍她?他可是武林中人,要闖江湖的,他哪能這麼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

      他原為了欺瞞她而愧疚不已,現下倒是什麼都忘了,滿腦子皆是:你這小瞎子,竟敢欺我!

      他憤怒地無以復加,雙拳握得死緊,近乎要克制不住賞這人一耳光的衝動。

      可那方,徐嫣還在柔柔地笑著。那真摯的彎月型,似一波一波春水漾進了心頭,又把那股焦躁沖淡了。

      「相公?」徐嫣有些慌了,為何突然如此安靜?

      「你……」明知她看不見,卻仍試圖掩住臉上的種種不滿。他垂下眸子,徐徐說道:「你可真美……」

      徐嫣忍不住笑出聲來。

      方寸像是被人倏地掐緊了。

      「我可真傻……」他繼續垂眸說著,心中愈發苦澀。

      徐嫣慌忙抬手,疾疾向前摸索著,「若有心事,不妨同我說!」

      「那是自然,畢竟我倆可是夫妻。」他將手放進她的手裡,好讓她放心。

      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

      年近而立,約莫知道什麼叫作心如刀攪了。

      幸虧她看不見,看不見他臉上的心疼與落寞,更看不見他眼角微微的濕潤。

      他皺著眉,閉上眼,穩住了心緒。

      隨後,傾身尋上了那片柔軟的地帶,再重新將那人的雙眼蒙上。

      他不忍再看那雙無神而靈動的雙眸了。

      「相公……好疼……疼……」

      什麼都沒聽進,周遭一切他都顧及不了了,就這麼與她、與愁緒纏綿了一夜。

      —

      左右套話,他大致猜出前因後果了。

      八成是徐嫣少時貪玩,一個沒小心,在林子裡遇上條蛇,逃脫時卻又被蛇毒弄瞎了眼。因故失明後,那寨主老爹騙了她,告訴她蒙眼蒙久了會有一段時間看不見,除非武功進步到某個境地,才能重見光明。

      他忍不住苦苦一笑,笑那奇葩老爹的奇葩作法,雖說是出於美意,捨不得孩子傷心,但總有一天要露餡的是不是?

      笑歸笑,他也忍不住懷疑起自己過往的識人之明。往昔動手前,他會再三向人打聽那人作惡的虛實、足不足死,以防禍害無辜。徐寨主殺人是真,放火是真,但他對自家兒女的萬般疼惜亦是真,從徐嫣口中便能感受那無微不至的關切。

      究竟何為善惡呢?

      他飲下一口酒,心想自己也是一個惡人了。

      一個滿口謊話的騙子。

      毀壞嫣兒一生的騙子。

      —

      他下定決心,要好好照顧她一輩子。

      為避免自己的仇家尋仇,他來到瑜山,開闢了一座極其隱蔽的石室,保證絕對安全。

      不得不說,徐嫣除了那雙眼,面貌不算出色,但勝在氣質質樸、天真可人。

      起初,他是抗拒娶她的。他本是風流浪子,要不是話已出口,無可反悔,他怎甘被妻室束縛在小小一方地裡,娶一個小他整整一輪的小姑娘?誰讓他腦子不好使、老愛衝動呢?

      「你娶了我,你大可以繼續遨遊你的四海,無妨。」徐嫣對著他道。

      「我不陪著你,你這聒噪的丫頭該向誰說話呢?」他彈了彈她的額。

      「都成親了還丫頭,如今我可是你夫人呢!」徐嫣氣呼呼地紅著臉。

      「是、是。」

      —

      頃刻光陰都過了,他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撐如此之久。

      那年冬日,徐嫣染了肺癆,喝了藥也無用,身子每況愈下。

      「你再納個妾罷,在我走之前,還能教她些活兒,告訴她你喜歡什麼。」徐嫣半臥在床上,拿著布巾掩面咳嗽,咳得驚天動地,嘴裡還要喃喃唸著對不住。

      他接過布巾,赫然發現潔白上染了些殷紅。

      「傻婆娘,你瞎想些什麼?除了你,我誰都不要。」他掩住上頭的血漬,拿了另一條布巾給她擦臉。

      「上頭有血嗎?」徐嫣伸手,不想勞煩他。

      「沒有沒有,別再多想了。」

      「你也真是奇怪,多少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左擁右抱,要我一個廢人作甚。」徐嫣勉力扯開一個笑容,卻不知更顯自己蒼白的臉無比淒涼。

      「誰叫狐狸精嫣兒迷住了我。」他握住她的手,讓她摸摸自己的臉。他知道這麼做,能讓她心裡踏實些。

      是啊,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認定了她。

      最近徐嫣老做夢,夢見他不見了,整個石室空無一人。她扯開嗓子,無力地大喊,卻只聽得見回聲響徹於山谷。實在慌得不得了,她便摸索著石壁,踉蹌地走出洞口。她赤腳奔馳在瑜山的樹林,兩腳滿是觸目驚心的血痕。直至費盡了氣力,倒落在林木之間,她還是沒見著他。

      「我究竟……何時能見到你?」徐嫣仰面,撫上了那條其實根本沒有用處的花眼布。

      他垂眸靜默不語。

      於是,整座石室便靜得恍如夢中那般,好似人死後的絕對寂靜,只剩兩顆規律的方寸猶正跳動,讓兩人心知彼此還在。

      不知不覺,那條蒙眼布已然被浸濕了。

      —

      「怪我不爭氣,懷不了孩子……對不住了……」

      近日徐嫣臉上的笑容愈發少了,原來是在這兒糾結著呢。

      他倒真沒想過這個問題。兩人不問世事隱居已久,就連親人也快斷了聯繫,早忘了俗世裡常道的傳宗接代好享天倫之樂。

      「無妨,倘若要個孩子會令妳心裡不舒服,我哪敢要別人呢?況且,我也給不了那人情分。」因為都給妳了。

      就算嫣兒說自己不甚在意,他也知曉她真正的心思。又有誰甘願眼睜睜看著他人享有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

      「傻婆娘,繡的這是什麼呢?」

      那是一方紅布,上頭以金線繡著兩個未完成的人兒。由於徐嫣看不見,繡得有些歪斜,但隱約可猜出是一男一女。她也的確是手巧、記性好,才能在摸黑之下繡出東西,還不會扎到手。

      「是我和你。」徐嫣忍不住揚起唇角。

      「你不是不曾見過我麼。」他笑著搖頭,心裡又忍不住開始發苦……

      「見過的。」徐嫣抬頭,恰好面向他,好似她看得見一般,「在秋水鎮,見過,別過。」

      他心中一驚,秋水鎮……他的確去過秋水鎮……

      默然許久,他道:「原來你是那孩子?」

      —

      彼時他二十一,正在前去拜訪友人的路上,經過秋水鎮時,突然天降大雨,他只得躲進了一間茅草蓋的廢棄棚子裡。

      棚子中堆著一些乾柴和稻草,左右也不急著趕路,倒適合歇一晚。

      睡到半夜,他驀然驚醒。嗒嗒嗒,踩著水的腳步聲,有人正往此處奔來。

      不出所料,不多時便有一人推門而入,原來是一名約莫不到十歲的女孩兒。

      「小姑娘,這麼晚了,怎的還在外遊蕩?」不應該呀。

      那女孩兀自靠在門板上喘氣,「噓,有人在追殺我呢……」

      他大吃一驚,「何人?緣何要殺你一個孩子?」

      女孩嘻嘻笑道:「是我爹爹,我方從馬車上跳下來了。」

      —

      只不過一次意外相逢,就讓他記住了那張笑容。

      因為,那孩子有一雙澄淨如琥珀的眼眸,直直看著他,純淨而無暇,就如眼前這個女人,他放在心尖上的妻。

      原來他們早就相遇。

      他猛然想起那日在山道旁,徐嫣見著他時,樂道:是你!

      而他卻沒記起來。

      他多想抱抱那時的嫣兒,要她別落寞,因為我將成為妳的夫君。

      —

      「你想起來了……」徐嫣由衷欣喜道:「你終於想起來了……」

      他抱住了她,「是,我想起來了……」

      「那麼,你是否能告訴我……你不曾同我說過的事?」

      他愣了一陣,不明白徐嫣想要他坦白什麼。其實,他約莫知道,只是下意識地不去回想那段往事。

      他殺了徐嫣一家。

      他是她的仇人。

      他矇騙她,還讓她與仇人成了親。

      「嫣兒……我……」他難得支支吾吾了起來,實在不知當講不當講,他會不會再度傷了她?甚至讓她恨起自己?

      過了良久,只剩下靜默,他果然還是說不出口,亦不想說出口。不是因為想再欺她,而是怕傷了她。

      不料,徐嫣卻拍了拍他的後背,無奈笑道:「罷了,不必勉強自己說了,我都明白。」

      他愣住了。

      其實,由於她五感靈敏,早在兩人在山道相遇之時,便聞到了若有似無的血腥氣。那時,她就有此猜測,料想是他殺了徐家人,可惜沒能證實,只好順著他的意演下去,心想哪時套出話來了,就為寨子裡的人復仇。但怎知演沒多久,自己也就假戲真做,真動了情。

      「……為何?」為何妳現下看來毫無怨懟?

      鬼使神差地,他解下那人眼上的布來,仔細端詳起無神的眼眸,想看看那茶湯般無波無瀾的眼中,究竟有無憤恨。

      「因為我心悅於你。」

      卻是什麼也沒有,只有再單純不過的情意。

      —

      我聽到此處,也不禁動了容。

      原來師父是如此深情之人。

      他依舊淡然地坐在我面前,一如往常,以那平穩從容的語調向我訴說,彷彿故事中的主角不是自己。

      饒是平板直敘,我還是從中聽見了無限情意。

      「後來呢?」我問。

      終於,他換了張不一樣的表情,「後來啊……」

      —

      那日早晨,與兩人交好的村民跑上山來告知他,「有人直言要毀了你!」

      得知此事,他立馬外出戒備,巡山一圈,佈下了重重陷阱,只怕心肝寶貝兒被人給傷了。

      —

      「夫君?夫君!」徐嫣一覺起來,便發覺夫君不見了。

      他曾說過,哪日沒見著他,定然是他外出辦事了。

      但徐嫣還是沒來由地心慌。

      於是,她忍不住跑出了石穴。方出了幾丈開外,便感覺有人正向她走來。這聲響……是陌生人!

      —

      不知怎地,他老感覺心中有些不踏實。因此他匆匆返回石室,只為確保那人安好。

      在歸途中,他終於遇上了那村民口中的賊人,三個男人,武功皆不低。一般而言,遇上這麼三人,他至少得纏鬥半個時辰才能脫身,但他歸心似箭,什麼也顧不得,竟在一炷香內解決了。  

      他舞出了此生中最快的劍,後來再試,卻也使不出來當時的六成。

      —

      回到石室,只見徐嫣站在圍欄前,穿著她最愛的那件花布衣裳,在朝他招手。

      他一把抱住她,「幸好……幸好你沒事……」

      「幸好……你還在……」她弱弱地回應著,嗓子竟有些啞。

      「怎麼了?」他急忙攙住她的身子,撫上她的臉畔。

      雙眼驀地瞪大了,不敢置信地抖著手一瞧,掌心盡皆染上了艷紅的鮮血。那是徐嫣最愛的喜慶顏色,她會喜歡花布,也是因為花色顯得喜氣。

      如今,卻不覺得喜慶了。

      「我……我心悅於你……」

      那是徐嫣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兩行淚水無聲息地淌過昔日冷峻的俊容,他再也沒有使劍的理由了。

      —

      卻原來是那「村民」糟蹋了他娘子,所謂「歹徒」便是受那人指使,意圖絆住他。

      原來他是他一個易容過的死仇,一切早在幾年前都計畫好了,就為了在今日令他生不如死。

      只怪他失了戒心。

      那人武功低下,才會出此計策,把念頭動到徐嫣上頭。那日徐嫣用盡了力氣掙扎,終於趁機拿石子擊暈了他。而後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子,一步步走回家裡,擦拭污穢,換上了能夠遮掩血污的花袍,只希望他回來時能看見完好的自己。

      後來,他找出那該死的賊人殺了,用盡各種法子凌辱,替徐嫣報了仇。

      但那人的目的也達成了。

      他確實被毀了。

      —

      我不禁想起某次師父舞劍的情景。

      他在一息間出了三招,復又停下,站在原地將愛劍狠狠摔在地下,頹然道:「我老了,舞不起劍了。」

      他也沒了再使快劍的機會。

      現在想來,敢情他說的是心老。

      又一日,我看見他站在那顆巨石上,提劍唱道:「吾心垂矣,吾情逝矣,吾妻亡矣!」

      嫣兒,你為何要留我一人!

      —

      師父曾說:

      「人啊,不過汪洋中的蜉蝣,沉沉浮浮,浮浮沉沉,整日在滅不滅頂中苟延殘喘。」

      「人死燈滅了,既盡不了人世,亦聽不了天命。」

      —

      歷時五年,我終習完了師父的劍法。

      「接下來便去江湖上看看罷,為師能傳授的都傳了,剩下的任誰也教不了你,你且自行體悟了。」

      我便這麼入了江湖。

      —

      兩年後,我再回來瑜山,卻找不著師父了。

      石穴與密室都被打理得整整齊齊,但密室小屋裡的塵埃告訴了我:他已離去許久。

      我翻遍了整個山頭,還是找不著曾經的那個男人,我近乎要以為他真的看破紅塵,成仙去了。

      不過羽化登仙終究是無稽之談,我也不以為他是一個會想不開之人。

      所以他去哪了呢?

      興許他是想開了,又能再度舉起劍了罷。

      —

      歲月匆匆如東逝之水,轉眼又過了兩年。

      是日,我方拜訪完一位遠在江南的朋友,踏上了一葉扁舟……

      「多年不見,你可學成了?」

      船頭一名身穿蓑衣的漁夫,在霪雨霏霏中向我幽幽問道。

      「怕是永遠也學不成。」

      因為,從來沒有學成一說。

      被風乾了的青春,還掛在帆上,隨著歲月擺盪。汪洋中的蜉蝣若不想被淹沒,只得不斷貼著船行進,不斷學習,不進則退。

      何處漁人的歌聲裡,唱的是人生百態。

      諸紅時,浮生醉;花落時,又何妨大夢一場,書下又一個故事?

      那漁夫轉過身來,我倆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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